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一九三一年,倫敦

後來,埃莉諾去了利伯提百貨喝茶。約會結束得比她預想的要快,距離回程火車發車還有兩個鍾頭的時間。她站在哈利大街和馬裏伯恩路的街角,灰色的烏雲彌漫在灰色的大樓上。她覺得自己需要振奮一下精神,便伸手招了輛出租車。於是她就出現在了這裏。她用精巧的調羹一圈一圈地攪拌著牛奶,然後沿著精致的瓷器杯嘴將牛奶緩緩倒入茶中。她注意到鄰桌一位穿著得體的男士正朝她微笑著,但她並沒有回應。

她依然對安東尼變回原樣懷著無盡的希望,這真是太蠢了。但隻有這樣才會最終清醒。真是比老傻瓜還傻。安東尼是對的:醫生已經黔驢技窮,隻是在重複著相同的話。埃莉諾有時懷疑,希望,這個人類世界可敬可畏的東西,是否已經逝去;或者簡單點說,它能否被扼殺。如果能的話,事情就會變得容易許多,就像撥動一下開關那麽簡單。但是,唉,希望似乎總是在遠處隱約閃現著,無論在通往它的旅途中走了多久都沒能到達。

埃莉諾放下調羹。即使一切像她所想的那樣,她也知道自己錯了。安東尼已經放棄了希望——不是在法國的戰場上,而是在戰爭之後十年來的某個時刻。而難就難在這裏,這就是為什麽她必須一直嚐試。有些事情曾在她的眼皮底下發生,她沒有足夠密切地關注到,因為如果她注意到的話,她肯定會看到,並且盡一切所能去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她曾對他,也對自己這樣發過誓。

現在窗外開始下起雨來,倫敦像是蒙上了一層髒兮兮的石灰色。大街上漆黑的水坑閃閃發亮,黑色的雨傘潮水般起伏在來往的人流之上。人們在雨中快速移動,表情嚴肅,眼神專注,每個人都隻顧著各自的目標。外麵的行人太過匆匆,埃莉諾感到一陣疲倦。此時此地,她坐在這溫暖的茶館裏,仿佛在決策的海麵上漂泊,隨時有沉沒的危險。她從不擅長利用時間。她本應該從康沃爾帶本書來。她本應該把丈夫帶來。

安東尼拒絕陪她是可以預料到的,她驚訝的是他激烈的反應。“夠了,”當她剛提到這件事的時候他說道,“求你了,別再說了。”

但是埃莉諾沒有。自從她在《柳葉刀》雜誌上看到一篇文章後,她就決定自己和安東尼要去見見海默醫生。顯然她並不是唯一這麽打算的人。預約花了好幾個星期,她等待著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抑製住內心的激動和希望,知道最好不要讓安東尼過早地感到負擔。

“夠了。”他提高了嗓門,聲音輕到幾乎聽不見。

“很可能我們找對了人,安東尼,”她繼續說,“這個人,這個海默醫生,一直致力於這個問題,研究其他有同樣苦惱的人,而他成功了,這裏寫著他知道如何去——”

“求你了。”這句話像刀一樣把她正要說出的句子切斷。他並沒有在看她,他仍舊低著頭在顯微鏡上一動不動,因此埃莉諾起初並沒有注意到他緊閉著雙眼。“別再說了。”

她走近了些。她能夠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摻雜著房間內奇怪的實驗室氣味。她的話語柔和而堅定:“我不會放棄你的,安東尼,無論你拒絕多少次。尤其是現在可能有人會幫到我們的時候。”

他看了看她,帶著一種她說不上來的表情。她以前見過他怨恨的樣子,數不清多少次了,白天出現的噩夢,夜晚驚嚇的汗水,還有他無法平息的可怕的抖動,即使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按住他。但這次不一樣,靜止,安定。他臉上的表情讓她畏懼,好像受到重擊一樣。“不要再看醫生了,”他用低沉堅定的語氣說道,不允許有任何爭議,“不要再看了。”

她急匆匆地跑下樓,留下他一個人在書房。她的臉頰發燙,思緒混亂。後來,當她一個人的時候,他的麵孔又浮現了出來。她無法控製住自己。在她如影子般穿梭在白天的任務中的時候,他那時的表情跟隨了她一整個下午。到了夜深人靜的夜晚,他在她身旁沉睡,而她則完全清醒,傾聽著湖上夜鶯的鳴叫,回想起很久以前的傍晚,月光下蒼白的石路上他們一起騎行。這時,一個詞浮現在她的腦海:憎惡,那就是她在他臉上看到的。那些她長久以來如此深愛的特征現在成了反感和厭惡的態度,而這常常是用在一個人最大的敵人身上的。埃莉諾本來能夠忍受他衝著自己的憎惡,但她知道他的厭惡實際上是針對他自己的,而這讓她感到痛苦,忍不住要流淚和咒罵。

不過,到了早上,他又變得溫和起來。他甚至建議去小溪邊野餐。希望又被重新燃起,而如果他還是拒絕和她一起去倫敦的話,起碼這次他會麵帶微笑地推辭說他在書房還有事情要做。果真如此,於是她帶著希望上路。從盧港火車站出發,一路上,希望占據著她身旁那個原本屬於她丈夫的空座位。

現在,她攪了攪她的茶杯,看著剩下的茶水在杯子裏打轉。她告訴過女兒們自己要去倫敦拜訪梅費爾的裁縫,而她們相信了,因為她們認為她——她們的母親就是這樣的人。她們不記得自己小時候的生活,當時安東尼還遠在戰場上,而她一個人在洛恩內斯陪伴著她們。那些日子裏她們一起探索著宅院消磨時光,她給她們講故事,帶她們去秘密的地方。埃莉諾有太多的地方不為女兒們所知。有時候她會表露出自己那些隱藏的特征,小心翻動它們,從各個方麵檢查鑒賞一遍,就好像它們是珍貴的小珍珠。然後她把它們重新安全地包裹好,藏起來。她不會再把它們表露出來,因為她已經不想去解釋為什麽她變了。

埃莉諾沒有和其他人討論過安東尼的事情。因為這樣就會背棄這個那年夏天在倫敦與她陷入愛河的年輕人,已經二十年了,也許,後果會更糟;她緊握著信仰,相信總有一天,這一切都會過去的。當一切都過去的時候,當她找到方法讓他身心再次輕鬆起來,回到原來的樣子,當他好起來的時候,他會因為沒有人知道他曾經如此消沉頹廢而感到高興,沒有人,除了埃莉諾。他的尊嚴不應該被動搖。

當然她也從來沒讓姑娘們知道。安東尼深愛著他們的女兒們。他是個好父親,而孩子們都很喜歡他。她們永遠都不會知道那個有著特殊誌向的年輕人;他僅僅是一個“爸爸”,而他的怪癖也成了她們自己的。在森林裏漫步,經常不見蹤影,然後回來的時候帶著滿滿一包的蕨葉樣本,或是蝴蝶之類的奇珍異物,讓孩子們觀察鑽研並且幫他一起保存歸檔。她們並沒有看到,就像埃莉諾看到的那樣,這個腿上放著老舊醫學書的男人,緊閉著雙眼,努力回想著人類手部的骨骼,他自己的手,曾經多麽優雅而有力的手,現在正平放在書頁上,顫抖著。他發覺有人來了,於是睜開了眼睛,當看到是她的時候,他擠出一個哀愁而又勉強的微笑。“我也變得和他們一樣了,”他說,“那些閑坐在一邊,用空洞的追求來填補自己空虛光陰的家夥們。”

“不是這樣的。”她說,“你正在完成你的自然曆史書。雖然你已經有段時間沒有接觸醫學了,但你會完成臨床培訓的,而且會比以前更加出色。”

“你什麽時候才能發現這一切已經太晚了——接受我已經不再是那樣的人,他已經死在法國了?那些所發生的事情,埃莉諾,那些糟糕的選擇、可怕的決定……”

“和我說說那些事情。告訴我,求你了,然後我就能理解了。”

但他從來沒有和她說,隻是看著她,搖搖頭,然後便又回到書堆中去了。

門廊處一個女人引起了埃莉諾的注意。一個長相姣好的女人,手裏抱著一個小男孩——大約三歲,埃莉諾猜想——穿著白色的水手服套裝,在這個場合顯得非常時髦。那個孩子像個天使,大大的藍色眼睛,圓圓的紅撲撲的臉頰,在忙碌又明亮的房間裏,他盯著他母親的手看,弓形的嘴巴好奇地張開。

埃莉諾感到一陣熟悉的渴望。她依然希望再有一個孩子。不僅是希望,她急切渴望著。她想要自己的臂膀再次懷抱一個孩子,去撫弄、親吻和摟抱那小小的肥嘟嘟的身體。這讓她痛心。有的時候她會提醒自己,不要變成像盧埃林先生小說中的女主角那樣,失去了孩子而又渴望另一個,於是她與魔鬼做交易。埃莉諾的渴求並不完全是自私的。她體內的一小部分覺得再要一個孩子,一個小男孩,是否就是安東尼所需要的。安東尼愛他的女兒們,但不是說所有的男人都想要個兒子,看著他長成自己的樣子嗎?她的手不自覺地碰了下自己平坦緊實的腹部。在他正常的時候,他們之間偶爾還是會有些許溫存;她要想再次懷孕還是有可能的。但是十年了,始終不盡如人意。

這太難受了。埃莉諾強迫自己的目光從那個女人和孩子的身上移開,他們現在來到了桌邊坐下,那個小家夥被教導舉止要謹慎,而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他那忙著東看西看的大眼睛出賣了他。她再次看向窗外,黑漆漆的烏雲壓得更低了,布滿了倫敦的上空,整個城市籠罩在陰鬱之中。茶館內的燈亮了起來,而埃莉諾陷入了這被深色玻璃反射的溫暖房間內,背後是匆匆來往的行人,這時她錯把自己的映像看成了路人。

在安逸的狀態下突然看到自己總是會很震驚。那個回過頭來看著她的女人簡直是個體麵慎行的典範。她的腰背挺拔,衣著時髦而不庸俗,帽子下的頭發幹淨整潔。她的麵孔像是張漂亮和善、沒有破綻的麵具,是那種吸引人們目光的麵孔。那個在玻璃中的女人是埃莉諾曾經發誓永遠都不會變成的那種人,更不會是小冒險家埃莉諾長大後希望變成的樣子。埃莉諾有時候會想到自己,她孩童時代的分身,那個充滿野性的小丫頭,大大的眼睛,不聽話的頭發,還有強烈的冒險精神。埃莉諾喜歡想象那個自己還存在於某個地方。她還沒有被歸入,或者說,變回到了一顆珍珠裏滾走了。她還在某個地方等待著仙女來找到她,帶她回到那個讓她複活的森林。

這個想法有些讓人心煩意亂,每當埃莉諾要被黑暗的想法吞噬的時候,她總是會做一件事情——離開。她迅速地招來服務員,付了賬,拿起手提包和那件購買前都沒怎麽看、用來掩飾的裙子,抖了抖傘把它撐開,向著雨中衝去。

她來到了火車站,售票處人頭攢動,充斥著被雨水打濕的外套味道。埃莉諾排到了一臉不悅的人群中,隨著隊伍慢慢地往前移動。“我預訂過一張票,名字是埃德溫。”她對櫃台後的售票人員說。

那個人開始在他的文件盒裏搜尋,他低聲默念著一個個名字,這時埃莉諾看了一眼身後擁擠推搡的人群,說:“看來這車要滿座了。”

那個人沒有抬頭:“前一趟車發生了故障。整個下午的車都延時了,所有的人都想著換乘下一班車。你剛剛說,埃德溫?”

“是的。”

“在這兒,給你。”那個人坐在售票亭裏把兩張票子從窗口圍欄下滑出來,“三號站台出發。”

埃莉諾轉身離開,一邊看了看手裏的兩張票子。她回到櫃台前。“我的丈夫不和我同行了。”售票人員注意到她的時候,她說道:“他臨時被耽擱了。”又是借口。這些天來她尋找借口已經不需要多加考慮了。

“不能退款。”那個人一邊說著,一邊招呼她身後的一位紳士。

“我不需要退款,隻是把這張票還給你。”埃莉諾把票子滑進櫃台,“我不需要它。這張票子可以給其他需要的人。”

她坐在車廂裏等候發車。站台上,穿著西裝的男人們邁著大步走來走去,列車員推著堆得歪歪扭扭的行李箱穿梭在人群中,還有一小群人上演著告別的親密儀式。望著他們,埃莉諾覺得,仿佛生命中一些在車站的鮮活時刻也同樣呈現了出來。她第一次遇見安東尼的日子,貝克大街地鐵站的檸檬汁,然後是一九一四年的一個早晨她揮手送別他去戰場。他穿著製服,看上去非常有精神,霍華德在他身旁,那是兩個閃耀著青春的年輕人。

當他告訴她自己打算參軍時,他們正肩並肩躺在洛恩內斯小溪旁的野餐毯子上,他說了一千個不讓她覺得困擾的理由。“可是我們現在那麽幸福。”她脫口而出。

“我們還會那麽幸福的,等我回家的時候。”

“如果你還能回家的話。”

真是任性,這是她腦中的第一個想法,也是她能說出的最糟糕的話。她自私、孩子氣,也是真實的。她後來自責過。此後的四年會教會她克製,但那時,害怕、恐懼以及無力改變讓她憤怒。“要知道,這是去打仗,不是去野餐。”

他伸手撥開落到她眼前的一綹固執的頭發。他的指尖觸碰到她的太陽穴,她打了個哆嗦。“我受過臨床培訓,埃莉諾。我會派上用場。那些人,我的朋友們,都需要像我這樣的人。”

“我需要你。那裏還有其他醫生,那些有臨床經驗的人。”

他輕輕一笑:“你得知道沒有任何其他的地方比這裏更讓我想留下,和你在一起。但是我不去的話會成為什麽樣子呢?如果我不盡我一份力的話,你會怎麽看我呢?一個男人如果不能對他的國家有用的話,他還不如死了。”

於是她知道無論自己說什麽都無法改變他的想法,而得知這一點讓她萬念俱灰。

“向我保證你會回來的。”她說著,伸出雙臂抱緊他,臉埋進他的胸膛,一直沒有鬆手,就好像他是洶湧大海中的一塊浮板。

“我當然會回來的。”他沒有半點猶豫,“沒有事情能阻止我。我不會允許的。”

他離開的那天,他們一同走到了火車站,她和他一起坐在車廂裏,其他年輕的士兵穿著嶄新的製服紛紛登上火車;他親吻了她。刹那間她腦中浮現出不能讓他走的想法,然後汽笛響了起來,她又出現在了站台上。火車緩緩離開,他不在了。當她回到家的時候,那座屋子溫暖安靜。書房的爐火微弱地燃燒著,就和剛才他們離開的時候一樣。

一切都那麽安靜。

窗下的書桌上有個相框裱著他倆的照片,埃莉諾看著他的笑臉,她設法說服自己他在樓上或者去了湖邊,隨時都會回來,在大廳裏叫喚她的名字,讓她一起去。但是四周每一處都在訴說著他的離去,突然,埃莉諾瞥了周圍一眼,接下去還有幾天,幾周,幾個月,不堪忍受地漫長。

感謝上帝,還好她的孩子德博拉可以讓她轉移注意力。她是一個想看到笑容並且通過讀母親表情來判定自己的行為是否適宜的小孩,當那雙大大的信任的眼睛盯著你看的時候,確實很難盡情讓自己沉浸在恐懼之中。但在這強裝開心的表情之後,在她吟唱的搖籃曲和講述的故事之下,她幾乎不敢呼吸。每一記敲門聲都像是穿透她身體的子彈。每一個村子裏傳來有戰士死亡的消息都讓她心裏一絞,之後當得知死的不是安東尼的時候又暗自鬆一口氣。當她收到一封信而不是標著黑邊的電報時,壓力短暫得到解脫,然後她看到信上的日期,意識到這是幾天前寄出的信,而之後還可能發生任何事情。

信件本身沒有透露任何事情,起初並沒有。當然,信中提到了槍林彈雨,附近的幾艘齊柏林飛艇被摧毀了,這些事情被他講得就好像隻是小麻煩而已。他第一次經曆德國的氯氣攻擊,是在“最理想的情況下”,好像他們正好碰到一個人向他們展示“預防措施是多麽有效”。埃莉諾知道他是在故意混淆事實,而這既安撫了她也激怒了她。

有個周末假期他在倫敦,她就去見他。帶著難以克製的極度緊張和興奮,她在火車上無法專注於任何事情,她的書就放在她腿上,一路上沒有被打開過。她小心翼翼地穿著打扮,但當她看見他的時候卻為自己花費的精力而羞愧,因為這是安東尼啊,她的心頭之愛,而她的焦慮擔心都集中在例如穿哪套裙子更合身這種平凡瑣事上,這似乎意味著她對他們的感情缺乏信心,而這才是真正重要的。

他們一見麵就立刻同時開口說話。“我們是——”“我想——”接著便是一陣苦惱的猶豫,仿佛他們曾經的一切過往都化作了灰塵,然後他倆都開始大笑起來,大笑不止,而且當他們坐在休息室喝茶的時候笑容仍然一觸即發。之後他們便又回歸自我,安東尼和埃莉諾,她堅持讓他告訴她所有的事情。“每一件事,”她說,“不要委婉修飾。”她渴望聽到比禮貌膚淺的家信更多的細節。

於是他便告訴了她。那個泥沼裏,人們粉身碎骨,他們努力設法慢慢蹚過沼澤,而那些人被整個吞了下去。他把索姆河戰役稱作絞肉機,說戰爭本身是難以忍受的。他描述了辜負“他的人”的痛苦。他們逐漸死去,他說,一個接著一個。

自從那次碰麵後,家信的內容就變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該感到高興。她突然想到之前表達希望的時候是否應該更謹慎些。信件刪減掉了最糟糕的部分,但留下的足以讓她知道事態的嚴峻,戰爭會讓人們做出恐怖的事情,也讓他們遭受同樣的恐怖。

當霍華德被殺死後,來信的語氣又有了變化。信中再也沒有提及“他的人”,安東尼也再沒提到過其他朋友的名字。最叫人心驚膽戰的是,曾經他的信總是充滿著對家裏的各種問題,迫切地想知道關於德博拉所有的細枝末節,以及他們剛出生的小嬰兒愛麗絲——真希望當時我也在場。遠離你們真讓我痛苦。親愛的,堅強些;同時,你可否寄給我一縷小嬰兒的頭發?——而現在則略顯冷酷,就是一些前線的流水賬匯報。它們或許是任何其他人寫的,也或許可以寄給任何人。因此埃莉諾立即糾結起來,連同霍華德的死帶來的悲傷——那個消息的震撼,難以忍受的結局——加上對失去丈夫的恐懼。而他在那麽遠的地方,在不可逾越的客套背後。

在他終於回家的那天,也就是一九一八年的十二月十二日,埃莉諾把兩個小家夥一起帶去倫敦,看著他乘坐的火車的到來。車站設立了一支樂隊,小提琴拉著聖誕頌歌。“我們怎樣才知道他是爸爸呢?”德博拉問她。她對這個隻在媽媽床頭相框裏見過的人極度好奇。

“我們會知道的。”埃莉諾對她說。

車站煙霧繚繞,火車駛了進來,煙霧消散的時候,隻見乘務員正從車上走下來。當她終於看到他的時候,在他們的目光接觸之前的半秒鍾,她強烈地感受到了歲月。擔心焦慮像火堆周圍的蛾子一樣撲麵而來。他們互相還認識嗎?和以前還一樣嗎?其間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嗎?

“你把我的手弄疼了,媽媽。”愛麗絲說。她還不到兩歲,已經直率得叫人刮目相看了。

“對不起,小南瓜。對不起。”

他的目光直接看向她,很快她在他的眼睛裏看到了一些東西,一個像是霍華德以及所有其他類似的人的陰影,然後它消失了,他笑了起來,這是安東尼,她的安東尼,終於又回家了。

外麵傳來了汽笛聲,火車終於準備啟動了。透過窗子,埃莉諾看著被煙熏黑的軌道。他能回家真是太棒了。孩子們一直黏著他。洛恩內斯因為他的存在而更加明亮,一切都更加清晰,就好像有人調準了照相機的焦距。生活會繼續下去,正如他承諾過的一樣。雖然過去了四年多的時間,但戰爭還是勝利了,他們會彌補之前損失的時間。而要是有些時候他的雙手微微顫抖;要是他的話說到一半停下來重新組織語句;要是有時他突然從噩夢中醒來,並且永遠都不願談論霍華德——好吧,這些問題都是可以理解的,而且當然是可以解決的。

她差不多是這麽認為的。

第一次發生這類事情的時候,他們在外麵花園裏。孩子們追逐著鴨子,她們的保姆把鴨子趕進門做晚飯。那是一個愉快燦爛的傍晚,太陽似乎遲疑著不願落下,仿佛不願結束這一天。它在地平線上搖搖欲墜,向天空投擲粉色和紫色的彩帶,好像生命的繩索,空氣中也彌漫著茉莉甜美的芬芳。他們從屋裏搬出來白色的藤椅,而整個下午都在和孩子們逗樂的安東尼,終於翻開了他帶出來的報紙,而最後卻在報紙背後睡著了。

新來的小狗埃德溫娜在埃莉諾的腳邊跳來跳去,撲著孩子們給它玩的球,埃莉諾輕輕地把球沿著草地滾向前去,見到小狗把它撿回來的時候被自己的耳朵絆了一下,開心地笑了起來。她逗弄著這隻小狗,把球舉過它的頭,看它用自己的後腿平衡著站立起來,讓它的小爪子在空中畫圈圈,然後用牙齒咬住球。那些牙齒十分鋒利。這隻小狗已經把埃莉諾大部分的襪子都咬出洞了。親愛的小破壞狂,它有徹底毀壞東西的欲望,但是要對它發火是不可能的。它隻要抬起頭用大大的褐色眼睛看著她,並把腦袋歪向一邊,埃莉諾的心就化了。她小時候就想養一條狗,但她母親稱它們為“齷齪的畜生”,所以這個心願就一直沒有實現過。

埃莉諾把球拽回來,而埃德溫娜最喜歡玩摔跤比賽,它的牙齒把球咬得更緊了。一切都那麽完美。埃莉諾笑著,埃德溫娜興奮地對著球狂吠,接著又突然和一隻鴨子打鬧起來,太陽在空中閃爍著橙色的微光。安東尼突然衝著它們叫喊了一聲。一個迅速的動作,他抓住小狗把它按住,兩隻手掐著它的脖子。“安靜!”他憤怒地嚷道,“安靜!”

埃德溫娜尖聲號叫著,鴨子飛走了,而埃莉諾嚇了一大跳,一躍而起。

“安東尼!住手!停下!”

她害怕極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安東尼,求你了。”

但就好像他壓根聽不見她一樣,就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一樣。直到她向他跑去,在他身邊跌倒,抓住他的肩膀,他才看了她一眼。他把她掙脫開,有半秒鍾的時間她覺得他也會揍她。他的眼睛睜得很大,而她又看到了那個陰影,那個在火車站歡迎他回家的時候匆匆看到的陰影。

“安東尼,”她再次說道,“求你了,放了它吧。”

他呼吸急促,胸膛一起一伏,他的表情由憤怒轉變成困惑。不知不覺中他的手鬆開了,埃德溫娜扭動著掙脫出來,楚楚可憐地叫了一聲,一邊衝到埃莉諾座椅下的安全地帶慢慢喘息恢複。

他們兩個一動不動。埃莉諾之後覺得他們當時是被一種共同感受、一個默認的協議凝固了,就是通過保持靜止也許他們多少能夠緩解支離破碎的將來。但之後她意識到他正在顫抖,而埃莉諾本能地伸出手臂,緊緊地抱住了他。他愣在那裏,沒做任何反應。“好了,”她聽見自己說,“好了好了。”一遍又一遍,就像她在哄一個擦破膝蓋或是被噩夢驚醒的孩子一樣。

後來到了晚上,他們一起坐在月光下,兩個人都沉默著,被剛剛發生的事情震驚到了。“對不起,”他開口說,“那一刹那我以為……我可以發誓我看到了……”

但是他從來沒有真正告訴過她他看到的東西。自那以後的日子裏,埃莉諾讀了各種報告,問了很多醫生,才了解到安東尼在襲擊埃德溫娜的時候,準是在釋放戰爭所導致的創傷,但是他永遠都不會談論那些陰影中的事情。而它們又來了,那些鬼魂。她會在和他說話的時候,發現他凝視著遠方,拳頭緊握,她一開始十分害怕,之後就變得堅定。幾次以後她猜想這一定和霍華德有關,關於他死去的事情,但是安東尼拒絕提起這件事,因而她無法確定事情的詳細經過。

她對自己說這沒有關係,他會把這些忘記的。每個人都在戰爭中失去了某些親朋好友,一切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好起來的。當他的雙手不再顫抖的時候,他會繼續回到培訓中去的,然後世界就會變得不一樣。他會成為一個醫生,就像他以前一直計劃的那樣——做個外科醫生;這是他的天職。

但是他雙手的顫抖並沒有停息,事情也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好起來,而是更糟糕了。埃莉諾和安東尼隻有在一起逃避真相的時候才會感到好一些。還有那些恐怖的噩夢,他在咆哮和震顫中醒來,驅使他們快點走、離開,還讓狗停止叫喊。他並不是經常暴怒,而他的暴怒也不是他的錯,埃莉諾知道這點。他人生最大的動力就是去幫助和治療別人,他絕對不會有意識地去傷害他人。盡管如此,他還是擔心自己萬一做出什麽意外的事情。“如果孩子們,”他開始說道,“如果那個時候是哪個……”

“噓。”埃莉諾不會讓他把這荒唐的想法說出來,“不會發生的。”

“可能會的。”

“不會的。我不會讓它發生的。我向你保證。”

“你無法保證的。”

“我能,我會的。”

他的臉上露出無比害怕的表情,他的雙手抓住她的手,不停顫抖著:“答應我,如果出現萬不得已的情況,你一定要帶她們遠離我。救救我。我永遠都無法原諒自己的,如果——”

她用手指按住了他的雙唇,不讓他把駭人的話語說出來。她親吻了他,然後緊緊抱住他發抖的身軀。埃莉諾知道他向她懇求的是什麽,她知道她為了遵守諾言而不得不去做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