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二〇〇三年,牛津

調查發現羅絲·沃特斯有一個姨外孫女(瑪戈·辛克萊)在牛津生活。瑪戈·辛克萊是一家公立名校的女校長,是個“大忙人”。不過,她的秘書還是設法幫薩迪約了一個時長半個小時的會麵,在星期二的下午一點整。事實上,她並沒有說出“整”這個字,但是暗示了他們要準點。

這個見麵是個帶有風險的嚐試——大多數的人不會和自己的姨外婆關係很近——但是薩迪像獵狗一樣迫切,而且也沒有其他的線索,因此她正午就到了那裏,專注在自己匆匆寫下的問題上。預先的準備工作至關重要。她打算用一個非常巧妙的話題把瑪戈·辛克萊帶到主題上,即她的姨外婆涉及綁架自己的私生子——一個被偷偷生下來的男孩,也是她雇主的兒子——的可能性。

“你確定你不是在看小說故事嗎?”當她試圖把這個理論告訴波爾第的時候,他這麽說道。

她翻了翻白眼。那時正值早餐時間,是在他們幾乎要吵起來之後的那個早晨,他倆都加倍努力讓自己的話聽起來輕鬆活潑一些。

“好吧,好吧。提醒我一下,為什麽埃德溫家會接受那個孩子?”

“因為他們在第三個女兒出生後很難再懷孕,而他們又一心想要個兒子。十年過去了,盡管埃莉諾終於在一九三一年再次懷孕,可那個孩子在第二年夭折了——這是康斯坦絲一直試圖告訴大家的事情,但是沒有人聽進去。你能想象這是多麽糟糕的事情,他們一定會覺得這多麽不公平,尤其當得知他們那個未婚的保姆,羅絲·沃特斯,也同時在偷偷地懷孕,當然這個孩子她是無法留在身邊的。不難想象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他們會千方百計地把孩子從她手裏奪走,你覺得呢?”

他抓了抓長滿胡須的下巴,然後點頭承認這是有可能的:“對那個孩子的渴望一定是非常強大的。我的母親曾經開玩笑說如果我還不出現的話,她會開始盯住公園裏的嬰兒車。”

“隻有埃莉諾·埃德溫不需要從嬰兒車裏偷孩子。可以這麽說,一個急需良好家庭的小男孩來到了她的懷裏。一切都進行得十分完美,直到埃莉諾開除了羅絲,而羅絲決定要回她的孩子。”

“把孩子的親生母親開除,這是一個相當冒險的舉動。”

“也許繼續留她已經變得危險。這就是我想要查明的一點。”

他若有所思地歎了口氣:“我想這不是你迄今為止最瘋狂的推理。”

“謝謝,外公。”

“現在你隻需要去問問那些認識羅絲·沃特斯的人。”

是阿拉斯泰爾找到的瑪戈·辛克萊。得出推論的那天早上,薩迪直奔圖書館,在門口的人行道上來回踱步,直到他抵達後給她開門。“要咖啡嗎?”她說著,遞出一杯外帶的咖啡。他抬了抬雪白的眉毛,但什麽話都沒說,把她帶進圖書館。她結結巴巴地解釋著她的想法。很顯然,他抓住了關鍵詞,因為當她把話說完深吸一口氣的時候,他說:“你需要找到某個了解羅絲離開洛恩內斯之後情況的人。”

“正是。”

他立即開始行動起來,從書架上取下滿是灰塵的文件夾,在電腦的搜索引擎裏輸入內容,在檔案卡片中翻找著,然後終於——“找到了!”通過關於過去雇傭關係的一些記錄、人口普查和近親關係,然後他宣布羅絲·沃特斯的姐姐伊迪絲曾經住在湖區,她有個外孫女被發現在牛津。薩迪在交通部的朋友幫忙完成了餘下的工作——她回倫敦的時候可真得給他帶一瓶什麽好東西了——在電話留言裏提供了學校的地址。“我希望這都是光明正大的,斯帕羅。”這是他留言的最後一句話。

“當然,戴維,”薩迪咕噥著,收拾起散亂的筆記,把它們都放進包裏,“當然。”儀表盤的時鍾顯示現在是十二點五十分,她鎖好車,穿過兩根鷹頭獅身的立柱,隨著一條寬敞大道來到大樓,這差點讓她以為到了白金漢宮。正值午休時分,修剪過的大草坪上,頭戴平底草帽、身穿西裝的孩子們三三兩兩地跑來跑去。這裏的光鮮世界要超出薩迪平時熟悉的世界太多,她突然覺得自己穿著的牛仔褲和T恤過於樸素。他們在發光,那些孩子們戴著牙箍,梳著順滑的馬尾辮,有著無所畏懼的笑容還有光明的未來。

她找到了行政辦公室,深色的木頭書桌後麵坐著個麵容嚴肅的年輕女人,薩迪報了自己的名字。“請坐,”那個女人禮貌地低聲說道,“辛克萊博士馬上就到。”

接待室內幾乎沒有人聲,卻充滿了機器的聲響:前台的手指激烈地敲打著鍵盤,時鍾的嘀嗒聲,空調自命不凡的嗡嗡聲。薩迪意識到自己又在咬大拇指指甲,便立即停了下來。她告訴自己要冷靜。

在外麵的世界,那個真實的世界,薩迪對自己缺乏教育還挺自豪的。“我和你,斯帕羅,”唐納德不止一次說過,向著那個他們剛剛訪問的“專家”,轉過頭拋來一個蔑視的眼神,“我們是在底層摸爬滾打的。這是一百張告訴世人你有多聰明的證書都換不來的經驗。”這是十分容易接受的世界觀:教育和財富等同,而財富等同於上流,上流等同於道德淪喪。這讓薩迪更好地工作。她已經看到過像南希·貝利這樣的人在帕爾-威爾遜探長那樣說話傲慢尖銳的人麵前是如何畏懼退縮。隻有來到這樣的地方,薩迪才會感覺到可能會發生的瑣碎煩惱。

時鍾的分針指向正上方,她直了直衣領。一點鍾準點時分,辦公室的門打開了,走出來一個穿著奶白色西裝、輪廓清晰的女人,她側了側頭,睜大藍色的眼睛看著訪客的時候,光亮的棕色頭發擦著肩膀。“斯帕羅警探嗎?我是瑪戈·辛克萊。請,請進。”

薩迪照她說的做了,並暗暗責備自己走得太急:“非常感謝您來見我,辛克萊夫人。”

“是辛克萊博士。我也沒結婚。”女校長說,輕輕一笑坐到了她的桌子後麵。她揮手示意薩迪坐到她對麵。

“辛克萊博士,”薩迪更正了一下,這個開頭並不是很吉利,“我不清楚您的秘書向您告知了多少。”

“珍妮告訴我你對我的姨外婆有點興趣,羅絲·馬丁——結婚前叫羅絲·沃特斯。”她有透過眼鏡微微低頭看人的習慣,以表達不加懷疑的興趣,“你是個警察。你正在調查案子嗎?”

“是的,”薩迪回答,然後發覺瑪戈·辛克萊非常注重細節,於是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是非正式地,是一起陳年舊案。”

“是嗎?”對方靠到了椅子上,“有點意思。”

“一個走失的孩子,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他的失蹤案始終沒能告破。”

“我想我的姨外婆不是嫌疑犯吧?”瑪戈·辛克萊似乎被這個想法逗樂了。

薩迪回之以微笑,希望這個動作能暗示她也同意這個觀點:“事情已經過去太久了,我現在隻是在撿救命稻草,真的,但我希望能找出一點關於她婚前生活的線索。我並不確定你是否知道,她年輕的時候做過保姆。”

“恰恰相反,”瑪戈·辛克萊說道,“我對於羅絲的工作生活知道得非常多。我的博士後論文是關於女人的教育問題,她是我的課題對象之一。她曾經是個家庭教師。她曾經給貴族家的孩子上課。”

“家庭教師?不是保姆?”

“她是從保姆開始的,在她非常年輕的時候,但之後就成為一名家庭教師,後來變成了有點名氣的老師。羅絲極其聰明又善於自我激發。在那個時候要通過一定的訓練來取得提升自己的機會是非常不容易的。”

現在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薩迪心想。

“我這裏留有一份論文的複印件。”瑪戈迅速地走向布滿書架的一麵牆,從中取下一本皮革裝訂的大部頭書,擦了擦並沒有沾著灰塵的封麵,“最近都沒怎麽拿出來過,不過我在上學的時候對這個主題十分熱衷。也許這聽起來有些蠢,但羅絲曾經並且一直都在激勵著我。在我的職業生涯中,我把她作為一個活生生的勵誌榜樣。”

瑪戈回到了座位上,開始熱情洋溢地描述起她論文的論點來,而此時薩迪的目光移到了掛著一張張證書的牆上,它們用框裝裱著,整整齊齊。牛津大學生物學博士學位證書,一張碩士證書,還有各種其他的成果證書。薩迪在想,充斥著金箔和烏木框——那些用來證明你的東西——的人生是什麽感覺,。那是才智。

薩迪在十五歲的時候,校長鼓勵她參加鄰村的一個女子貴族學校的入學考試。她仍舊記得那封通知她獲得了頭等獎學金的來信,但是這段記憶卻呈現出一種做夢般超現實的感覺。然而,購買校服的過程卻烙進了她的內心。薩迪是和母親一起去的,她母親特意穿著她想象中的馬球套裝,神經緊張地走在薩迪身邊,一如既往地想表現得完美些。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直到她們在兩座方形庭院間迷了路。和店裏約定到店的時間是一點整,石塔上不可靠的時鍾指針正在慢慢靠向那個數字;而她母親的焦慮症發作了,他們一致稱之為“哮喘”。母親是個完美主義者,而且一身正氣,這個地方的雄偉壯觀,被抑製的自我證明的壓力,因她們的姍姍來遲而將“毀了一切”的意識,這些都讓她不堪重負。薩迪找了一張長凳坐下,以便讓她母親慢慢恢複,然後她叫住一個管理員,詢問他校服店的方向。她們來到店裏的時候還剩下二十分鍾的時間,母親在一旁默默地責備自己的時候,一個女人拿出卷尺給薩迪量尺寸,一邊恭敬又熟練地說著“粗花呢大衣”“我們的天鵝絨小貝雷帽”以及其他一些薩迪想都不敢想的東西。

最後她並不需要那些東西。她在那個夏天遇到了一個男孩,長相英俊,開著一部車,一副富有高貴的樣子;接著在開學前,她懷孕了。她推遲了入學登記,打算第二年再回來,但到了一切都結束的時候,她已經判若兩人了。

即便薩迪已經能夠讓自己準備好開始,在新學校開學的時候,她的父母也不會讓她回去——他們告訴親朋好友她作為交換生在美國的高中讀書,如果她提前一年回來會變成怎樣的局麵?——而且獎學金不包含住宿費。露絲和波爾第曾向她保證他們會想辦法解決的,但是薩迪知道他們不可能湊到這筆費用,除非借一大筆欠款。這個要求實在太過分了,她感謝了他們但是告訴他們不要那麽做。他們並沒有因為她這個決定而感到高興,因為他們想給她最好的,但薩迪向自己,也向他們許諾,她會用自己的方式取得成功,而並不是非得去那樣的名校。她以全優的成績完成了夜校的學習,然後進入了警察局工作。這讓她的外祖父母有些意外,但卻感到高興。他們到了那時才鬆了一口氣,她不會誤入歧途走向法律的另一邊了。曾經有一陣子一切看起來亂糟糟的,即懷了那個嬰兒之後,薩迪一蹶不振的時候。

“那麽這些給你,”瑪戈·辛克萊說著,手伸過書桌把論文遞給薩迪,“我不確定它能否回答你的問題,但能肯定的是,這能讓你更好地了解羅絲這個人。好了,現在我們可以正式開始了嗎?我在十五分鍾後還有另一個會議。”

瑪戈的舉止果斷利落但很積極,這正中薩迪的心意。她一直不知道這個女人對於羅絲的個人生活中的問題會做出何種反應,隻能小心翼翼地繞著主題兜圈子。但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還有瑪戈·辛克萊的點頭鼓勵,薩迪決定單刀直入:“我相信您的姨外婆年輕的時候有過一個孩子,辛克萊博士。在她結婚之前。當時她在康沃爾做保姆,在埃德溫家裏。”

片刻的沉默,瑪戈·辛克萊消化著她說的話。薩迪等著她叫喊出來,或者反駁,或者否認,但她似乎進入了一種震驚狀態,坐在那裏一動不動,下顎的一小塊肌肉**了一下。薩迪對於事實的索求懸在她倆之間還未得到核實,而回想起來,似乎已經有了一些細微的進展。薩迪試著思考著把事情理順,這時,對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地吐了出來。她臉部的些微表情讓薩迪格外注意。她十分驚訝,當然,這是可以預見的,但還有些其他的東西。頓時,薩迪驚歎道:“您早就知道那個孩子了!”

瑪戈·辛克萊沒有回答,沒有立刻回答。她從書桌後站起身來,用瑞士女子精修學校的姿態檢查了辦公室門有沒有鎖上。檢查滿意後,她回過身來,平靜地說:“每個家庭總有一些秘密。”

薩迪努力不讓自己的興奮之情表現出來。她是對的!“您知道羅絲是什麽時候懷孕的嗎?”

“在一九三一年的下半年。”瑪戈再次坐下,雙手交叉,“那個孩子是在一九三二年的六月出生的。”

差不多和西奧·埃德溫同樣的出生日期。薩迪的嗓音開始微微顫抖:“在那之後隻有一個月左右的樣子她就被從洛恩內斯辭退了?”

“是這樣的。”

“她把這個孩子怎麽樣了?”薩迪等待著揭開她已經知道的答案。

瑪戈·辛克萊摘下眼鏡,一隻手拿著,微微抬頭看著薩迪:“斯帕羅探長,我相信我不需要告訴你那時候年代不同。年輕女人未婚就懷孕的話日子不會好過的。此外,羅絲也不想照顧孩子,當時還不行。”

“她把孩子送走了?”

“情非得已。”

薩迪已經難以壓抑住內心的激動。在經曆了那麽久之後,她眼看著就要找到西奧·埃德溫了。“你知道她把男孩給了誰嗎?”

“我當然知道。她在北方有個姐姐十分願意撫養,並把這個孩子當作自己的孩子。還有那不是個男孩,是個女孩。恰巧,就是我的母親。”

“女孩——?什麽?”

瑪戈繼續說道:“這就是為什麽羅絲在被埃德溫家解雇後那麽憂心忡忡。她覺得已經放棄了自己的孩子,就取而代之地全心去愛他們的孩子,結果卻因為瑣事而被趕走。”

“但是——”薩迪清了清喉嚨,還在試圖跟上她的思路,“但是如果羅絲的孩子去了北方,那誰是西奧·埃德溫的母親?”

“這個,你是警察,斯帕羅探長,不過我更加傾向於認為他的母親是埃德溫太太。”

薩迪皺起了眉頭。這毫無道理。她那麽確定。埃莉諾無法再懷上孩子——兒子——那麽久了,之後又是個死嬰;羅絲不為人知的懷孕,時間節點如此吻合;埃莉諾解雇了羅絲;羅絲奪回了她的兒子。(一切都很合理,)除了她的孩子不是個男孩,而是個女孩。瑪戈·辛克萊的母親,出生後被羅絲·沃特斯的姐姐帶到湖區撫養長大。還有,並沒有任何證據顯示埃莉諾懷著的孩子死了,這隻是康斯坦絲·德希爾隨口說說的證詞。整個推理像紙牌搭起的房子一樣瓦解了。

“你還好嗎,斯帕羅探長?你看起來臉色非常蒼白。”瑪戈按了下書桌上內部通話設備的按鈕:“珍妮?請送杯水來。”

秘書端來一個圓盤,上麵放著一個玻璃瓶和兩隻玻璃杯。薩迪抿了一口水,十分慶幸在她整理思路的時候有事可做。慢慢地,她感到自己的力量又回來了,並且一大堆新的問題也浮了上來。羅絲也許並不是西奧的母親,但她確實是被突然辭退的,而且意外又可疑地接近他被誘拐的時間。為什麽?如果並不是因為埃莉諾·埃德溫感到她的母愛受到威脅,那麽羅絲做了什麽讓雇主生氣的事情?肯定有什麽原因。工作專業並且讓大家喜歡的人通常不會就這麽被辭退的。她問瑪戈。

“我認為她從來沒有想明白過。我知道這讓她很受傷。她告訴我她很喜歡在洛恩內斯工作。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她來看我,常常對我說那座湖邊小屋的故事,而我也總能感到有一絲親近,並且對在那裏長大的小姑娘們有一些嫉妒。我對羅絲說的那個花園裏的妖精半信半疑。她也很喜歡她的雇主們;她說了很多他們的事情,尤其是安東尼·埃德溫。”

“哦?”有意思。薩迪回想起她和克萊夫的見麵,他提到在康斯坦絲·德希爾的訪問記錄中,她透露那個孩子的失蹤可能牽涉到一些不忠行為。“您覺得可能是因為她和雇主走得太近了嗎?那個安東尼·埃德溫?”

“你的意思是,婚外情?”

瑪戈·辛克萊的坦誠讓薩迪的故作委婉顯得尷尬。她點了點頭。

“她的信中多次提到過他,我知道她很崇拜他。他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當然,她對他抱有同情,但是除此之外我沒有感受到其他情感。她確實提到多虧了他的建議,她才成為一名出色的教師,他鼓勵她在未來繼續學習。”

“但沒有感情上的事情嗎?一點暗示都沒有?”

“這方麵的一點兒都沒有。事實上,我認為在羅絲懷孕後,她對於情感問題變得非常小心翼翼。她直到快四十歲才結婚,而之前也沒有任何被求婚的跡象。”

又是一條死路。薩迪歎了口氣。這仗算是打輸了,她盡量不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帶著絕望:“還有其他您能想到的事情嗎,任何關於羅絲離開埃德溫家的事情?”

“是有個事情。嚴格來說,我並不知道是否與這相關,但確實有些奇怪。”

薩迪急忙點點頭讓她說下去。

“羅絲從未想明白為什麽自己會被辭退,而讓這一切更令人困惑的是,埃德溫家給了她一封非常好的推薦信以及非常慷慨的離別禮物。”

“什麽樣的禮物?”

“錢。足夠的金錢讓她遠行和學習,為她之後的職業生涯做準備。”

薩迪仔細思索著,為什麽把一個人解雇之後還要慷慨獎賞她呢?對於那筆錢她能想到的隻有賄賂,但是賄賂那些不知道自己不該說什麽的人似乎又沒什麽意義。

一聲敲門聲,前台在門外探出個腦袋來提醒瑪戈·辛克萊五分鍾之後就是理事會的會議了。

“那麽好吧,”校長抱歉地笑笑說,“我恐怕不得不道別了。不知道我有沒有幫上忙。”

薩迪也不完全知道,不過她和瑪戈·辛克萊握了握手,感謝她抽出時間。她走到門口的時候突然想起了什麽。她轉身說道:“還有一個事情,辛克萊博士,如果您不介意的話。”

“沒關係,請講。”

“您之前說羅絲對安東尼·埃德溫抱有同情。為什麽會同情?您指的是什麽?”

“隻不過因為她自己的父親也有同樣的苦惱,所以她理解他的遭遇。”

“苦惱?”

“我的曾外祖父加入過十分可怕的戰爭。好吧,我不認為還有什麽不可怕的戰爭。他在伊普爾受到了毒氣攻擊[1],然後被送回戰壕。外公說他從此就像變了一個人。他活在噩夢和恐怖的陰影之下,他常常大聲激昂地說話,吵得他們睡不著覺。我們現在把這稱為創傷後應激障礙。在當時隻是被認為是炮彈休克症,不是嗎?”

“炮彈休克症,”薩迪重複道,“安東尼·埃德溫?”

“沒錯。羅絲在日記中提到了很多次。她盡力去幫助他,而事實上正是他們的互相影響啟發了她後來的論文,關於如何教授難民青少年詩歌,尤其是浪漫主義作品。”

炮彈休克症。這真是個意外。薩迪回到車上的時候,在腦海中重新回放了談話的內容。她並不是對他遭受的情況感到意外,畢竟,他在法國打了好幾年的仗。而是,這件事情她至今都沒有印象在其他地方看到過。這是個秘密嗎?如果這樣的話,為什麽羅絲·沃特斯會知道這件事?也許,就像瑪戈所說的,僅僅是因為這個年輕的保姆對這種症狀很熟悉,能夠認得出來,而其他人則熟視無睹。薩迪不知道這是否有關係,也許她隻是在抓最後一根稻草。她想和某個人打電話——克萊夫、阿拉斯泰爾、波爾第——聽聽他們的意見,看看他們是否能夠幫著解釋一下這種情況,但當她拿出電話的時候,卻發現它沒電了。由於這裏的信號和波爾第家裏的一樣差,她戒掉了隨手充電的習慣。

一陣鈴響,學生們蜂擁回到教室。薩迪透過車窗看著他們。夏洛特·薩瑟蘭也去了像這樣的一所學校。在一張隨信寄來的照片中,她穿著名校製服,西裝上有一枚飾章,下麵繡著成就單。那張單子很長。不用說,天冷的時候一定還會穿戴粗花呢大衣和小貝雷帽。薩迪抱怨自己有些小氣。想到夏洛特在這樣一個地方上學她很高興。如果她當初不給予女孩這個她自己永遠都得不到的機會的話會怎麽樣呢?

薩迪對車說了好些甜言蜜語想讓它發動起來,然後給自己一道嚴厲的指令去忘記夏洛特,永遠地。那封信已經沒有了,被送還給發信人了,因為查無此人。她應該表現得像從來沒有收到過它一樣。她轉而去思考駛離牛津的路,一來到M40高速公路,就徑直往東開向倫敦,她回放了和瑪戈·辛克萊的會麵,提取了所有新的信息——給予羅絲·沃特斯一封非常好的推薦信和一大筆現金——來回斟酌,茫然地好奇安東尼·埃德溫的炮彈休克症是否會改變這些事情,又是如何改變的。

[1] 這裏指的應是第二次伊普爾戰役,在這場戰役中,德國試驗了其秘密武器氯氣,造成了大量人員傷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