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們重逢

那晚,南希和我在閣樓高處,蜷曲著身軀相互靠近取暖,沮喪地想擋開冰冷的空氣。冬天的太陽早已西下,憤怒咆哮的強風在外麵搖晃著屋上的尖頂飾,也鑽入牆壁的裂縫,吹進屋裏來。

“他們說,年前就會下雪,”南希低語,將毛毯拉到下巴,“我想我不得不相信他們的話。”

“風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嬰兒在哭泣。”我說。

“不,不像,”南希說,“它聽起來像很多種東西,但絕對不是嬰兒。”

那晚她告訴我少校和葉米瑪的孩子們的故事。那兩個小男孩的血液無法凝固,一個接著一個埋入墳墓。現在雙雙並排,葬在裏弗頓莊園教堂墓地寒冷堅硬的土地中。

第一個男孩是蒂莫西,他和少校在裏弗頓莊園騎馬時,從馬上摔了下來。

南希說,整整四天四夜後,他才停止哭號,小靈魂終於得到安歇。他死去時,身體白得像床單,所有的血液都湧到他腫起的肩膀,渴望突圍而出。我想到那本漂亮書脊的童話書,上麵印著蒂莫西·哈特福德的名字。

“他的哭聲讓人難以忍受,”南希移動腳丫,一陣冷風灌了進來,“但和她的比起來,不算什麽。”

“誰的?”我低聲問。

“他的母親,葉米瑪。他們抬走小孩的屍體後,她開始慟哭,哭了一個禮拜。你該聽聽她的哭聲。那種悲傷會讓頭發變白。她不吃不喝,血色消退,最後幾乎變得跟他一樣慘白。願他的靈魂安息。”

我不禁顫抖,試圖想象這位過於平庸的肥胖女人如何承受如此慘烈的悲劇?“你說‘孩子們’?其他小孩出了什麽事?”

“另一個叫亞當,”南希說,“他活得比蒂莫西久,所以我們都以為他逃過了那個詛咒。其實不然,他隻是被包裹得比他哥哥更緊。除了在書房念書以外,他的母親不準他做任何活動。她不打算犯下同樣的錯誤。”南希歎口氣,將膝蓋抬高至胸部取暖,“啊,但是如果小男孩想要調皮的話,沒有任何母親能夠阻止。”

“他做了什麽調皮事?是什麽害死了他,南希?”

“不過就是跑上樓梯而已,”南希說,“發生在少校那幢位於白金漢郡的宅邸裏。我沒有親眼看到,但那邊的女仆莎拉親眼目睹了整件事,她當時正在打掃大廳。她說,他跑得太快,一腳踩空,滑了下來。就這樣而已。一定不怎麽痛,因為他馬上自己站起來,繼續往上走。莎拉說,直到晚上,他的膝蓋才腫得像甜瓜那麽大,跟蒂莫西的肩膀一樣,稍晚,他開始哭喊。”

“持續了好幾天嗎?”我說,“像上次一樣?”

“不,亞當沒撐那麽久。”南希壓低聲音,“莎拉說,可憐的小男孩整晚痛苦地哀號,呼喊他的母親,哀求她解除他的痛苦。在那個漫長的夜晚,宅邸裏沒有人能夠合眼,甚至連已經耳背的馬夫巴克先生都沒辦法入睡。他們隻能躺在**,聽著那男孩痛苦地哭號。少校在房門外站了一整夜,非常堅強,沒有掉一滴眼淚。

“據莎拉說,天亮前,哭聲突然停了下來,整個宅邸陷入一片死寂。早上她端著托盤進房時,發現葉米瑪靜靜地橫躺在**,緊緊抱著她的小男孩,亞當的臉平靜得像上帝的天使,仿佛睡著了一般。”

“她像上次一樣大哭嗎?”

“這次沒有,”南希說,“莎拉說,她看起來和他一樣平靜。我想,她慶幸他的折磨結束了。痛苦的夜晚已經結束,她送他到一個更為美好的地方,一個沒有痛苦和憂傷的地方。”

我思索著這些話。男孩哭喊的突然止歇。母親的寬慰。“南希,”我慢慢說,“你不會認為……”

“我認為,弟弟比哥哥少受點折磨是種悲憫。”南希厲聲打斷我的話。

然後是一片沉寂,我以為她睡著了,但她的呼吸聲還是很淺,因此,我想,她隻是假裝睡著而已。我將毛毯拉上來,圍在脖子旁,閉上眼睛,試著不要去想象哭叫的男孩和沮喪的母親。

我正要飄浮入夢鄉時,南希的低語劃過冷冽的空氣:“現在她又懷孕了,預產期是明年八月。”她的語調突然變得很虔誠,“你要特別用心祈禱,聽到了嗎?特別是現在——上帝在接近聖誕節時傾聽得更為仔細。你要祈禱她這次會生個健康的寶寶。”她翻個身,拉走大半條毛毯,“祈禱這次的寶寶不會流著血早夭。”

聖誕節來了又去,阿什伯利勳爵的書房一塵不染。節禮日隔天早上,我勉力抵禦著寒風,為湯森太太到番紅花公園跑腿。瓦奧萊特夫人正在規劃新年午餐派對,希望為她的比利時難民委員會廣召支持。南希聽夫人說,如果必要的話,她想擴展委員會的範圍,收留法國和葡萄牙的流亡人士,她很喜歡這個點子。

湯森太太說,午餐派對要讓人印象深刻,非得仰賴喬治亞先生地道的希臘糕點不可。可不是誰都買得到,她帶著自我炫耀的語氣又說道,尤其在這麽艱辛的時候。確實如此。我要去雜貨店櫃台領取裏弗頓莊園湯森太太的特殊訂貨。

盡管天氣酷寒,我還是很高興能到鎮上去。單獨出門,躲過南希無休無止的嚴厲督察使我精神一振。在數個月的相安無事後,她最近突然對我的職務產生莫大興趣:不斷監督、指責,以及糾正。我不安地認為她打定主意要訓練我,以因應未來更為嚴厲的改變。

再者,我會欣然接受這項工作,部分是出自於我的秘密理由。阿瑟·柯南·道爾所寫的第四部福爾摩斯小說已經出版,我向小販預約了一本。我花了六個月才存夠書錢,而這是我的第一本新書,我以前都買舊書。《恐懼之穀》——光是書名就讓我無比期待。

小販和妻子還有六個孩子住在一連串背靠背、外觀相似的一棟灰石房舍內。那條街位於沉寂陰鬱的住宅區,就在火車站後麵,空氣中彌漫著燃燒煤炭的濃濃氣味。鵝卵石轉為黑色,燈柱上有一層薄薄的煤灰。我小心翼翼地在破爛的門上輕敲,然後往後退一步靜靜等待。一個大約三歲的小孩穿著沾滿灰塵的鞋子和破舊的套頭毛衣,坐在我站著的階梯旁,用根木棍敲著排水管玩耍。傷痂遍布在他光溜溜的膝蓋上,因寒冷而變為藍色。

我更用力地又敲了一次門。門終於打開,出現一個骨瘦如柴的女人,她挺著大肚子,腰上緊緊地係著圍裙,背著一個眼睛紅紅的小嬰兒。她一語不發,當我說話時,用無神的眼睛盯著我。

“你好,”我用從南希那兒學來的腔調說,“我是格蕾絲·裏維斯,找瓊斯先生。”

她默不吭聲。

“我是個顧客,”我稍微開始結巴,不由得流露出詢問的口吻,“來買一本書?”

她的眼光閃爍,閃過一抹難以察覺的領悟。她拉高背在瘦削臀部上的嬰兒,歪著頭指向後麵的房間:“他在後院。”

她略略側身,我不得不擠過去,走往這小房子裏的唯一一條走廊。門後是個廚房,彌漫著腐敗牛奶的濃厚臭味。兩個小男孩全身髒兮兮的,坐在桌旁,沿著磨損不堪的鬆木桌麵滾動一對石頭。

較大的男孩擊中了他弟弟的石頭,然後抬頭看我,眼睛在瘦削的臉龐上顯得特別圓大:“你在找我爸爸嗎?”

我點點頭。

“他在外麵為手推車上油。”

我看起來一定是一臉茫然,他粗短的手指指著火爐旁的一扇小木門。

我再次點頭,試圖微笑。

“我很快就會開始和他一起工作,”男孩將注意力轉回石頭,準備另一次出擊,“等我八歲的時候。”

“你很幸運。”較小的男孩嫉妒地說。

大一點的男孩聳聳肩:“當他不在時,等有人照顧這個家,你還太小了。”

我走到門前,將門推開。

一條曬衣繩上掛著沾有黃色汙跡的床單和裙子,小販就站在下麵,彎著腰檢查手推車的輪子。“該死。”他低聲咒罵。

我清清喉嚨,他倏地轉身,頭撞到把手。

“該死。”他眯著眼睛看我,下唇叼著煙鬥。

我試圖重新模仿南希的氣勢,但終告失敗,於是我努力擠出聲音:“我是格蕾絲。我來拿書?”我等了一下,“阿瑟·柯南·道爾爵士的書?”

他身子靠在手推車上。“我知道你是誰。”他吐口煙,我聞到煙草燃燒的甜美氣味。他在長褲上抹抹油膩膩的手,然後瞪著我,“我在修車子,好讓我孩子用。”

“你什麽時候走?”我說。

他的目光越過晾衣繩凝視天空,沉重而沒有生氣:“下個月。皇家海軍陸戰隊。”他用肮髒的手抹過前額,“我從小就一直想看看大海。”他看著我,表情中有種落寞,我不禁轉開頭。我透過廚房窗戶看見女人、嬰兒和兩個男孩都瞪著我們。破了洞的玻璃因煤灰而顯得暗淡,他們的臉龐像是汙濁池塘中的倒影。

小販循著我的眼光看去:“窮人在軍隊裏可以賺大錢,”他說,“如果他夠幸運的話。”他丟下衣服,往房內走去,“進來。書在這裏。”

我們在前麵的小房間內完成交易,然後他領我到門口。我小心翼翼地避免瞥向兩旁,我知道,饑餓的小臉蛋會瞪著我。我走下門前的階梯時,聽到他大兒子說:“那位女士買了什麽,爸爸?她買肥皂了嗎?她聞起來有肥皂的香味。她是個有錢的女士,對不對,爸爸?”

我疾步向前走,但控製住腳步,免得自己奔跑起來。我想離那棟房子和小孩們,愈遠愈好,沒想到的是,小孩們竟然將我這個平凡的女仆當成有錢的女士。

轉過街角,進入鐵道街時,我鬆了一口氣,煤灰和貧窮的壓迫氣味都拋諸身後。我對艱困並不陌生——母親和我有好幾次幾乎過不下去——但我那時醒悟到,裏弗頓莊園改變了我。我在不知不覺中,習慣了它的溫暖、舒適和富裕;我開始將這些視為理所當然。我快步走著,穿越街道,經過唐氏乳製品公司的馬匹和馬車,雙頰因寒冷凍得通紅。我此時下定決心,無論如何絕對不能失去這些,絕不要像母親一般失去身份。

在大街的十字路口前,我低頭進入一個帆布雨篷,躲進陰暗的凹室,那裏有一扇閃亮的黑門,旁邊掛著黃銅招牌。呼吸在寒冷的空氣中變成白煙,我從外套內摸索出我買的東西,拿掉手套。

我在小販的房子裏隻匆匆看了書一眼,確定書名正確無誤。現在我盡情凝視著它的封麵,手指慢慢擦過皮革,沿著書脊上“恐懼之穀”的花俏字體凹印撫摸。我對著自己低聲呢喃出這幾個刺激的字眼,然後將書舉到鼻子前,用力吸進墨水的味道。各種可能性的氣味。

我把這個如禁果般甜美的物品塞進外套襯裏,擁在胸前。我的第一本新書。我的第一樣新東西。現在隻需將它藏在我閣樓的抽屜裏,不讓漢密爾頓先生起疑,或被南希抓到就好。我將手套套回僵硬的手指,眯著眼看街道上酷寒的刺眼強光,連忙走出來時,一頭撞上一位精神奕奕、正往裏走的年輕女士。

“哦哦,原諒我!”她驚訝地說,“我真魯莽。”

我抬頭,雙頰熱燙。是漢娜。

“等等……”她思索了一會兒,“我認識你,你為祖父工作。”

“是的,小姐。我是格蕾絲,小姐。”

“格蕾絲。”她流暢地說出我的名字。

我點點頭:“是的,小姐。”在我外套下麵,我的心髒貼著新書,敲擊出充滿罪惡感的禁忌鼓聲。

她解開天青色的圍巾,露出一小片如百合花般雪白的肌膚:“你有次把我們從浪漫派詩歌的死亡中拯救出來。”

“是的,小姐。”

她盯著街道,冰冷的風正將空氣轉為雨雪,她不由自主地在外套裏顫抖。“今早真冷。”

“是的,小姐。”我說。

“我通常不會在這種天氣出門。”她又說,轉身背對我,雙頰因寒冷而酡紅,“但我預定要補上音樂課。”

“我也不會,小姐。”我說,“我是出來替湯森太太拿她訂的貨。是糕點。新年午餐派對要用的。”

她看看我空無一物的手,然後望著我走出來的凹室:“在這裏買糕點很不尋常。”

我隨著她的眼光看去。黑門上的黃銅招牌寫著“道夫太太秘書學校”。我拚命尋找答案。任何能解釋我會在這個凹室出現的理由,撒任何謊都行。買書的事不能被發現,我冒不起這個險。漢密爾頓先生對閱讀的書籍有清楚的規定。但我該說什麽?如果漢娜向瓦奧萊特夫人告密說我私下跑去上課,我可能會失去工作。

在我能想出借口前,漢娜清清喉嚨,摸索著她手中用棕色紙張包住的小包裹。“嗯。”她說,這個字眼在我們之間的空氣中徘徊。

我怏怏不樂地等著她的指控。

漢娜換了個姿勢,挺直脖子,直直望向我。她維持那個模樣好一會兒,最後開口說話。“嗯,格蕾絲,”她以明確的口吻說,“看樣子,我們都有秘密。”

我驚愕得無法回話。我太過緊張,以致我沒察覺到她也很緊張。我咽了下口水,抓住秘密書籍的邊緣:“小姐?”

她點點頭,接下來的動作讓我困惑不已,她熱切地抓住我的一隻手:“恭喜你,格蕾絲。”

“你這麽想嗎,小姐?”

“是的,”她熱切地說,“我現在知道你藏什麽東西在你的外套裏了。”

“小姐?”

“我知道,因為我也在做同樣的事。”她指指她的包裹,按捺住一抹興奮的微笑,“這些不是樂譜,格蕾絲。”

“不是嗎,小姐?”

“我才不會去上音樂課,”她睜大眼睛,“在這種時候誰有心情上音樂課!你能想象嗎?”

我搖搖頭,疑惑萬分。

她的身子往前傾,會心地說:“你最喜歡哪個?打字還是速記?”

“我不知道,小姐。”

她點點頭:“你說得沒錯,要說最喜歡哪種很愚蠢。兩個都很重要。”她停下話,稍稍微笑,“但我必須承認我比較偏愛速記。它讓人興奮。它像……”

“像密碼?”我想到那個中國盒子。

“是的。”她的眼睛亮了起來,“確實如此。一個密碼,一個謎。”

“是的,小姐。”

她挺直身軀,對著門點點頭:“嗯,我最好進去了。道夫小姐在等我,我不敢讓她等太久。你也知道,她時間觀念很重。”

我屈膝行禮,從雨篷下走出來。

“格蕾絲?”

我轉身,在雨雪紛飛中眨著眼睛:“什麽事,小姐?”

她將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我們現在都有秘密了。”

我點點頭,我們對望了一會兒,她似乎很滿足,綻放了一抹微笑,消失在道夫小姐的黑門後麵。

十二月三十一日,當一九一五年的最後時刻逐漸流逝時,仆人們聚集在仆人大廳的餐桌旁,迎接新年。阿什伯利勳爵特準我們開一瓶香檳和兩瓶啤酒慶祝,而湯森太太則從配給的糕點中變出豐富的大餐。當時鍾朝最後一刻走去時,我們全都噤聲不語,等到它敲出新年的鍾聲後,大家大聲歡呼。漢密爾頓先生領著我們唱出歡快的《驪歌》,我們的對話如往常般無可避免地轉向新年新計劃和新願望。凱蒂告訴我們,她的新年新願望是不再從食品室裏偷蛋糕,這時,阿爾弗雷德宣布了重要消息。

“我已經報名入伍了,”他直視著漢密爾頓先生說,“要去戰場。”

我深吸一口氣,每個人都安靜下來,等待漢密爾頓先生的反應。“這個,”他最後終於說,抿緊嘴唇,露出陰鬱的微笑,“這個決定很偉大,阿爾弗雷德,我會為你向老爺傳達你的意願。但我必須說,他不一定會答應。”

阿爾弗雷德吞吞口水:“謝謝您,漢密爾頓先生。但您不需要這麽做。”他深吸口氣,“我和老爺說過了,當他從倫敦回來時我就說了。他說我的決定很對,並祝我好運。”

漢密爾頓先生仔細思考這番話。他的眼睛因阿爾弗雷德的僭越和背信忘義而閃著火花:“當然。這是正確的事。”

“我三月離開,”阿爾弗雷德試探性地說,“先要接受訓練。”

“然後呢?”湯森太太終於說話。雙手端正地放在大腿上。

“然後……”他的嘴角露出興奮的微笑,“然後去法國,我猜。”

“嗯,”漢密爾頓先生僵硬地說,鎮定下來,“我們該為此敬一杯。”他站起身,高舉玻璃杯,我們也跟著站起來,“敬阿爾弗雷德。希望他快樂健康地回來。”

“你要好好照顧你自己,男孩。”湯森太太說,眼睛裏閃著淚光。

其他人重新為酒杯斟滿酒時,阿爾弗雷德轉身向我:“我在為保衛國家而盡自己的本分,真的,格蕾絲。”

我點點頭,很想告訴他,他從來不是個膽小鬼。我從來沒這樣想過他。

“你會寫信給我吧,格蕾絲?你保證?”

我再度點點頭:“當然會。”

他對著我微笑,我覺得雙頰溫熱。

“既然我們正在慶祝,”南希插嘴說,輕敲玻璃杯請大家安靜,“我也有事情要宣布。”

凱蒂喘口大氣:“你不是要結婚了吧,是嗎,南希?”

“當然不是。”南希沉著臉說。

“那是什麽事?”湯森太太說,“別告訴我你也要離開了。我承受不住。”

“也不盡然,”南希說,“我申請成為一名鐵路警衛,就在山下的村莊車站。我上禮拜出門辦事時看到征人廣告了。”她轉身麵向漢密爾頓先生,“夫人很高興。她說仆人們都願意為戰爭盡一己之力,這也是莊園的榮譽。”

“確實如此,”漢密爾頓先生歎著氣說,“隻要仆人們仍能兼顧宅邸內的工作。”他取下眼鏡,疲憊地搓揉他鷹勾鼻鼻梁。然後戴上眼鏡,嚴肅地看著我,“我對你感到抱歉,女孩。阿爾弗雷德離開,南希兼顧兩個工作後,年輕的你得負起更多責任。我找不到其他人幫忙。至少現在找不到。直到局勢恢複正常前,你得負責樓上的許多工作。你了解嗎?”

我嚴肅地點點頭:“是的,漢密爾頓先生。”我終於了解南希為何最近對我的效率要求如此之高。她在訓練我做好她的工作,這樣她就可能得到允許,在外麵工作。

漢密爾頓先生搖著頭,揉搓太陽穴:“你得在餐桌旁服侍,打掃起居室,端下午茶。她們居住期間,你得幫年輕小姐,漢娜和埃米琳小姐穿衣打扮……”

他仍在絮絮叨叨地講著我的工作,但我沒在聽。想到要服侍哈特福德姊妹,我興奮得不得了。在村莊偶遇漢娜後,我對她們的好奇心有增無減,尤其是對漢娜。對我而言,在那為廉價的恐怖和推理小說所滋養的想象力中,漢娜是個女英雄:美麗、聰慧,又勇敢。

盡管我當時還無法用這些字眼來形容,但我現在了解這份吸引力的特質所在。我們是兩個同年紀的女孩,住在相同的宅邸和相同的村莊內,而我在漢娜身上瞥見我永遠也無法企及的無限可能,她在我眼中,仿佛閃著光輝,異常奪目。

南希預定在下禮拜五開始她第一次的鐵路工作,因此,她無法花多少時間向我說明新工作的內容。夜複一夜,我在睡夢中被腳踝的尖銳的刺痛以及手肘與肋骨的碰撞所驚醒。每當此時,我便模模糊糊地回憶南希交代的重要指示,深恐自己到早上便會忘得一幹二淨。

禮拜四晚上我幾乎徹夜未眠,心思遠遠飄**在夢鄉之外。五點鍾,我小心翼翼地將**的腳丫放在冰冷的木質地板上,點燃蠟燭,穿上緊身褲、裙子和圍裙,胃開始翻攪。

我盡快完成日常工作,然後回到仆人大廳等待。坐在餐桌旁時,聆聽著掛鍾緩慢嘀嗒地流逝,緊張得無法交纏手指。

九點三十分,漢密爾頓先生看看手表,對著掛鍾的時間,提醒我收拾早餐托盤和幫忙年輕小姐打扮的時候到了,我因充滿期待而興奮不已。

她們的房間在樓上,育嬰房隔壁。我快速沉穩地敲了一次門——南希說,這樣才合禮數——然後推開漢娜臥室的房門。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莎士比亞房間”。南希不肯輕易放棄控製權,堅持要在前往車站前,親自將早餐托盤送來。

由於壁紙褪色和家具沉重的關係,房內顯得陰暗。臥室的家具,包括床、小桌和躺椅都以桃花心木製成,一張朱紅色的地毯幾乎觸及牆壁。床的上方掛著這房間因之得名的三張圖畫,南希說,她們都是這位最優秀的英國劇作家筆下的女主角。

當我進門時,漢娜早已起床,正穿著白色棉質睡衣,坐在梳妝台前,低著頭熱切地閱讀一封信,蒼白的腳丫在地板上相互交疊,仿佛在祈禱。我從沒看過她這麽文靜。南希早先已把窗簾拉開,微弱的陽光爬過窗戶,照在漢娜的背部,金黃色的長辮閃爍生輝。她沒有注意到我進門。

我清清喉嚨,她抬頭看我。

“格蕾絲,”她毫不意外地說,“南希說她在車站工作時,由你代替。”

“是的,小姐。”我說。

“工作量不會太多嗎?南希的工作加上你的工作?”

“哦,不會的,小姐,”我說,“一點也不多。”

漢娜身子往前傾,壓低嗓音:“你八成很忙,你不是還得去上道夫小姐的課?”

我有那麽一瞬間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麽。誰是道夫小姐,為何我在上她的課?然後我記起來了:村莊裏的秘書學校。“我忙得過來,小姐。”我吞了吞口水,急切地想改變話題,“我該先幫你梳頭嗎,小姐?”

“好,”漢娜意味深長地點點頭,“是的,當然。你不提它是對的,格蕾絲。我該更小心點。”她試圖按捺下一抹微笑,但沒能成功,她開懷大笑,“隻是……有人能分享秘密讓人心情輕鬆。”

我嚴肅地點點頭,但內心雀躍萬分:“是的,小姐。”

她帶著一抹心照不宣的微笑,舉起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然後重新閱讀書信。我看到角落的地址,知道是她父親寫來的信。她改變坐姿,我連忙將頭轉開,手指笨拙地拉扯著她辮子底端的蝴蝶結。我將蝴蝶結鬆開,用手散開交纏的長發,開始梳頭發。

她將信折成兩半,塞入梳妝台一個水晶糖果盒下,盯著鏡子中的自己,抿緊嘴唇,轉向窗戶。“我哥哥要去法國,”她尖酸地說,“要去打仗。”

“是嗎,小姐?”我說。

“和他的那個朋友。羅伯特·亨特。”她厭惡地說出後者的名字。她的手指撫摸著信封邊緣,“可憐的爸爸還不知道。我們不能告訴他。”

我有節奏地梳著頭發,默默數著次數。南希說要梳一百下,還說如果我偷懶,她會知道。接著,漢娜說:“我也想去。”

“去戰場,小姐?”

“是的,”她說,“這個世界正在改變,格蕾絲,我想親眼目睹它的改變。”她抬頭看著鏡中的我,她的藍色眼眸在陽光的映襯下閃閃動人,接著說了一句話,好像是從書上背下來的:“我想知道人生被改變的感覺。”

“改變,小姐?”

“重新換個人,格蕾絲。我不想永遠讀書、玩耍和扮演角色。我想體驗活著的感覺。”她再次看著我,眼睛閃爍不已。“你沒有這種感覺嗎?你不希望人生帶給你更多的東西嗎?”

我瞪著她好一會兒,內心因她傾吐秘密的信任而溫暖起來;但我困惑不已,因為這似乎要求我附和她的說法,展露友善情誼。問題是,我根本不了解她說的話。她似乎是用外國語言在描述她的感情。人生對我很好,我怎麽會懷疑呢?漢密爾頓先生總是提醒我,我能有此職位是三生有幸,不然,母親也會用長篇大論諄諄告知。我想不出來我該如何反應,而漢娜正盯著我,等待我的回答。我張開嘴巴,舌頭發出令人期待的附和,但沒有說什麽。

她歎口氣,搖晃著肩膀,嘴角帶著失望的微弱笑容:“不,你還不明白。抱歉,格蕾絲。讓你心神不寧了。”

她轉開頭,我聽見自己說:“我有時希望自己能成為偵探,小姐。”

“偵探?”她的眼神在鏡中和我的交纏,“你是指在《荒涼山莊》中的巴克特先生?”

“我不知道巴克特先生,小姐。我指的是福爾摩斯。”

“真的?他是偵探嗎?”

我點點頭。

“尋找線索,解決犯罪事件?”

我點點頭。

“那麽,”她顯得異常開心,“我錯了。你的確明白我的意思。”她再度望向窗外,帶著淺淺的滿足微笑。

我不太確定這是如何發生的,我一時衝動下的回答為何讓她如此開心,但我並不特別在乎。我隻知道,我們之間現在有種默契,讓人感到溫暖。

我將梳子放回梳妝台,在圍裙上抹抹手。“南希說,你今天要穿外出散步服,小姐。”

我從衣櫃中拿起散步服,將它拿至梳妝台旁,舉高裙子好讓她站進裏麵。

就在那時,床頭旁一扇貼著壁紙的門打開了,埃米琳走了進來。我跪著舉高漢娜的裙子,盯著她走過房間。埃米琳有種超乎年齡的美麗:藍色的大眼睛、豐滿的嘴唇似乎在訴說什麽,甚至她打嗬欠的方式都有一種慵懶的早熟風情。

“你的手臂如何了?”漢娜說,一隻手靠在我肩膀上,雙腳踏入裙子內。

我一直低著頭,暗自希望埃米琳的手臂不會痛,希望她不記得是我害她摔下梯子。但就算她認出我來,她也並未顯露絲毫痕跡。她聳聳肩,漫不經心地摩挲綁著繃帶的手腕。“幾乎不會痛。綁著繃帶隻是為了戲劇效果。”

漢娜轉身麵對牆壁,我脫掉她的睡衣,將合身的散步服上衣部分從她頭部套下。“可能會留下疤痕,知道嗎?”她調侃道。

“我知道。”埃米琳坐在漢娜的床尾,“剛開始,我不希望留下疤痕,但羅比說那會是個戰爭疤痕。它會讓我看起來更有個性。”

“他這麽說的嗎?”漢娜尖酸地說。

“他說最棒的人都很有個性。”

我拉緊漢娜的上衣,將第一個扣子拉到孔眼位置。

“他今早要和我們一起去騎馬。”埃米琳的腳丫在床旁敲出咚咚聲響,“他請戴維帶他去看湖。”

“我確定你們一定會玩得很愉快。”

“你不去嗎?今天是好幾個禮拜以來,第一次放晴。你說過,要是再待在屋子裏,你會發瘋的。”

“我改變心意了。”漢娜裝模作樣地說。

埃米琳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戴維說得對。”

我繼續扣扣子,感覺到漢娜身子一僵:“你是什麽意思?”

“他告訴羅比,你很固執,如果你已經下定決心,你這個冬天都會避開他。”

漢娜抿緊嘴唇,有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嗯……你可以告訴戴維,他弄錯了。我根本沒在躲他。我有事情得在屋裏完成。重要的事情。你們都不知道的事情。”

“就像坐在育嬰房裏,焦慮不安,讀著盒子裏的東西?”

“你這個小間諜!”漢娜憤怒地說,“我在這房子裏還有隱私嗎?”她又氣鼓鼓地說,“你大錯特錯。我不會讀盒子裏的東西。事實上,盒子不在那裏。”

“你是什麽意思?”

“我把它藏起來了。”漢娜說。

“藏在哪兒?”

“等下次我們玩時我再告訴你。”

“但我們這個冬天可能都不會玩它,”埃米琳說,“我們不能。不然就得告訴羅比。”

“那我等夏天時再告訴你,”漢娜說,“反正你也不會想念它。那個羅伯特·亨特還在這裏時,你和戴維有的是其他遊戲可以玩。”

“你為什麽不喜歡他?”埃米琳說。

房內古怪地沉默下來,對話不自然地中斷,我覺得自己的存在突然變得顯眼,我的心髒跳動聲和呼吸聲似乎都變響了。

“我不知道,”漢娜最後說,“自從他來這兒後,事情都不同了。我覺得一切都在溜走。在我能明了它們代表什麽前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她伸出手臂,我拉直蕾絲袖口,“你又為何喜歡他?”

埃米琳聳聳肩:“因為他風趣又聰明,因為戴維很喜歡他,因為他救了我一命。”

“你講得有點誇張。”漢娜嗤之以鼻,我扣緊她上衣的最後一個扣子。她轉身麵對埃米琳。

埃米琳用手掩住嘴巴,睜大眼睛,開始狂笑。

“怎麽了?”漢娜說,“什麽事那麽好笑?”她彎腰看看她在鏡中的樣子,“喔。”她皺著眉頭說。

埃米琳仍然大笑著,側身倒在枕頭上:“你看起來像那個從村莊裏來的愚蠢男孩,”她說,“他母親讓他穿了太小的衣服。”

“你說話很殘忍,埃米琳。”漢娜說,但她也忍不住縱聲大笑。她仔細看著自己的樣子,前後轉動肩膀,試著拉扯上衣。“而且你說的不是事實。那個男孩看起來沒這麽荒謬。”她轉身,審視側麵,“自從去年冬天以來,我一定長高了。”

“的確,”埃米琳盯著漢娜緊緊裹住胸部的上衣,“更高了。幸運的小東西。”

“好吧,”漢娜說,“我不能穿這件衣服。”

“如果爸爸像關心工廠那樣關心我們,”埃米琳說,“他就會注意到我們有時候也需要新衣服。”

“爸爸已經盡力了。”

“我可不想看到最糟糕的情況發生,”埃米琳說,“如果我們不小心點的話,我們會穿著水手服出現在我們的初出社交界舞會上。”

漢娜聳聳肩:“我才不在乎呢。那些愚蠢、過時的盛會。”她再次看看她的樣子,拉扯上衣,“不管怎樣,我會寫信給爸爸,跟他說,我們需要新衣服。”

“是的,”埃米琳說,“但我們要的可不是無袖連衣裙,我們要的是像芬妮那樣的禮服。”

“嗯,”漢娜說,“我今天得穿無袖連衣裙了。這件衣服不能見人。”她對著我抬高眉毛,“我很好奇,當南希發現我沒遵守她的規定時,不知道會說什麽。”

“她不會高興的,小姐。”我邊解開散步服的扣子,邊大膽地對她報以微笑。

埃米琳抬起頭,歪著腦袋,眨著眼睛看我:“你是誰?”

“她是格蕾絲,”漢娜說,“還記得嗎?去年夏天,她從普林斯小姐手中救了我們一命。”

“南希生病了嗎?”

“不,小姐,”我說,“她去村莊裏的車站工作。為戰爭效力。”

漢娜抬高一道眉毛:“我很同情那些粗心大意、忘記車票放哪兒的乘客。”

“是的,小姐。”我說。

“南希去車站時,格蕾絲負責幫我們梳妝打扮,”漢娜對埃米琳說,“讓年紀相仿的人來做不是個很好的改變嗎?”

我屈膝行禮,離開房間,心在高歌,部分的我暗自希望戰爭永遠不要結束。

在一個清新的三月早晨,我們送阿爾弗雷德出征。天氣晴朗,空氣中彌漫著興奮。當我們從裏弗頓莊園走到鎮上去時,很奇怪的,我竟精神抖擻。漢密爾頓先生和湯森太太要料理家務,南希、凱蒂和我得到特別允許,隻要我們做完工作,就可以陪阿爾弗雷德去車站。漢密爾頓先生說,我們的責任就在於提振為國家效力的年輕英國男人的士氣。

盡管如此,對象卻有其限製:我們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和其他士兵交談,因為我們這類年輕女子可能成為輕易得手的獵物。

我穿著最好的衣服,在一位國王的陸軍士兵陪同下,昂首闊步走下大街,感覺自己很重要。我確定,我不是唯一感受到這股興奮感的人。我注意到南希那天特別梳了頭發,將黑色的長馬尾紮成漂亮的發髻,就像夫人一樣。甚至連凱蒂都將她亂七八糟的鬈發梳得服服帖帖。

當我們抵達時,車站人山人海,滿是士兵和送行的人。熱戀中的人相互擁抱,母親為兒子拉直閃亮的新製服,父親得意洋洋,臉上寫著驕傲。番紅花公園征募新兵營部不肯讓別處專美於前,在一個月前就大力展開征召的活動,而基欽納勳爵抬著手指的募兵海報仍然貼在每一個燈柱上。他們將組成特別營隊。阿爾弗雷德說,“番紅花男孩”會一起進入戰場。他說,跟早就認識的夥伴一起生活和打仗會比較好,他喜歡這種安排。

等待中的火車全身漆黑,黃銅部分則閃閃發光,不斷噴著巨大的蒸汽,顯得高傲而不耐煩,正在準備出發。阿爾弗雷德沿著月台走到中央,提著背包,然後停下腳步。“女孩們,”他將背包放在地上,四處張望,“這裏似乎很理想。”

“阿爾弗雷德,”凱蒂羞怯地說,“我有東西要給你。”

“真的,凱蒂?”阿爾弗雷德說,“你真好。”然後他將臉頰湊過去。

“哦,阿爾弗雷德,”凱蒂臉紅得像熟透的番茄,“我不是指吻。”

阿爾弗雷德對南希和我眨眨眼:“那真令人失望,凱蒂。我還以為你要給我值得回憶的東西,好讓我在海的那一邊細細回味。”

“是啊。”凱蒂拿出一條皺皺的茶巾,“這個。”

阿爾弗雷德抬起一道眉毛:“茶巾?謝謝你,凱蒂。這的確會讓我想起家鄉。”

“我要送的不是茶巾,”凱蒂說,“這是茶巾沒錯,但它隻是包裹用的。看裏麵。”

阿爾弗雷德打開包裹,裏麵是湯森太太做的三片海綿蛋糕。

“因為物資短缺,所以沒放黃油和鮮奶油,”凱蒂說,“但味道還是很棒。”

“你怎麽又知道了,凱蒂?”南希高聲反駁,“如果你又偷跑進食品室,湯森太太可不會高興。”

凱蒂繃緊下唇:“我隻是想送阿爾弗雷德一點東西。”

“說得也對,”南希的表情柔和下來,“我想應該沒有關係。就這麽一次,為戰爭效力。”她將注意力轉到阿爾弗雷德身上,“格蕾絲和我也有東西要送你。對不對,格蕾絲?格蕾絲?”

我在月台遠處看見一對熟悉的臉龐:埃米琳站在一群穿著帥挺新製服的年輕軍官中間,身邊是阿什伯利勳爵的司機,道金斯。

“格蕾絲?”南希搖晃我的手臂,“我在跟阿爾弗雷德說我們的禮物。”

“哦,是的。”我將手伸進袋子裏,遞給阿爾弗雷德一個用棕紙包紮的小包裹。

他小心翼翼地拆開,對著裏麵的東西微笑。

“襪子是我打的,圍巾是南希打的。”我說。

“嗯,”阿爾弗雷德邊檢視東西邊說,“看起來非常溫暖。”他的手握住襪子,看著我,“我會想念你——你們三個——我會溫暖得像隻蟲子,而其他男孩會凍得半死。他們會嫉妒我有三個女孩——全英國最棒的三個。”

他將禮物塞進背包,然後將紙工整地折好,遞還給我:“拿去吧,格蕾絲。湯森太太在找蛋糕時,一定會敲響戰鼓,怒氣衝衝。別讓她也忙著找她的烘烤紙。”

我點點頭,將紙塞進袋子,感覺他在看我。

“你不會忘了寫信給我吧,你會嗎,格蕾絲?”

我搖搖頭,與他的眼神交匯:“不會的,阿爾弗雷德。我不會忘記你。”

“你最好不要,”他說,對著我微笑,“不然等我回來時就麻煩了。”他嚴肅地說,“我會想念你。”然後他看著南希和凱蒂,“你們三個。”

當阿爾弗雷德指著幾位他在征募新兵營隊認識的年輕男人時,我又望向遠處的車軌,看見埃米琳對著另一群軍官揮手,然後跑開。兩位年輕軍官轉身看她離開,我看見他們的臉。戴維和羅比·亨特。漢娜在哪兒?我拉長脖子四處張望。這個冬天她一直盡量躲著戴維和羅比,但她應該不會不來送戴維出征吧?

“那是魯弗斯,”阿爾弗雷德指著一個暴牙、骨瘦如柴的士兵說,“他的父親是收購破舊衣物的小販。魯弗斯一直幫他忙,但他想,他在陸軍裏會比較有飯吃。”

“也許吧,”南希說,“如果你是收購破舊衣物的小販。但你不能說你在裏弗頓莊園過得不好。”

“哦,不是的,”阿爾弗雷德說,“我在那方麵沒有任何抱怨。湯森太太、老爺和夫人把我們喂得很飽。”他微笑,然後說,“但我必須說,整天待在屋內我都快生病了。我很期待呼吸新鮮空氣。”

一架飛機嗡嗡地從頭上駛過,阿爾弗雷德說那是一架布萊裏奧單翼飛機。群眾響起歡呼聲,一陣興奮的浪潮滾過月台,淹沒我們全體。站在遠處的列車員現在變成黑白色的一點,吹著哨笛,用擴音器叫大家上車。

“嗯,”阿爾弗雷德嘴角帶著微笑,“我該走了。”

一個人出現在月台遠處。是漢娜。她迅速環顧月台,看見戴維時,遲疑地揮揮手。她穿過人潮,走到她哥哥跟前時,才停下來。她呆站了一會兒,沒有說話,從袋子裏拉出一樣東西,遞給他。我知道那是什麽,當天早上我在她的躺椅上看到過那樣東西。是《橫越盧比肯河之旅》。“遊戲”的迷你書,他們最愛的冒險之一,細線裝訂,裏麵是詳細的介紹和精美的插畫。她仔細地用信封包紮,並用繩子綁起來。

戴維看看書,然後看著漢娜。他將它塞進胸前的口袋,又撫摸一下,伸出去握住她的雙手。他看起來好像想親吻她的雙頰,擁抱她,但他們之間不習慣這麽做,因此他沒有做這些。他隻是將身子湊近她,在她耳邊說了些話。他們兩個都朝埃米琳的方向望去,漢娜隨即點點頭。

戴維轉身,對羅比說了些話。他回頭看看漢娜,她再次開始在袋子裏東搜西尋。我恍然了悟,她在找可以送他的東西。戴維一定告訴她說,羅比也需要一個幸運符。

阿爾弗雷德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將我遊移至遠方的注意力拉回。“再見,格蕾絲,”他的嘴唇刷過我脖子上的頭發,“謝謝你的襪子。”

我的手舉到耳朵旁,耳朵仍因他的話語而熱燙,阿爾弗雷德背起他的背包,往火車走去。抵達車門時,他攀爬上車廂樓梯,轉身,在一群士兵頭頂上對著我們咧嘴而笑。“祝我好運。”他說,然後被其他急於上車的士兵從門口推開,之後就消失了。

戴維和羅比與其他軍官登上頭等車廂。道金斯提著戴維的行李走在後麵。軍官的人數遠比士兵少,所以他們很容易便能找到座位,每個人都坐在窗戶旁,而阿爾弗雷德則在他的車廂中和別人相互推擠,爭奪有限的空間。

火車再次響起笛聲,冒煙,月台上彌漫著蒸汽。長長的車軸鼓起,呻吟,開動,慢慢向前駛去。

漢娜站在月台上,仍在搜尋袋子,看樣子毫無所獲。最後,火車開動時,她抬起頭,將綁在頭發上的白色絲緞扯下來,塞進羅比張開等待的手中。

我的眼神沿著軌道降落在瘋狂群眾中那唯一不動的身影。那是埃米琳。她高舉的手裏抓著一條白色手帕,但她不再揮舞它。她的雙眸大睜,微笑變成一抹不確定的表情。

她踮起腳尖,環視群眾。她無疑很想和戴維告別,還有羅比·亨特。

就在那時,她急切地抬起臉,我知道她看見漢娜了。

但為時已晚。她擠過群眾,呼喚聲被引擎噪音、口哨和歡呼聲所淹沒。我看見漢娜,她仍舊跟著男孩們跑著,長發披落,與火車一起在一團蒸汽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