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伯奇伍德莊園的夏日 PART THREE THE SUMMER OF BIRCHWOOD MANOR

第二十四章 1862年夏

露西是第一次坐火車。在火車開動後的半個小時裏,她始終一動不動地坐著,思忖著自己能否感覺到車速對她五髒六腑的影響。當她問愛德華擔不擔心這一點時,他笑了起來。於是,露西便假裝自己是在開玩笑。“坐火車對身體沒害處,”愛德華一邊說著,一邊拉起露西的手,用力握了一下,“咱們該關心的是修鐵路對鄉村有沒有害處。”

“最好別讓範妮聽到你這麽說。”講話的是克萊爾,她總愛偷聽別人談話。聽到她的話,愛德華皺起眉頭,但沒有搭話。對於鐵路在英國境內的擴張,範妮的父親樂見其成,而且,讓鐵路橫貫不列顛,這裏頭也有他的手筆。對此,愛德華很難接受,因為在他看來,大自然的可貴之處在於自然本身,而不是因為它能給那些想要從中牟利的人提供資源。範妮家能大發橫財靠的就是修鐵路,而對於打算和這樣的家族聯姻的人來說,愛德華想要堅持自己的觀點絕非易事——瑟斯頓很喜歡把這一點搬到台麵上去說。愛德華的母親有一位朋友,也就是約翰·拉斯金先生,他的觀點要比愛德華更加犀利。他警告說,人類要把鐵軌鋪到地球上每一個隱秘的角落裏,那真是愚蠢透頂。前些天,他曾到愛德華母親的家中做客。“蠢材總想著要壓縮時空。”他在離開位於漢普斯特德的那棟房子時說,“智者的想法則恰恰相反。”

漸漸地,露西不再想著自己的五髒六腑,也不再想著鄉村被肆意破壞的問題。她發現自己倒是純粹因為這令人驚歎的奇觀而分了神。在某一個時刻,另一列同向行駛的火車掠上毗鄰的鐵道線。她透過車窗,看著旁邊的另一節車廂,似乎那節車廂是靜止不動的。對麵的車窗旁,坐著一個男人。在和他的目光交錯之際,露西陷入了有關時間、運動和速度的思考中,並且開始認識到,存在著這樣一種可能性:根本不是他們在動,反而是地球在他們的腳下開始快速旋轉。她突然對自己已知的物理定律產生了動搖,各種可能性在她的腦袋裏炸開了花。

她極度迫切地想同別人分享自己的看法,但瞥了一眼坐在小桌對麵的費利克斯·伯納德和他的妻子阿黛爾,她心中興奮的小火苗就嘶地一下被澆滅了。露西也算得上認識阿黛爾,因為在她嫁給費利克斯之前,她經常上門來給愛德華當模特。她一度是愛德華最喜歡的一任模特,他有四幅畫作裏畫的是她。最近,她萌生了當攝影師的念頭。之前,因為帕丁頓車站的什麽事情,阿黛爾和費利克斯吵了起來。這會兒,夫妻倆正在兩看相厭地冷戰:阿黛爾假裝全神貫注於《英國婦女雜誌》,而費利克斯則適宜地檢查起自己的新相機,同樣是一副全神貫注的模樣。

隔著過道,克萊爾正頻頻衝著瑟斯頓眉目傳情。自從後者為了新的畫作請克萊爾當模特,她這副樣子就差不多成了家常便飯。人人都說瑟斯頓很英俊,不過,看著他走起路來趾高氣揚的樣子,還有他那雙粗壯的大腿,露西想到的卻是:祖父那幾匹得獎的賽馬裏,有一匹倒是和他挺像的。瑟斯頓對克萊爾的暗送秋波視而不見,注意力反而集中在愛德華和他的現任模特莉莉·米林頓身上。露西循著瑟斯頓的目光看過去。她能理解愛德華和莉莉為什麽會吸引瑟斯頓的注意。他們倆在一起時,仿佛這車廂裏就隻有他們彼此二人,這幅畫麵讓露西也想一直盯著他們看。

露西見找不到人傾聽自己的想法,便將它們藏在了心裏。她認為這樣做可能才是最好的。露西很想給愛德華的朋友們留下個好印象。克萊爾說過,大庭廣眾地談有關能量和物質、時間和空間的問題,會讓露西聽起來好像該被關進瘋人院。(當然,愛德華則認為不然。他說露西很有頭腦,而且重要的是,她得多動腦筋。他說,人類無視女性在想什麽、在說什麽,而這種將人類的力量削減一半的打算,太過狂妄。)

露西曾央求母親給她找一位家庭女教師,或者最好是把她送去上學。不過,母親隻是擔心地看著她,摸摸她的額頭,以為她在發燒。她還說露西是個奇怪的小家夥,最好把這些愚蠢的念頭給拋開。有一次,她甚至把露西叫到客廳裏,去見見正在喝茶的拉斯金先生。露西乖乖地站在門口,聽著對方的諄諄教誨:女人的才智不是用來“搞發明創造”的,而是要在“柔聲細語地發號施令、做些安排、拿些主意”時派上用場。

幸好愛德華源源不斷地給她買書看。最近,露西在看一本新書,《蠟燭的化學史》[1],裏麵有邁克爾·法拉第在皇家學院為年輕人做的六次聖誕講座。書中對蠟燭的火焰與燃燒過程、碳粒子和發光區域的描述非常有趣。這本書是愛德華送給她的禮物,所以露西下定決心,要把書中每一個詞都品讀一遍。但說實話,這本書講的有點太基礎了。他們離開帕丁頓之後,這本書就一直擱在她的腿上,可直到現在她也沒想過把書翻開,而是任憑自己的思緒圍著接下來的夏天打轉。

在伯奇伍德莊園整整待上四個星期,由愛德華當她的監護人!自從母親說:好吧,她可以去,露西就一直數著日子,她臥室裏日曆上的日期被她一個接一個地劃掉。夏日裏,自己家十三歲的女兒和一群藝術家還有他們的模特混在一起,別人家的母親可能會對此頗有微詞,但貝蒂娜·拉德克利夫同露西認識的任何別的母親都截然不同。在這個問題上,露西有絕對的發言權。按祖父和祖母的話來說,貝蒂娜是一個“**不羈的人”。自從孩子們的父親去世後,在如何生拉硬套地把自己跟別人的旅行計劃綁在一起這方麵,母親已經遊刃有餘了。整個7月,她都在意大利的阿馬爾菲海岸旅行,最後在那不勒斯落了腳,因為她的朋友波特一家在那兒安了家。在愛德華提議今年夏天他要帶著小妹妹跟他和朋友們去伯奇伍德莊園時,母親根本就不擔心露西會被這幫人帶壞了,她反倒非常感謝愛德華,因為這意味著,她用不著再把露西托付給自己的公婆,不必在他們勉強答應接管孫女時看他們的臉色了。“這就又省了一件操心事。”母親輕快地說道,然後興奮地接著去收拾她的行李。

愛德華想讓露西在伯奇伍德莊園度過夏天,這其中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他買下莊園時,第一個告訴的就是露西。當時是1861年1月,愛德華因為“出遠門”已經離開了三個星期零四天又兩個小時。露西正躺在自己房間的**,重溫《物種起源》。她臥室的窗子是一扇老虎窗[2],窗外便是他們家在漢普斯特德所在的街道。突然,她聽到樓下的人行道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那節奏分明的步伐說明她哥哥回來了。露西能聽出來每個人的腳步聲:那個送牛奶的大塊頭,總是拖著步子走;那個虛弱、咳痰的掃煙囪的男孩,則踢踏踢踏地走上兩步就咳嗽一聲;克萊爾走路時總邁著淩亂的小碎步;至於母親嘛,她總是穿著又尖又細的高跟鞋。但她最喜歡的腳步聲是愛德華的,他總是穿著靴子,步伐堅定且充滿希望。

露西根本不用往窗外瞧一眼確認一下。她把書往旁邊一扔,飛快地從二樓跑了下去,穿過大廳,在愛德華跨過門檻、走進家門的那一刻,撲到他的懷裏。露西已經十二歲了,這樣的舉動對於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子來說,真的不大合適,但在這麽大的女孩兒中,露西算是身形嬌小的,所以愛德華能很容易地接住她。露西很喜歡愛德華,從她還是躺在嬰兒床裏的小嬰兒時,就很喜歡他。她討厭他不在家,隻留下克萊爾和母親陪著她的時候。雖然愛德華每次隻離開一個月左右,但是沒有他在身邊,日子就過得很慢。隨著她的腿越長越長,那些被她記在心裏、要告訴他的事情也就越攢越多。

剛被愛德華抱在懷裏,她就開始竹筒倒豆子似的跟他講個沒完,把他走後發生的每一件事都原原本本地說給他聽。通常,愛德華總是先津津有味地聽她說完,然後再把最近給她淘到的寶貝拿出來。新寶貝總是一本書,而且是關於科學、曆史和數學的。他總是縱容她的喜好。然而,這一回,愛德華伸出手指壓在露西的嘴巴上,不讓她說話,還告訴她,必須等一會兒再說,因為得先聽他說。他說自己做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他要立刻跟她分享。

露西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她還感覺特別開心,因為克萊爾和母親都在家,但愛德華選的是她,露西。愛德華的青睞如同一道閃耀的光束,露西則沐浴著光的溫暖。露西和愛德華一起下樓,去了廚房。待在這兒,他們永遠都不必擔心被其他人打擾。而且,愛德華當年告訴露西他買下那棟房子時,也是在這兒。當時,他們就坐在廚子用的那張破桌子旁邊,桌麵上因為打了蠟而泛著光。兩個一模一樣的尖頂,一座鄉間花園,河流和小樹林。這些描述聽上去很熟悉,她知道是哪棟房子了,甚至在他說出接下來那句話之前:“是那棟房子,露西,就是‘跟著那晚’,我過夜的那棟房子。”

當時,露西倒吸一口氣,記憶令她感覺皮膚上一陣陣發麻。她非常清楚愛德華指的是哪棟房子。“跟著那晚”是隻有他們倆知道的傳奇。那件事發生的時候,露西才五歲,但那一夜深深印刻在她的記憶裏。她永遠也不會忘記,愛德華第二天早上終於回來的時候,看起來是多麽奇怪,頭發亂作一團,眼神之中透著瘋狂。整整過了一天,愛德華才肯對那一夜的事說些隻言片語。不過最後,當兄妹倆坐在比奇沃斯閣樓上那個古董衣櫥裏時,他還是告訴了露西。“跟著那晚”的事愛德華隻告訴了露西,他向她吐露了自己最大的秘密,這象征著他們之間的紐帶。

“你打算住在那兒嗎?”她的話音剛落,一個念頭立刻蹦了出來:她可能會失去他,他要搬到鄉下去了。

他大笑著伸手耙了耙自己的一頭黑發:“隻是先買下來,暫時還沒有別的計劃。他們會說我這是在發瘋,露西,發瘋,而他們說得沒錯。但我知道,你明白的,我必須擁有它。打從我第一次看見它的那晚開始,這棟房子就一直在召喚著我。現在,我終於回應了它的召喚。”

過道的另一邊,不知道愛德華說了什麽,令莉莉·米林頓笑了起來。露西看著她哥哥的現任模特。她很漂亮,但露西懷疑,沒有愛德華的引導,她可能不會意識到自己有多漂亮。這就是他的天賦,每個人都這麽說。愛德華看得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然後,通過他的藝術,他能改變觀者的感知,讓他們不自覺地看到他所看到的。在最近一期的《美院雜談》中,拉斯金先生把愛德華的這一特點稱之為“拉德克利夫的感官欺詐”。

在露西的注視下,愛德華從莉莉的臉上拂去一綹瑩潤的紅發,還幫她把那綹頭發別到耳後。莉莉微微一笑,那是因為他倆此前的對話才讓她展露歡顏。這一幕讓露西感覺到心中泛起一股情緒,讓她始料不及、心口發顫。

第一次見到莉莉·米林頓時,露西隻是在花園深處的玻璃暖房中瞥見一抹朦朧的火紅色。那是1861年5月裏的一天。因為有些近視,起初露西還以為自己是透過玻璃看到了一株盆栽,覺得那抹紅是日本紅楓的紅葉。愛德華喜歡那些來自異域的植物,他經常去拜訪住在柳樹街拐角的羅馬諾先生,為這個意大利人的女兒們畫幾幅素描。作為交換,他可以帶走幾樣剛剛從美洲,甚至是從地球的另一端帶回來的植物。露西和愛德華有許多共同的愛好,這是其中之一,她也鍾情於這些活生生的、有呼吸的遠方來客。通過這些奇花異草,對於大千世界裏和自己所生活的這個世界大不相同的那些地方,她也可以領略些許風情。

直到母親吩咐露西,端兩杯茶送去花園深處的畫室,她才意識到愛德華和一位模特在一起。她立刻好奇起來,因為她知道,肯定是那個模特來了。和愛德華住在同一屋簷下,沒人能在他波瀾起伏的**中獨善其身。

幾個月前,他陷入了創作低穀,似乎無法憑借自己的力量走出來。他之前一直在畫阿黛爾,但他再也無法從她小巧玲瓏的五官中汲取更多的靈感。“倒不是她的臉蛋兒不好看,”他一邊在畫室裏踱著步子,一邊跟坐在火爐旁那把檀木椅子上的露西解釋,“隻不過她那對漂亮的耳朵之間,空空如也。”

關於美,愛德華自有一套理論。他說,鼻子、顴骨和嘴唇的輪廓,眼睛的顏色,還有垂在頸部的卷曲頭發,都可以美得恰到好處,但無論選擇用油彩在畫布上畫出來,還是選擇用蛋白混合感光劑塗抹在紙上衝印出來,讓一個人魅力四射的,是智慧。“我指的不是那種把內燃機工作原理解釋清楚的能力,也不是那種講授電報如何把信息從這裏發送到那裏的能力。我指的是,有些人的身上有一種光,一種令人感興趣、想去探究、覺得有吸引力的天賦。這是畫家無法憑空虛構的,也是無法仿造的,無論他或者她的繪畫技巧如何。”

不過,一天早上,愛德華回家時,破曉的晨光剛剛亮起,他的步伐聽上去有些忐忑。當他猛地推開家門時,家裏還沒有幾個人起來。但和往常一樣,他一回來,家中的一切都因為他而有了生機。靜悄悄的門廳總是最先感受到他回來了。他隨手一扔,外套就掛到了衣鉤上。隨著他一係列動作而發出的聲響開始在寂靜中回**。當露西、克萊爾和母親穿著睡裙出現在二樓的樓梯口時,他張開雙臂,臉上綻放出喜悅的笑容。他宣稱,自己找到她了,那個他夢寐以求的模特。

當一家人圍坐在早餐桌旁,聽他講述他是怎麽遇上他一直要找的模特時,大家都多多少少鬆了一口氣。

他開始便說,是命運之神的無邊智慧讓他在特魯裏街遇到了她。昨天晚上,他和瑟斯頓·霍姆斯去了劇院。就是在那兒,在人頭湧動、煙霧繚繞的門廳裏,他第一次見到了她。(後來,有一次,因為一件與這件事毫不相幹的事情,愛德華和瑟斯頓醉醺醺地起了爭執。從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爭吵中,露西慢慢發現:當初在劇院裏,是瑟斯頓,注意到那位四肢修長的紅發美人的人;是他,注意到她的頭發在光線之下將她的肌膚襯得光潔雪白;是他,意識到她和愛德華想要畫的那個人幾乎完全吻合;還是他,拽著愛德華的襯衫袖子,一把將他轉過身去,打斷了他和一位債主的談話,好讓愛德華親眼看到那個身穿深藍色連衣裙的女人。)

愛德華被她迷住了。他說,就在那一刻,他看到自己的畫作大功告成了。然而,正當愛德華沉浸在這一發現帶給他的驚喜時,那個女人轉身離開了。他想都沒想就往人群裏擠,他被一股冥冥之中的力量驅使著。他隻知道,自己必須找到她。他跟在那個女人身後,穿過熱鬧的門廳,閃身從側門追到了大街上。幸虧他追了出去,愛德華一邊說著,一邊環顧了一下圍在餐桌旁的母親和兩個妹妹。因為等他在巷子裏追上她時,他剛好救了她。正當愛德華在門廳裏穿過人群的時候,有一個黑衣人,一個惡劣透頂的壞蛋,注意到她獨自走在巷子裏。那人從她身邊飛奔而過時,扯掉了她戴在手腕上的一隻祖傳的手鐲。

克萊爾和母親都倒吸了一口氣,露西問道:“你看見他了嗎?”

“我趕到時,那人已經跑開了。她哥哥追了上去,但沒抓到那個家夥。我在巷子裏遇上她時,她哥哥剛折回來。乍一看,他還以為我是那個壞蛋,覺得我是回來繼續行凶的,於是喊道:‘住手!小偷!’但她很快就解釋清楚我不是小偷,她哥哥這才不再凶神惡煞的。”

然後,那個女人轉過身來,愛德華說,她的五官在月光下一目了然。他清楚,自己從遠處看見她時,並沒有看錯:她的的確確是自己一直在等待的那個人。

“那你接下來做了什麽?”露西問道。這時,客廳裏的女仆端上來一壺茶,是剛剛泡好的,讓他們早餐時享用。

“在禮貌地做出暗示這方麵,我恐怕沒什麽天賦,”他說,“我就直接跟她說,我必須畫她。”

克萊爾揚了揚眉毛:“那她怎麽回答的?”

“更重要的是,”母親說道,“她哥哥說什麽了?”

“她哥哥完全吃了一驚,問我是什麽意思,我盡可能跟他解釋了。我擔心,我沒把博學多才的一麵都展示出來,我當時還有點恍恍惚惚的。”

“你告沒告訴他,你的畫在皇家藝術學院展出過?”母親說道,“你告訴他拉斯金先生對你青睞有加了嗎?還有你祖父是有爵位的?”

愛德華說,他把這些都說了,而且不止這些。他說,他甚至可能對他們家的地位還有點誇大其詞了,說他把迄今為止自己竭力忽視的祖上的土地和頭銜都搬了出來,他甚至還搬出了自己的母親,拉德克利夫“女士”,說她會去看望他們兄妹倆的父母,她可以向他們保證,他們的女兒是在跟正經人家打交道。“我覺得我提到的這一點很重要,母親,因為她哥哥特別強調說,他們需要跟父母商量一下,才能決定要不要答應這件事;畢竟,一個有身份的女人可能會因為給畫家當模特而名譽掃地。”

約定了同對方父母見麵後,愛德華和兄妹倆互道了晚安。

隨後,愛德華在泰晤士河邊散了會兒步,接著又走過倫敦一條條陰暗的街道,腦子裏始終在勾勒著那個女人的臉龐。他完全沉浸在對她的迷戀之中,結果閑逛時不知把錢包擱到哪兒去了,不得不一路走回漢普斯特德。

一旦愛德華情緒高漲,他的感染力沒人能夠免疫。在他講述事情的原委時,露西、克萊爾和母親都聽得入了迷。等他講到最後時,母親也就無需再聽下去了。她說自己當然要去拜訪米林頓夫婦,去給愛德華出麵擔保。她的貼身女仆立刻得了她的吩咐,去把她最漂亮的衣服找出來,把上麵被蛾子咬出的窟窿修補好。她還派人雇來一輛馬車,送她去倫敦。

一聲尖厲刺耳的呼嘯劃過耳際,一陣如霧如靄的輕煙隨風散去,火車開始慢了下來。露西把頭靠向半開的車窗,看見火車正載著他們駛進站台。站牌上寫著“斯溫頓”,她知道要在這兒下車。站台上有一個看起來一絲不苟的人正在巡邏,他身穿一套光鮮的製服,手拿一枚鋥亮的口哨,吹起來一點兒也不含糊;還有不少搬運工在站台上徘徊,恭候旅客的到來。

他們下了火車,愛德華和其他人直奔擺放行李的車廂,去把行李箱和美術用品都搬下來,然後把所有這些(除了露西的行李——她拒絕拋下自己的書)都裝進一輛馬車,派人送到伯奇伍德村去。露西本以為他們也會乘馬車過去,但愛德華說不該浪費這麽好的天氣,而且,從河邊到莊園這一路的風景要比大路上的漂亮得多。

他是對的,那一天陽光燦爛,頭頂那片湛藍的天空在倫敦是難得一見的。空氣中彌漫著鄉村的氣息,既有一股茵茵綠草的清香,又混著糞肥曬後散發的刺鼻氣味。

愛德華走在前麵帶路。他並不總是走大路,而是帶著這幫人穿過一片片野花繽紛的草甸,有黃色的金鳳花,有粉色的毛地黃,還有藍色的勿忘我。一串串潔白小巧的峨參花,開得遍地都是。有時他們會遇上蜿蜒的小溪,還得去找來一些石頭墊在腳下才能過河。

這段路程並不短,但他們不急著趕路。四個小時一晃就過去了。他們在午飯時歇了一陣子,走到萊赫萊德附近的淺灘時,又赤腳玩了會兒水,還在幾處地方停下來,畫了幾幅素描。一幫人打打鬧鬧的,歡笑聲不斷:費利克斯從包裏拿出一小包用布裹著的草莓和大家分享;阿黛爾給每位女士都編了花環——甚至還有露西的,可以像王冠一樣戴在頭上。有一陣兒,瑟斯頓不見人影,結果發現他時,他正躺在一棵巨大的垂柳下呼呼大睡,臉上扣著他的帽子,身下是柔軟的青草。

一天中最熱的那會兒,莉莉·米林頓原本披散在後背上的頭發被她盤了起來:她用愛德華的絲巾,把一頭光亮潤澤的長發綁在了頭頂。她脖頸後的皮膚露了出來,光滑潔白得像是朵百合花,炫目得令露西錯開了目光。

在哈芬尼橋附近,他們走下台階,來到水邊,沿著河流一路向東,穿過被牛群占滿的草地,經過聖約翰閘。等他們走到樹林邊的時候,太陽雖然還在熠熠發光,但熱度已經降了下去。愛德華總是在談論光,露西知道,他會說“光的那抹黃色不見了”。這樣的效果是露西喜歡的。少了那種黃色的光澤,周圍的一切似乎都成了藍色的。

愛德華告訴他們,那棟房子就在樹林的另一邊。他堅持說,第一次去那棟房子的話,從這裏過去是最佳路線,因為隻有從河邊走過去,大家才能瞧見這棟建築真正美的那一麵。這個解釋很合理,其他人也沒有質疑,但露西知道,他心中所想的不隻是他說的這些。樹林裏是“跟著那晚”他經過的那片空地。愛德華領他們走的這條路,就是他那天晚上逃命的路線:他在寒星的守護下,穿過樹林,越過田野,最終看到了閣樓上那道召喚他的光。

走在樹林裏,大家默默地排成一列。露西聽得見腳底下樹枝被踩斷的聲音和樹葉的沙沙聲。有時,她還能聽到這條幽僻的小道兩旁,有奇怪的聲音從茂盛的草木間傳出來。在這一小片林子裏,樹木的枝丫並不是直挺挺的,而是像波浪似的湧入樹冠,樹幹上長滿了蕨類植物和地衣。她覺得這片林子裏的樹木是橡樹、榛樹和樺樹。有些地方,因為有光透過樹葉灑了進來,就像金屬片似的閃著光,空氣中似乎充滿了期待。

他們終於走到空地上時,露西幾乎能聽到樹葉的呼吸聲。

不難想象,在萬籟俱寂的夜裏,這個地方會變得多麽可怕。

露西永遠不會忘記,許多年前,愛德華在“跟著那晚”之後,終於回到他們祖父母家裏時的樣子。她朝前麵衝過去,很好奇現在故地重遊的愛德華會有什麽反應。當她看到他伸手握住了莉莉·米林頓的手時,她吃了一驚。

他們都在林中空地上繼續前行,然後,邁著緩慢的步子,穿過樹林的另一邊。

終於,氣氛開始輕鬆起來,等他們最後爬上雜草叢生的河岸,眼前的視野開闊起來。

他們的前方是一片野花盛開的草甸,草甸的另一頭是一棟房子,屋頂有兩個一模一樣的尖角和好些個煙囪。

愛德華轉過身來,臉上洋溢著勝利的喜悅。露西發現自己也翹起了嘴角。

樹林裏那道讓人靜默的奇異魔法失效了。現在,其他人都開始興奮地交談起來,仿佛在看到這棟房子之後,對於接下來的夏日應許的那份興奮和激動,大家終於得償所願了。

真的有條小船可以河上泛舟嗎?他們問道。是的,愛德華說,小船就放在那邊的穀倉裏。他還專門建了一個小碼頭,就在河邊。

歸他所有的土地有多少?目之所及的這一片,他說,都是他的。

有可以俯瞰這條河的臥室嗎?有很多——整個二樓都是一間一間的臥室,上麵的閣樓除了能看到這條河,還能看到更遠的地方。

隨著一聲響亮的號令,瑟斯頓跑了起來,費利克斯沒能很快攆上他。克萊爾和阿黛爾手挽著手開始朝草甸的另一頭走去。愛德華看到露西投來的目光,朝她眨了眨眼睛。“趕緊的,妹妹,”他說道,“快去占一個最好的房間!”

露西咧嘴一笑,點了點頭,開始蹦蹦跳跳地跟著其他人跑了起來。她感到自己比平常更自由,更有活力。她能感覺到撲麵而來的鄉村氣息,能感覺到午後的太陽那久久不散的餘溫,能感覺到跟愛德華分享這個最重要的時刻的那份喜悅。懷著這份歡欣雀躍,在跑到草甸另一頭時,她轉過身,想召喚他快點兒跟上來。

但愛德華並沒在她身後望著她。他在和莉莉·米林頓朝房子緩緩走去。兩個人低著頭,正談得很起勁。露西在等著他抬起頭來,看她一眼。她揮動著手臂想引起他的注意,但無濟於事。

等了好半天,她轉過身去,失望地繼續朝房子走去。

自打那天早上他們從帕丁頓車站出發以後,露西第一次納悶,愛德華的未婚妻範妮·布朗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