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奇伍德是一處安靜的地方。打從我們那年在這裏度過夏天時起,許許多多個夏天過去了。這裏於我而言,早就習以為常,日複一日的輕緩節奏,始終一成不變。我沒有多少選擇的餘地。這裏鮮少有客到訪,如今即便是有,也不會逗留太久。我不善待客之道。要住在這裏並非易事。

總的來說,人們懼怕老房子,就像他們自己也會懼怕老人家一樣。泰晤士河步道已成為人們散步時最鍾愛的路線。晚上和清晨,時不時有人在鄉間小道上停下來,往花園的圍牆裏瞧。我看得見他們,但我不會讓他們看到我。

我很少離開這棟房子。我以前常常跑到草地的另一頭,我的心髒在胸口怦怦地跳,我的臉頰溫熱,四肢在運動時充滿力量、無拘無束。可如今,那些都成了我無法做到的壯舉。

鄉間小道上的那些人聽說過關於我的傳聞,他們會朝著老宅子指指點點,還會到處擠在一起低頭八卦一番。他們說,“事情就是在那兒發生的”“那兒就是他住的地方”,還會說“你覺得是她幹的嗎”。

不過,大門一旦關上,人們便不會進來。他們聽說這地方鬧鬼。

我承認,在克萊爾和阿黛爾說起鬼魂的時候,我沒怎麽注意聽。我很忙,我的心思都放在了別處。從那以後,對於當時的心不在焉,我不知後悔了多少次。這些年來,知道有關鬼魂的事會很有用,尤其是當我有“客”到訪時。

我有一位剛來的客人。一如既往,我是先感覺到這一點的。那是憑一絲意識感覺到的。樓梯踏板上,那到了晚上便安然蔓延的濁氣,有了輕微但又確切無疑的變化。我沒有靠近,我希望在我等待一切歸於平靜的時候,這變化不會打擾到我。

隻不過,平靜沒有恢複,寂靜也沒有。這變化——他,因為我現在已經可以瞥見他——他並不吵鬧,不像他們中的有些人那樣,但我學會了如何傾聽,學會了聽什麽,而當他弄出來的那些動靜開始有了規律性的節奏時,我知道,他打算要留下來。

我已經很久沒有客人了。他們過去常常令我困擾,他們的低聲耳語,他們發出的咚咚的悶響,還有那種心寒的感覺——我的東西、我的空間不再屬於我自己的感覺。我一直都該幹什麽幹什麽,但也會去仔細研究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就像愛德華可能會做的那樣。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學會了如何以最好的方式讓他們繼續他們的生活。畢竟,他們都是些平凡的人,對於如何幫他們走好自己的人生之路,我已經駕輕就熟了。

不是所有的客人都在意你,也隻有其中的一些得到過我的溫暖。那些特別的客人:那個可憐的、在夜裏大喊大叫的悲傷的士兵;那個把憤怒的淚水落在地板縫裏的寡婦;當然,還有那些孩子——那個孤單的、想要回家的女學生,那個表情嚴肅的、一心想要撫慰母親破碎心靈的小男孩。我喜歡孩子。他們總是更敏銳。他們還沒有學會如何去視而不見。

對於這位新來的客人,我還在斟酌,我倆能否相安無事地生活在一起,以及這樣的生活又能持續多久。至於他,他還沒注意到我。他十分專注於他自己在忙活的事情。他每天都做著同樣的事。在麥芽坊的廚房裏閑逛,一側的肩膀上總是掛著那個棕色的帆布口袋。

起初,他們都是如此。無心觀察,就陷在自己的小圈子裏,執著於他們認為自己必須完成的事,不管那是些什麽事。不過,我很有耐心。除了旁觀和等待,我也沒什麽別的事可做。

現在,我便能透過窗戶看到他,他正朝著村邊的小墓園走去。他停下來,似乎在看墓碑上的字,仿佛是在找什麽人。

我想知道他在找誰。那裏埋的人可多著呢。

我一直都好奇心很重。我父親常說,我生來就好琢磨。麥克夫人說,早晚有一天,我會和好奇的貓落得同樣的下場。

瞧,她說得沒錯。

他現在不見了,他越過了小山丘,所以我也就分不清他走了哪條路,或者他的帆布包裏都裝著些什麽,再或者他來這兒是打算做什麽。

我想我可能是感到有些興奮。我也說過,已經有好一陣子沒有客人到訪了,而且琢磨琢磨這位新來的客人,總是讓我情緒高漲。這讓我不再去想那些我已慣於思考的問題,那些他們常常用來刁難我的問題。

比方說這樣的一些問題……

當他們都收拾好行囊逃離這裏時,當馬車仿佛來自地獄的惡魔一般在車道上狂奔時,愛德華可曾回頭看上一眼,在薄暮中的那扇窗子裏,他可曾瞥見什麽能替代他的噩夢的景象?

在他回倫敦之後,在他重新坐到他的畫架前之後,他可曾時不時眨眨眼睛,把我的身影從他的視線中抹去?在我的思緒圍著他打轉時,他可曾在漫漫長夜裏夢見過我?

他當時可還記得,如同現在的我一樣,燭光在印滿桑葚的牆麵上閃爍?

還有其他的很多問題。那都是些我不再讓自己深究的問題。既然已無人可問,想那些也沒什麽用了。

他們都不在了。他們早就都不在了。問題都留給了我,成了永遠無法解開的結。這些翻來覆去的問題,已經被所有人遺忘。除了我。因為我記得一切,不管我怎樣嚐試去忘掉,卻終究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