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伯奇伍德莊園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時間的經絡在這裏像是一根根沒有繃緊的弦,鬆鬆散散的。露西注意到,很快其他人就不知不覺地對這裏習以為常,仿佛他們已經在這棟房子裏住了很久很久。她在想,這是不是因為天氣的緣故——悠長的夏日似乎沒完沒了——或者是因為愛德華召集起來的這幫人,再或者,甚至也許是因為這棟房子本身。她知道,對此,愛德華會怎麽說。自從他小時候知道了埃爾德裏奇的孩子這個故事,他就相信,位於河灣的這片土地有獨特之處。露西所信仰的是理性,這讓她引以為傲。可她不得不承認,這棟房子有著不同尋常的地方。

愛德華事先寫信安排了一個女仆,她叫埃瑪·斯特恩斯,是村裏的一個年輕女人,負責所有家務。她每天一大早過來,做好晚飯便離開。他們下了火車之後的第一晚,當大夥兒磨磨蹭蹭地穿過草甸朝房子走去時,埃瑪一直在等著他們。按照愛德華在信中的指示,她在花園裏那張大鐵桌上鋪了一塊白色的亞麻布,擺了一桌豐盛的食物。栗子樹最下麵那圈樹枝上,掛著玻璃燈籠。黃昏時分,點燃燭芯,蠟燭便開始如螢火般閃爍。隨著夜幕的降臨,燭光愈加明亮。當大家開始舉杯暢飲時,費利克斯拿出他的吉他,阿黛爾開始跳起了舞,大家也跟著音樂唱了起來,就像是一群知更鳥在合唱,天邊的最後一縷光線就在這美妙的歌聲中消失了。最後,愛德華站到桌子上,背誦起濟慈的那首《燦爛星辰》。

當天晚上,大家都睡得死死的。第二天,所有人都很晚才醒,每個人都情緒高漲。頭天晚上,他們都累壞了,根本沒力氣好好參觀一下這棟莊園。現在,他們從一個房間跑到另一個房間,對著這個房間窗外的風景或是那個房間裏的某處細節發出一陣陣驚歎。在一旁看著朋友們東看看西看看的愛德華,既高興又自豪地說,房子是一位大師建造的,整個莊園的每一處特色,都被大師特意融入到了設計裏。在愛德華看來,如此注重細節令整棟房子顯得很“真實”,他喜歡這裏的一切:每一件家具,每一幅窗簾,每一塊地板上的每一個渦紋,連地板用的木料都是從附近的樹林裏弄來的。他最喜歡的是一幅版畫,它掛在一樓的一個房間裏,高懸在房門上方,房間裏貼著壁紙,上麵印有桑葉和桑葚。這間房裏的窗戶都衝著後花園,窗子很大,使這個房間儼然成了後花園的一景。版畫上刻著三個字:“真,美,光。”愛德華不禁驚奇地盯著它說:“你看,這棟房子注定了是我的。”

在接下來的幾天裏,愛德華不停地畫這棟房子的素描。不管走到哪兒,他的肩上都背著他那個新的皮書包。大家經常看到他坐在那片草甸的草叢裏,頭上戴著帽子,抬頭望著房子,一副心滿意足的神情,然後,他會把注意力又重新放到自己正在繪製的那幅畫上。露西注意到,莉莉·米林頓總是待在他的身邊。

露西向愛德華問起過範妮在哪兒。來到伯奇伍德的第一天早晨,愛德華就牽著露西的手,領著她穿過大廳,帶她參觀了莊園的圖書室。“我看到這些書架時,尤其想到了你,”他對她說,“看看這些書,露西,涵蓋了所有你喜歡掛在嘴邊的學科。現在,要不要用所有這些知識填滿你的小腦袋瓜,就看你自己的了。反正這裏有一切知識,世上那些最聰明的學者所掌握的並且發表出來的一切知識都在這兒了。我知道,總有一天,女人會享有和男人一樣的機會。當女性成為更聰明的那群人,成為更龐大的群體時,這一天又怎麽會不到來呢?在那之前,你必須掌控自己的命運。你要閱讀,要背誦,要思考。”

愛德華說得極為認真,露西答應他,一定會按照他說的去做。“放心吧,相信我,”她表情嚴肅地回答道,“今年夏天結束之前,我就會把書架上的所有書都看完。”

聽了她的話,他哈哈大笑:“嗯,也許用不著那麽快就看完。今後還有很多個夏天呢。你要確保留給自己足夠的時間去河邊和花園裏好好玩一玩。”

“那當然了。”然後,因為兄妹倆的對話自然而然地就此告一段落。露西問了一句:“我們在等範妮來嗎?”

愛德華的態度依舊,但他說:“不,範妮不來了。”然後他立刻指著壁爐旁邊的一個角落,跟她建議說,躲在那裏看書會是個完美的選擇:“沒有人會知道你在那兒,藏起來看書會大大提升自己的閱讀體驗,我在這個問題上絕對有發言權。”

露西沒再提起範妮這個話題。

後來,她希望自己當時能再多問幾句;但實際上,她並不怎麽喜歡範妮,她不來,露西還覺得挺高興的。當時,愛德華敷衍的、幾乎是不屑多說的回答,說明了一切。範妮是個討厭鬼。她霸道地讓愛德華把心思都放在她身上,試圖把他變成另一個人。她是愛德華的未婚妻,對於露西來說,她的威脅要比一個模特大得多。一任一任模特走馬燈似的來了又走,但婚姻是長長久久的。婚姻意味著愛德華會在別的地方有一個新家。露西無法想象,沒有哥哥的生活會是個什麽樣;她也無法想象,如果非得和範妮一起生活,愛德華又會是個什麽樣。

露西沒有結婚的打算——除非她能遇上個完美無缺的人。她已經決定了,她理想中的丈夫應該像她自己這樣,或是像愛德華那樣。如此一來,夫妻倆才會非常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哪怕隻有他們兩個人。

愛德華對圖書室的看法是對的:它就好像是專門為露西設計的,裏麵的藏書也好像都是為她準備的。書架靠牆一字排開,書架上的書不像是祖父家的那些,祖父家收藏的多是宗教方麵的小冊子和講解社交禮儀的小本子。這裏的書才是真正的書籍。伯奇伍德莊園的前幾任主人積累了大量的圖書,內容涉及各種各樣有趣的學科。要是缺了哪些領域的書,也都被愛德華派人從倫敦給搜羅來了。一有空,露西就爬上梯子,瀏覽書脊上的書名,為接下來的幾周做計劃——她有許多空閑時間可以利用,因為從來到這兒的第一天起,她就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時間。

在大家對這棟房子進行初步了解時,每個畫家都專注於找一個完美的地方工作。他們現在時間緊迫,因為就在他們動身前往伯奇伍德之前,拉斯金先生答應在秋季給他們舉辦一次團體作品展。紫紅兄弟會的每一個成員都在心中盤算著一件新的作品,因此,莊園處在一種充滿了創新、競爭和可能性的氛圍裏。房間一選好,畫家們都立即著手準備自己的美術用品,從那些愛德華在火車站派人用馬車運回來的大包小裹裏把自己的家夥什兒都翻出來。

瑟斯頓選擇了可以看到前院的那間大起居室,他說南向的窗戶采光最好,畫畫時的光線最理想。露西盡量避著他,一部分原因是,她覺得瑟斯頓莫名其妙地讓人感到不安;另一部分原因是,看到她姐姐瞪著一雙大眼睛對著他失神,露西就感到很尷尬。有一次,瑟斯頓選的那間畫室的門開著,露西碰巧看見克萊爾在給瑟斯頓當模特。後來,露西不得不在穿過草甸時全速奔跑,才把那種糟糕的、讓她直起雞皮疙瘩的感覺忘掉。露西在走開前,瞥了一眼瑟斯頓的那幅畫。那幅畫自然是畫得很好——即便還隻是個雛形——因為瑟斯頓的繪畫技巧很不錯,但露西注意到一個問題:畫中的那個女人,雖然也百無聊賴地躺在躺椅上,就跟克萊爾擺出的那副懶洋洋的姿勢一樣,但畫中人的嘴唇卻是莉莉·米林頓的。對此,露西絕沒看走眼。

費利克斯把一樓的小隔間給占了,就離那間牆上用木板裝飾的會客廳不遠。當愛德華說那裏麵幾乎一點兒光也沒有時,費利克斯欣然選了它,還說,自己就是看重那裏麵沒有光。費利克斯的畫一向以感傷的、有關神話傳說的場景而著稱。現在,他宣布自己打算通過攝影而不是繪畫來表現同樣的題材。“我要拍一張丁尼生筆下的夏洛特夫人,看看能不能跟羅賓遜先生拍攝的那張照片一決高下。你這兒的河太完美了,取景時甚至還可以拍到柳樹和白楊。等著瞧吧,我要把那兒拍出聖城卡米洛特的感覺。”

自此,關於能否通過新的媒介呈現出同樣的藝術效果,這群人展開了激烈的辯論。一次晚飯時,瑟斯頓說,照片是騙人的玩意兒。“那就是廉價的小把戲,想要給心中所愛的人啊物啊留個紀念倒還好用,但要是涉及嚴肅的題材,要想進行交流,想借此傳遞情感、表達思想,那可行不通。”

這時,費利克斯從口袋裏掏出一枚徽章,是一枚不大的洋鐵徽章。他把它夾在指間,翻過來掉過去。“把這話跟亞伯拉罕·林肯說一遍,”他說,“像這樣的徽章,發出去了成千上萬枚。美洲大陸上到處都有人把他那張臉——和他本人分毫不差的形象——印在衣服上。過去,我們都不知道林肯長什麽樣兒,更不用說他是怎麽想的了。現在,他贏得了40%的選票。”

“他的對手為什麽不這麽幹呢?”阿黛爾問道。

“他們試過了,但為時已晚。誰占了先機,誰就是贏家。但我可以向你們保證:以後再有選舉,候選人都會在自己的形象上做文章。”

瑟斯頓接過那枚徽章,像玩硬幣一樣用拇指把它彈了起來。“我並不否認,這是一個有用的政治手段,”說著,他啪的一聲把它扣在手背上,“但你不能跟我說這是藝術。”他抬起手掌,林肯的臉露了出來。

“我想說的不是這枚特定的徽章,不是那樣的。但你想想羅傑·芬頓[3]的作品。”

“那組拍攝克裏米亞半島的照片很出色。”愛德華同意費利克斯的看法,“當然,那是一個嚴肅題材,可以通過那些照片和觀者進行交流。”

“但不是藝術。”瑟斯頓把最後一點紅酒倒進他的杯子裏,“我承認,照片是有用的工具,可以用來報道新聞、事件,可以當作是……那個……那個……”

“曆史之眼。”莉莉·米林頓給他提了個說法。

“沒錯,謝謝你,莉莉,當作是曆史之眼——但藝術,照片可沾不上邊兒。”

露西正安靜地坐在桌子的一端,享用她的第二份布丁。她喜歡把照片當作曆史之眼的看法。在閱讀那些關於過去的書籍時,她常常因為需要推斷和想象而感到沮喪。當她到莊園後麵的樹林裏去挖寶時——她已經發現了一些奇怪的、古老的遺跡——這種沮喪感也同樣出現過。如今,照片可以把真實情況記錄下來,這對於後代而言,是一份多麽珍貴的禮物啊!露西在《倫敦評論》上讀到過一篇文章,裏麵提到“照片是無懈可擊的證據”,還說從現在開始,在不使用攝影術的情況下想要創新,那什麽也搞不出來——

“把發生的事變成一份有形的、可以隨取隨用的記憶。”

露西猛地抬起頭,一塊奶油從她的勺子上掉了下來。莉莉·米林頓一字不差地把露西想到的話說了出來。也就是說,她把露西腦子裏那份《倫敦評論》上的話說了出來。

“就是這樣的,莉莉,”費利克斯說,“總有一天,拍攝出來的圖像將無處不在:相機將變得非常小巧,人們可以用肩帶把相機掛在脖子上。”

瑟斯頓翻了個白眼:“那他們的脖子也會更粗壯吧?我估計你說的是未來的那些亞馬遜人?費利克斯,你說無處不在,那正好印證了我的觀點。用相機的人可以到處都是,但藝術家不會滿地跑。在彌漫著硫黃味兒的濃霧裏,其他人的眼中隻有汙染,而藝術家,是那個從濃霧裏看到美的男人。”

“或女人。”莉莉·米林頓說。

“為什麽會在汙染裏看到女人?”等瑟斯頓反應過來她是什麽意思時,他頓了一下,“哦。我明白了。是的,說得太好了,莉莉。太好了。或者是看到美的女士。”

接著,克萊爾插嘴說了一句,但她發現的問題是明擺著的:照片上沒有顏色。費利克斯解釋說,這就意味著他必須使用光和影、畫麵和構圖來喚起繪畫帶給觀者的那些情感。但是,露西現在隻花了一半心思在聽費利克斯的話。

她忍不住盯著莉莉·米林頓看。她覺得自己從來沒聽其他模特說過什麽明智的話,更別說在瑟斯頓·霍姆斯麵前搶風頭了。露西以為,她也不過是稍微想了想,在愛德華的眼裏,莉莉·米林頓能給他的靈感會有枯竭的一天,就像他的前幾任模特一樣,會讓他感到厭倦。但現在,她隱隱發現,莉莉·米林頓可不同於其他人,她完全是另一種類型的模特。

在一樓那個壁紙上印有桑葚的房間裏,愛德華支起了畫板,然後他和莉莉·米林頓兩人每天都窩在裏麵。他一直在孜孜不倦地畫畫——露西看得出來,他常常一臉心不在焉的神情,那是因為他在作畫的過程中常常要尋找創作靈感——但到目前為止,他對於這幅計劃中的畫作非常謹慎,這有些不同尋常。起初,露西認為,一定是因為在去年的畫展上,拉斯金先生沒有在《佳人》展出時力挺愛德華,兩人之間反而有過幾句令人難堪的爭吵,這才讓愛德華如此小心翼翼。前有拉斯金先生對那幅畫的評語,後有查爾斯·狄更斯在文章中對那幅畫的品評,愛德華為此大發雷霆。(評論刊登後,他一陣風似的衝向後花園的畫室,把所有狄更斯先生寫的書都付之一炬,連帶著那本他珍藏的《現代畫家》也因為是拉斯金先生出版的而跟著遭了殃。露西不得不把自己那幾本寶貝得不行的《遠大前程》藏了起來,唯恐它們也被愛德華遷怒。1860年12月至1861年8月,為了買到連載中的《遠大前程》的最新一章,露西每周都會跑到W.H.史密斯父子書局去排長隊。)

不過,她現在開始懷疑,愛德華這麽謹慎是不是還有別的原因。很難說具體是什麽原因,但是當愛德華和莉莉·米林頓在一起時,兩個人就給人一種神神秘秘的感覺,讓人捉摸不透。就在前幾天,當愛德華在他那本素描簿上畫畫時,露西走到他的身邊。他剛一發現她在身邊,就立刻合上了素描簿——但她還是瞄到了一點兒,他在畫一幅習作,畫的是莉莉·米林頓的臉。愛德華畫畫時不喜歡有人在一旁看著,但像這樣偷偷摸摸不給人看,卻極不尋常。就這件事而言,尤為奇怪。習作上畫的是模特的臉,這有什麽好遮掩的呢?在露西看來,那張素描和他掛在畫室牆上的其他數百張素描沒什麽兩樣——除了一點,莉莉戴了一條吊墜項鏈。除此以外,沒什麽不同。

不管怎麽樣,愛德華一心撲在他的畫上。因此,當白日裏大家都各忙各的,而埃瑪也被家務活兒纏身時,露西就把圖書室占為己有。她跟愛德華說過,她會慢慢看,不急著把所有的書都看完,但她並沒打算這麽做:每天,她都會選一摞書,然後搬到外麵去看。有時貓在穀倉裏看書,有時躲在花園的蕨類植物下麵看書。在起風的日子裏,費利克斯會因為風太大而無法拍攝夏洛特夫人。一大早,他便會在草甸那邊徘徊,對著風舉起一根手指頭,以此來判斷風力的強弱。然後,他會用力地把兩隻手揣在兜裏,心灰意冷地回到屋子裏去。這時,露西會跑去愛德華新修的碼頭,坐進停泊在碼頭的那條小船裏看書。

他們已經在伯奇伍德待了差不多兩個星期了。這一天,她偶然間發現了一本極其古老的書。書上落滿了灰塵,要不是還被幾根線繩連著,封皮都快掉了。這本書被放在圖書室最上麵的一層書架上,輕易不會被發現。露西站在梯子上,翻到書的扉頁,發現書名是《神鬼學》(對話錄,共三部)。標題用的字體精致繁複,書是在愛丁堡印刷的,出版商是“國王陛下欽定的羅伯特·沃爾德·格雷夫”,出版年份是1597年。這是一本講招魂術和黑魔法的書,作者是一位國王,最早的英文版《聖經》就是因為這位國王才廣為流傳。露西對這本書很感興趣,於是將它夾在腋下,從梯子上爬了下來。

她那天拿了許多本書,然後用餐巾包著午餐,一道帶上了小船,開始在河上泛舟。那天上午很熱,天空透亮得像是塊玻璃,空氣中有股幹麥子的味道,裏麵還混合著一些不為人知的、被泥土覆蓋的、隱藏在地底下的東西的氣味。盡管這種天氣對費利克斯的攝影來說,陽光不夠強,曝光度不足,但因為風不大,露西還是決定讓小船慢慢漂回愛德華修的那個碼頭。她一直把船劃到聖約翰閘,然後收起船槳,拿起《論自由》。下午一點多,她就讀完了約翰·斯圖亞特·穆勒的這本小冊子。然後,她翻開了《神鬼學》。書中,對於為什麽要在信奉基督教的國家壓迫女巫,國王詹姆斯進行了解釋。可剛讀了幾頁,露西就發現,這本書裏的書頁被人掏出了一個洞,裏麵藏著幾頁疊好後拿線繩綁起來的紙張。她解開繩結,把那幾頁紙展開。第一頁是一封很久以前的信,寫於1586年,信的字跡很潦草,而且有些字已經褪了色,她根本沒有好好讀一讀的想法。露西發現,其他幾張紙上畫著伯奇伍德莊園的設計圖,並且想起來,愛德華告訴過她,這棟房子是伊麗莎白女王在位時建造的。

露西非常興奮,不是因為她對建築有什麽興趣,而是因為她知道,愛德華看到這些會很高興。能讓他開心的東西,自然也讓露西覺得開心。不過在研究這些設計圖的過程中,她發現了些不同尋常的地方。有些草圖能看出是房子的哪個部分,例如兩個一模一樣的尖頂、煙囪和房間。但在最透明的那張紙上,還畫著另一份設計圖,可以和第一份設計圖重疊起來。露西把這張最透明的設計圖放在最上麵,把兩張圖對齊時,她注意到,這樣一看,另外還有兩個很小的房間,既不能當臥室,也不能當前廳。她在房子裏四處轉悠時,沒見過這兩個房間。

她皺著眉,將最薄的那張紙拿了起來,然後跟底下那層設計圖稍稍錯開一些,想看看能不能弄明白那兩間屋子到底是怎麽回事。此刻,小船在一處小灣裏停了下來,船頭靠在青草叢生的河岸邊。露西將樓層的平麵圖暫且擱在一邊,拿起那封信,希望能找到一點線索。寫信的人是尼古拉斯·歐文,露西覺得這個名字似曾相識——可能之前在哪兒看到過?筆記是古代的花體字,但她還是辨認出幾個字來——保護……牧師……洞……

露西倒吸一口氣,她意識到平麵圖上那兩個小房間是怎麽回事了。當然,她之前讀過一些書,裏麵講到伊麗莎白女王繼位後,是怎麽對付天主教牧師的。她知道,許多房子裏都建有密室,不是建在牆裏,就是建在地下,以便保護受到迫害的牧師。但一想到伯奇伍德莊園有一個這樣的密室——甚至可能是兩個,她就感到異常興奮。露西想,愛德華可能還不知道房子裏建有密室。他肯定不知道,否則他一定會在第一時間告訴大家的。這就意味著,對於這棟他深愛的房子,她可以跟他分享一件令人驚歎的事情:愛德華這棟“真實的”房子也是有秘密的。

露西認為乘船回碼頭的速度太慢。她把船拴了起來,把書收拾起來夾在腋下,開始朝房子跑去。盡管她不經常讓自己雀躍不已,甚至不怎麽唱歌,但她發現在跑回去的途中,自己興致勃勃地哼起了母親最喜歡的一首舞曲。一回到莊園,她就去了那個壁紙上印有桑葚的房間。雖然她知道,愛德華不喜歡在畫畫時被人打擾,但她確信,這次他會對她網開一麵。屋裏沒有人,畫布上罩著一大塊絲綢,露西躊躇了幾秒,然後很快意識到,自己現在不能耽誤時間。緊接著,她跑到樓上那間他給自己選的臥室。從臥室的窗子可以俯瞰不遠處的樹林,但他也沒在那邊。她沿著走廊一路小跑,每經過一間屋子就向裏看一眼。哪怕是有可能看見克萊爾傻笑的樣子,她也沒有絲毫畏懼地往瑟斯頓選中的那間大起居室裏瞅了一眼。

她發現埃瑪正在廚房裏準備晚餐。當她被問及愛德華的行蹤時,埃瑪隻是聳了聳左肩,然後就開始數落瑟斯頓的不是。瑟斯頓有一個煩人的習慣:他會在某天早晨爬到屋頂上,拿著他從倫敦帶來的拿破侖戰爭時期用的步槍,衝小鳥射擊。“他真的很吵,”埃瑪說,“我的意思是,他要是能打中一隻鴨子,那我還能做一頓烤鴨……但他槍法又不準,不管怎麽說,就算他能打中鳥,可那麽小的鳥,連做頓飯都不夠。”愛德華也埋怨過瑟斯頓,還跟他說過好幾次,讓他收手,並且警告他說,他再這樣,可能會有農夫被他誤殺,這會讓瑟斯頓被扣上謀殺的罪名。

“我找到愛德華就跟他說。”露西盡可能地說著安撫的話。在過去的兩周裏,她和埃瑪已經形成了某種默契。露西覺得,自己被埃瑪視作這棟房子裏,除埃瑪之外唯一的“正常”人。因為幾個畫家和模特在廚房裏進進出出時總是穿著鬆鬆垮垮的服裝,耳朵後麵還別著畫筆。埃瑪似乎隻有露西這一個傾吐的對象:一碰到露西,埃瑪就搖頭慨歎其他人的種種做派,仿佛她們倆是腦子還算清醒的一對落難姐妹,整天都被一群瘋子包圍著。但今天,露西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埃瑪身上。“我保證,我會跟他說的。”她把安撫埃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說著就蹦蹦跳跳地穿過前門,跑去了花園。

但在室外那幾處愛德華最喜歡的地方,露西都沒找到他的身影。她有種非常挫敗的感覺。這時,露西發現,莉莉·米林頓正要離開花園。她正從前門出去,往小路那邊走,陽光灑落在她亮麗的頭發上。

“莉莉。”她喊道。起初,那位模特似乎沒聽見,於是露西又喊了一聲。這一回,她提高了嗓門:“莉——莉——”

莉莉·米林頓轉過身,也許她之前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在聽到有人叫她時,她看起來有些吃驚。“嘿,你好啊,露西。”她麵帶微笑地說。

“我在找愛德華。你看見他了嗎?”

“他去樹林裏了。他說要去見一個人,說說養狗的事。”

“你要去那兒找他嗎?”露西注意到,莉莉·米林頓的腳上是一雙散步時穿的靴子,肩上還背著一個袋子。

“不,我要去村子裏見一個人,說說蓋郵戳的事。”她舉起一個信封,上麵寫著地址,“要一起去嗎?”

因為沒機會告訴愛德華她發現了房子的秘密,露西決定,倒不如下午幹脆找點兒事情做,總比哪兒也不去在屋子裏幹等著要強。

她們沿著鄉間小路散著步,經過拐角的一所教堂,然後來到村子裏。村裏的小郵局就緊挨著天鵝小棧。

“我在這兒等你。”露西說,因為她看到,街對麵有一個有趣的石砌建築物,想要湊近些去好好看看。

莉莉沒過多一會兒就從郵局裏出來了,手裏拿著蓋好郵戳的信封。露西不知道莉莉要寄的是什麽,反正信封裏的東西有點重,需要貼一枚兩便士的藍色郵票。露西注意到,收件地址是倫敦。

莉莉將信投進信箱之後,兩個人便開始往回走。從這裏回伯奇伍德莊園的路程並不遠。

露西不懂該怎麽東拉西扯地閑聊,這一點她跟克萊爾和母親並不像。她心想,該說些什麽來打破沉默。通常情況下,她是不會花這樣的心思的。但是,跟莉莉·米林頓在一起時,她希望自己能更成熟些、聰明些,能比平常顯得更加重要一些。出於某種原因,她想讓自己看起來不隻是愛德華的妹妹,這一點似乎很重要。

“天氣真好。”她說道。剛一說完,她就縮了縮脖子。

“趁現在天氣還好,趕快多享受一會兒吧,”莉莉說,“今晚會有暴風雨。”

“你怎麽看出來的?”

“我有一種罕見的神力,我能預知未來。”

露西瞥了她一眼。

莉莉·米林頓笑著說:“我對天氣圖很感興趣。郵局局長的桌子上有一份《泰晤士報》,我剛剛碰巧在那上麵看到的。”

“你懂天氣預報?”

“隻是聽羅伯特·菲茨羅伊[4]講過。”

“你見過羅伯特·菲茨羅伊?”那可是查爾斯·達爾文的朋友,小獵犬號的指揮官、氣壓計的發明者以及同業公會[5]的首位氣象統計學家。

“我聽過他和別人的談話。他跟我的一位朋友是朋友。他正在寫一本有關氣象的書,聽上去他那本書會很受歡迎。”

“你有沒有聽他說過皇家憲章號沉沒的事,還有菲茨羅伊暴風雨氣壓計是怎麽研究出來的?”

“當然。那可是萬眾矚目的事……”

莉莉·米林頓開始給露西講起菲茨羅伊發明的天氣預報表背後的原理,還有他的暴風雨氣壓計背後的科學依據,她講得引人入勝,露西也聽得非常認真。但是,她隻用了97%的注意力在聽。剩下的3%,她用來在心裏琢磨,要是愛德華對他的這位模特失去了興趣,莉莉·米林頓就可以歸她一個人了,但這樣的願望會不會有點太過貪心?

莉莉·米林頓說得沒錯,暴風雨要來了。接近傍晚時,夏日裏一直延續的好天氣戛然而止。陽光一下子從天空中消失了,仿佛是有人吹滅了這世間的燈,沒給燈芯上的火苗半分掙紮的機會,刹那間就將它熄滅了。但露西並沒有注意到天氣的變化,因為她已然置身於黑暗之中。她坐在一個隱匿的密室裏,鑽進了愛德華這棟房子的表皮之下。她度過了一個令人十分興奮的下午。從郵局回來後,莉莉·米林頓決定要走去樹林那邊和愛德華會合。埃瑪還在廚房裏忙碌,她很高興地跟露西匯報說,瑟斯頓、克萊爾、阿黛爾和費利克斯提著野餐籃,去河邊喝下午茶了,他們還計劃著喝完下午茶之後去遊泳。她還跟露西說,自己已經提前做好了晚餐——如果露西沒什麽其他吩咐的話——她打算“回家待一小時左右,好好歇歇腳”。

房子裏就剩下露西一個人,她清楚自己該怎麽打發時間。剛發現圖紙那會兒的興奮感已經消了大半,她現在意識到,如果自己一時衝動,把密室的事告訴了愛德華,那真是愚蠢至極。樓層平麵圖是幾個世紀之前畫的,那兩間密室完全有可能在多年以前就被封死了。再不然,那些平麵圖,即便當時畫了出來,但也可能並未建成。要是自己大張旗鼓地說找到了密室,可結果卻發現是自己弄錯了,那多尷尬啊!露西不喜歡出錯。她想,自己最好還是先調查一下密室再說。

露西打發埃瑪收拾東西回家休息一會兒,然後看著莉莉·米林頓的身影在草甸的另一頭漸漸變成火紅色的一個小點兒,露西這才拿出樓層平麵圖。第一間密室像是主樓梯上的一部分,這似乎不大可能,所以露西起初還以為是自己沒看明白圖紙。到目前為止,那部樓梯,她爬過不下一百次了,而且她還不止一次坐在窗邊那把優雅的曲木椅上看過書。除了樓梯轉角的那份溫暖令人愉悅,再沒發現那兒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直到她在圖書室的雪鬆木寫字台上拿了一個放大鏡,開始破解那封信的秘密時,她才發現,自己遺漏了說明的部分。信上說,有一階樓梯上麵有機關,就是樓梯平台上的第一塊踏板。這塊踏板是傾斜的,正確觸動機關後,就可以打開密室的暗門。但是信中還說,因為暗門的設計是為了掩人耳目,謹慎起見,暗門的機關隻能從外麵開啟。

這就像是報紙連載的兒童係列故事裏講的那樣,露西連忙跑過去仔細查看。她跪在地板上,把椅子往旁邊一推。

樓梯看上去還是原來的樣子,露西沒看出哪裏有暗門。她緊鎖著眉頭,又看了看那封信。她仔細研究了信中的說明,發現信上還畫了一份彈簧門閂的草圖,這讓露西勾起了嘴角。她依次按了按踏板的四角。她一直屏著呼吸,直到終於輕輕響起哢嗒一聲,她才吐出一口氣。她注意到,踏板的底邊微微凸起,露出一條縫兒。她把手指伸進剛剛露出來的縫隙中,將踏板一提,順勢把它塞進了下一級台階的凹槽裏。一個細長而詭秘的密室入口呈現在眼前。入口不大,隻容得下一人通過,還得是不胖不瘦、身材適中的人。

露西僅僅考慮了一秒鍾就鑽了進去。

裏麵的空間很狹小:高度極其有限,連嬌小的露西都沒法坐直——如果要坐起來,她必須彎下身子、盡量低著頭、下巴抵著胸口才行。於是,她平躺下來。密室裏空氣汙濁,而且有些悶熱。地板摸上去暖暖的,露西估計一定是廚房煙囪的煙道在某處拐了個彎,從這底下過去的。她躺著一動不動,聽著有沒有什麽聲響。結果,這裏出奇地安靜。她翻了個身側躺著,把耳朵貼在牆上。依舊一片死寂,木板的另一邊靜默無聲,牆壁裏麵是實心的,似乎是砌好的磚牆。

露西試著在腦海中勾勒出這棟房子的設計圖,她想弄明白這間密室是怎麽修出來的。在尋思這個問題的同時,她也意識到,自己正躺在一間密室裏——設計出這樣一間密室,是為了讓躲在裏麵的人能逃過一劫,不至於落在決心要殺掉他的敵人手裏;這間密室的暗門隨時可能緩緩地閉上,那樣的話,她就會被獨自一人留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她會因為這裏的悶熱而窒息,可沒人知道她發現了這麽個密室,也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裏——四周的一切讓她對自己一個人躺在這裏的意識越來越強。她突然感到很慌亂,這讓她的肺部不斷收縮,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而粗重,她手忙腳亂地蹲了起來,急忙往外爬,慌亂中,腦袋撞到了密室的頂棚上。

第二個可以藏身的密室在走廊裏,露西這會兒就待在裏麵。這裏的設計和上一個密室差別很大:藏身之處是在護牆板裏,暗門是一塊精巧的、可以滑動的嵌板,好在這塊嵌板不論是從裏麵還是從外麵,都能打開。密室裏的空間不大,給人的感覺和樓梯間的那個密室完全不同:這間密室有種讓人的心靈受到慰藉的感覺。露西注意到,這間密室裏並不是很黑,而且嵌板很薄,隔著它也完全能聽到外麵的聲音。

其他幾個人從河邊回來的時候,她聽見了他們的笑聲,透過牆板,她還聽見了他們在你追我趕。她聽到費利克斯和阿黛爾因為一個玩笑(這是費利克斯的看法)開過了頭(這是阿黛爾的想法),吵了起來。接著,她聽到了第一聲驚雷,雷聲從河邊滾滾而來,在房子的上空咆哮。露西決定爬出去。她把耳朵貼在嵌板上,想要確保走廊裏不會有人看見她是從密室裏出來的,以免她的秘密被人發現。就在這時,她注意到愛德華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她在考慮,要不要在他正要經過這裏時,鑽出去給他一個驚喜,同時又猶豫著,這樣讓他知道有關密室的秘密,會不會不是最佳的方式。這時,她聽見他說:“過來,妻子。”

露西停下來,一動不動,手就貼在嵌板上。

“怎麽啦,丈夫?”是莉莉·米林頓的聲音。

“再過來點兒。”

“像這樣?”

露西貼在嵌板上,聽著。他們沒再說什麽,但愛德華輕輕笑了起來。那笑聲裏有一絲驚喜,仿佛聽人講了一件他意想不到卻令人愉快的事,有人猛地吸了一口氣,然後——

沒聲了。

躲在密室裏的露西意識到,自己在屏著呼吸。

她吐出一口氣。

兩秒鍾後,四周完全陷入了黑暗之中,雷聲響起,房子和房子下麵的這片古老的土地都震動起來。

露西來到餐廳時,其他人已經都到了。晚餐還沒擺上餐桌。桌子中間的燭台上,九根長長的白色蠟燭冒著青煙,一股股地飄向天花板。外麵起風了,雖然是夏天,夜裏卻很涼。有人生了一小堆火,火苗在爐柵裏忽明忽暗,愛德華和莉莉·米林頓坐在壁爐旁邊。露西朝擺在房間另一頭的檀木扶手椅走去。

“嗯,我不怕鬼。”坐在克萊爾身邊的阿黛爾說道。她們倆坐在沙發上,沙發是織錦套麵的,背靠房間裏較寬的那麵牆。這個話題她們倆經常討論。“鬼不過都是些可憐的靈魂,因為被困著,想尋求自由罷了。我覺得我們應該試試轉靈桌——看看能不能招來一隻鬼。”

“你有通靈板嗎?”

阿黛爾皺了皺眉:“沒有。”

愛德華低著頭靠近莉莉·米林頓,露西聽不到他的話,隻能看到他說話時嘴唇一張一合。莉莉·米林頓時不時點點頭。在露西看著他們倆時,莉莉伸出手,手指輕撫著愛德華戴的那塊藍色的絲綢領巾。

“我要餓死了,”瑟斯頓一邊說著,一邊在桌子後麵踱著步子,“那個女孩到底跑哪兒去了?”

露西記得埃瑪說要回家歇歇腳:“她原計劃準時回來的,然後再開飯。”

“那她遲到了。”

“她可能半路遇上了暴風雨。”費利克斯站在窗戶旁,窗玻璃被雨水拍打著,上麵一片朦朧,但他還是抬著頭,伸長了脖子,不知在看屋簷上的什麽東西,“真是傾盆大雨啊。下水道都開始冒水了。”

露西又瞥了一眼愛德華和莉莉。當然,她在走廊裏時,可能是她聽錯了。不過,她很可能隻是誤會了。紫紅兄弟會這幫人,總是給彼此起外號。有一段時間,阿黛爾的外號是“貓咪”,因為愛德華在一幅畫裏把她和一隻老虎畫在了一起。克萊爾曾經有個外號是“薔薇”,因為瑟斯頓畫畫時算錯了顏料的用量,給倒黴的克萊爾畫了兩個紅臉蛋兒。

克萊爾聳聳肩:“我還一隻鬼都沒見過呢。”

“見過?”阿黛爾說道,“別這麽落伍行不行?現在人人都知道,鬼是見不著的。”

“或者是半透明的,”費利克斯轉過身對著她們,“就像穆勒拍的照片裏那樣。”

還有《聖誕頌歌》裏那樣。露西想起狄更斯的那段描寫:馬利的鬼魂拖著鎖在他身上的鐵鏈,還有斯克羅吉透過他的身體看到了外套背麵的扣子。

“我覺得咱們可以自己做個通靈板,”克萊爾說,“不就是需要一些字母和一隻玻璃杯嗎?”

“沒錯——剩下的交給鬼魂就行了。”

“不行,”愛德華抬起頭說,“不許做通靈板,不許擺轉靈桌。”

“哦,愛德華!”克萊爾噘著嘴,“別掃興。你就不好奇嗎?你在伯奇伍德莊園可以有自己的鬼,沒準兒還是個女鬼,正等著讓我們都認識認識她呢。”

“用不著通靈板來告訴我這棟房子裏有什麽。”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阿黛爾問道。

“是啊,愛德華,”現在,克萊爾站起身來,“你到底什麽意思?”

一瞬間,露西以為他要把“跟著那晚”的事告訴他們,她的眼裏噙著淚花兒。那是他們倆的秘密。

但他沒告訴他們。他給他們講的是埃爾德裏奇的孩子的故事,就是那個關於三個神秘小孩的民間故事。傳說,很久以前,有三個神秘的孩子出現在樹林邊的田野裏,他們的皮膚會發光,長長的頭發也熠熠生輝,弄得當地的農夫一頭霧水。

露西鬆了一口氣,差點笑出聲來。

愛德華把故事講得極其生動,其他人都聽得入了迷:村裏的莊稼歉收了,有的人家生病了,村裏人卻怪起這三個年紀不大、長相奇特的外鄉人。一對善良的老夫婦護著三個孩子,把他們帶去河灣附近的一個小石屋,在那裏安頓下來。可一天晚上,一群人怒氣衝衝地找了過去,他們舉著火把,想把一肚子怨氣撒到幾個孩子身上。然後,到了最後關頭,一陣風刮了起來,異界的號角聲響起,仙後降臨人間,她周身籠罩在光芒之中。

“我為展覽準備的畫就以這個故事為背景。仙後,一方土地的庇護者,孩子們的救星。她出現的那一刻,人間和精靈世界之間的大門得以打開。”他朝莉莉·米林頓笑了笑,“我一直想把她畫出來,現在我終於找到了她,也就可以把畫完成了。”

其他人都興奮起來,這時,費利克斯說道:“你讓我想到一個主意,沒有比這更棒的了。兩個星期過去了,有一點可以非常肯定的是,你家附近這條河,要是刮起風來,那就絕不是微風。”仿佛是為了凸顯這一點,刮起了一陣風,窗玻璃被風吹得咯咯作響,壁爐裏的火也跟著發出噝噝的響聲。“我準備暫時不拍夏洛特夫人了,讓她先休息一段時間。我建議,咱們一起拍一張照片,所有人,就按愛德華講的故事那樣拍——仙後和她三個孩子。”

“或者瑟斯頓。”阿黛爾大笑著說。

“我當然是在說露西。”

“但露西不是模特。”

“那她就更合適了。她本來就是個孩子。”

一想到在費利克斯拍攝的照片中,自己可以成為其中一張的模特,露西就臉頰發燙。在過去的兩周裏,費利克斯給所有人都拍了照,但那隻是為了練手,並不是正兒八經的藝術作品——不可能在拉斯金先生舉辦的展覽中展出。

克萊爾說了句什麽,但一聲響雷就把她的話淹沒了,雷聲震得房子都顫了顫。接著費利克斯說道:“就這麽定了。”然後,他把話題轉到了服裝上:花環該怎麽編,要不要借助薄紗為埃爾德裏奇的孩子們營造發光的效果。

瑟斯頓走近愛德華:“你說伯奇伍德莊園有鬼,可給我們講的故事卻是仙後拯救了她的孩子們。”

“我不是說有鬼,我是說有什麽東西在,而且故事還沒講完呢。”

“那繼續講吧。”

“仙後要帶著孩子們回到精靈界時,她非常感激那對人類老夫婦保護了她的孩子們。於是,她對他們家和他們的那片土地施了魔法。據說,直到今天,在這片土地上的房子裏那扇最高的窗子裏,有人可以偶爾瞥見一道光——那便是埃爾德裏奇的精靈。”

“窗子裏的光。”

“據說是這樣。”

“你見過那道光嗎?”

愛德華沒有立刻回答。露西知道,他在想“跟著那晚”的事。

瑟斯頓追問道:“你在買下伯奇伍德莊園時,寫信跟我說,很久以來,這棟房子都在召喚著你。我當時不明白你是什麽意思,你說我們下次見麵時要告訴我。不過,我們下次見麵時,你在想的卻是別的事情。”他的目光短暫地掃向一邊,落在莉莉·米林頓的身上,而莉莉直接迎上了他的目光,臉上沒有半絲笑容。

“是真的嗎,愛德華?”克萊爾在桌子的另一頭說,“你看見過窗子裏的光嗎?”

愛德華沒有立刻回答。露西恨不得一腳踢在克萊爾的小腿上,因為克萊爾這是在難為愛德華。她還記得,“跟著那晚”之後他是多麽害怕:他那晚在閣樓裏站了一整夜,他不知道之前跟著他的是什麽東西,但他要等著看,它會不會追到這棟房子裏來;那晚過後,他的臉上毫無血色,眼睛下麵一片烏青。

她想引起他的注意,示意他,她理解他的感受,但他的注意力卻在莉莉·米林頓的身上。他看著她的臉,仿佛房間裏隻有他們兩個人。“我該告訴他們嗎?”他問道。

莉莉·米林頓握住他的手:“要是你想告訴他們的話。”

他微微點了點頭,露出一個顯得稚嫩的笑容,然後開始接著講:“許多年以前,我當時還是個小孩兒,夜裏獨自一人跑進了附近的樹林,遇上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克萊爾尖叫著抱住阿黛爾。

“一定是埃瑪。”費利克斯說。

“來得真巧。”瑟斯頓說。

“可埃瑪為什麽要敲門?”莉莉·米林頓問道,“她從不敲門的。”

敲門聲再度響起,這次聲音更大了些。接著,嘎吱一聲,從前門傳來門被推開的聲音。

在搖曳的燭光中,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走廊裏響起了腳步聲,所有人都等著看那人到底是誰。

一道閃電把屋外的一切籠罩在一片銀光中。這時,門突然開了,一陣風吹了進來,牆壁上的一道道陰影露出了獠牙。

站在門口的是愛德華的未婚妻。她身穿綠色天鵝絨連衣裙。當初,愛德華畫她那幅畫像時,她穿的就是這條裙子。“真是抱歉,我來晚了。”範妮的話音剛落,她身後就響起隆隆的雷聲,“希望我沒錯過什麽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