第十九章

整個夜裏,蘇珊娜的聲音在她耳朵的深處尖叫著。也許蘇珊娜對這把鑰匙一無所知。不過,艾麗絲一問起鑰匙,蘇珊娜說起話來就像一個偏執多疑的瘋子。艾麗絲在**翻來覆去睡不著,頭腦裏反複思考著這件事,直至隻留下一種想法——誰是比阿特麗斯·貝克?

第二天,艾麗絲幾乎準時到達尤克利德大街1010號的後門。她按下按鈕,將她缺乏睡眠的腦袋靠在石頭牆壁上。沐浴在清晨的陽光下,半夜裏所有戲劇般的事情——手電光、鑰匙、保管箱——似乎都很荒唐可笑。大門、人行道、街道——一切都顯得完全正常。

像平常一樣,拉莫尼沒有露麵就開了大門。艾麗絲泊好車,坐著抽煙,考慮先做什麽。首先,她想跑上十五樓,去看看昨夜手電光四處移動的地方,但是她不敢保證自己有那種勇氣;其次,三樓缺少個開間,她想集中精力解決這個問題;第三,拉莫尼有關地下室隧道的說法更具**力,他對這件事明顯更有興趣。她還不知道保安日日夜夜都在這空****的大樓裏度過。

是父親在她頭腦裏的聲音為她作出了決定:不管拉莫尼和大樓多麽有趣,她還是要工作第一。她泄氣地歎了口氣,從那個她用來裝可憐巴巴的幾件工具的舊健身包裏找出三樓的平麵圖,將圖固定在寫字夾板上。星期一前,布拉德需要拿到下麵七層的簡圖。她大步登上裝卸碼頭的樓梯,走進服務走廊。

艾麗絲使勁拉開三樓的大門,然後舉步折返。她慢慢地清點圓柱的數目,從東麵的牆壁開始,慢慢向西麵清點。圓柱的數目是吻合的,窗戶的數目也是吻合的。

圖書館裏一切都亂了套。窄長的圖書館占據了三樓的西側,寬隻有二十五英尺。她再次測量了整個房間。若與二樓相一致,那麽三樓應該實實在在有三十五英尺寬。圖書館沒有任何窗戶,因為銀行大廈的西側毗連舊的克利夫蘭圓形大樓;這裏是一堵共有牆。艾麗絲從提包裏找出二樓的平麵圖。依據她的草圖,下麵二樓的外牆比她正倚靠的三樓牆壁再向西外延十英尺。

她一邊查閱草圖一邊用鉛筆敲擊牆壁;牆壁聽上去是空心的。她再用拳頭用力重擊,牆壁絕對不是舊木板條和灰泥,聽上去像建在壁骨上的幹砌牆。她上上下下仔細查看整個房間的牆壁。牆壁無縫。牆壁被油漆成棕黃色,懸掛了一排白人老頭的大幅肖像:瓦克利先生、布羅丁格先生、馬賽厄斯先生——每隔十英尺就有一幅肖像,每幅肖像配有金色小名匾。艾麗絲沿著西牆來回走動,這些肖像的眼睛始終盯著她。一排又一排的圖書,她還是找不到一扇門、一扇窗或者一扇檢修窗。

艾麗絲放棄了對圖書館的徹查,走向大樓正麵西北一側的角落辦公室[30],琳達·哈洛倫的辦公桌依然空****地擺在那裏。艾麗絲數了數窗戶,核對了她的幾張平麵圖。少了一扇窗戶!為了確鑿起見,她又數了一遍。她走到辦公室的西牆,用力重擊,聲音聽起來就像圖書館的牆壁,牆壁用難看的護牆板覆蓋,可是卻沒有縫隙。角落裏有一個巨大的書櫥,高八英尺寬四英尺。

艾麗絲走到書櫥跟前,用一隻腳輕推,它幾乎紋絲不動。實心櫟木,她心想。她朝書櫥和護牆板之間極小的間隙裏窺視,除了一個陰影外什麽也沒有看見。艾麗絲低頭看著綠色的長絨粗呢地毯,然後再退後幾步抬頭看書櫥。她根本沒有辦法移動它。她檢查了空空的木頭書架,做了一些快速的心算。書櫥前麵有那張沉重的木頭辦公桌和一對皮座椅,它們都看上去相當昂貴。她猶豫了一下,然後繞過辦公桌,將兩把皮椅挪開。

巨大的書櫥光脫脫毫無防護地靠著牆壁。沒人會惦記你,她心想。她眯起眼睛直至幾乎閉上,並盡可能高地向高處伸手,同時將一隻腳抵住牆壁,然後用力拉,龐大笨重的木書櫥嘎吱嘎吱地緩慢離開它的承座,開始傾側;隨後它靠著櫥邊支撐搖搖欲墜,終於這個家具中的龐然大物轟然倒地。木頭破裂成許多碎片或者爆裂開來。書櫥嘩啦砸到辦公桌的一角,傾覆在地,艾麗絲感到地麵在顫動。她蹲伏著,舉起雙臂護住自己的臉膛,以擋住木塊碎片。她幾乎預料拉莫尼會舉著手槍衝進房間。當一切都沒發生的時候,她緊張得傻笑出聲,並撣去衣服上的灰塵。

她轉過身來,真切看見了書櫥背後她所希望發現的狀況。它是一扇門。它深色的木頭與周圍的護牆板完全一致。她試了試青銅的門把,門把是鎖著的。她從口袋裏掏出布拉德幾天前給她的萬能鑰匙,將它插進門鎖,鎖紋絲不動。為了確定,她又試了試。

什麽地方一定有一把鑰匙。她決定再次試試琳達的幾個抽屜。從一個角落到另一個角落她摸索了每個抽屜的內側,以尋找鑰匙。她隻找到了兩個回形針和一個圖釘。她砰的使勁關上抽屜,沮喪地坐進琳達的椅子。她怒視著損壞的書架,隨後又瞪著眼睛看著辦公桌。書櫥倒下時給木頭桌麵留下了傷痕,不過桌麵有點讓她感到異樣。桌子看上去與前天完全一樣——巨大、沉重、空無一物。當她用一隻手擼過桌麵時,她一下子呆住了,因為她意識到是什麽出了差錯:桌麵上沒有一點灰塵!她盯著她寫過“洗掉我”三字的地方,她寫的字已被完全抹去。木頭桌麵露出了原來的樣子。她迅速環顧整個房間,辦公桌成了房間裏唯一不積滿灰塵的東西。

她一下子從座椅上蹦了起來,有人來過這裏。有人看見了她在灰塵上寫的字。她奔出辦公室,來到走廊裏,仿佛那個罪犯還站在那裏,手裏拿著一塊擦灰塵的抹布。她靜靜地站著,洗耳靜聽地傾聽寂靜的四周。十五樓四處移動的手電筒在嘲弄她。

也許那是拉莫尼幹的,她自言自語。她強迫自己慢慢地呼吸三下。巡查大樓是拉莫尼的工作,如果他想隨意打掃衛生,這是他獨有的權利。也許他患有強迫性神經官能症,也許他是瘋了。

“喂?”她對著走廊高聲喊叫。“拉莫尼?”

沒有回應。她再次靜心傾聽腳步聲或者瘋子氣喘籲籲的聲音。如果這個樓麵上有任何其他人與她在一起,她能夠聽見他們。濃濃的寂靜籠罩著一切。

艾麗絲轉身回到琳達的辦公室和那扇暗門。至少她發現了缺失的樓麵。她在三樓平麵圖上畫了一個寬十英尺長五十英尺的空房間,標明了門的位置和琳達書櫥後麵缺少的窗戶。這個空房間與圖書館一樣長,後麵與緊急樓梯相連。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平麵圖,書櫥隱藏那扇門毫無道理。書櫥即便是空的也是相當重的。她懷疑琳達到底是否知道這扇門的存在。艾麗絲眯起眼睛,集中注意力看這個秘密房間與緊急樓梯相連的地方。也許她漏繪了什麽。

拉莫尼也許有開啟神秘門的鑰匙。她也需要問他擦灰塵的習慣,不過,她不知道如何找到他。蘇珊娜的辦公桌上有一架電話機。她拎起電話,不出所料電話是不通的。

艾麗絲拿起一個缺了口的咖啡杯,心裏想起了她與那個用此杯喝咖啡的女人之間的交談。一個年輕姑娘深更半夜打電話給蘇珊娜,詢問有關貴重物品保管箱的事情。她的名字叫比阿特麗斯·貝克。

艾麗絲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走進了文檔室。在標明“Ba-Br”的抽屜裏,比阿特麗斯·貝克的檔案白紙黑字就在裏麵。艾麗絲將馬尼拉文件夾抽出來,急速翻開。第一頁滿是數百個小勾號和圓圈。這是某種寫字的方法,但她從來沒有見過,一頁又一頁看上去都很相似。“這是什麽玩意?”艾麗絲輕聲說。文件夾裏沒有一九七十年代的大頭照,沒有雇用記錄,整份檔案裏沒有比阿特麗斯的任何資料。

“你在這裏幹什麽?”一個深沉的聲音責問道。

艾麗絲嚇得放聲尖叫起來,她的手臂猛地撞上了打開的抽屜。她轉過身來朝向那個聲音,揮舞她的“瑪格南”手電筒,隨時準備將它投擲出去以自衛。來人是拉莫尼。

“天哪,拉莫尼!你不能這樣偷偷摸摸地走近我!”她把比阿特麗斯的檔案夾在手臂底下。“有事嗎?”

“我說了,你到底在這裏幹什麽?聽起來好像你在把這地方拆個七零八落。你會喚醒被罰入地獄的死鬼的!”

當拉莫尼提及“死鬼”的時候,艾麗絲倒吸了一口冷氣。隨後,她意識到拉莫尼說的是幾分鍾前書櫥倒地的那聲巨響。“噢,我不得不移動一個書櫥。”她揮揮手好像那是小事一件。拉莫尼不滿地嘟噥了一下,她急匆匆走過他身邊,急於想改變話題。她拿起寫字夾板,將比阿特麗斯的檔案塞在她的筆記本底下,好像檔案本來就在本子底下。“事實上,你來我是很高興的。有扇門我需要幫幫忙。它在這邊。”

拉莫尼跟著艾麗絲繞過蘇珊娜的辦公桌,走向琳達的辦公室和毀壞的書櫥。

“你為什麽不來叫我幫忙?”他生氣地看著傾覆的書櫥,然後回頭再看看艾麗絲。

艾麗絲做了個怪相,舉起雙手說:“呃,我想我認為沒人會在乎。”

拉莫尼搖搖頭,艾麗絲的臉上掛了歉意的微笑以掩飾自己的過失。重要的事情是拉莫尼不要再追問她在檔案室裏翻找東西或她剛才偷竊的文件夾。比阿特麗斯·貝克的名字正在她的筆記本底下探頭探腦呢!她調整了自己的草圖以掩蓋偷竊的文件。當她看著那張一塵不染的辦公桌的時候,她的心還在飛速跳動。現在她不能詢問有關書桌灰塵的事情。這個問題會顯得很唐突。拉莫尼也許已經認為她是個怪人了。她轉而指著那扇門說:“我很想知道那扇門裏麵是什麽?”

“噢,它隻是個盥洗室。”拉莫尼摸索他的鑰匙。

“盥洗室?”

“那時候,所有的角落辦公室都有盥洗室——‘經理盥洗室’——那樣的話,大亨們就不必與普通職工一起上廁所啦。”他從他的一個大鑰匙圈上抖出一把鑰匙,試著插進球形把手,鑰匙不匹配,他又試了好幾把鑰匙。

“不過他們為什麽要在門的前麵放一個書櫥呢?”

“誰知道啦?也許門壞了,他們決定不再修理它。”拉莫尼又試了一把鑰匙,隨後退後幾步離開了那扇門。“鑰匙不匹配,他們封了浴室之後,一定換了鎖。要知道,在混亂之中,像這樣的小東西就丟失了。”

艾麗絲又重新核對了三樓的草圖,她皺起了眉頭。她把草圖展示給拉莫尼看,然後問:“所有這些空間怎麽可能隻是一個盥洗室?”

“這不是的,”拉莫尼指著草圖回答,“這是盥洗室。這是機械管槽。這是冷氣回行管道。”他用指尖勾畫出各種不同的空間。

艾麗絲點點頭,感覺自己的傲氣頓時全消。她沒有想到那些機械管道。拉莫尼比她更加了解一個大樓的布局。

“你想不想去看一下這個盥洗室樓上的盥洗室?也許它們是相同的。”

“不用了,這就可以了。反正接下去我也要朝那裏走。謝謝你,拉莫尼!”艾麗絲默默發誓,不要再試圖充當業餘警探,而是要集中精力當好一名平庸的工程師。拉莫尼開始拖著腳步往回走,去鬼知道什麽地方消磨他的時光。“嗨,拉莫尼?”

拉莫尼轉過身來,他皺起了眉毛。

“你……”下麵的話“擦桌子啦?”梗在了她的喉嚨裏。這樣問聽起來會很蠢的,她已經感到夠蠢的了。“算了。”

拉莫尼搖搖頭,回頭沿著過道走了。艾麗絲仔細地傾聽,牢記每一步的聲音,直至緊急出口的門響亮地“嘎吱”關上。

這天早上的剩餘時間,艾麗絲用來繪製四樓的核心平麵草圖。她小心翼翼地畫出外牆、走廊、電梯、廁所、標誌性樓梯,以及西南角上的緊急出口樓梯。她決心不再犯更多的錯誤。她把圓柱數了兩次。一切都與三樓相一致。她自我感覺很滿意,認為沒有漏畫樓麵的任何部分,於是她停止工作,活動活動身子。

各種藍圖正在匯集起來,不過這一切似乎都將是白忙活。根據布拉德的說法,這棟大樓也許會被拆除,裏麵所有隱藏的謎一般的東西也將隨之一起消失,沒人會知道這裏曾經真正發生過什麽事情。那個思念547號保管箱的小老太也許死了並且被埋葬了。

艾麗絲沿著長長的過道朝西北角緩緩走去,那裏,在琳達辦公室的上麵也有一個辦公室。過道盡頭的那扇門上掛著“檔案室”的牌子。它的後麵是一個預留的辦公區,與樓下的人力資源部相似。要不是那厚厚一層灰塵和角落裏枯死的植物,今天也許隻是又一個平常的工作日,辦公室等著工作人員的到來。

艾麗絲在服務台跟前停住了腳步。台上有一個杯子,裏麵裝滿了各種筆;還有一張全家福,照片裏每個人都穿著彩格呢衣服,一張張黃皮膚的臉都從仿金相框裏注視著艾麗絲。別驚動死鬼!艾麗絲在打開一個抽屜的時候告誡自己。抽屜裏滿是大的橡皮圖章。有一個圖章刻的是“卷宗”。另一個是可以調整的圖書館印戳,秘書可以調節日期——印戳上的日期是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它已經凝結在紅色的印泥之中,倒著讀它的刻文是“內部傳閱”。她放下印戳,把目光聚向角落辦公室。

辦公室門上還掛著一塊小牌:“約翰·史密斯”。艾麗絲一下推開房門,朝裏看了一眼。屋裏的窗簾全都拉了起來,四周牆壁是暗色的。她試了試電燈開關,但是燈泡燒壞了。艾麗絲摸索著走到一扇窗戶跟前,拉開窗簾,二十年積聚的垃圾像雨點一般飄落在她的頭上。她打著噴嚏,猛拍衣服,發現自己處在一間擺滿文件櫃的房間。這些文件櫃沿牆一字排開,房間中央也成群塊擺放。灰塵在艾麗絲腦袋的四周一閃一閃地飄落,她眨巴著眼睛透過灰塵看著迷宮一般的公文櫃。

“這都是些什麽呀?”艾麗絲低聲說。

所有的抽屜都沒做標記。她拉開一個抽屜。裏麵塞滿了馬尼拉文件夾,每個文件夾隻用奇形怪狀的符號標注。她看了一些標簽——“!!@%”,“!!@^”,“!!@&”。她抽出一份標著“!!#%”的文件夾並且將它打開。夾子裏的文件因年代久遠而泛黃,上麵記滿了各種各樣的結算數據。每頁的右上角都打印了“KLWCYR”。在右下角,她發現了“!!#%”。

艾麗絲將文件夾硬塞回抽屜,並使勁地將它關上。她還要幹活呢,她提醒自己。她浪費不起更多的時間。艾麗絲取出卷尺,畫了這個房間的草圖。她摸索著走到背麵的角落,寬慰地發現那裏沒有一個巨大的文件櫃擋住通向經理盥洗室的門。一天裏她毀壞的家具夠多了。她抓住銅質的小門把,這個把手與琳達人力資源部辦公室的一模一樣,門把轉動了。

盥洗室內,陽光從北窗戶照射進來,白色的大理石地麵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一麵巨大的鍍金鏡子懸掛在瓷質洗臉盆之上。古色古香的梳妝鏡框架四周是鮮花和一張張小天使的臉蛋。艾麗絲轉動熱水龍頭,沒有流出水來。她朝抽水馬桶看了看,裏麵是幹的。淋浴間地麵成了鐵鏽色,因為一個水龍頭漏了,而且多年前就已斷水。

艾麗絲測繪了盥洗室。它的寬度如預料一樣不多不少正好十英尺,但是長度隻有十英尺。毗連拉莫尼所說的機械管道間的那堵牆麵鋪設了瓷磚,但是抽水馬桶邊靠近地麵有一大塊格柵。她在它的旁邊蹲了下來,用手電筒朝裏照射。在格柵板條之間,她能夠看清光滑閃亮的金屬薄板,她斷定那一定是冷空氣回流管,於是就在平麵圖上做了一個注釋。

當艾麗絲關上約翰·史密斯辦公室的門時,她頭腦裏怎麽也擺脫不了蘇珊娜的聲音:“那幫雜種深更半夜把門都用鏈條鎖了起來。”

不管那幫雜種是誰,他們早已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