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九三二年十月，康沃爾

女孩兒們歡笑著，一邊還興高采烈地叫喊著，這已經快讓母親的頭炸開了!隨著克萊門蒂娜噔噔噔地追著小飛機，愛麗絲興奮地握起雙手。

“別讓那玩意兒太靠近嬰兒。”母親警告道，一邊輕輕拍打腦袋上的發型，確保每個發夾都在。

就算克萊米聽到了母親的警告，她也沒做任何表示。她正在拚盡全力奔跑，雙手伸向天空，裙子隨風飛舞，時刻準備抓住小飛機，即便看起來它像要墜落了。

一群好奇的鴨子從湖裏搖搖擺擺地爬上岸湊熱鬧，而此時克萊米緊緊追著的小飛機一直向前滑動，在鴨群中停了下來，它們四下散開，生氣地撲打著翅膀，嘎嘎叫著。

爸爸本來正讀著一本詩集，看到這一幕不禁笑了起來。“漂亮的著陸!”他坐在老耕地機旁的椅子上大聲叫道，“太漂亮了!”

那隻飛機是他的主意。他有一次在雜誌上看到一條飛機玩具廣告，然後特地寫信去美國索要。這本來是個秘密，不過愛麗絲幾個月前就知道了——她總是能提前知道誰要送什麽東西給誰。她曾在春天的某個晚上看到他指著這條廣告說道：“看這個，作為克萊米的生日禮物真是太完美了，你覺得呢？”

母親並不是很熱切，她問他是否真的認為木頭飛機對於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子來說是最恰當的禮物，爸爸隻是笑笑，說克萊門蒂娜不是普通的十二歲女孩兒。在這點上他是對的：克萊米的確與眾不同——“我們從未有過的兒子。”在西奧出生前，爸爸總喜歡這麽說。在小飛機這件事上他也是對的；那天午飯後，克萊米在桌上撕開包裝，看到禮物的時候，她瞪大了眼睛，著實高興地尖叫起來。她從椅子上一跳而下，拽起身後的桌布一路衝向大門。

“克萊米，別這樣，”母親懇求地說，伸手扶住眼看就要打翻的花瓶，“我們還沒結束呢。”然後用哀求的目光看著其他人，“哦，我們還不能出去。我想等下書房大概還有猜字遊戲……”

不過，如果小壽星離開現場的話，生日派對的確挺難繼續下去的。於是，母親垂頭喪氣也別無他法，隻有放棄這精心布置的餐桌，把下午的慶祝活動轉移到花園去了。

就這樣，他們一大家子來到了花園，盧埃林先生，外祖母，還有保姆羅絲，在洛恩內斯的草坪上鋪開一大片，在午後太陽的照射下，長長的影子投在深綠色的草地上。那天風和日麗，雖然已入秋，但天還沒開始冷。鐵線蓮依舊在屋外的牆上盛開著，小鳥們在空中嘰嘰喳喳地飛過，連小嬰兒西奧都被裝在籃子裏帶了出來。

一個農民正在附近的田野裏焚燒石楠，味道聞起來棒極了。這總能讓愛麗絲感到幸福，那個味道，為季節變換做的準備，還有站在那裏看著克萊米玩木頭飛機，陽光灑落在脖子上讓她感到溫暖，而一邊又能赤著腳站在涼冰冰的地上，這真是天賜的絕妙時刻。

愛麗絲的手伸進口袋，拿出她的筆記本，匆匆記下這個感覺，以及白天的活動和人們，她咬著筆杆，視線落到了灑滿陽光的房屋上，還有楊柳樹、閃爍的湖，以及纏繞在鐵門上的黃玫瑰。這很像故事書裏出現的花園——這曾經就是故事書裏的花園——愛麗絲非常喜愛這裏。她從來沒有打算過離開洛恩內斯。從來沒有。她能夠想象自己在這裏漸漸老去的樣子。一個快樂幸福的老婦人，留著長長的白發和她的貓——是的，當然要有幾隻貓陪伴在身邊(克萊米可以來拜訪她，不過德博拉最好別來，她還是在倫敦比較開心，住著豪宅，嫁個有錢的丈夫，還有一屋子的女傭幫她整理穿戴……)。

愛麗絲在本子上開心塗寫的時候，想起了過去的某一天也和今天這個場景很相似。爸爸走出書房休息片刻，盧埃林先生脫下了正式的禮服外套，穿著襯衫和背心走來走去，德希爾外婆坐在楊柳樹下打瞌睡，臉上似乎笑嘻嘻的。母親是個引人注目的例外，不過另一方麵，她總是希望自己的精心準備受到重視，因此總會有些突如其來的不愉快發生。

甚至連平時並不喜歡玩具、把自己當作大人和淑女的德博拉，也發現克萊米的熱情洋溢極具感染力。這點讓她感到煩惱——也可以理解——所以她總是堅持一個人坐在書房窗下的花園椅上，屈尊說話的時候也是生硬快速，就像是她還有更美好的事情要去做，能夠到場和你打個招呼已經很給麵子了。“看看你能不能讓它轉個圈，”她現在叫道，手裏捧著裝小飛機的盒子，“這上麵說如果橡皮筋裝對位置，你就能讓它轉個圈。”

“茶準備好了，”母親說道，口氣帶著責備，因為下午的進程和她所預想的大不一樣，“趁熱喝，馬上就要涼了。”

他們剛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餐，沒人對下午茶有多大興趣，不過盧埃林先生是個忠實的朋友，上前拿起母親推給他的茶杯和碟子。

相反，德博拉完全地忽略這些。“快點，克萊米，”她說道，“再扔一次。”

而克萊米正在把小飛機塞進她裙子的緞子腰帶裏，並沒有回答。她把裙邊塞在短襯褲裏，伸長脖子端詳著法國梧桐樹的樹頂。

“克萊米!”德博拉叫道，這次有些專橫。

“能托我一下嗎？”她的小妹妹回應道。

母親正忙著把蛋糕強塞給盧埃林先生，即便如此，她總是對即將發生的麻煩時刻保持警覺。“別那樣，克萊米!絕對不行!”她叫著，絲毫沒有掉下一丁點兒蛋糕屑。她看向爸爸，希望他也認可，但是他又回到他的書中去了，愉快地漫遊在濟慈的世界裏。

“隨她去吧，”盧埃林安撫道，“沒什麽關係。”

德博拉再也抵抗不住下午的召喚，她把盒子朝身旁的座位上一扔，一路飛奔到樹下。保姆羅絲被騙過去圍起雙手做腳踏，克萊米吊了上去。在攀爬摸索了一會兒後，她在低矮的樹叢中消失了。

“當心一點，克萊門蒂娜，”母親告誡著，不由自主地走過去，“千萬小心。”她在樹下打著轉，惱火地歎著氣，好像她已經厭煩了盯著克萊米在繁茂的樹林裏東奔西竄。

終於，一陣勝利的歡呼傳來，一隻手臂出現在樹的頂部，晃動著。愛麗絲在午後的陽光中眯起眼睛，看到妹妹在樹的最高處一點一點地從腰帶裏拿出小飛機，她咧開嘴笑了起來。克萊米把橡皮筋繞緊，舉起手臂，確定了最佳起飛角度，然後，然後——放飛了!

小飛機像隻小鳥一樣，在蒼藍的天空中滑翔，輕輕顫動了下，接著又繼續前行，直到速度慢了下來，機尾的壓力逐漸減小，後端翹了起來。

“看啊!”克萊米大聲叫道，“快看!”

果然，小飛機開始轉了一個大圈，就在湖的正上方，如此精彩的一幕，就連在棧橋的哈裏斯先生和新來的園丁都停下手裏的活兒，對著天空目不轉睛。小飛機完成表演後繼續前行，劃過水麵，滑向湖對岸的噴泉，最後優雅地在旁邊一片平坦的草坪上降落。此時，人們不由自主地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似乎整個世界都關注著小飛機轉圈的姿態，因此當愛麗絲發現小嬰兒啼哭的時候，著實吃了一驚。可憐的小東西!一片熙攘興奮中，大家已經把他給忘了，他被獨自留在自己的籃子裏。愛麗絲習慣性地把自己當作一個旁觀者，她環視了一圈周圍，等著誰來介入，然後意識到，隻有她一個人可以幫忙。她剛要伸手觸碰西奧的睡籃的時候，看到爸爸正要搶先一步。

或多或少，愛麗絲相信有一些父親會認為安撫嬰兒在他們的職責之外，但爸爸並不是那樣。他是全世界最好的父親，慈祥、溫柔，而且真的、真的很聰明。他喜愛大自然和科學，甚至還在撰寫關於地球的書。他已經研究那本大部頭十多年了，並且(盡管她不願大聲承認這個事實)如果可以的話，這是唯一一件愛麗絲不願去改變的事情。她為他的聰明感到高興，當然也為他驕傲，但是他花了太多的時間埋在那本書裏。她更希望他們可以獨自占有他。

“愛麗絲!”

德博拉叫道，不管她想說什麽，都一定十分重要，因為她忘記了那裝腔作勢的語調：“愛麗絲，快來!盧埃林先生要帶我們去船上!”

那艘船!太棒了!這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當母親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這曾是她的船，後來大家覺得它太老舊便再也沒用過。愛麗絲開心地笑開了花，內心開始翩翩起舞，而那天午後的太陽突然變得無比和煦。這將成為一生中最美妙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