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二〇〇三年,康沃爾

“我們回來啦!”薩迪回到外祖父的住所,在門廳裏踢掉了沾滿泥巴的跑鞋,用腳趾把它們趕到牆邊的踢腳線處。懸崖頂上的小屋充斥著溫熱、鹹濕的氣味,她的胃渴望著早餐,大聲地發出訴求。

“嘿,波爾第,你肯定想不到我們發現了什麽。”她一邊說著,一邊從衣帽架下的盆裏拿出一份狗餅幹,“外公?”

“我在廚房。”他回應道。

薩迪輕輕拍了拍饑腸轆轆的狗,走了進去。

她的外祖父坐在木製的圓餐桌邊,不過不止他一個人。一個身材矮小、灰白短發、戴著眼鏡,看上去精力充沛的女人坐在他對麵,手裏拿著一隻馬克杯,愉快地微笑著向她招呼示意。

“噢,”薩迪說道,“抱歉,我沒有注意到——”

她的外祖父揮揮手表示不在意:“水還開著,親愛的薩迪。自己倒杯茶,和我們坐一起聊聊吧?這位是醫院的路易絲·克拉克,來這裏為夏至慶典收集些玩具。”薩迪微笑著打了聲招呼,他繼續說道:“她為我們的晚飯帶來了一道燉菜。”

“我能做的隻有這個。”路易絲說,半站起身來同薩迪握手。她穿著一條很舊的牛仔褲和一件同她鏡框差不多綠的T恤,上麵印著:奇跡發生!她的臉上散發出光彩照人的神情,像是比全世界大部人都要睡眠充足;相比之下薩迪顯得髒兮兮、憔悴,且愁眉苦臉。“你的外祖父真是好手藝,能做出這麽精美的雕刻。醫院今年一定會因此添彩,有他的幫助我們真是幸運。”

薩迪非常認同這一點,不過,鑒於外祖父並不喜歡在人前受到稱讚,她並沒有搭話。取而代之的是,她從身後抱住他,並在他光禿的腦袋上親了一下。“這麽說來我得鞭策他加油幹活兒了,”她坐到凳子上說,“這燉菜聞起來真香。”

路易絲開心地笑起來:“這是我的獨家配方——小扁豆和愛心。”

有許許多多的應答可以選擇,但在薩迪開口之前,波爾第突然插了話:“薩迪會和我待上一段時間,她剛從倫敦過來。”

“一個假期,真好啊。那麽,兩星期後節日的時候你還在這裏嗎?”

“也許吧。”薩迪說著,盡量避開外祖父的目光。當他問及她的打算時,她含糊其詞地應付:“我可以隨機應變。”

“那就看緣分吧。”路易絲讚同地說。

“就是這樣。”

波爾第抬了抬眉頭,不過顯然認真地想過了。他朝她滿是泥巴的衣服揚了揚下巴:“你是去打仗了吧。”

“你應該看看另一個家夥。”

路易絲睜大了眼睛。

“我的孫女是個跑步愛好者,”波爾第解釋說,“就像那些充滿好奇、喜歡吃苦的人。過去的一個星期,這裏的氣候讓她有點患上幽閉症,現在似乎終於習慣了。”

路易絲笑了起來:“剛來這裏的人幾乎都這樣。對於那些不是土生土長的人來說,這裏的大霧天的確有些壓迫感。”

“我很樂意報告,今天沒有霧,”薩迪一邊說著,一邊厚厚地切了片波爾第每天都吃的酵母麵包,“外麵的天空像水晶般清亮。”

“那正好。”路易絲喝幹最後一口茶,“我有三十二個興奮甚至危險的孩子在醫院裏等著他們的海邊野餐。如果這次再遲到的話,我恐怕要眾叛親離了。”

“來,我來幫你,”波爾第說,“我可不想讓這些小囚徒有任何暴動的機會。”

在他和路易絲用紙巾包裹這些雕刻玩具,並且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放進紙板箱的時候,薩迪正往她的麵包上抹黃油和果醬。她懶得告訴波爾第她在樹林裏發現那幢小屋的事情。它那異樣、孤獨的氣氛一直跟著她回到家,對於他們的談話,她也隻是粗略地聽了一下。談話快結束的時候他們提到了委員會中一個叫傑克的人。“我會去拜訪他,”波爾第說,“帶上他喜歡的梨子蛋糕,看看能不能說服他。”

薩迪從廚房的窗戶向外張望,通過外祖父的花園可以看到港口,那裏有好幾排漁船浮動在絲絨般的海麵上。波爾第迅速地在這個地方為自己找到了容身之地,這一點十分不同尋常。他來這裏隻有一年多一點,卻似乎已經對這裏的環境和人們都十分熟悉了,好像他一輩子都生活在這裏一樣。薩迪甚至都不能確定,自己叫得出生活了七年的小區裏每個鄰居的名字。

她坐在餐桌邊,試著回憶住在她樓上的那個男人的名字,是叫鮑勃、陶德,還是羅德,還沒來得及想起來,波爾第便開口對她說:“繼續說說,親愛的薩迪——告訴我們你這一路的所見所聞。你看上去像摔進了一個老礦井。”他停下了手裏的包裝活兒,問道,“並不是這樣吧?”

她深情又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波爾第是個急性子,起碼對於發生在薩迪身上的事情是這樣的。露絲死後他就一直這樣。

“埋藏的寶藏?我們發財了嗎?”

“很可惜,沒有。”

“也許你會在這裏交上好運,”路易絲說,“走私販們沿岸挖了許多地道。你去海岬附近了嗎?”

“我去了樹林。”薩迪回答。她粗略地解釋了拉姆齊的事情,它是如何走失,然後她和阿什不得不離開道路去找它。

“薩迪——”

“我知道,外公,樹林很茂密,而我是個城裏人,但是有阿什陪著我,而且幸好我們去看了一下才終於找到了拉姆齊,它在一個老舊的棧橋上被一個洞困住了。”

“一座棧橋?在樹林裏?”

“不是在樹林裏,是在一個空地上,一個莊園。棧橋在一個湖邊,在一個長勢失控的花園當中。你要是見了肯定會喜歡。那裏有楊柳樹和大片的籬笆,我想那裏曾經一定非常壯觀。還有一幢房子,被遺棄著。”

“埃德溫家的地盤,”路易絲淡定地說道,“洛恩內斯。”

這個名字聽上去似乎帶著魔力,擁有眾多康沃爾郡詞匯中低沉的音色,薩迪不禁想起了那些昆蟲帶來的異樣感受,仿佛房子本身是有生命的一樣。“洛恩內斯。”她重複道。

“它的意思是‘湖邊小屋’。”

“是的……”薩迪腦海裏浮現出泥濘的湖,以及棲居其中的怪異鳥類,“是的,就是那樣。那裏發生了什麽?”

“一件駭人的事情,”路易絲悲傷地搖著頭,“要追溯到三十年代,在我出生之前。我的母親過去時常說起,不過——通常是在她想阻止我們幾個孩子走得太遠的情況下。一個孩子在一個派對的夜晚丟失了。這在當時是個大新聞;那家人非常有錢,國家報刊都給予了極大關注。他們動用了大量的警力來調查,甚至調來了倫敦的高級官員,但大家都束手無策。”她裝好最後一個玩具,然後把盒子蓋上,“可憐的小家夥,他還是個嬰兒。”

“我從來沒聽說過這起案件。”

“薩迪在警局幹活兒,”波爾第解釋道,“她是個警探。”他帶著一絲自豪補充道,這讓她略有些尷尬。

“好吧,我想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路易絲說,“每過十年左右所有的事情就會再次浮現。有人報警提供線索,但仍然一無所獲;有人突然從天而降,聲稱自己就是那個失蹤的男孩,但都沒能給當地的媒體提供更多的信息。”

薩迪想象了一下遍布塵土的書房,書桌上翻開的書籍,牆上掛著的素描和肖像畫,那曾經一定是對某人有某種意義的個人物品。“那幢房子怎麽會被遺棄呢?”

“這戶人家離開了。他們鎖上大門回到了倫敦。時間一久,人們就忘記了它的存在。它成了我們心中睡美人的城堡,同樣也在樹林的深處,除非有什麽特殊的原因,一般不會有人去那種地方的附近轉悠。人們說它曾經很迷人,美麗的花園,一個很大的湖,世外桃源一樣的地方。但是這些全部都隨著那個小家夥的失蹤一並無影無蹤了。”

波爾第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輕輕地合攏雙手。“是的,”他說道,“是的,我在康沃爾的發現也讓我對此深信不疑。”

薩迪皺了皺眉頭,向來講究實際的外祖父使她感到驚訝。盡管可以肯定,這一定是個浪漫的故事,但警察的直覺還是讓她有些顫抖。沒有人會平白無故地消失、蒸發、無影無蹤。薩迪先把波爾第的話擱在一旁,轉身麵向路易絲。“警方的調查……”她問道,“當時有沒有嫌疑對象?”

“我猜肯定是有的,但是沒有人被興師問罪。從我記事起,它就是一樁真正的謎案。沒有任何清晰的線索。那時對這個男孩有大規模的搜索,最初認為他可能隻是迷路,然而沒有發現他留下的絲毫蹤跡。”

“那戶人家再也沒有回來過?”

“再也沒有。”

“他們沒有把房子賣了?”

“據我所知,並沒有。”

“奇怪了,”波爾第說,“難道就讓它這樣一天到晚緊鎖大門,孤零零地待在那裏?”

“我想這對他們來說過於悲傷,”路易絲說道,“太多的回憶。想想失去一個孩子會是什麽樣子,悲痛欲絕卻又無能為力。我能夠理解他們為什麽逃離這裏,在其他地方從頭開始新的生活。”

薩迪喃喃地應和。她的經驗告訴她並不是這樣,無論一個人生活多麽艱辛,無論他們的生活如何煥然一新,往事總會在之後的歲月裏想方設法糾纏他們。

那天傍晚,在波爾第為她準備的二樓房間裏,薩迪拿出了信封,就像她前一個晚上,以及前前個晚上做的那樣。盡管她並沒有從裏麵取出信件。沒有這個必要。她在幾個星期前就把裏麵的內容背了出來。她的拇指滑過信封,在地址上方有一行大寫的文字:內附照片,請勿折疊。當然,她也記得那張照片。證據。她得到的真正的證據。

兩條狗在她的床腳輪流值班,拉姆齊在睡夢中抽泣著。薩迪一隻手放到它溫暖的側腹上安慰它:“好了好了,老夥計,一切都會好的。”有一瞬間她覺得,這話似乎也是對自己說的。她花了過去的十五年才找到自我。十五年來她一心向前,堅決不回頭。難以置信的是,她所有努力的結果,就是在過去和現在之間造了個壁壘,而現在一封信就把它給擊垮了。她隻要一閉上眼睛,就能清晰地看到十六歲的自己,站在父母幹淨整潔的半獨立式洋房的磚牆外等待著。她看見自己穿著廉價的棉質裙子,嘴上塗著唇彩,眼睛上有一圈眼影粉。她仍然記得,她用一小截髒兮兮的眼線筆對著鏡子化妝的樣子,她極力想把眼圈畫得又黑又深,以此來隱藏自己真實的樣子。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過來把她接走,薩迪並不認識他們,她隻被告知他們是外祖父母的熟人。那個男人待在駕駛座上,用塊布擦拭著黑色的方向盤;而那個女人,塗著醒目的珊瑚色珠光唇膏,動作迅速地從後排座位爬出來,一溜小跑來到路邊。“早上好,”她叫喊道,尖銳的歡呼聲讓人覺得好像大家都知道她是來好心幫助的,並且她自己樂在其中,“你一定就是薩迪。”

薩迪一整個早上都坐在那兒,她覺得待在空空的房子裏頭沒什麽意義,也不確定自己還有什麽地方可以去。當棕紅色頭發的社區工作者第一次告訴她具體在何時何地等著的時候,她考慮再三還是決定不去了,但是這個念頭隻維持了一分鍾,薩迪知道這是她最好的出路。她曾經也許是挺傻的——她的父母不厭其煩地這麽說她——但她並不蠢。

“薩迪·斯帕羅?”那個女人一再確認,一條細細的汗水從她臉頰邊的金發中流淌下來。

薩迪沒有作答,她的屈從是有限度的。她緊閉雙唇,假裝饒有興致地望著天空中飛過的一群八哥。

而那個女人,在她看來,絲毫沒有在意。“我是加德納太太,那邊的是加德納先生。你的外婆露絲讓我們來接你,因為你的外公外婆都不會開車,所以我們很高興能幫上忙。我們是鄰居。真不巧,這一路上花了不少時間。”薩迪一聲不吭,於是她就朝著一個英國航空的包揚了揚噴滿發膠的腦袋——這個包是薩迪的父親上一年去法蘭克福出差時帶回來的。“全部的東西都在這兒?”

薩迪拽起包的拎手在水泥地上拖著,直到撞到了她的大腿。

“輕裝上陣。加德納先生會非常讚賞這一點的。”那個女人猛地拍了一下飛到她鼻尖的蒼蠅,薩迪想到了彼得兔。在她永遠離開家的那一刻,在所有湧入腦海的許多事情當中,隻有一個小人書的角色。這個場景本來非常有趣,隻不過彼時彼刻薩迪再也感覺不到任何有趣的事情了。

她本不想一邊抽泣著一邊不停地回頭看著她住了很久的房子,但是當加德納先生駕著他的大車起步的時候,她的目光誠實地向一側移過去。那個家裏已經沒有人,已經沒有什麽東西可看,以前她也沒有多看過幾眼。隔壁的一個窗戶上懸著一副輕薄的窗簾,被風刮了幾下,掉了下去,薩迪的告別正式結束,千篇一律的郊區生活隨即展開。加德納先生的車在這條路的盡頭打了個彎,朝著西邊倫敦的方向駛去,而薩迪並不清楚自己將要在外祖父母家開始什麽樣的新生活,他們在她無處可去的時候接納了她。

頭頂上一陣沉悶的聲響把薩迪從回憶中喚醒,把她帶回光線昏暗、潔白的臥室中,臥室裏有傾斜的天花板,還有能夠俯瞰到一望無際的深色海洋的老虎窗。牆上掛著一幅畫,畫著暴風雨中的大海,巨浪眼看就要吞噬三條小漁船,和露絲在薩迪倫敦家裏的床頭上掛的一樣。“我們在度蜜月的時候買的,”有一天晚上她這樣告訴薩迪,“當時我一眼就看中了,巨大的海浪即將摧毀一切的緊張感。勇敢又經驗豐富的漁夫們低下頭,奮力地支撐著寶貴的生命。”薩迪已經感覺到了它的意味,露絲並不需要把它講解清楚。

又一記悶響。波爾第又來到了閣樓。

薩迪在來到海景小屋的第一個星期裏,察覺到了一個規律。白天她的外祖父忙忙碌碌,新的生活、新的朋友、花園工作,還有為即將到來的節日而進行的沒完沒了的準備工作。夜裏卻是另一番景象。每天晚飯後的一段時間,波爾第總會爬上搖搖晃晃的樓梯,假裝去找某個突然急需的鍋碗瓢盆。開始先是一陣碰撞聲,仿佛他是在移動的箱子裏翻找東西,接著箱子之間的空間似乎變大了,然後煙鬥那種甜得發膩的氣味從地板的縫隙裏滲了下來。

她知道他在幹嗎。他已經把露絲的一部分衣物捐給了樂施會,但還是有許許多多裝滿東西的箱子不忍心舍棄。這些都是一生的收藏品,而他則是它們的保管員。“別動它們,以後再說。”當薩迪要幫助他一起整理的時候,他趕忙說。然後似乎感到剛才的口氣有些尖銳,他補充道:“它們放在那裏也無害。我很樂意想到她還有那麽多東西在這裏,在這片屋簷下。”

當她外祖父對她說他已經把一切都賣掉,準備搬去康沃爾的時候,她著實吃了一驚。他和露絲結婚後就一直生活在這裏,這兒是薩迪深愛的家,是她依靠的港灣。她本以為他會永遠住在那裏,仿佛有一部老舊的幻燈機在布滿灰塵的角落裏放映著快樂的回憶,他舍不得離開。薩迪從未摯愛過其他人,也沒有被像波爾第和露絲那樣的人疼愛過,又一次,她不知該何去何從。原來,搬家這件事他們已經一起商量了好多年。當波爾第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一個客人把這個想法灌輸進了他的腦袋,還對他說了許多故事,西邊的天氣如何怡人,到處都是美麗絢爛的花園,鹽,大海,還有豐富的民俗文化。“時機總是未到,”葬禮後的幾個星期,他悲傷地對薩迪說,“我們總是覺得還有的是時間,直到有一天你發現並不是這樣。”薩迪問他是不是想念倫敦的時候,他聳了聳肩,表示他當然會想,那是他的家,是他出生、長大、遇見妻子、成家立業的地方。“但這些都是過去了,親愛的薩迪;無論去哪裏我都會帶著這些回憶。但我要去做一些新的事情,一些曾經和露絲一起談論過的事情——在某些方麵,這就好像我也賦予了她未來一樣。”

突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接著是一記敲門聲,薩迪驚醒了。她迅速地將信封藏到枕頭下麵:“進來。”

門開了,是波爾第,手裏拿著蛋糕罐。

她誇張地咧開嘴笑笑,心髒怦怦直跳,好像泄露了什麽秘密一樣感到些許不安:“找到你要找的東西了嗎?”

“就是這個。我的標誌之一,梨子蛋糕,我打算明天烤。”他輕輕地皺了下眉頭,“不過我發現沒有梨子。”

“雖然這方麵我不在行,但我猜這大概是個麻煩。”

“我想你明天早上會去村裏幫我帶一些回來吧?”

“好吧,我得先看看日程……”

波爾第笑了笑:“謝謝,親愛的薩迪。”

看他轉來轉去的樣子,薩迪知道他還有什麽話要說。果然。“我剛才在那上麵的時候還發現了別的東西。”他的手伸到罐子裏,拿出一本邊角已經卷起來了的書,遞到她麵前,以便她能看清封麵,“像新的一樣,對嗎?”

薩迪立即把它認了出來。就像突然意外地打開了一扇門通往舊時光的友人,一個曾經一直陪伴在身邊的老朋友,尤其是在自己艱難頓挫的時期。她簡直不能相信波爾第和露絲居然還保存著它。現在已經很難去想象,這本解謎書當時對於她的生活是如此重要,在她剛開始和他們一起生活的時候。在外祖父母的房子裏,她把自己關在一個空置的臥室裏,這是露絲特地為她準備的,位於上方的一個小房間,她在那裏鑽研著整本書,一頁一頁,從封麵到封底,已經近乎信仰的程度。

“你把它們都解開了,是嗎?”波爾第問道,“每一個謎題?”

薩迪被他語氣中的自豪感所觸動:“是的。”

“都沒看過答案嗎?”

“當然沒有。”她盯著書背部粗糙的毛邊,她把答案頁撕掉了,這樣她就不會,也不能受到**。這一點,當時對她來說至關重要。她的答案必須由她自己解出,她的成績正當獨立,不容置疑。當然,她也曾試圖去證明自己。她並不笨,並不是無藥可救,更不是個“壞蛋”,無論父母會怎麽說她。那些問題,不管多大,都能被解決;巨浪可以瓦解,漁夫們也會獲救。“露絲給我的。”

“是啊。”

在那個非常時期,這真是件恰當的禮物,盡管薩迪覺得當時自己並沒有因此而及時表達感激。她不記得外祖母把書給她的時候自己說了些什麽。很可能什麽都沒有說,那個時候她還不怎麽愛與人交流。十六歲的叛逆期,對任何人、任何事都無禮冷淡、惜字如金,包括(尤其是)那些根本不認識就被卷進來拯救她的親戚。“我不知道她是怎麽知道的。”

“她人很好,心地善良又聰明。她能看到人們的心思,哪怕他們盡力去隱藏。”波爾第微笑著,他們都假裝他並沒有因為談到露絲而眼眶濕潤。他把解謎書放到一旁的桌子上。“你來的時候我就在想大概要再給你弄一本,哪怕一本小書讀讀也行。大多數人在放假的時候都這麽做。”

“真的嗎?”

“據我所知是的。”

“那要麽我以後試試。”

他抬了抬一邊的眉毛。他對她的到來感到好奇,不過就對她的了解,他知道最好對此不要多問。“好吧,”他隻是說,“我該去睡覺了。沒有什麽能比海邊的空氣更宜人了,不是嗎?”

她表示同意並道了晚安,但當門從他身後關上的時候,她注意到他的腳步聲又回到了閣樓,而不是去向他的臥室。

煙鬥裏的煙透過地板的縫隙漏下來,狗兒們睡在她的身邊頻頻被夢驚動,外祖父在樓上回憶過去,薩迪迅速地翻了一下那本書。隻是一些簡單的腦筋急轉彎之類的題目,沒什麽特別的,而就是這些當時拯救了她。在外祖母給她這本書之前,她並不知道自己有多聰明。她不知道自己擅長解謎,也不知道解開謎題所帶來的快樂,就像其他孩子逃學一樣。然而事實證明她的確聰明,的確適合解謎,一扇門被打開了,她的人生從此走向了從未想象過的路。她逐漸長大,擺脫了小時候的困惑,然後找到了一份真正可以解謎推理的工作,如果失敗了,後果也將遠超出她的承受範圍。

她在想,為什麽波爾第偏偏在今晚,在這麽明顯的時機,而不是別的時候把這本書給她,這究竟是不是一個巧合?還是他覺得她這次的到訪和十五年前她剛被帶到他們家那次有聯係?

薩迪又拿出了信封,再次仔細地研究起上麵的筆跡來,她自己的名字和地址像長篇大論一樣寫在信封上。裏麵的信件則是一個定時炸彈,嘀嗒嘀嗒作響,而她正想方設法把它解除。這封信已經把所有事情搞得一團糟了,而這種狀態還會持續下去,直到她把它搞定為止。她真希望自己從沒有收到過這該死的東西。它當初應該從那個郵遞員的包裏掉落出來,接著被一陣風卷起吹跑,再從什麽地方躥出來一條狗把它叼走,嚼一嚼,直到整個信封都化作一團濕乎乎的爛泥。薩迪鬱悶地歎了口氣,然後把信夾進解謎書裏。她並不天真,她知道這個世界沒有所謂的“公平”。盡管如此,當她把書合上放好的那一刻,她還是感到有點惋惜。多多少少,這似乎有些不正確,一個人的人生竟然會在同一個錯誤上翻兩次車。

當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解決方法浮現了出來。她一直潛入那個夢中,如今已經習以為常:門廊裏一個背光的小女孩,伸出雙手叫喊著她的母親,她一睜開眼睛,便立即清醒了。答案(這個在薩迪看起來清澈的夜晚,她所有的問題)變得如此簡單,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為此花了六個星期。她,一個自豪於自己解謎能力的人。她曾希望自己從沒拿到過這封信,誰說她拿到了?薩迪甩開羽絨被,再次把信封從解謎書中取出來,然後在床頭櫃上翻找筆。“查無此地址,”她在信封麵上匆匆寫下這句話,努力讓她的字跡比平時寫得更潦草,“退回發件人。”她仔細看了看自己的筆跡,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她克製自己不再去看那張照片,小心翼翼地把信件重新封好,以免別人看出來。

第二天一清早,趁著波爾第和狗兒們都在睡覺,薩迪換上一身跑步裝備,沿著幽暗的街道慢跑,手裏拿著那封信。她把它投進了村子裏唯一的一個郵筒裏,它即將被帶回倫敦。

她在峭壁附近繼續跑著,一路上展現著收不住的笑容。她的腳步仿佛注入了新的能量,金色的太陽在粉紅色的天空中升起,她盡情享受其中,一切不開心的事情都結束了。這簡直就好像這封信從來沒被她撿到過一樣。波爾第永遠都不需要知道她這次突然到訪康沃爾背後的真相,而薩迪也可以回去工作了。沒有了信件內容對她判斷力的阻撓,她就能夠讓貝利的案子了結,然後從一直籠罩在她身上的各種瘋狂中掙脫出來。她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告訴唐納德,她已經休息好了。

薩迪後來再次出門幫波爾第買梨子的時候,繞了個遠路進村,她越過懸崖,來到瞭望塔,然後從西邊陡峭的小徑朝草場走去。不可否認,這是全世界最美麗的地方之一。薩迪能夠理解波爾第愛上這裏的原因。“我立刻就知道了,”他曾帶著猝不及防的、重新燃起的熱情對她說,“那個地方就好像在召喚我一樣。”他曾如此熱情,以至於相信某種神秘的外來力量的存在,搬家就像是“注定的”,薩迪當時隻能笑笑,點點頭,忍住沒告訴他,幾乎沒有人不覺得這裏的生活在召喚他們。

她事先從口袋裏掏出幾枚硬幣,拿在手裏晃動著。村莊裏的手機接收信號不穩定,不過公園裏有個公共電話亭,她打算趁波爾第不在,好好用一下電話亭。她把硬幣扔進投幣口,一邊站著等待,一邊用大拇指不停地敲擊著自己的嘴唇。

“你好,雷恩斯。”他低沉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唐納德,我是薩迪。”

“斯帕羅?我聽不大清楚你的聲音。休假過得怎麽樣?”

“很不錯。”她猶豫了一下,然後加了句,“很清閑。”因為這似乎像是人們提起假日時常說的話。

“很好,很好。”

電話裏發出嘶嘶的聲音。他倆都不喜歡寒暄,於是她直接切入正題:“聽著,我已經想了很多,現在我準備好回來了。”

沉默。

“回來工作。”她補充道。

“這才過了一個星期。”

“但是一切都很澄明。海邊的空氣以及所有的事情。”

“我想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斯帕羅。四個星期,沒有但是。”

“我知道,唐[1],但是你看……”薩迪回頭掃了一眼,看到一個女人正推著坐在秋千上的孩子,她壓低了嗓音,“我知道我沒有照章辦事。我徹頭徹尾地錯了,我反應過度,處理得一塌糊塗。你是對的,確實有些其他的因素,一些個人因素,但現在都結束了,解決掉了,而且——”

“等下先別掛。”

薩迪聽見電話的另一頭有人在嘰咕些什麽。

唐納德嘟噥地回複了一下,然後回到電話中來:“聽著,斯帕羅,”他說,“這裏發生了些事情。”

“是嗎?有新的案子?”

“我得掛了。”

“呃,好吧,當然。我隻是想說,我準備——”

“信號不是很清楚。過幾天再給我們打電話,好嗎?下個星期,我們好好地談一談。”

“但是我……”

電話掛斷後,薩迪對著話筒咒罵了幾句,接著又在口袋裏翻找起硬幣。她重新撥了號碼,但這次直接轉到了唐納德的語音信箱。她等了幾秒後,又嚐試撥打,結果還是如此。薩迪沒有留言。

她在草場邊的長凳上坐了一會兒。兩隻海鷗正在爭搶一片從報紙包裹中漏出來的薯片。那個秋千上的孩子在哭泣,秋千的繩索同情地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薩迪不知道是不是唐納德故意不接她後麵的幾個電話。她覺得有可能。她坐在電話旁,兜裏揣著硬幣,思索著還有什麽其他人可以聯係。她意識到沒有其他人了。薩迪做起了屈蹲,一個接一個。她需要回倫敦,在那裏她才有價值,比起買梨,那裏有更多的事情能做。想到這裏,她幾乎傷心欲絕。沮喪、無力、突然被壓製的激動在她的心裏擠作一團。那個秋千上的孩子正脾氣發作大吵大鬧,拱起小小的身板不讓他母親擦拭他那髒兮兮的臉蛋。薩迪真想和他一起哭鬧。

“便宜賣了。”薩迪走過去的時候,那個女人對她說,帶著所有的父母在開玩笑說丟掉自己的孩子時都會有的翻白眼表情。

薩迪擠出一絲微笑,繼續向村子走去,到了那裏,她毫不怠慢地挑起了梨子,她把梨子排成一排,像對待嫌疑犯一樣仔細審查了每一個梨,再做出選擇,然後付錢回家。

之前她路過圖書館——位於高街的石頭建築,她外祖父家到村子的必經地標——但她從未想過要進去看看。她不是喜歡待在圖書館的那類人。圖書館裏有太多的書,太過安靜。不過現在,櫥窗的展示讓她突然停下了腳步。許許多多懸疑小說堆成了一個金字塔形,黑色的封麵上銀色的粗體字大大地印著“A.C.埃德溫”。當然,薩迪對這個作者很熟悉。A.C.埃德溫是警察還有國家機構真正在讀的為數不多的罪案作者之一。曾經路易絲提起埃德溫家族和他們的湖邊小屋的時候,薩迪並沒有聯想到什麽。然而,現在,看著高高掛起的宣傳海報——“發行第五十本書的本地作者”——她感到莫名興奮,似乎兩件毫無關聯的事情湊到了一起。

薩迪毫不猶豫地走進了圖書館。一個長著地精身材的男人看上去能為她提供幫助,別在他襯衫上的名牌印證了這一點——是的,他們的確有當地曆史分類;有什麽特別的地方他可以幫忙的嗎?“是的,”薩迪放下手裏的一袋梨,說道,“事實上,我需要搜尋關於一幢房子的全部信息。這是個很久以前的案子,現在被我接手。我要你推薦一下你最喜歡的A.C.埃德溫的小說。”

[1] 唐是唐納德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