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三日,康沃爾

桑葚房擁有欣賞湖泊的最佳視角,但愛麗絲還是決定從浴室的窗戶將就著向外看。盧埃林先生仍然和他的畫架一起待在水邊,不過他總會提早回來休息,她不想撞見他。雖然這個老頭兒沒有絲毫惡意,可他看上去非常古怪和窮酸,尤其是最近,她總擔心自己無緣無故地出現在他房間會招致一些誤會。愛麗絲皺了皺鼻子。在她年紀更小一些的時候,她曾經非常喜歡他,而他也是。奇怪的是,到了十六歲這個年紀,他曾經講的每一個故事、畫的每一幅素描竟讓她如獲至寶,他四周的空氣是如此奇妙,就像是一首歌。不管怎樣,浴室要比桑葚房的距離更近一些,哪怕來回路程隻能節省幾分鍾。在母親發覺二樓的房間裏缺了幾株花之前,愛麗絲沒有多餘的時間浪費在爬樓梯上。在一群女傭甩著抹布急匆匆地衝到樓下大廳的時候,她悄悄溜進大門,迅速跑向窗前。

但是他去哪兒了?愛麗絲的胃抽搐了一下,突然感到一陣絕望。她的雙手貼在窗上焐熱了玻璃,目光掃視著樓下的光景:乳白和粉紅的玫瑰花瓣閃耀著光亮,好像被拋過光;精致的桃子靠著花園的護牆;細長的銀色湖水在午前陽光的照射下泛著柔光。整個莊園已經被精心打理過,呈現一種近乎完美的狀態,不過大家依然在四處奔波忙碌。

雇來的樂手們把幾張鍍金的椅子拖到臨時演奏台,餐飲公司的貨運車依次駛入,揚起一陣灰塵,安裝到一半的大帳篷被夏天的微風吹得鼓了起來。在這些忙碌的人中,唯一保持紋絲不動的就是外婆德希爾,她小小的身軀駝著背,坐在閱讀室外花園的鐵藝椅子上,沉浸在她錯綜複雜的回憶中,絲毫沒有察覺周圍樹上刺眼的玻璃圓燈。

愛麗絲突然倒吸了一口氣。

那是他。

她的臉上忍不住綻開笑容,開心,喜悅,如星光般燦爛。她看到了他,在湖中央的小島上,他扛著一根大木樁。她衝動地朝他揮揮手,同時也覺得很蠢,因為他的視線根本沒有落在小屋這邊。即使看到了,他也不會揮手回應的。他們兩個人心裏都清楚,必須小心為妙。

她頭發上的蝴蝶結又鬆了,絲帶耷拉到耳邊,她習慣性地用手指不停地來回纏繞絲帶。她喜歡像這樣偷偷看著他,因為這讓她感到自己充滿了力量,不像他們在一起的其他那些時候:當她在花園裏給他送檸檬水時;當他在離莊園很遠的地方工作她突然躥出來嚇他一跳時;當他詢問她的小說、她的家庭和她的生活時;或者當她對他說故事逗他開心,以及竭力不讓自己在他湖水般深綠色眼眸中迷失的時候。

在她的凝視下,他彎下身,停頓一下,穩住木樁,然後把它放到其他木樁上。他很強壯,真好。愛麗絲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這樣想,對她而言,強壯也許隻是對某個深邃而未被探索的地方至關重要。她感到臉頰發燙,麵紅耳赤。

愛麗絲·埃德溫並不靦腆。她以前就對男孩子有所了解,雖然不多,但確實如此——除了他們家傳統的仲夏派對之外,她的父母是出了名的寡言少語,隻喜歡相互做伴。但她有時和鄉下男孩們,或和佃戶的兒子們說些悄悄話,他們通常拽著帽子低頭跟在他們的父親後麵。這就像……好吧,他和他們確實有區別。她知道“區別”這個詞聽上去多麽令人窒息,就像她的姐姐德博拉可能會說的那樣,年輕男孩子的悸動是件多麽可怕的事情,可確實如此。

他的名字叫本傑明·芒羅。她默默地拚出這些音節,本傑明·詹姆斯·芒羅,二十六歲,最近才來到倫敦。他無依無靠,工作賣力,不是那種講空話的人。他出生於薩塞克斯,在遙遠的東方長大,父母是考古學家。他喜歡綠茶和茉莉花的香氣,還有雨前悶熱的天氣。

他並沒有告訴她全部事實。他不是那種在姑娘麵前誇誇其談吹噓自己的人。相反,是她在打聽、觀察和搜集情報;是她在有機可乘的時候,悄悄溜進倉庫翻查園丁長的雇用記錄本。愛麗絲總是幻想自己是一個偵探。果然,在哈裏斯先生一絲不苟的園丁記事本裏,她發現本傑明·詹姆斯·芒羅的求職信夾在其中一頁紙的背後。求職信的內容十分簡潔明了,至於字跡嘛,如果讓愛麗絲的母親看到的話,一定會責備的。愛麗絲仔仔細細地看了個遍,將關鍵的字句全都刻進腦海,這些詞語給了她豐富多彩的想象空間,她對此興奮不已,宛若紙張間夾帶了鮮花。就像上個月他送給她的鮮花一樣。“愛麗絲,你瞧,”碧綠的花枝在他強壯、寬厚的手掌中顯得有些柔弱,“這是這個季節的第一束梔子花。”

她嗅了嗅記憶中的芳香,將手伸進口袋,摸著口袋裏皮麵筆記本的光滑表麵。這是她從八歲生日收到第一本筆記本起,就養成的一個習慣。這個習慣快把她母親逼瘋了:她是有多喜愛那個小小的栗棕色的筆記本啊!父親挑這樣的禮物送給她可真是有眼光!父親曾經告訴她,他自己也每天記日記,愛麗絲對此非常欽佩和欣賞,很認真地把它當回事,在母親雙眼的牢牢注視下,她在本子蒼白內頁的紅褐色橫線上,慢慢地寫下了自己的全名——愛麗絲·塞西莉亞·埃德溫。她從未像那個瞬間那樣感覺自己像個大人物。

母親十分反感愛麗絲撫摸口袋裏的筆記本這個習慣,因為這讓她看起來“鬼鬼祟祟,像在做什麽壞事一樣”。對於這種描述,愛麗絲選擇了無視。母親的不讚成對她而言僅僅是一種獎賞,雖然不應該讓母親埃莉諾·埃德溫的可愛臉蛋上出現深鎖的眉頭,但愛麗絲還是會繼續摸她的小本子。她這麽做是因為這筆記本是她的試金石,時刻告訴自己她是誰;它同樣也是她最親密的知己;另外,它也是關於本[1]·芒羅方麵的權威。

從她第一次見到他起,已經過去差不多一整年了。他是在一九三二年的夏末來到洛恩內斯,當時已過了最令人興奮的仲夏,人們除了屈服於讓人昏昏欲睡的燥熱之外,沒有其他事情可做。慵懶安詳的神明降臨整個莊園,甚至連懷孕八個月、渾身粉嘟嘟的母親,也解開了珍珠袖扣,把真絲的袖管撩到手肘上。

那天愛麗絲正坐在柳樹下的秋千上漫不經心地搖晃著,反複琢磨她的《重大問題》。她耳朵裏一直充斥著來自周圍家庭生活的各種聲音——船槳劃過水麵懶洋洋的節奏聲,伴隨著遠處母親和盧埃林先生的笑聲;克萊米[2]一邊嘴裏低聲咕噥著什麽,一邊像展開翅膀一樣張開手臂,在草地上轉著圈;德博拉對保姆羅絲講述著倫敦社交季節的各種八卦——而愛麗絲隻專注於自己,耳朵裏隻聽見夏天蟲子發出的輕輕嗡嗡聲。

她在秋千上待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並沒有注意到黑色的墨跡正默不作聲地從她嶄新的鋼筆中流淌到白色的棉裙上。此時,他正從黑暗茂密的森林中走出來,出現在陽光普照的大道上。他的肩上掛著一個帆布工具包,手裏拿著一件外套,走起路來堅定有力,腳步的節奏讓她的晃動緩慢下來。粗糙的秋千繩貼在她的臉頰上,她竭盡全力朝著柳樹垂枝的方向張望,看著他一步一步前行。

由於地形的原因,人們通常不會無緣無故來到洛恩內斯。這個莊園位於一個小山穀的深處,被茂密的荊棘叢圍繞著,就好像童話故事裏出現的房子那樣(還有在噩夢中出現的,不過當時愛麗絲並不會想到)。這是屬於他們自己的快樂天地,是德希爾家族一代又一代的家園,是她母親的祖先留下來的土地。而他來到了這裏——他們中間的一個陌生人——仿佛打破了午後寧靜的咒語。

愛麗絲天生好管閑事,她從小到大一直聽大家這樣說自己,而她則把這當作讚美,她要把這一特性善加利用。不過在那天,她並沒有像往常那樣興致勃勃,反而有些垂頭喪氣,突然想去關注其他事情。整個夏天她都在狂熱地撰寫她那本關於**和懸疑的小說,然而三天前,她的進度開始停滯不前——都是女主人公勞拉的錯,在花了幾個章節描繪她豐富的內心世界後,她拒絕合作了。麵對一個身材高大、皮膚黝黑、英俊帥氣的紳士,還有霍靈頓勳爵這個時髦的名字,勞拉突然喪失了所有的心智,變得遲鈍了起來。

好吧,愛麗絲注視著那個年輕人走上大道,決定還是讓勞拉等一等。現在她手裏正有其他事情。

一條狹窄的溪流潺潺穿過莊園,興高采烈地在陽光下享受片刻的休憩,然後又無情地繞回到森林裏。還有一座石橋,是某個叔祖父很久以前留下的財產,橫跨在通往洛恩內斯入口的河岸上。這個陌生人走到石橋跟前的時候停下了腳步。他慢慢轉過頭,看了看之前走過的路,然後似乎又瞄了一眼手裏的東西。一張紙條?一個光線的幻影?他歪著的腦袋裏想著什麽;他在茂密的森林間徘徊,謹慎地說著些什麽。愛麗絲眯起了眼睛。她是一個作家,她了解人。她看到這一切後,就知道其中一定有玄機。他如此不確定的到底是什麽東西,還有為什麽?他再次轉過身,兜了一個圈子,抬起一隻手放到眉前凝目張望,視線從兩旁排滿刺薊的大道一直到小屋後方忠心站崗的紫杉樹叢。他一動不動,看起來除了呼吸之外也沒什麽大動作,接著就如她看到的,他把身上的包和外套放了下來,將背帶拉回到肩膀上,然後舒了口氣。

愛麗絲感受到自己迅速判斷的能力。她不清楚自己對於人們心理狀態的洞察力從何而來,它們隻是毫無征兆地從天而降,就這樣憑空形成了。她隻是有時候了解一些事情。現在的場景表明:這裏和他以前常去的地方不一樣。不過,他是個和命運邂逅的男人,而且盡管他身體裏的一部分想在他體麵地來到這個莊園之前轉身離開,但沒有——也不能——轉過身去背對命運。這真是個令人陶醉的事情,愛麗絲發現自己把秋千繩拽得更緊了,她觀察著這個陌生人的下一步動作,思緒萬千。

果然,他拾起大衣,把包背回到肩膀上,朝著藏在樹後的房子的方向繼續前行。他的姿態中出現了一種新的堅定,對於那些不認識他的人來說,從各個角度看上去他都十分堅定。他的任務很簡單。愛麗絲允許自己笑了一下,略感沾沾自喜,然後突然察覺到自己被迷惑了這一鮮明事實,她嚇到了,差點從秋千上摔下來。愛麗絲在發現裙子上的墨水印子的同時,想出了對小說的解決方法。哎呀,一切都明朗了!對自己感興趣的陌生人的到來而糾結萬分的勞拉,同樣也被賜予了前所未見的強大洞察力。她能夠通過觀察那個男人的外表,發現他隱藏的驚人秘密以及他充滿罪惡的過去,還有在某個安靜的時刻,她獨享他時的細聲低語……

“愛麗絲?”

愛麗絲的思緒被拉回洛恩內斯的浴室,她一下跳了起來,臉頰撞上了木頭窗框。

“愛麗絲·埃德溫!你在哪兒?”

她迅速掃了一眼身後緊閉的房門。去年夏天愉快的回憶,陷入戀愛的激動和興奮,她和本之間的關係剛開始的那段日子,以及同她的作品之間緊密的聯係,全都散布在她的周圍。門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銅製的門把也隨之微微震顫,愛麗絲屏住了呼吸。

整個一周母親都緊張兮兮的。這太正常了。她並不是個天生好客的女主人,但仲夏派對是德希爾家族的一個重要傳統,而母親又極其喜歡她的父親亨利,所以這項活動每年舉辦一次,以此來紀念他。她總是把自己搞得暈頭轉向——這已是慣例——但今年比往年更糟糕。

“愛麗絲,我知道你在這兒。德博拉不久前剛剛看到你。”

德博拉,大姐姐,模範的榜樣,最大的威脅。愛麗絲咬了咬牙。擁有大名鼎鼎廣受歡迎的埃莉諾·埃德溫作為母親似乎還嫌不夠,前頭再有個幾乎樣樣完美的姐姐,這算不算是她的運氣?姐姐美麗、聰明,在這個社交季結束前準能把自己嫁出去……感謝上帝,在愛麗絲後麵還有個克萊門蒂娜,她盡管是個充滿好奇的小東西,有時連愛麗絲都無從應付,但相較之下還是顯得略為普通。

母親如暴風雨般踏進大廳,埃德溫娜跟在她後麵。愛麗絲將窗戶半開著,讓暖和的微風吹進來,剛剛修剪過的青草香氣夾雜著海上飄來的淡淡鹹味輕撫著她整個臉龐。每當母親這樣的時候,埃德溫娜是唯一能夠忍受她的人(而她並不是一個真正的人,她是一條黃金尋回犬)。甚至連可憐的父親在幾個小時前也早就躲進了閣樓,毫無疑問,一定是從陪伴他的自然曆史巨著中享受清靜了。埃莉諾·埃德溫最大的問題在於她是一個完美主義者,關於仲夏派對的每一個細節都必須完全符合她要求的標準。盡管愛麗絲表麵上裝作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但自己太過遠離母親期望值這件事情還是困擾了她很久。她曾對鏡中的自己感到絕望:上身過長,鼠棕色的發色一點兒都不親切;比起真實的人,她還是偏愛虛構人物的陪伴。

但是現在不再是這樣了,愛麗絲微笑地看著本抬起一根又一根的木樁,很快就堆成了一座高高的小山。她可能不如德博拉那樣迷人,當然永遠也不可能像她母親那樣名垂不朽,成為一本招人喜愛的兒童讀物的主人公,但這些都不重要。她是個完全不一樣的人。“愛麗絲·埃德溫,你是一個寫故事的人。”在某個下午,本曾這樣對她說,河水冷漠地在他們身邊流淌,鴿子們開始飛回窩中棲息。“我從未遇到過如此聰明有想象力的人,腦子裏盡是好主意。”他的聲音溫文爾雅,目光洋溢著熱情。然後愛麗絲透過他的眼睛看到了自己,她喜歡她所看到的。

母親的嗓音穿過浴室的門,飛到花叢中,然後很快消失不見。“在這裏,我最親愛的母親。”愛麗絲咕噥著,巧言屈就,“你的短褲有沒有折好這種事情沒什麽大不了的啦。”直言埃莉諾·埃德溫內衣這件事情有種光榮的瀆神感,愛麗絲繃住嘴不讓自己笑出來。

她最後看了一眼窗外的湖泊,離開了浴室,踮著腳尖迅速地沿著大廳溜到自己的房間,從床墊下抽出珍貴的文件夾。走道上紅色的俾路支地毯是曾祖父霍勒斯在中東探險時帶回來的,為了不讓自己慌忙中被這塊破布絆倒,愛麗絲兩級兩級地跨著樓梯,然後在大廳中央的餐桌上拿起一個籃子,跳躍著向全新的一天出發。

不得不說,這天氣好得不得了。愛麗絲沿著石板鋪成的小道一邊走著,一邊忍不住哼起了小調。她手裏的籃子幾乎已經半滿,而她還沒有走到野花盛開的草地。那裏盛開著最好看的花朵,還有其他各種奇形怪狀的花與普通規矩的花朵爭奇鬥豔,但是愛麗絲一直在等待著有利時機。她花了一個早上來避開母親,一直等到哈裏斯先生去吃午飯,她就可以趁本獨自一人的時候逮住他。

上一次她去找他,他說有什麽東西給愛麗絲的時候,她大笑了起來。他以微微一笑回應,這讓她膝蓋發軟,然後他問:“什麽事情那麽好笑?”愛麗絲挺起胸膛,站得筆直地說自己碰巧也有東西要給他。

她在石頭小道盡頭最大的一棵紫杉樹後麵停下腳步。因為這個派對,它已經被整潔地圍了起來,密實的葉子修剪一新。愛麗絲環顧了一下四周。本還在島上沒有回來,而哈裏斯先生正一路向湖的另一頭走去,幫他的兒子亞當把準備就緒的木樁用小船運過去。可憐的亞當。愛麗絲看到他撓了撓耳根子。據史蒂文森太太說,他曾經是家裏的驕傲,健壯又聰明,直到有一天在帕森德爾,一個飛過的霰彈片在他腦袋的一側安了家,從此他就變得天真簡單了。戰爭是件很恐怖的事情,這個廚子喜歡一邊用她的擀麵杖敲打無辜的生麵團,一邊發表點意見:“把他那樣一個本來前途無量的孩子嚼碎吃掉,再整個兒吐還給你一個木訥殘廢的傻子。”

史蒂文森太太說,唯一令人欣慰的是,亞當本人並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變化,這似乎減少了許多麻煩。“這不是個正常現象。”她總是補充道,以免違背了自己內心深處的蘇格蘭悲觀主義,“他們身上被掏空的不僅僅是歡笑。”

爸爸堅持雇用亞當在莊園幹活兒。“他這輩子都會在這裏工作。”她無意中聽到他對哈裏斯先生說,在強烈的情緒下,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我以前就對你說過了。隻要小亞當需要這份工作,這裏永遠有他的位子。”

愛麗絲察覺到左耳旁一陣輕柔的呼呼聲,細弱的微風吹拂她的臉頰。一隻蜻蜓盤旋著出現在她的視野裏,她斜著眼睛望了望。它的樣子並不常見,像一支長著黃色翅膀的飛鏢,愛麗絲感到一絲久違的興奮。她腦中浮現出為避開對仲夏派對焦慮的母親而躲在書房裏的爸爸。如果愛麗絲動作夠快的話,她就能抓住那支飛鏢,跑上樓去給爸爸做收藏。她知道這個禮物會讓他高興,她覺得他會對自己刮目相看,這種感覺就像她還是個小女孩時,被選中允許進入那個滿是灰塵的房間時感受到的榮耀感。那個房間有各種科學書刊、白色的手套和玻璃展示櫃,這些都足以讓她無視恐怖的閃閃發光的銀色釘子。

不過當然,現在沒有時間去做這些。唉,光是花費時間想想這些,都使她為分心付出了代價。愛麗絲皺了皺眉頭。就在她忙著思考其他事情的時候,時間也可笑地走了樣。她看了看手表,已經將近十二點十分了。還有二十幾分鍾,園丁長就要回到他的工作棚,像平時一樣,吃點奶酪醃菜三明治,然後在報紙的賽馬版麵中沉思。他是一個興趣廣泛的人,愛麗絲對此表示尊重。

她把蜻蜓的事拋在腦後,穿過樹籬旁的一條小道,鬼鬼祟祟地來到湖邊,避開草坪和正在精致的煙火設備邊上清掃的工人們,她在暗中移動著,一直來到下沉花園。古老的噴水池前的台階被太陽曬得溫熱,她坐了下來,把籃子放到一旁。這是個完美的有利地點,在她看來,旁邊的山楂樹籬提供了足夠的掩護,而枝葉間狹小的縫隙正好能讓她清楚地看到新棧橋的景色。

愛麗絲等著單獨抓到本的機會,她看到海藍色的天空中有一對白嘴鴉在一起打鬧。她的目光向下落到了屋子上,男人們正站在梯子上,沿著磚牆表麵用綠葉編織著一個個巨大的花環;兩個女傭忙著把精巧的燈籠掛到屋簷下的細繩上。陽光已經點亮了彩色玻璃窗的最上麵一排,這個家也被拚命擦得鋥亮,仿佛一個穿著年度歌劇盛裝、渾身珠光寶氣的老婦人一般閃爍耀眼。

突然,愛麗絲感到一股強烈的情感如巨浪般壓到她身上。從她記事起,她就意識到洛恩內斯的小屋和花園在以某種方式為她而呼吸、為她而活,這和它們對她姐妹的方式完全不同。雖然倫敦對於德博拉是個很大的**,愛麗絲卻從來沒有覺得能有地方比這裏更快樂,更能做自己:坐在小溪邊,腳趾撥弄著緩緩流淌的溪水;黎明前平躺在**,聆聽她房間窗簷下築巢的雨燕一家忙忙碌碌;繞著湖泊蜿蜒行走,一本筆記本總是夾在她的臂下。

她在七歲的時候,意識到自己總有一天會長成大人,而按照事情通常的規律,成年人一般不會繼續留在父母家裏住。她感到自我存在的恐懼在自己的體內撕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之後無論何時何地,她盡可能地到處刻下自己的名字:在晨用起居室堅硬的英國橡木窗框上,軍械室瓷磚間極薄的縫隙裏,門廊處懸掛的《草莓小偷》裝飾紙上。好像通過這些小舉動,她多多少少可以把自己真切牢固地和這塊地方捆綁在一起。那一整個夏天愛麗絲都沒有布丁吃,因為母親發現了她這種特殊的情感表達方式。本來這樣的懲罰她倒是可以忍受,但是她被冤枉成了恣意妄為的人。“我還以為在所有人當中你是最尊重這個屋子的。”她的母親氣得臉色發白,嚷道,“我這個孩子怎麽會舉止如此粗魯,做出這麽殘酷無情的事情!”聽到自己被說成那樣,愛麗絲感到無比羞愧,對歸屬地熱情的渴求變成了一種傷害行為,她的心碎了一地。

不過現在就不要去管它了。她向前伸了伸腿,腳趾排成一列,心滿意足地深深歎出一口氣。無法挽回的事情,孩童的依戀,一切都已成為過去時。陽光灑滿大地,花園的綠葉上閃耀著金色的光芒。一隻黑鸛雀躲在旁邊柳樹茂密的葉子裏唱著甜美的歌曲,兩隻綠頭鴨為了一隻可口的蝸牛爭搶打鬧。樂隊正在排練一支舞曲,動人的音樂輕輕擦過湖麵。他們多麽幸運能有這樣一個好天!在連續幾個星期經曆苦悶天氣、觀察拂曉、谘詢各種知曉天文地理的人之後,終於,太陽升起,陽光趕走了四散的雲,就像仲夏黃昏該有的天氣。傍晚將會有些熱,雲淡風輕,派對一如既往地令人著迷。

很早以前愛麗絲就發現仲夏派對之夜的魔力,那時她還沒到能夠參加夜晚派對的年齡,保姆布魯恩會把愛麗絲和她的姐妹帶下樓,讓她們穿著最好看的裙子,站成一排向客人們致敬。派對剛開始時,衣著光鮮的大人們舉止端莊得有些矯揉造作,等待著夜晚的到來。不過之後,當愛麗絲本應該睡著的時候,她聽到保姆的呼吸逐漸深沉,酣然入睡,然後她躡手躡腳地走到兒童房的窗前,跪在一個椅子上看外麵,發光的燈籠像夜裏成熟的果實,熊熊燃燒的篝火看上去正漂浮在月光映射的銀色水麵上,世界像被施過魔法一樣,這些地方和這些人幾乎就如她記憶中的一樣,但又不完全是。

這一晚她成了他們中的一員,這一晚將變得非常特別。愛麗絲微笑著,滿心期待地輕輕打了個冷戰。她看了看手表,然後從籃子裏拿出她事先藏好的文件夾,露出裏麵珍貴的寶藏。這部手稿是她煞費苦心在雷明頓便攜式打字機上打出來的,一共打了兩份,是她最新的努力成果和今年最大的成就。手稿標題上有個小錯誤,她不小心把字母“y”打成了“u”,除此之外都很完美。本不會介意的。他會第一個告訴她,把這本原稿寄給維克托·戈蘭茨會更加重要。等到它出版的時候,他就可以把初版留給他自己,她甚至會為他簽上名,就簽在書的獻詞頁下麵。

《再見,邦廷寶貝》,愛麗絲默默地念了念書名,依舊回味著剛剛打的冷戰。她樂在其中。她對自己寫的這個故事感到十分自豪。這是迄今為止她最好的作品,她對它的出版抱有很大的期望。準確來說,這是一個凶殺懸案。在研究了《偵探故事精選》的開場白之後,她坐了下來,翻開筆記本,學著羅納德·諾克斯先生列出了一係列規條。她已經意識到了自己試圖將兩種迥然不同的文風結合起來時所犯下的錯誤,於是她消滅了勞拉,絞盡腦汁重新開始構思,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鄉村小屋、一個偵探,以及一屋子的嫌疑對象。故事的謎團用了點小伎倆,要讓讀者認為這不是一個偵探故事。所以她決定在故事裏安排一個參謀的角色,就像是福爾摩斯需要一個華生。慶幸的是,她發現了他。而且她發現的還不止這些。

獻給本·芒羅,犯罪中的搭檔,人生中的共犯。

她的拇指滑過獻詞頁。一旦小說被發表,所有人就會知道他們兩個,但是愛麗絲不在乎。她身體中有一部分等不下去了。好幾次她幾乎就要對德博拉,甚至對克萊米脫口而出,她是多麽渴望聽到這些話被大聲念出來,而她又一直在避免和母親說話,愛麗絲知道母親總是疑心重重。但是不管怎樣,他們閱讀她發表的第一本小說時,一定會發現他們的關係的。

《再見,邦廷寶貝》是在她和本之間的談話中誕生的,如果沒有本,她就無法完成這部作品。現在,她已經把他倆的想法從空氣中采集下來,寫到紙上變成了文字,她會抓住某種無形的東西,某些微乎其微的可能性,然後把它們化為現實。愛麗絲忍不住想,如果給他一本書稿,就好像使得他們之間無言的許諾更加真實。諾言對於埃德溫家族來說十分重要。他們剛學會講話時就反複背誦一句母親傳授的箴言:你如果不能遵守諾言,就不要去發誓。

山楂樹籬的另一邊隱約有人的說話聲,愛麗絲本能地一把抓起稿子抱在懷裏。她警惕地豎起耳朵,匆匆來到籬笆前,透過葉子間菱形的空隙向外窺視。本已經不在島上了,他的小船已經回到了棧橋,但是愛麗絲發現在剩下的木樁旁邊,他和另兩個男人在一起。她觀察著本用他的白鐵壺喝水的樣子,他脖子上的喉結隨著吞咽一起在動,還看到他下巴輪廓上的胡茬兒,還有垂到衣領的深色卷發。汗液在他的襯衫上留下一塊深色的印跡,愛麗絲的喉嚨有些發緊。她喜歡他身上的味道,淳樸而又真實。

哈裏斯先生收起了他的工具包,做了些臨別指示,看到本點頭回應,他微微一笑。愛麗絲衝他笑了起來,端詳著他左臉頰的酒窩,強壯的肩膀,烈日下晶瑩發亮的**前臂。她看到他直了直腰板,這時遠處傳來一陣嘈雜聲引起了他的注意。她跟隨著他的目光從哈裏斯先生身上移開,落到遠處野花叢中的某樣東西上。

映入眼簾的隻有亂作一團的狐尾百合和馬鞭草,愛麗絲從中發現一個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毫不畏懼地朝小屋的方向摸索著走去。西奧——她看到是她的小弟弟,愛麗絲上揚的嘴角張得更開了。然而,在他身後懸浮著的巨大黑影讓她的笑容戛然而止。她此刻明白本為什麽皺著眉頭——對於保姆布魯恩,她也有同樣的感覺,她一丁點兒都不喜歡她。不過,人們總是不會喜歡性情專橫的人。溫柔可親而又漂亮的保姆羅絲被解雇成了大家猜測的話題。顯而易見的是,她那麽喜愛西奧,已經算是溺愛了,而且幾乎沒有人不喜歡她。甚至連父親都被看見和她在花園裏聊天,當時一旁的西奧正跟在鴨子屁股後麵走路,而父親在人的品性判斷上是非常有眼光的。

不過,還是有什麽事情惹母親生氣了。兩個禮拜前,愛麗絲看到她和保姆羅絲爭論著什麽,她們在兒童房門外激烈地低聲交換著意見。她們是在西奧的問題上意見不合,但惱人的是,愛麗絲離得太遠,對談話內容聽得不確切。接下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保姆羅絲離開了,布魯恩接替了她的工作。愛麗絲原以為他們再也不會看到這個下巴長著胡須、手裏拿著瓶蓖麻油的老悍婦了。確實,在無意中聽到外婆德希爾解釋說是不守規矩的愛麗絲讓這個老保姆最終喪失職業鬥誌之後,愛麗絲總能感到一絲自豪感。但是現在,她在這裏,她又回來了,而且脾氣比以前更壞。

愛麗絲還在為保姆羅絲的離開感到痛惜,這時她意識到樹籬下她並不是孤身一人。身後一根樹枝啪的一聲折斷,她嚇得突然站起來,轉過身去。

“盧埃林先生!”愛麗絲驚叫起來,她看到一個駝著背的身影站在那兒,一隻手夾著畫架,另一隻手別扭地抓著一塊龐大的畫框,“你嚇到我了。”

“對不起,親愛的愛麗絲。看來是我沒有留意到自己腳步太輕。我來這裏是覺得也許我們可以聊聊。”

“現在?盧埃林先生?”盡管她對這個老頭有點好感,但她還是抵抗了這股突如其來的懊惱感。他似乎並不明白,愛麗絲坐在他身邊陪他畫畫,跟他一起劃著小船順著溪流顛簸而下,一起找尋精靈的時候告訴他自己所有幼稚的小秘密,那些日子都已經一去不複返。不可否認,他曾經對她十分重要:他是她童年時期的珍貴朋友、寫作上的啟蒙導師。已經數不清有多少次她跑去給他看她突發靈感寫下的幼稚小故事,而他總是表現出最熱切的樣子給她評論。不過如今,在十六歲的年紀,她還有其他感興趣的事情,一些無法和他分享的事情。“你瞧,我現在正忙著。”

他的目光移向籬笆上的洞,愛麗絲突然感到兩頰灼燒。

“我在監督派對的準備工作。”她連忙說道。盧埃林先生笑了笑,暗示他清楚地知道她正在看什麽並知道原因。她補充道:“我還在為母親采集鮮花。”

他瞥了一眼被她丟在一旁的籃子,花朵在正午炎熱的天氣下已經發蔫了。

“真的,這個任務我還得接著做。”

“當然,”他點了點頭說,“通常在你那麽忙的時候我不想打擾你。不過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需要和你談談。”

“恐怕我真的沒有時間。”

盧埃林先生似乎有些不同尋常的失望,愛麗絲發覺他最近時常無精打采。並不算是垂頭喪氣,就是有點憂心忡忡。她注意到他綢緞背心的扣子被釘得歪歪扭扭,繞在脖子上的圍巾也破舊不堪。同情之心頓時湧上她心頭,她朝著他手裏的畫板點點頭,似乎想做些彌補:“這畫畫得很好。”的確很好。她之前並不知道他在畫西奧,而畫像的相似程度有些特別,到處充滿了弟弟嬰兒時期的跡象,圓滾滾的兩頰,飽滿的嘴唇,大而沒有戒心的眼睛。親愛的盧埃林先生總是能夠看見人們最美好的一麵。“也許我們能在下午茶後見個麵?”她鼓勵地朝他笑了笑,“派對前的某個時間?”

盧埃林先生拽緊了他的畫框,琢磨著愛麗絲的提議,他輕輕地皺了皺眉頭:“在今晚點篝火的時候如何?”

“你會來嗎?”這倒是個意外。盧埃林先生並不是一個善於社交的紳士,一般他總是盡量避開擁擠的人群——尤其是那些專門來找他的人。他對母親十分仰慕,不過即便如此,母親在過去也沒能成功慫恿他參加仲夏活動。她母親會把珍藏的初版《埃莉諾的魔法門》拿出來展示,就像長期以來的那樣,人們也會爭相來見它的創作者。他們從不厭倦於跪在籬笆下搜尋埋在地下的石柱頂。“你瞧,西米恩,我能看見它!地圖上標的黃銅色圓圈,就和書中說的一樣!”他們幾乎都不知道那條地下通道已經被封鎖了好多年,就為了防止像他們這樣帶著好奇心來探險的客人。

通常,愛麗絲會進一步盤問下去,但是從籬笆另一頭傳來了一陣男人的笑聲,緊接著是一段親切的叫嚷:“就放在這裏,亞當——和你爸爸一起去,吃個午飯,不需要一次性把它們都舉起來!”這聲音讓她想起她來這裏的目的。“那麽好吧,”她說,“今晚,嗯,派對上見。”

“十一點半,涼亭下怎麽樣?”

“好的,好的。”

“這很重要,愛麗絲。”

“十一點半,”她有點不耐煩地重複道,“我會去的。”

他依然待在原地沒有離開,雙腳似乎被粘住了,他的表情嚴肅而憂鬱,就這樣直直地看著她,幾乎像在努力記住她的模樣。

“盧埃林先生?”

“你記得克萊米生日的時候我們坐小船出遊的時光嗎?”

“是的,”她回答道,“記得,那真是愉快的一天。難得的享受。”愛麗絲開始在噴水池的台階上整理籃子,這算是一種暗示,盧埃林先生應該察覺到了,因為當她理完的時候,他已經走了。

愛麗絲感到被一種說不上來的懊悔困擾著,她深深歎了口氣。她認為這是陷入戀愛才會有的感覺,一種對別人產生的憐憫。可憐的盧埃林老先生。她曾經認為他是一個魔法師,而現在她隻看見一個哀愁的駝背男人,他比他的實際年齡還要顯老,且受製於維多利亞時期的衣著和習慣,卻又拒絕改變。他年輕時精神崩潰過——這本來是個秘密,不過愛麗絲知道很多她不該知道的事情。那個時候母親還隻是個小女孩兒,盧埃林先生是亨利·德希爾的至交,他放棄在倫敦的職業生涯的時候,正好寫出了《埃莉諾的魔法門》。

至於究竟是什麽導致他精神崩潰,愛麗絲無從知曉。如今她依稀覺得應該花點力氣把它查查清楚,不過今天不行,這不是今天的任務。現在完全不是研究過去的時候,此時此刻,未來正在籬笆的另一邊等著她。她又瞥了一眼遠方,確認了本是獨自一人,他正在收拾東西,準備穿過花園回他的房間吃午飯。愛麗絲瞬間就把盧埃林先生忘得一幹二淨。她抬起頭麵朝太陽,享受灑在臉頰上的熠熠光芒。此時此刻,她是何等喜悅。她無法想象還有什麽能比這更讓人心滿意足。她邁步走向棧橋,手裏拿著稿子,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走在閃爍不定的未來懸崖邊上的女孩兒,她沉醉其中。

[1] 本傑明的昵稱(如無特別說明,本書所有注釋均為編者注)。

[2] 愛麗絲的小妹妹克萊門蒂娜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