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17年夏

第二天,埃洛蒂依然感到奇怪而不安。於是,她利用坐火車上班這段時間把她還記得的母親講過的睡前故事都草草地記錄下來。倫敦的景象在車窗外一片模糊。車廂裏,有一群小學生在盯著手機偷偷地笑著。埃洛蒂把記事本放在膝頭,將現實世界隔絕在外。她的筆尖在紙頁上劃過,可在快到滑鐵盧站時,她的熱情開始退去,書寫的速度也慢了下來。她瞥了一眼自己剛剛寫下的文字,故事裏講述的有那棟帶日月星辰風向標的房子,有附近那條變幻莫測的蜿蜒的河流,還有在夜晚的森林裏發生的那些精彩又可怕的事情。埃洛蒂感到有些尷尬。畢竟,這是講給小孩子聽的故事,可她是個成年人。

火車停在了月台邊。埃洛蒂把背包從腳邊的地板上拿了起來。她看了眼素描簿——現在它被裹在一條幹淨的棉質茶巾裏——她回想起自己昨天下午的魯莽行為,想起自己的一時衝動,想起自己越來越篤定這本素描簿預示著某種神秘,一陣不安湧上心頭。她甚至懷疑,這本素描簿這些年來一直都在等待著她——感謝上帝自己沒傻到把這個想法說給父親聽!

在埃洛蒂經過河岸街聖母教堂時,電話響了起來,佩內洛普的名字出現在手機屏幕上。埃洛蒂感到心慌,她突然意識到父親說的也許有些道理。自己之所以這麽不安,可能都是因為婚禮,並不是因為那幅畫著房子的素描。她沒接佩內洛普的電話,而是把電話塞回了口袋裏。當天下午,她要先和皮帕碰個麵,向她說些具體情況,然後還要到自己未來的婆婆大人那裏報到。

埃洛蒂曾想過數千遍,要是自己的母親還活著就好了,這樣就有人和佩內洛普勢均力敵了。母親能做得了主——不僅僅是在她父親那裏——因為勞倫·阿德勒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埃洛蒂在十七歲時就曾瘋狂研究過有關母親的報道,先是上網,後來又跑到大英圖書館申請了借書證,把自己能找到的每篇有關勞倫·阿德勒輝煌職業生涯的文章和訪談都收集了個遍。她晚上在自己的臥室裏閱讀了所有的文章,並以此拚湊出一個充滿活力的年輕女性的形象:她有著驚人的天賦,是樂器演奏方麵的大師級人物。不過,讓埃洛蒂反複品味的是那些訪談,因為在那些引號之間,她發現了母親自己的話,發現了她的想法、她的聲音、完全屬於她自己的表達方式。

埃洛蒂曾讀過一本書。她在希臘的一間旅館房間的床底下發現了那本書。書中寫了一個女人,在臨死前,她給自己的孩子留下了一係列關於生命和如何生活的書信,以便在自己過世之後,仍舊可以給孩子們一些指引。但埃洛蒂的母親是死於意外,也就沒給自己的獨生女留下這樣的金玉良言。不過,那些訪談雖算不上金玉良言,但總歸聊勝於無。十七歲的埃洛蒂把每一篇訪談都研究了一遍,牢牢記在心裏,還會對著梳妝台上的橢圓形妝鏡,低聲念誦一些自己精挑細選的話。這些話就像是受人推崇的詩句一樣,成了埃洛蒂給自己列出的人生戒律。因為,十七歲的勞倫·阿德勒可不像埃洛蒂十七歲時那樣:後者一直在和糟糕的皮膚以及青少年那種缺乏安全感的無望做鬥爭,前者則一直光彩照人,縱使天賦非凡,卻為人謙虛,還多次在學校畢業舞會上進行過獨奏表演,在國民心目中,她作為音樂甜心的地位巋然不動。

就連曆來自信滿滿的佩內洛普在談到埃洛蒂的母親時,聲音中也因敬畏而透著緊張。要知道,佩內洛普的自信可是如同她頸間那串完美無瑕的珍珠項鏈一般毫無破綻。她從來不說“你母親”,她總是說“勞倫·阿德勒”——“勞倫·阿德勒有最喜歡的音樂會曲目嗎?”“勞倫·阿德勒是否曾對哪處地方情有獨鍾?”對於這些問題,埃洛蒂都盡她最大的努力去回答。她並沒有說大部分自己所知道的都是從訪談裏了解到的,隻要知道去哪兒找,這些訪談都是可以免費查到的。佩內洛普對這些問題感興趣,這令埃洛蒂感到榮幸,因此她也不會岔開話題。阿拉斯泰爾家的房子是豪宅,衣著考究的父母不是一身粗花呢,就是一身細紋布,他家牆壁上到處掛著祖先的肖像畫,可見家族綿延數代。麵對這些,埃洛蒂需要把一切能找到的優勢都攥在手裏。

和阿拉斯泰爾剛開始談戀愛時,他就提到過自己的母親是一位古典音樂愛好者。她小時候也曾演奏過古典音樂,但進入社交圈以後便徹底放棄了。他曾對埃洛蒂講起自己喜愛的一些往事:他母親在他小時候領他去聽過的音樂會;倫敦交響樂團在皇家阿爾伯特音樂廳登台時,他會感到興奮無比。在這些往事裏,一直都隻有他們母子兩人,都是他們倆的特別時光。(“恐怕我父親覺得去聽音樂會有點太誇張了。他最喜歡的文化活動是橄欖球。”)如今,母子倆每個月仍舊會去聽一場音樂會,然後再共進晚餐。這是他們由來已久的“約會之夜”。

聽埃洛蒂說到這一點,尤其是當埃洛蒂說到自己從未被邀請與他們共度“約會之夜”時,皮帕皺起了眉頭,但埃洛蒂卻不怎麽往心裏去。她確信自己曾在哪裏讀到過,男人若是能對母親好,往往也會是最好的伴侶。再者,別人不覺得她一定是古典音樂愛好者,這樣的改變也算是件好事。從小到大,她總得一遍又一遍地和別人談論同一個話題——陌生人總會問她演奏什麽樂器,在她告訴人家她不會演奏樂器時,對方總是一副困惑的表情,並繼續問道:“一點兒都不會嗎?”

不過,阿拉斯泰爾卻能理解她。“這不怪你,”他說,“和完美一爭高下是沒有意義的。”雖然皮帕在聽到這種言論時頗為惱火(皮帕覺得“你能完美地做自己”),但埃洛蒂知道,他不是那個意思——他隻是並不挑剔罷了。佩內洛普的想法是在婚禮上加入一段勞倫·阿德勒的錄像。埃洛蒂說,她父親保存著勞倫·阿德勒表演時的所有錄像,如果佩內洛普想要,她可以讓他把這些錄像都找出來。對此,上了些年紀的佩內洛普在看著埃洛蒂時流露出實打實的喜愛。她伸手去握了握埃洛蒂的手,這是她第一次這樣做,並且說道:“我看過一次她的演奏,絕妙的表演,她特別投入。她的技巧登峰造極,但有了她的投入,她的音樂淩駕於其他所有人之上。那是場可怕的意外,讓人感到糟透了,我當時就像丟了魂兒一樣。”

埃洛蒂大感意外。阿拉斯泰爾家的人是不會“伸手”觸碰你的,在隨意的交談中也不會觸及生老病死之類的話題。當然啦,剛剛那一幕,來得快去得也快,佩內洛普已經開始了下一個話題:今年春天來得早,這也就意味著切爾西花展也要提早舉辦。埃洛蒂對這樣瞬息萬變的話題不太在行。她的手上還留有剛剛被另一個女人觸碰後揮之不去的感覺,而談話讓她想起了母親的離世,這讓她在接下來的整個周末時光裏都被那段回憶的陰雲所籠罩。

車子發生意外時,勞倫·阿德勒和開車的樂團客座美國小提琴演奏家正駕車返回倫敦。他們是結束了在巴斯的演出後和樂團的其他成員分開的。頭一天的演出剛一結束,其他成員就返回了倫敦,但埃洛蒂的母親留下來同當地的音樂家進行了一場研討會。“她非常慷慨。”埃洛蒂的父親說過很多次,這話是父親對亡妻大段溢美之詞中的一部分,每每談及,都有股演練台詞的架勢。“大家並沒有料到像她這樣的天之驕女會留下來參加研討會,但她熱愛音樂,會義無反顧地花時間和那些同樣喜愛音樂的人相處。不管對方是專家,還是業餘愛好者,對她來說都不重要。”

從驗屍報告上看,意外是由於鄉村車道上的礫石鬆動和司機誤判造成的。驗屍報告是埃洛蒂為了解母親而瘋狂搜集資料的那年夏天從當地檔案館拿到的。埃洛蒂想弄明白,為什麽他們當時沒有開車走高速公路,可驗屍官並不會對行程安排進行猜測。因此,報告給出的結果是:司機在急轉彎時車速過快,導致汽車失控,滑出車道,結果勞倫·阿德勒被從前擋風玻璃甩出車外,身上多處骨折。即便她能幸免於難,也無法再演奏大提琴了。這是埃洛蒂在守靈那晚躲在沙發後麵碰巧聽到母親的幾位音樂家朋友說的。這話似乎意味著,對於母親來說,活下來反倒會是更糟糕的結果。

埃洛蒂可不這麽看,她父親也一樣。父親熬過了意外發生後的種種,熬過了葬禮,但他的鎮定是打擊太大所致,在埃洛蒂看來,這在某些方麵比他後來身陷絕望更令人擔憂。他本以為把自己關在臥室裏便能掩飾好自己的悲傷,但房間的舊磚牆並沒有那麽厚。隔壁的史密斯太太來家裏幫忙時也清楚這一點。她的微笑中透著嚴肅,每頓晚餐都會把雞蛋煮得軟嫩嫩的,還會做些烤麵包。她生動地向埃洛蒂講述二戰期間在倫敦發生的故事:史密斯太太童年時代的夜晚是在炸彈的爆炸聲和德軍對倫敦的空襲中度過的,她還給埃洛蒂講了收到黑邊電報那天,她得知自己的父親失蹤了。

因此,在埃洛蒂的記憶裏,母親的死是永遠同爆炸聲和硫黃味糾纏在一起的;在某種深層的感官層麵上,無法與這段回憶剝離開的還有小孩子對於聽故事的強烈渴望。

“早啊!”埃洛蒂走進辦公室時,瑪戈正在用水壺燒水。她把埃洛蒂最喜歡的杯子拿了下來,放在自己的杯子旁邊,還把一個茶包扔進了埃洛蒂的杯子裏。“提醒你一句:他今早發飆了。負責時間管理的那個家夥,發下來一份‘建議’清單。”

“哦,天啊!”

“是啊!”

埃洛蒂端著茶走到了自己的辦公桌前。在經過彭德爾頓先生辦公室時,她走得尤其小心,免得自己被他看到。對於那位上了年紀、動不動就發火的頂頭上司,她心懷共事之誼,但要是他心情不好,很可能會罰她做這做那。埃洛蒂手頭的活兒已經夠多了,即便沒有那項無端派下來的修訂索引的任務,也會讓她忙得夠嗆。

她其實不必擔心的。彭德爾頓先生當時完全沒有心思管她。他一直臉色陰沉地盯著顯示器上的什麽內容。

埃洛蒂在辦公桌前剛一坐穩,就立馬麻利地把素描簿從手提包裏拿了出來,除去裹著它的茶巾,把它放進從廢棄的衣帽間找到的盒子裏。昨天,她一時發了瘋,這會兒,瘋勁兒都過去了。眼下最好的安排是給這些物品編製目錄,然後找個合適的地方把它們和檔案歸置在一起,便一勞永逸了。

她戴上手套,拿出了打孔機、墨水台、可以嵌入寫字台的木匣子和眼鏡盒。即便最粗略地掃上一眼,也能知道這些都是20世紀中葉的辦公室用品。眼鏡盒上的首字母縮寫意味著這些物品都是屬於萊斯利·斯特拉頓-伍德的,對此,她還是把握十足的。要完成一份明確的物品清單不過小事一樁,借此讓自己放鬆下來讓埃洛蒂很高興。她拿來一個新的檔案盒,把這些物品一一裝好,然後小心翼翼地把物品清單貼在檔案盒的一側。

書包更有趣些。埃洛蒂開始進行仔細地檢查。她注意到,皮革的邊緣有磨損,書包背麵還有一些擦痕,都更靠近右側;接縫處的針腳齊整,有一個搭扣上刻有一套五個圖案的標識,說明它是純銀的,而且是英國製造。埃洛蒂將單片放大鏡戴在左眼上,更仔細地觀察了一下:沒錯,五個圖案中有獅子,代表著純銀,有豹子,代表著倫敦——豹子的頭上沒有皇冠,說明它是1822年以後的物件;有小寫字母“g”,用的是能說明年份的老式字體(她快速查了一下倫敦日期字母印章表,確定了是1862年);稅印是維多利亞女王的頭像[2];最後是製造商的標識,是一組縮寫的首字母,上麵寫著“W.S.”。

埃洛蒂查閱了目錄,目光隨著手指一路向下,直到她找到了“威廉·西姆斯”。她微笑著肯定自己的工作。這個書包是由西姆斯品牌店製造的,那是一家高端的銀製品和皮革製品店,有皇室禦用許可證。如果埃洛蒂沒記錯的話,那家店就位於邦德街。

還算令人滿意,但故事還不完整,因為書包上還有其他的印記、擦痕和磨損形成的圖案。在確定書包的曆史時,這些信息同等重要。它們說明,不管這個書包被製作得多麽高檔,它卻並非純粹用於裝飾。書包是被使用過的,而且是物盡其用。在埃洛蒂用戴著手套的手指輕輕拂過被磨損得並不均勻的背帶時,她注意到書包是被背在右肩上的,經常撞到主人的左腿上。埃洛蒂找來一個書包試著背到肩上,然後本能地意識到,應該是把書包背在另一側。那麽,這個書包的主人很有可能是個左撇子。

這就將詹姆斯·斯特拉頓排除在外了,即便書包裏放著他的文件夾;不過,書包前蓋的皮帶上有幾個鍍金的首字母,它們已經把他排除在外了。“E.J.R.”。隔著手套,埃洛蒂用一個指尖在花體字母“E”上輕撫它的紋路。素描簿上也有相同的首字母縮寫。那麽她似乎可以放心地做出這樣的假設:這個首字母縮寫代表著畫下那幅素描的人的名字,而這個書包是他(或她)的。那麽,他(或她)是個畫家嘍?詹姆斯·斯特拉頓曾與當時許多知名畫家有交往,但這個首字母縮寫並沒有讓她立即想起誰。穀歌總是可以拿來一用的,但對於和藝術有關的信息,埃洛蒂卻有更快的查詢途徑。她掏出手機,在發現佩內洛普又給自己留了言時,心中一顫,但平複了心神之後,她給皮帕發了一條短信:

早安!維多利亞時代中期的畫家,名字的首字母是EJR,你能想到誰?

她立刻收到了回複:

愛德華·拉德克利夫。今天還能約嗎?見麵時間從十二點改到十一點行嗎?我把地址發給你。

愛德華·拉德克利夫,雖然在和詹姆斯·斯特拉頓常有書信往來的畫家裏沒有這個人,但這個名字隱約有些熟悉。現在,埃洛蒂把他的名字輸入了穀歌,並點擊了維基百科的頁麵。有關他的介紹頗為簡短,她快速瀏覽了前半部分,上麵說愛德華·拉德克利夫生於1840年,這說明他和詹姆斯·斯特拉頓是同齡人,而且相差不了幾年;他出生在倫敦,童年的部分時光是在威爾特郡度過的。他們家一共三個孩子,他是長子,也是獨子,父親看起來像是個業餘藝術愛好者,母親在藝術方麵自命不凡。父母赴遠東收集日本陶瓷的那幾年,他由祖父母拉德克利夫勳爵夫婦撫養。

下麵一段描述了他是怎樣的年少輕狂、脾氣暴躁,還講了他年紀輕輕便天賦不凡,被一位老畫家偶然發現(埃洛蒂對那位老畫家並不熟悉,但他顯然是有些名氣的人物)。他無意間看到了愛德華·拉德克利夫的畫作,並將這個年輕人納入羽翼。從愛德華·拉德克利夫早期的畫展來看,他會前途無量。不過,他和英國皇家藝術學院關係不和。狄更斯曾在一次評論中說他的畫不怎麽樣,為此,他和狄更斯曾進行了公開的口水戰,雖然短暫,但卻頗為激烈。然後,偉大的藝術評論家約翰·拉斯金委托他創作了一幅畫,這也最終證明了他的實力。從各方麵來看,愛德華·拉德克利夫的事業已經開始一片光明,可埃洛蒂卻開始琢磨起來,為什麽自己對他的作品並不熟悉,然後她讀到了最後一段:

愛德華·拉德克利夫與弗朗西斯·布朗小姐訂婚。未婚妻是謝菲爾德一位工廠老板的女兒。不過,年僅二十歲的她在一次劫案中不幸身亡,此後,他便退出了公眾的視野。據傳,拉德克利夫當時正在創作一幅傑作,但如果這一說法屬實,無論是他當時的那幅畫作,還是前期準備工作中留下的任何真跡,都從未曝光。1881年,拉德克利夫在葡萄牙南部海岸溺水身亡,屍體被送回英國安葬。雖然拉德克利夫的藝術創作在數量上因其英年早逝並不可觀,但作為創建紫紅兄弟會的成員,他仍是19世紀中葉藝術領域中一位重要的人物。

紫紅兄弟會。這個名字因為工作的關係聽起來有一絲絲耳熟。於是,埃洛蒂做了筆記,要拿她做的有關斯特拉頓信件的數據庫進行一下對照。她重新閱讀了這一段。這一次,對於弗朗西斯·布朗因遭遇暴行猝然辭世的問題,對於拉德克利夫退出公眾視野的問題,對於他孤身一人在葡萄牙客死異鄉的問題,她思索良久。對於這些問題之間的因果關係,她試圖找出些關聯性,最終得到的結論是:這個男人因傷心欲絕斷送了大好前程,身體每況愈下,落得了油盡燈枯的下場。

埃洛蒂拿起素描簿,一頁一頁地翻開來,直到她找到那張散落的紙片,上麵潦草地寫著**愛意的話:我愛她,我愛她,我愛她,若是無法擁有她,我一定會瘋掉,因為要是沒有她在我身旁,我害怕……

真有那種強烈到一旦失去就會使人發瘋的愛情嗎?人們真的會有這種感覺嗎?她想到了阿拉斯泰爾,這讓她的臉紅了起來,因為若會失去他,她當然會備受打擊。但為此發瘋?她真能想象自己在不可救藥的絕望中無法自拔嗎?

如果被失去的那個人是她的話,又會怎樣呢?埃洛蒂想象著她的未婚夫:一身定製的西裝,剪裁無可挑剔,出自他父親信賴的那位裁縫之手;俊美的臉龐,無論走到哪裏都會引來豔羨的目光;聲音中透著與生俱來的上流社會的人的溫度。他總是自信滿滿,優雅不凡,從容不迫,埃洛蒂根本無法想象,他會因為什麽事情被逼瘋。事實上,該好好想想的是,若是她自己不在了,那麽空下來的位子會多麽快速而又無聲無息地被填上,就像是把一顆鵝卵石投入池塘那樣。

而她母親的離開則不同。她母親的死帶來的是緊隨其後的混亂不安,是難以遏製的強烈情感,是公眾的萬分悲痛,是報紙刊登的專欄文章——上麵配有迷人的勞倫·阿德勒的黑白照片,字裏行間都是“悲劇”、“光芒四射”和“隕落的星辰”這樣的字眼。

也許弗朗西斯·布朗也是個光芒四射的人?

埃洛蒂想到了這個問題。曾經屬於詹姆斯·斯特拉頓的文件夾還放在書包裏,現在,她從裏麵拿出了那張鑲嵌在相框中的照片。

這是弗朗西斯·布朗嗎?差不多是這個年紀,因為二十多歲的人可不會擁有這樣一張臉蛋兒。

埃洛蒂緊緊盯著這張照片,那個年輕女人的目光,還有她直視鏡頭的表情都讓埃洛蒂錯不開眼。那女人是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她是個知道自己在想什麽、擁有怎樣價值的人。她是那種充滿**的年輕畫家會為之寫下“……若是無法擁有她,我一定會瘋掉……”的女人。

她在穀歌上輸入了“弗朗西斯·布朗”,並找到一條圖片搜索的結果,網頁上有同一幅肖像畫的多個版本:一個穿著綠色連衣裙的年輕女子,也是個美人,但她的美並不讓人驚豔——她不是照片上的人。

埃洛蒂隱隱有些失望。這種感覺並不陌生。這就是檔案管理員的命運。在某種程度上,檔案管理員都是尋寶的人,為了搞清楚他們研究對象的一生,就要把這些人日常生活中的零零碎碎仔細翻查一遍,要有條不紊地進行分類,要做一條一條的記錄,並總是希望找到什麽難得一見的寶貝。

這一次,成功的希望並不大:素描簿、紙條和裝有照片的文件夾是在同一個書包中發現的,但除此之外,就沒什麽明顯的聯係了。書包和素描簿屬於愛德華·拉德克利夫,文件夾屬於詹姆斯·斯特拉頓。可在這一點上,又沒有什麽證據表明兩人彼此認識。

埃洛蒂再一次拿起了照片。相框本身就很精致:質地是純銀的,上麵的圖案複雜精細。詹姆斯·斯特拉頓的文件夾上標注的是1861年,似乎有理由假定,裏麵那張照片是屬於他的,而且照片是1861年以後拍攝的。此外,還可以假定,照片上的女人在他的心目中有著一定的分量,因此他才會留著她的照片。可她是誰呢?一個不為人知的戀人?埃洛蒂並不覺得在自己已經讀過的他的日記或信件中會有跡可循。

她又看了看那張美麗的麵孔,想要找到些線索。她越是盯著她的照片,就越是覺得自己被她所吸引。這張照片有一百多年的曆史,很可能是一百五十年的曆史,但照片上的女人卻沒有歲月的痕跡。很奇怪,她的臉上有著當代人的氣質,仿佛她就是眼下外麵那些夏日裏倫敦街頭的姑娘,和朋友們一起歡聲笑語,享受著溫暖的陽光灑在暴露在外的皮膚上。她自信且風趣,投向攝影師的目光裏透著親密,幾乎會讓覺察到這股親密感的人有些不舒服,就好像埃洛蒂是他們在私密互動時的闖入者。

“你是誰?”她輕聲說,“對他來說,你又是他的什麽人呢?”

照片上還有著某種難以言語的東西。照片上的女人光彩照人:當然,那是因為她的麵孔,漂亮的眉眼,生動的表情,但也因為她的造型。她的長發做的是簡簡單單的樣式,衣裙看起來有種浪漫的風情,寬鬆又樸素,但也不乏誘人的地方:腰部被凸顯出來,一隻衣袖被推了上去,把手臂暴露在燦爛的陽光下。埃洛蒂幾乎可以感覺到從河麵吹來了溫暖的微風,拂過女人的臉龐,吹起她的發絲,把她的白色棉質衣裙弄得暖烘烘的。可是,這不過是她自己腦補出來的,因為畫中並沒有河。這都是因為照片所營造出的氛圍,因為照片所表現出的自由。嗯,這樣的裙子才是埃洛蒂想在婚禮上穿的——

她的婚禮!

埃洛蒂瞥了一眼時鍾,發現已經十點一刻了。她連皮帕的短信都還沒回複呢!要是她想在十一點之前趕到國王十字火車站,她得立馬動身。埃洛蒂把她的手機、便簽、日記本和太陽鏡都裝進了包裏,又看了看桌麵,以防自己可能會落下什麽東西。然後,衝動之下,她拿起了那張鑲嵌在相框中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穿的那條裙子著實漂亮。她看了一眼俯身靠在檔案櫃旁的瑪戈,便用茶巾將相框包了起來,塞進了包裏。

埃洛蒂走出辦公室,來到樓上,步入了夏日的溫暖之中。她開始回複短信。

十一點見沒問題,她輸入著文字,現在就過去——把地址發過來,我很快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