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後來,薩迪在河邊找到了其他人。野餐布已經在一棵垂柳下的草地上鋪好了,船庫碼頭邊有一艘叫作珍妮的小艇隨著微微起伏的河流上下擺動著。彼得和克萊夫聊得熱火朝天,而愛麗絲優雅地坐在一張不知從什麽地方找到的舊椅子上,笑著回應波爾第說的任何話。薩迪坐到野餐布邊緣,一邊走神,一邊接過了一杯熱湯。她的腦子裏充斥著各種事情,忙著梳理一個又一個幾個星期以來搜集的證據。在處理每個案子的過程中總有那麽一刻、一個臨界點,某個特別的線索會賦予案件一個新的角度,透過它,一切都突然變得與以往不同。所有的事情變得更加清晰,所有的線索也能夠聯結起來。南希剛剛對她說的話改變了一切。

“那麽,”克萊夫說,“我要知道她說了什麽,我才會離開。”

談話突然停了下來,每個人都熱切地看著薩迪。她忽然發現,所有被她透露過貝利案件以及了解她不光彩過去的人全都聚集在了這裏,在這塊野餐布上。

“薩迪,親愛的?”波爾第輕輕地追問道,“克萊夫說南希·貝利一整天都在找你。”

這起案子已經正式結案了。她卻因此陷入了最大的麻煩中。她害怕如果不把新的信息釋放出去的話,自己可能會爆炸。薩迪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說:“南希對我說,她接到了一個從她女兒公寓的新租客那裏打來的電話。”

波爾第撓了撓頭。“那個新租客有她的電話號碼?”

“說來話長。”

“他們怎麽說?”

“他們打電話是來告訴她,他們在櫥櫃的富美家牌麵板的邊緣處,發現了一些鋼筆寫的字,寫的是:‘是他幹的。’南希說,他們本來沒有多想,但是她最近的上門拜訪以及瑪吉的失蹤讓他們為之一振。”

場麵一度陷入寂靜,好像大家都在思索這件事情。

“‘他’是誰,他幹了什麽?”彼得困惑地問。

薩迪意識到愛麗絲的助手是這些人中唯一不清楚她在貝利案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她對瑪吉被謀殺的懷疑,於是快速地讓他跟上進度。當她解釋完後,他問:“那麽這個‘他’,無論他是誰,就是你們要找的人。”

薩迪帶著些許欣賞,發現他也認同她的信念,覺得瑪吉失蹤的背後有更多隱情。“我隻需要找出這個人是誰。”

愛麗絲始終沒有開口,但是現在她清了清嗓子。“一個陷入麻煩的女人如果說‘是他幹的’,這是因為她認為大家會知道她在說誰。瑪吉·貝利生活中的男人多嗎?”

薩迪搖了搖頭:“走進她生活的人不多。隻有她女兒凱特琳,還有她的媽媽南希。”

“那凱特琳的父親呢?”

“好吧,他也是的……”

“現在他是這個小姑娘的監護人?”

“是的。”

“自從和孩子母親分開後,他又結婚了,是嗎?”

“在兩年前。”

“可是他們自己沒有孩子?”

“沒有。”薩迪想起了她在警察局看到凱特琳的時候,史蒂夫的妻子傑瑪,給小姑娘的頭發紮了絲帶,拉著她的手對著她微笑,薩迪從遠處望去都能感受到她的親切。“不過他的新太太似乎很喜歡凱特琳。”

愛麗絲無動於衷:“她丈夫人怎麽樣?”

“史蒂夫?認真,熱心。我不是很了解他。他在我們的調查工作上幫了很大的忙。”

克萊夫皺了皺眉頭:“多大的忙?”

薩迪回憶了下,史蒂夫當時幫忙指引他們搜尋瑪吉,自告奮勇地來到警察局提供關於她的性格特征和過去的信息,給警方清晰地描繪了一個輕浮的、不負責任的女人形象,讓警方覺得瑪吉喜歡享樂並且感覺到照顧孩子是個巨大的壓力。“很大,”她說,“其實,我可以說,他對我們的幫助是出人意料的。”

克萊夫輕輕地發出了一個滿意的聲音,就好像這個答案證實了他壓在心裏很久的推論,而薩迪突然想起了他對埃德溫案子的一些評論,關於表達內疚的兩種通常的方式。她起了雞皮疙瘩。當時他說,第一種方式,是像看到瘟神一樣躲避警察;而另一種,則是熱心幫助警察,他們一有機會就去找警察,把自己放在搜查工作的中心,時時刻刻地看護著自己隱秘的罪責。

“但是有一個紙條,”薩迪馬上說道,拚命地抓住自己天翻地覆的思緒,一個恐怖的新畫麵已經開始呈現出來。“瑪吉留下的紙條,上麵是她自己的筆跡……”她的聲音減弱了,因為她想到了史蒂夫抱怨瑪吉粗心大意時的樣子,他責備她忘記了他那個星期要出門。他說他改過日期,先是說“我讓她寫下來”,然後在下一句話裏更換了用詞,“我幫她寫下來了”。雖然隻是一個小小的調整,但是薩迪當時注意到了。她那時猜想這可能隻是一個嘴快的口誤,他受到打擊心煩意亂而說錯了話。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此刻,她懷疑這個口誤是不是不當心說漏嘴的大實話,他一時失言而引出他曾強迫瑪吉寫下他說的話這個事實。

“但是,謀殺?”她自言自語,“史蒂夫?”他從來都沒有被懷疑過,甚至在發現這張紙條前都沒有過。他有不在場證明,她想起來,他說他去萊姆裏季斯釣魚了。他們核對過他提供的信息,但僅僅是因為這是個流程。當時,所有的信息都檢查過了——酒店住宿記錄、下班時間、租船公司租借記錄——然後就結束了。不過現在,薩迪倒不是想栽贓他,隻是突然覺得史蒂夫離開倫敦這件事——一個遠走高飛的旅行,就發生在他前妻失蹤的時候——是一個完美的不在場理由。“但是為什麽?”盡管違背自己的行業規則,但薩迪禁不住去揣摩他的作案動機。“他曾經和瑪吉結過婚,他們彼此相愛過。他們自從離婚以後沒有很多往來。那他到底為什麽會突然把她殺掉?”

愛麗絲·埃德溫尖銳的嗓音闖進了薩迪亂作一團的思緒。“我筆下迪戈裏·布倫特早期處理的一個謎案是基於我妹妹克萊米對我講的一個故事。二戰前的那段時間,我們一起坐在海德公園裏,她告訴我,一個男人的妻子一直想要孩子,所以他為她偷了一個。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故事。這對我來說似乎完全說得通,一對夫妻渴望孩子,而丈夫對妻子的愛也許會讓他做出這種十分戲劇化的行為。”

薩迪想象了一下傑瑪的善良和她幸福的麵容,他們離開警局時她拉著凱特琳小手的樣子,她是如何小心翼翼地搖晃著她。哦,天哪,薩迪想起來凱特琳看到他們的時候是多麽高興,盡管她母親失蹤了,但她卻重獲幸福,這個小姑娘來到了一個充滿愛的家,有著關心愛護她的父母。

波爾第的聲音非常溫柔。“你打算怎麽做,親愛的薩迪?”

是的,把實際要做的任務列個清單,這會比較有幫助,比自怨自艾有用得多。“我需要重新核實一下史蒂夫的不在場證明,”她說,“看看在他應該不在倫敦的那段時間裏,能不能在瑪吉的公寓裏發現他的蹤跡。我會再和他談談,但是在沒有調查證據的情況下這並不容易。”

“你可以打電話給唐納德嗎?讓他替你去問一些問題?”

薩迪搖了搖頭:“在找他之前我必須得對推論有絕對的把握。”她皺了皺眉頭,就像每次突然想到其他事情時一樣。“我也打算再去看一下瑪吉留下的紙條,讓法醫去取個證。”

“取DNA?”

“對,還要看看是否有被強迫書寫的跡象。我們已經讓筆跡專家分析過了,他們說和瑪吉寫的其他東西比較起來,有幾個地方看起來不大自然,這表明了當時她是在一種匆忙的情況下寫下這些字的。雖然在我看起來那張紙條非常整潔幹淨,但他們可以看出我們看不見的東西。我們當時猜測她那麽匆忙可能是因為她之後打算要做的事情太可怕了,這聽上去很合理。”

那些字寫在一張精美的卡片紙上。瑪吉曾經在史密斯書店裏工作,而根據南希所說,她非常喜歡精美的文具。那張卡片確實如薩迪感覺到的那樣幹淨,但是卡片的頂端有一處胡亂的塗抹,這讓她有些困惑。“她在試筆,”唐納德當時不屑地說,“我自己也總是這樣。”薩迪也會這樣,可這多多少少有點不符合瑪吉的作風。薩迪曾驚訝地想,為什麽一個被打上吹毛求疵性格標簽的人會在這樣一張昂貴的卡片上試筆,而且還要用這張紙來寫一條重要的信息?

“她神誌並不是很清醒,”當薩迪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唐納德這樣回答,“她就要離她女兒而去了,她有壓力,我懷疑她都沒想過這張紙看上去有多漂亮。”當時薩迪把話給咽下去了。那張卡片讓她震驚,使她推翻了之前的推論,也讓她看起來像個瘋狂的幻想家。她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對著一張隻有幾個字的卡片嘮叨個沒完。不過,南希也同意她的看法。“瑪吉從來不會那麽做,”她說,“瑪吉喜歡把事情弄得幹淨整齊,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這樣了。”

突然,那個胡亂塗抹變得重要起來。這會不會證明了當時還有其他人和瑪吉在一起?某個站在她身後的人,也許試了試筆,然後強迫她寫下留言內容?

薩迪設法把這些想法清楚地告訴其他人,她跪下身來在口袋裏找她的電話。謝天謝地,雖然這麽做並不算很合法,但她在這個紙條被官方存檔之前拍了一張照片。現在,她在照片庫裏搜尋著,當找到這張照片後,她把手機遞給他們,讓他們輪流瀏覽。

她站了起來,然後開始踱步。史蒂夫會製訂那麽可怕的作案計劃並且把它付諸行動嗎?也許她快瘋了,隻是在想辦法抓救命稻草,但是當薩迪看著其他人的時候,她放下心來。一個退休警察、一個犯罪小說家,還有一個博士研究生。他們的經曆和資質結合起來,就是一個優秀的調查團隊,而他們似乎全都認為這個新的推論有點道理。

波爾第笑了笑,他慈祥、友善的麵容像是充滿著自豪。“你打算怎麽做,親愛的薩迪?”他又問了一遍,“接下去你要怎麽辦?”

無論她正確與否,不管她將麵臨怎樣的結果,如果有一丁點兒可能瑪吉是在史蒂夫的監督下寫了那個紙條,如果她預料到事情不會那麽容易就結束而依舊不顧一切給調查者留下線索的話,那麽薩迪就應該繼續調查下去以回報她,去證實是其他人害了她。“我想我得打個電話。”她說。

波爾第點點頭:“我也這麽認為。”

但這個電話不是打給唐納德。這條新的線索有可能會石沉大海,她不能冒險讓他為了自己再次陷入困境。她決心必須一路直上,即便這意味著泄露自己的秘密。就在波爾第和其他人收拾殘羹冷炙的時候,薩迪撥通了倫敦警察廳的電話,要求找警長阿什福德。

那天下午,當其他人都回到村子裏的時候,薩迪沒有和他們一起去。克萊夫在午餐後直接乘坐珍妮號離開了,他讓薩迪承諾,一旦警察廳有任何消息立馬告訴他;而波爾第要去醫院值第一輪班,需要在三點前報到,就是在慶典正式開始前。他本來試圖用新鮮的司康餅和濃縮奶油來引誘她一起去,但是一想到她被歡呼雀躍的人群包圍的時候,身體裏的每一根神經都緊繃著,就作罷了。

然而,愛麗絲給了波爾第一個非常少見的微笑,說:“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吃過正宗的康沃爾濃縮奶油了。”當彼得提醒她那個他們剛到這裏時討論的神秘任務時,她皺了下眉頭,然後揮了揮手表示已經等了那麽久,再多等一天也無妨。另外,他還提醒道,在慶典開始前,也就是村子的廣場變得十分擁擠前,登記入住酒店會更好些。愛麗絲答應給酒店老板的書簽名,這是至關重要的一步——這樣才能確保在房源如此緊張的時候,他們能擁有兩個房間。

於是,現在就隻剩下薩迪一個人。她看著兩輛小汽車在公路盡頭逐漸消失,依次被森林吞噬。他們離開後,她拿出了手機。這已經成為她的一種習慣。並沒有未接電話——她已經把音量調到最大了,所以沒有未接電話也不奇怪——然後她不滿地歎口氣,把它放了回去。

當薩迪告訴他們,倫敦警察廳會對這條新線索十分感激的時候,她並沒有完全說實話。事實上,阿什福德對接到她的電話不是很開心,而他聽到她說的內容後更是火冒三丈。直到現在,她的耳朵仍然被電話那頭傳來的氣浪灼燒著。她不確定他的唾沫是否會順著電話線燙到自己。她能感受到自己的憤怒也隨之加劇,但強迫自己忍住不發作。她讓他把要說的先說完,然後,盡可能冷靜地為自己的過失道歉,再告之自己發現的新信息。可他並不想聽。所以,薩迪隻能拿自己心愛的工作來做賭注。她心情沉重地提醒他,自己手裏有德裏克·梅特蘭的電話號碼。事實表明,她這麽做是正確的。畢竟,如果一個女人遭到謀殺而倫敦警察廳卻充耳不聞的話,傳到媒體的耳朵裏就很難堪了。

於是他終於肯聽她說話了,電話裏他的呼吸像條龍般急躁,當她說完後,他沒好氣地咕噥道:“我會派人去查的。”然後一下子掛斷了電話。之後她便再無事可做,隻有靜靜等候,並且希望他能記得回給她一個禮貌的電話,告知她調查的結果。

於是,她來到了小屋裏。薩迪不得不承認這裏用來打發時間還是不錯的。下午的小屋看起來和早上有些不同。隨著陽光照射的角度變換,整個屋子好像舒了一口氣。鳥兒和蟲子停止了忙碌,在屋頂伸著懶腰,安逸暖和的關節哢嗒作響,透進窗戶的光線慵懶適宜。

薩迪在安東尼的書房裏翻了一會兒。他的解剖學課本還放在書桌上方的架子上,他的名字被滿懷希望地、幹幹淨淨地寫在扉頁上,而在最底下的一個抽屜裏,她找到了他在學校時的各種獎項:古典文學第一名、拉丁六步格詩第一名,以及其他數不盡的獎項。抽屜後麵黑暗的角落裏藏著一張照片,上麵的一群年輕人穿著畢業袍、戴著畢業帽,她認出其中一個人是年輕時的安東尼。站在他旁邊正在笑的那個人,同時也出現在了安東尼書桌上的肖像照裏。肖像照中,那是一個有著亂糟糟的黑色頭發和睿智臉龐的士兵。一支迷迭香壓在玻璃下麵,牢牢地固定在相框裏,薩迪從它脆弱的棕色可以看出,如果把它拿出來,它就會隨風化成塵埃與細屑。書桌上靠牆立著一個鑲著埃莉諾照片的相框。薩迪把它拿起來仔細看了看。她猜這張照片是在劍橋拍的,他們曾經住在那裏,直到安東尼為了給妻子驚喜,帶她回到了洛恩內斯。

安東尼的日記填滿了遠處牆上的整麵書架,從地板一直到天花板,薩迪隨意地挑選了一些看著。很快她就專注於其中,直到光線越來越微弱,眼睛累得睜不開。這些記錄裏沒有一絲一毫安東尼藏匿謀殺意圖的跡象,恰恰相反,它們描述的都是他如何認真努力嚐試去“修好”自己。他責備自己辜負了他的妻子、他的兄弟和他的國家;他嚐試著一遍又一遍的記憶訓練,就像克萊夫所說的,好像他試圖強迫自己支離破碎的心靈重新拚合在一起一樣。他因為戰友們都犧牲了可自己還僥幸活著而感到罪孽深重。他寫給死去的好友霍華德的信,看著讓人心碎。他在信中簡潔、優雅地描述了什麽是生存。他寫道,自己沒有用武之地。他覺得生命毫無用處,而這條命還是從別人那裏盜取而來的。

薩迪很難讀懂他對埃莉諾的感激之情以及對他自己內心深處的羞愧所做的表述,而更糟糕的是,他對他恐懼的細聲描述——害怕自己會無意間傷到最心愛的人。你,我親愛的朋友,比起其他人,更知道我是可能這麽做的。(為什麽?薩迪皺了皺眉。這句話有別的意思嗎?還是安東尼隻是表示他的朋友很了解他?)

另一件明顯的事實是,無法成為外科醫生這件事也讓他痛苦萬分。這是我心中唯一掛念的事情,他寫道,在法國發生了那些事之後。我唯一能做的彌補方法就是讓我的幸存變得有意義,我要回到英格蘭的家,去做一名醫生,去幫助更多的人。但是他沒有,薩迪為他感到難過。她自己也體會過這種滋味,過著無法從事自己喜愛工作的生活是十分煎熬的。

她回過身在一張硬邦邦的木頭轉椅上坐了下來,想在昏暗的房間裏休息一會兒。這個孤零零的房間,陳舊而充滿悲傷。她努力去想象著,對安東尼來說,關在這樣的地方,隻有心魔和絕望的陪伴,總是害怕它們會控製自己,這是怎樣一種感受。他理應感到害怕,因為最終這是可能會發生的。

但西奧的死一定是個意外。即使本·芒羅是西奧的親生父親,即使安東尼知道了埃莉諾的不忠並且十分惱怒,但是殺害妻子的孩子就等於去犯一個十惡不赦的罪行。人會改變,生活也充滿著意外,但薩迪隻是無法相信他會那麽做。安東尼強烈的自我意識,他對自己可能實施暴力的擔憂,他為防止這些所做的一切努力,顯然都和克萊夫的推理——他是有意識地犯下這可怕的罪行——截然相反。安東尼發現妻子有外遇和西奧的死,這兩件事依次發生隻是一個巧合。薩迪緊皺眉頭。巧合。又是這個討厭的詞。

她歎了口氣,伸了下懶腰。漫長的夏日黃昏開始落幕。炙熱的花園裏那些看不見的地方中,蟋蟀開始了它們的詠唱,而小屋內的陰影也逐漸延伸開來。白天聚集起來的熱度現在蔓延在空氣裏,沉靜而濁厚,等待著夜晚的涼爽把它一掃而空。她輕輕關上了安東尼書房的門,慢慢地下樓去拿她的手電筒。她快速地照了一下手機屏幕——還是什麽消息都沒有——然後她便徑直回到埃莉諾的寫字桌旁。

實際上,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麽,她隻是覺得自己漏掉了什麽東西,而埃莉諾的信件是她能想到的最佳尋找之處。她打算從西奧出生之前的信件開始讀起,然後滿懷希望地把它們全部讀一遍,期待找到某些重要的信息;透過它們,所有的聯係就都會突然變得豁然開朗起來。她沒有按寄信者分類閱讀,而是按照時間順序,從埃莉諾謄抄的信件開始,然後尋找相關的回信。

這個工作進展十分緩慢,不過薩迪有的是時間,反正也沒有其他地方可去;再加上她也一心想讓自己分散注意力。她強行把貝利案件和阿什福德趕出自己的腦海,讓埃莉諾的世界取而代之。很明顯,埃莉諾對安東尼的愛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那是一種被殘酷的恐懼和對他糟糕狀況的困惑所籠罩的大愛,她不斷地懇求外界的幫助,她的語氣一直充滿真誠與懇切,她對要找到治療方法的決心表露無遺。

但是在這些禮貌的懇求背後,埃莉諾身處痛苦之中,從她寫給戴維茲·盧埃林的信中可以看出這一點。長期以來,她隻信任他,隻和他談論安東尼的病魔和痛苦。孩子們並不知情,而且,似乎連仆人們都不知道(除了幾個比較可信而親近的仆人)。康斯坦絲也不知道,顯然,她對埃莉諾和戴維茲·盧埃林之間的聯係存在著長期的敵意。

埃莉諾向安東尼保證過——她不止一次在信中寫道,自己會保守這個秘密,並且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食言。對於其他人,她捏造了一個自己丈夫無憂無慮的假象:她忙於打理家庭,而他則在書房裏專心研究大自然以及製作標本。她給他們為數不多的熟人寫信描述洛恩內斯的生活點滴,她覺得這裏充滿了趣味,時而有些心酸;還有她的女兒們,變得一個比一個古怪了。

薩迪十分欽佩她不屈不撓的堅持,即便是薩迪自己對完成這個瘋狂任務的可能性沒有把握。戴維茲·盧埃林也同樣鼓勵她誠實對待身邊的人,尤其在一九三三年初,當她的擔憂發生了轉變時。她像往常一樣為安東尼擔心,但現在她還擔心仍是嬰兒的兒子,她說,他的出生引發了丈夫心中某個恐怖的東西。

潛伏在安東尼腦海深處的創傷逐漸浮現出來:戰爭期間他可怕經曆的記憶,他最好的朋友霍華德死去的場景。一切就如同滾雪球一般。他對自己幸存的憎惡,無法成為醫生的深切遺憾,以及某個特定誘發事件,都會使他混淆現實與戰爭的記憶。在他的睡夢中,我聽見他哭喊,大叫著他們必須走,必須讓狗和嬰兒安靜下來。

而幾個星期後:正如你所知道的,戴維茲,我自己已經悄悄地打聽過一段時間了。在烈士光榮榜上,我找不到任何關於霍華德的信息,這讓我有點糊塗,因此我稍微查了一下。然後,天哪,戴維茲,太可怕了!他在一個黎明被擊斃,被我們自己的軍隊,可憐的人!我找到一個和霍華德、安東尼他們一個兵營的人,他告訴我,霍華德企圖潛逃,而安東尼試圖製止他。我可憐的愛人一定是以為自己可以保持沉默掩蓋過去,但顯然另一名軍官發現了他們,而事情就變成了這樣。那個人還告訴我安東尼非常難以接受這件事,我很了解我丈夫,他肯定會自責,就好像自己是那個劊子手一樣。

然而,得知安東尼夢魘背後的緣由,並不能解釋為什麽他的病情會在那個時候越來越糟糕,也沒有給埃莉諾實現幫助他回到現實這個艱難的任務提供多大幫助。他很喜愛西奧這個孩子,她如此描述,也擔心無意間的傷害會讓他陷入絕望,甚至在他最陰暗的時候,說出“結束這一切”。我不能不管他,埃莉諾寫道,我不能允許這個了不起的人就這樣放棄希望和承諾。我必須找到恢複一切的辦法。我越是這麽想,便越是相信,隻有和他談論霍華德的遭遇,他才最終能有機會逃脫糾纏他的噩夢。我準備親自去問他那個“事件”,我必須這麽做,但要等到這裏的事情都安頓好了。要等到大家都安全的時候。

縱觀全部事件,埃莉諾生命中出現的光亮以及唯一可以讓她感到放鬆的,就是和本的關係。顯然她已經對戴維茲·盧埃林說起過他,同時也向本說明了安東尼的精神狀態。本的性格中有種流動性,埃莉諾寫過,他四處漂泊,這讓他成了分享自己秘密的完美人選。你不要覺得,我們會經常討論安東尼的事情。我們還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要對彼此說。他一直遊**在各種遙遠、荒僻的地方,他的童年就像聚集了各種趣聞逸事的寶藏,而我貪心地想知道全部。這是一種形式上的逃離,哪怕隻是一小會兒。但偶爾,當我不得不從我的重擔下解放出來的時候,除你之外,親愛的戴維茲,隻有他一個讓我能信任。和他說話就像是在沙子上寫字,或是朝風中大喊。他的本性是如此自然,我知道我可以對他說任何事情,也不用擔心會傳出去。

薩迪好奇本對安東尼的狀態會是怎樣的感受——尤其是,他可能會對埃莉諾和小西奧造成威脅。畢竟,西奧是他的孩子。薩迪在船庫裏發現的那封信表明了本已經知道那個男孩是他的孩子。她的手指劃過那堆本寄給埃莉諾的信。薩迪一直在避免去看它們。審讀別人的情書感覺有些不道德。而現在,她似乎不得不去看一下了。

她不止看了一下。她全看完了。而當她打開最後一封信的時候,房間已經烏漆麻黑,小屋和花園也安靜得能聽到遠處滾滾大海的聲音。薩迪閉起眼睛。她的大腦既疲憊又緊張,奇怪地結合成一種對立的狀態,而這天她看到的、讀到的、聽到的、想到的每一件事情都攪和在了一起:愛麗絲告訴了波爾第關於船庫旁地道入口的事情;克萊夫和他的橡皮艇;他的話語:“這是往來兩邊最快的方法……你可以一路上沉浸其中而不去想其他事情”;埃莉諾對安東尼的承諾以及對西奧的關心;本童年的故事。

同樣她也想著瑪吉·貝利以及一個人為了不讓自己的孩子受到傷害會做出什麽樣的事情;凱特琳,還有傑瑪衝她微笑的樣子;羅絲·沃特斯,一個對別人的小孩也能擁有強烈的愛的人。她很同情埃莉諾,她在一個星期內先後失去了西奧、本還有戴維茲·盧埃林。她又回想起愛麗絲對她母親的描述:她認為一旦做出承諾,就應該遵守……

單單一條線索並沒有帶來很多的發現,而現在,許多細節都匯集到了一起。此時太陽又移動了一下。一張蜘蛛網之前還隱藏在暗處,現在它開始閃耀,看上去就像是精紡的銀絲。突然,薩迪能夠看見事件裏全部的聯係,而她也知道了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安東尼並沒有殺害西奧。沒有謀害,沒有意外,什麽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