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波佩洛,2005
克拉拉的白色小屋小巧可人,矗立在岩石峭壁的邊緣上,從巴克尼酒吧走上來隻有短短的一段路。
“你來敲門嗎?”抵達時,克裏斯汀問道。
卡珊德拉點點頭,但沒有敲門。她感到忐忑不安,一陣緊張的興奮突然席卷全身。外婆失散已久的妹妹就在門的另一邊。片刻之間,折磨奈兒大半生的謎團將被解開。卡珊德拉瞥了瞥克裏斯汀,很高興有他作陪。
這天早上,在露比出發前往倫敦後,卡珊德拉在飯店的門階上等克裏斯汀,她手裏緊抓著伊萊莎的童話故事書。他帶了他的那本過來,他們發現卡珊德拉的書中的確有篇故事不翼而飛。書脊裝訂處留下的縫隙很小,又切除得幹淨利落,以致卡珊德拉一直未曾注意到,甚至連消失的頁數都沒引起她的注意。頁碼上的數字彎彎曲曲,精美繁複,得對書法文體很有研究的人才能分辨出54和61之間的差別。
在駛往波佩洛的路上,卡珊德拉朗讀了《金蛋》。當她讀著故事時,她愈來愈相信克裏斯汀是對的,這個故事是蘿絲如何得到女兒的寓言故事。這個事實使她更加確定克拉拉想要告訴她的正是此事。
可憐的瑪麗,被迫放棄她的女兒,還要隱藏這個秘密。難怪她會在臨終前對女兒吐露真相。失去的孩子會一輩子如影隨形地跟隨母親。
裏奧現在應該快十二歲了。
“你沒事吧?”克裏斯汀盯著她,眼中透出關切的目光。
“沒事,”卡珊德拉將她的記憶折起收好,“我沒事。”當她衝他微笑時,感覺那不再是個謊言。
她舉起手,正要拉起門環叩門時,門突然開了。一個豐滿的老婦人站在低矮狹窄的門框內,腰上綁著圍裙,身體似乎是由兩個麵團組合而成的。“我看見你們站在外麵,”她咧嘴一笑,手指彎過來指著他們,“我告訴自己:‘他們一定就是我的年輕客人。’進來吧,兩位,我會為大家沏壺茶。”
克裏斯汀和卡珊德拉在花朵圖案的沙發上坐下,將罩著拚布套的坐墊放在他們中間,免得太過擁擠。他在這些秀氣的裝飾中間顯得過於高大,卡珊德拉拚命忍住想要大笑的衝動。
一個黃色茶壺昂然佇立在客廳的水手櫃上,上麵罩著形如母雞的手工編織保暖罩。卡珊德拉想,它看起來非常像克拉拉:小而警惕的眼睛,肥胖的身體,尖銳的小嘴。
克拉拉拿來第三隻杯子,過濾茶葉,將茶倒進杯子裏。“我的獨門配方,”她說,“三份早茶,一份伯爵茶。”她從半框眼鏡後凝望,“我是指,英式早茶。”她加牛奶時緩緩坐進爐火旁的扶手椅內,“我該讓我可憐的老腳丫休息一下。為海港慶典安排攤子,我站了一整天。”
“謝謝你抽空見我。”卡珊德拉說,“這是我朋友,克裏斯汀。”
克裏斯汀的手伸過水手櫃和克拉拉握手,她的臉漲得通紅。
“很高興見到你們,”她喝了一口茶,然後朝卡珊德拉點點頭,“那位在博物館服務的女士,露比,告訴了我你外婆的事,”她說,“那位不知道父母是誰的外婆。”
“奈兒,”卡珊德拉說,“那是她的名字。我的外曾祖父休在她還是小女孩時撿到她,她那時在瑪麗伯勒碼頭,坐在一隻白色行李箱上。休是港務局長,有一艘船……”
“你說瑪麗伯勒?”
卡珊德拉點點頭。
“真是巧合。我有親戚在瑪麗伯勒。在昆斯蘭。”
“是昆士蘭,”卡珊德拉身子往前探。“什麽樣的親戚?”
“我媽的哥哥年輕時移居那裏,在那兒養大他的孩子,也就是我的表兄弟姐妹們。”她咯咯尖笑,“媽媽以前老是說他們會定居在那兒是因為她的名字。”
卡珊德拉掃了克裏斯汀一眼。這就是伊萊莎將奈兒放上那艘船的原因嗎?她準備將奈兒歸還給瑪麗的親戚,奈兒真正的家人?她不想將奈兒帶到波佩洛,冒著讓人們認出她是艾弗瑞·芒特榭的風險,才選擇將她送往瑪麗遠方的哥哥那裏?卡珊德拉認為克拉拉有這些謎題的答案,而她隻需要將對話導向正確方向。
“你的母親瑪麗,曾經在布雷赫莊園做過女仆,是嗎?”
克拉拉喝了一大口茶。“她在那兒工作直到被趕走為止,那是1909年。她從十歲起就在那裏服務,卻因為傷風敗俗而遭到開除。”克拉拉壓低聲音,小聲說,“你知道,未婚懷孕,在那個時代絕不允許。但我媽媽不是個**的女孩,她很正派。她和我爸最後還是結了婚,合乎禮數。因為我爸染上肺炎,所以婚禮拖延了一段時間。他差點沒辦法參加自己的婚禮。他們是在那時搬到波佩洛的,手頭有一小筆錢,開了家肉鋪。”
她從托盤旁拿起一小本長方形的書。封麵用包裝紙、布料和紐扣裝飾,克拉拉打開它時,卡珊德拉才發現它原來是本相冊。克拉拉翻到用緞帶標示的一頁,越過水手櫃,將相冊遞過來。“這是我媽媽。”
卡珊德拉盯著那個年輕女人,她有雜亂的鬈發和玲瓏有致的身材。卡珊德拉試圖從她身上看到奈兒的身影,嘴巴和奈兒的有點像,嘴唇在不經意間露出一抹若隱若現的微笑。但照片會讓人眼花:卡珊德拉看得愈久,愈覺得似乎在瑪麗的鼻子和眼睛中看到了菲尼亞絲姨婆的影子!
她將相冊遞給克裏斯汀,然後對克拉拉淺淺一笑。“她非常美麗,不是嗎?”
“哦,是的,”克拉拉邊說邊調皮地眨眨眼,“我媽是個大美人,當女仆太可惜了。”
“你知道她喜歡在布雷赫工作嗎?她離開時是否很難過?”
“她很高興能離開那裏,隻是舍不得她的小姐。”
這倒是新的信息。“她和蘿絲很親密?”
克拉拉搖搖頭:“我不知道蘿絲的事。她老是掛在嘴邊的是伊萊莎,伊萊莎小姐如何如何。”
“但伊萊莎不是布雷赫莊園的小姐。”
“嗯,不是正式的,但她很受我媽敬重。她以前總是說,伊萊莎小姐是那片死寂之地唯一的生命之光。”
“她為什麽認為那是一片死寂之地?”
“我媽說,住在那裏的人都像死人,為了各種理由陷入陰鬱而鬱鬱寡歡。他們都想要他們不該或無法擁有的東西。”
卡珊德拉思索著這個對布雷赫莊園生活的見解。她在閱讀蘿絲的剪貼簿時得到的不是這類印象,當然,蘿絲的生活重心放在新裙子和表姐伊萊莎的冒險上,她隻提供了莊園生活的一種聲音,而其他人的聲音則被掩蓋。這顯然是曆史的本質:偏離實際,以偏概全,不可捉摸,由勝利者書寫的記錄。
“據我媽說,她的老板,爵爺和夫人都相當難處。他們最後是惡有惡報,不是嗎?”
卡珊德拉皺起眉頭:“誰?”
“芒特榭爵爺和夫人。夫人在她女兒死後一兩個月因血液中毒而死去。”克拉拉搖搖頭,低聲說,語調中難掩一絲幸災樂禍,“很慘。我媽聽其他仆人說,她在最後的日子裏非常可怕。她麵容扭曲,看起來像食屍鬼一般咧嘴而笑,從病**逃出去,沿著走廊踉踉蹌蹌到處晃**。她手裏拿著一大串鑰匙,緊緊鎖上所有的門,瘋子似的淒厲號叫著人們不該知道的秘密。夫人最後瘋了,而爵爺也沒好到哪裏去。”
“芒特榭爵爺也血液中毒了?”
“哦,不,不,他沒有。他因到異國旅行而散盡家財。”她壓低聲音,“巫毒之地。他們說,他帶回一些讓人毛骨悚然的紀念品。他後來變得很古怪。仆人紛紛離開,隻有一個廚房女仆和園丁留下來,陪他到最後。據我媽說,老爵爺去世時,竟然有好幾天沒有人知道。”克拉拉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縫,“伊萊莎逃出了魔掌,不是嗎?這一點才重要。我媽說,她到海的另外一邊旅行去了。她一直想這麽做。”
“雖然不是去澳大利亞。”卡珊德拉說。
“老實說,我不知道她上哪兒去了,”克拉拉說,“我隻知道我媽告訴我的事:伊萊莎及時從那棟可怕的莊園裏逃跑了,像她一直計劃的那樣逃離,再也沒有回來。”她高舉一根手指,“那是這些素描的出處,那位在博物館工作的女士很喜歡它們。這些素描是伊萊莎的,我在她的東西裏找到了它們。”
卡珊德拉差點要問,瑪麗是否從伊萊莎那裏拿到了那些素描,但她製止了自己。她察覺到,這樣問很沒禮貌,好像在暗示這位女人她已經過世的親愛的母親從雇主那兒偷走了價值不菲的藝術品。“什麽東西?”
“我媽買來的一些箱子。”
現在,卡珊德拉真的搞糊塗了。“她從伊萊莎那兒買了一些箱子?”
“不是從伊萊莎那兒,是買伊萊莎的東西。在她走後。”
“從誰那裏買來的?”
“那是一場大甩賣。我還記得這件事。我還是小女孩時,我媽帶我一起去的。那是1935年,我十五歲。在老爵爺過世後,一位蘇格蘭遠親決定賣掉莊園,希望能在大蕭條中籌到一些錢,我想是如此。反正,我媽從報紙上讀到拍賣的消息,看到他們也計劃將一些小物品賣掉。我想,能擁有如此虧待她的莊園的一些物件讓她很開心。她帶我一起去,因為她說,讓我看看她最開始工作過的地方對我有好處。這能讓我感激我不是在莊園服務,鼓勵我在學校更加用功,以後我的成就會比她大。這招沒有多大用處,但我的確相當震驚。我是第一次看到那些奢侈品。我不知道還有人這樣揮霍度日。在這個小地方,沒有人過得那麽奢華。”她點點頭,表示她偏好純樸的生活方式,然後停了一下,盯著天花板,“我說到哪兒了?”
“你正告訴我們箱子的事,”克裏斯汀立刻接話,“你媽從布雷赫買來的箱子。”
她舉起一根顫抖的手指。“沒錯,在特瑞納那邊的莊園裏。你們該看看我媽看到這些東西時的表情。它們和其他東西一起放在桌上,台燈、鎮紙、書籍之類的。我看到時不覺得有什麽特殊,但我媽一眼就看出那是伊萊莎的東西。她握緊我的手,我記得,那是我這輩子的第一次。然後,她好像喘不過氣來。我開始擔心,覺得我也許該讓她坐在椅子上休息一下,但她不肯聽我的話。她抓住那些箱子,不敢走開,生怕別人會買走它們似的。就像我說過的,我倒不覺得那些箱子有什麽了不起,但不同的人眼裏有不同的寶物,不是嗎?”
“箱子裏是納桑尼·沃克的素描?”卡珊德拉問道,“在伊萊莎的東西裏麵?”
克拉拉點點頭:“現在回想起來是有點奇怪。我媽歡天喜地地買下它們,但等我們回家時,她卻叫我爸將這些東西搬到樓上閣樓裏,就這樣放著。我並不經常想到它們,我才十五歲,正全心全意地喜歡本地一個男孩,哪有心思去在乎我媽買的奇怪箱子。直到她搬來跟我住,我注意到她把箱子也搬過來了。這可有趣了,這表示它們對她來說真的意義重大,因為她帶來的行李不多。我們一起住在這裏時她才告訴我它們是什麽,還有它們為什麽如此重要。”
卡珊德拉想起露比對樓上房間的描述,那裏仍然到處是瑪麗的私人物品。是否還有其他珍貴線索埋藏在箱子裏,從未被發現呢?她咽了咽口水。“你看過裏麵的東西嗎?”
克拉拉喝了一小口茶,茶現在一定涼了,她把玩著杯子的把手。“我得承認我偷看過。”
卡珊德拉心跳加快,傾身向前:“然後呢?”
“就像我說過的,主要是書,還有台燈。”她打住話頭,雙頰染上鮮豔的酡紅。
“是否還有其他東西?”卡珊德拉溫柔地追問。哦,如此溫柔。
克拉拉移動穿著拖鞋的腳趾,滑過地毯然後抬頭。“我在東西的上麵發現了一封信。倫敦一位出版商寫給我媽的信。我大吃一驚。我從未想到我媽是個作家。”她咯咯輕笑,“當然,她不是。”
“那封信裏寫些什麽?”克裏斯汀問道,“出版商為什麽寫信給你媽媽?”
克拉拉眨眨眼:“嗯,好像是我媽將伊萊莎的一篇故事寄去投稿了。從信的內容來看,她一定是在箱子裏發現那篇故事的,它藏在伊萊莎的東西中間,我媽覺得它值得發表。結果,那是伊萊莎去冒險前所寫的故事。不錯的故事,充滿希望,結局快樂。”
卡珊德拉想著奈兒筆記本裏的影印文章。“《杜鵑的逃亡》。”她說。
“沒錯。”克拉拉高興地說,仿佛是她自己寫了這個故事,“你讀過?”
“我聽說過這個故事,但我沒讀過。那是在其他故事出版後好幾年發表的。”
“沒錯。根據信件上的日期,那是在1936年。我媽收到那封信時一定很開心。她一定覺得她為伊萊莎完成了一件大事。伊萊莎走後,她很想念她,這是事實。”
卡珊德拉點點頭,她幾乎可以找到奈兒的謎團的答案了。“她們很親密,不是嗎?”
“的確是。”
“你覺得是什麽讓她們如此親密?”她咬著下唇,步步為營。
克拉拉骨節凸出的手指在膝蓋上交握,她壓低聲音:“她們分享一個沒有別人知道的秘密。”
卡珊德拉體內一陣輕鬆,她的聲音變得微弱:“是什麽?你媽媽告訴你了嗎?”
“我媽在臨終前告訴了我。她一直說那裏發生過可怕的事,而做出這些事的人以為他們可以逃過懲罰。她反反複複這樣說。”
“你想,她指的人是誰?”
“剛開始,我根本不在意。她臨終前的那些時日裏常說些奇怪的話,像侮辱我們親愛的老朋友之類的。她真的精神恍惚了,不再是她自己。但她一直說,‘那全都寫在故事裏,’她不斷說,‘他們將它從那位年輕女孩那兒奪走,讓她無依無靠。’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麽,而她所謂的故事又是什麽。但到最後,這些都無關緊要了,她坦白告訴了我。”克拉拉深吸一口氣,悲哀地對卡珊德拉搖搖頭,“蘿絲·芒特榭不是那個小女孩的母親,不是你外婆的母親。”
卡珊德拉放鬆地長舒了一口氣,她終於聽到了真相。“我知道,”她邊說邊握住克拉拉的手,“奈兒是瑪麗的女兒,瑪麗因為懷著奈兒而被開除。”
克拉拉的表情變得古怪。她輪番看著克裏斯汀和卡珊德拉,眼角**,困惑地眨眨眼,然後縱聲大笑。
“怎麽了?”卡珊德拉問道,她有些驚慌,“什麽事這麽好笑?你沒事吧?”
“我媽的確是懷孕了,但她沒生下那個孩子。她在懷孕十二周時流產了。”
“什麽?”
“這便是我要告訴你的事。奈兒不是瑪麗的女兒,她是伊萊莎的孩子。”
“伊萊莎懷孕了。”卡珊德拉扯下圍巾,將它放在車子地板的袋子上。
“伊萊莎懷孕了。”克裏斯汀戴著手套的手指輕敲方向盤。
他們打開車子的暖氣,暖氣裝置嗡嗡作響,接著轉變成斷斷續續的嘀嗒聲,他們正要離開波佩洛。他們在克拉拉家做客時大霧降臨,沿著海岸線的路上,朦朧的船燈在鬼魅般的潮汐裏閃爍搖曳。
卡珊德拉無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腦袋裏和擋風玻璃外的世界一樣一片渾濁。“伊萊莎懷孕了。她是奈兒的母親。這就是伊萊莎帶走她的原因。”或許她再多說幾次,這件事就會變得合理。
“似乎是如此。”
她歪著頭,揉搓著脖子。“但我不明白。當我們懷疑是瑪麗時,一切都說得通。現在是伊萊莎……我不明白蘿絲怎麽能得到艾弗瑞。伊萊莎為什麽讓蘿絲撫養艾弗瑞?而且,為什麽沒有人發現?”
“除了瑪麗之外。”
“除了瑪麗之外?”
“我想,他們將此事當成秘密。”
“伊萊莎的家族?”
他點點頭:“她單身,年輕,是他們的被監護人,因此是他們的責任。然而她懷孕了,這會造成醜聞。”
“誰是父親呢?”克裏斯汀聳聳肩,“某個本地男孩?她有男朋友嗎?”
“我不知道。她和瑪麗的哥哥威廉是朋友,奈兒的筆記本裏是這麽說的。他們曾經很親密,後來他們鬧翻了。也許是他。”
“誰知道呢?我想這一點並不那麽重要。”他瞥了瞥她,“我是說,這一點當然重要,對奈兒和你而言,但就論據來說,最重要的是她懷孕了,而蘿絲沒有懷孕。”
“因此他們說服伊萊莎將孩子給蘿絲。”
“這對大家來說都好。”
“我很懷疑這點。”
“我是指社會觀感。然後蘿絲去世……”
“伊萊莎將自己的孩子帶走。這就說得通了。”卡珊德拉看著霧靄在路旁的高大草叢間旋轉、翻騰,“但她為什麽沒和奈兒一起上那艘駛往澳大利亞的船?為什麽一個女人搶回她的孩子,卻讓孩子獨自經曆漫長艱險的航程到外國?”卡珊德拉沉重地歎口氣,“我們愈接近核心,謎團就愈糾結複雜。”
“也許伊萊莎和孩子一起上船了,也許她在旅程中出事了,生病之類的。克拉拉好像很確定她走了。”
“但奈兒記得伊萊莎帶她上船,叫她等她,伊萊莎離開後卻沒有回來。這是奈兒唯一能確定的事。”卡珊德拉咬著大拇指指甲,“真令人泄氣。我以為我們今天會得到答案,而非更多問題。”
“有件事很確定,《金蛋》寫的不是瑪麗:伊萊莎寫的是自己的故事。她就是小屋裏的女孩。”
“可憐的伊萊莎。”卡珊德拉說,陰鬱的世界從窗外飄過,“在放棄金蛋後,那女孩的人生變得如此……”
“孤寂。”
“沒錯。”卡珊德拉打了個寒戰。她明白失去至親能奪走一個人的人生目的,使她更暗淡,更縹緲,更空虛。“難怪她一有機會便搶回奈兒。”如果卡珊德拉有第二次機會,她會不擇手段。
“但這又讓我們回到了原點。如果她搶回了女兒,為什麽沒和她一起上船?”
卡珊德拉搖搖頭:“我不知道。這點讓人想不通。”
他們駛過“歡迎來到特瑞納”的廣告牌,克裏斯汀駛離了主幹道。“你知道我怎麽想嗎?”
“說說看。”卡珊德拉說。
“我們應該找個酒吧吃點午餐,好好討論一下,看看我們能不能理清一切。我確定啤酒能幫助我們思考。”
卡珊德拉笑了:“沒錯,我發現啤酒通常能讓我的心思變得敏捷。能不能在飯店停一下,我想去拿外套。”
克裏斯汀駛上林間的公路,然後轉進布雷赫飯店的入口。大霧依然籠罩,車道一片潮濕,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行駛。
“我馬上回來。”卡珊德拉邊說邊甩上車門。她跑上門階,進入大廳。“嗨,莎曼珊。”她叫道,對前台接待揮揮手。
“嗨,卡珊德拉。有人來找你。”
卡珊德拉停下跑步。
“羅蘋·約翰遜已經在酒吧間等你半個多小時了。”
卡珊德拉朝門外迅速一瞥。克裏斯汀正在調收音機。他應該不會介意多等一會兒。卡珊德拉想不出來羅蘋要告訴她什麽事,但她應該不會花多少時間。
“你好,”羅蘋看到卡珊德拉走近時說,“一隻小鳥告訴我,你今早和我的表姑克拉拉聊過天了。
鄉下的八卦網絡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的確如此。”
“你們一定聊得很愉快吧。”
“的確,謝謝。我希望你沒有等太久。”
“一點也不。我有東西要給你。我原本可以將它留在櫃台,但我想,我需要解釋一下。”
卡珊德拉抬高眉毛,羅蘋繼續說下去:“我周末去了養老院探視我爸。他喜歡聽所有發生在村子裏的事情,你知道,他曾經是郵局局長,我在不經意間提到你在這兒,在修繕那座矗立在懸崖上、你外婆留給你的小屋。爸的表情變得很奇怪。他也許老了,但他的心思還是很敏銳,就像他父親一樣。他抓住我的手臂,對我說,有封信得還給你。”
“給我?”
“應該說還給你外婆,但既然她過世了,就該交給你。”
“什麽樣的信呢?”
“你外婆要離開特瑞納時去找過我爸。她說,她會回來在懸崖小屋定居,所以請他幫她保管所有信件。他說,她交代得很清楚,所以當一封信寄到時,他依照吩咐將它存放在郵局。他每隔幾個月就把信帶上山,但那座古老的小屋一直沒有人去住。荊棘蔓生,塵土掩蓋一切,小屋看起來愈來愈不適合居住。他最後沒有再去了。後來他的膝蓋開始痛,而且他想,你外婆回來後一定會去找他。照常理,他會將信歸還給寄件人,但因為你外婆交代得很清楚,因此,這些年來他一直保管著這封信。他叫我到地下室去,他的東西都存放在那兒。他叫我找一箱注明無法投遞信件的箱子,我在裏麵會找到一封寫給奈兒·安德魯的信,地址是特瑞納客棧,收件日期是1975年11月。他記得沒錯。信就在那裏。”
羅蘋把手伸進手提袋,拿出一個灰色的小信封,遞給卡珊德拉。信紙很廉價,薄薄的快變成透明的了。上麵的字跡老式而潦草,先是寄到倫敦一家飯店,然後轉寄到特瑞納客棧。卡珊德拉將信封翻過來。
同樣潦草的筆跡寫道:寄件人,哈莉特·斯溫德爾小姐,倫敦巴特斯教堂街37號,SW11。
卡珊德拉記起奈兒的筆記本裏提到的段落。哈莉特·斯溫德爾是她在倫敦拜訪過的女人,這位年邁的女人在伊萊莎住過的房子裏出生長大。她為什麽寫信給奈兒?
卡珊德拉用顫抖的手指打開信封,薄薄的紙很容易撕開。她攤開信紙,開始讀信。
親愛的安德魯太太:
嗯,我不介意告訴你,自從你來訪並詢問那位童話故事女士的事後,我整天想的幾乎就是她的事。等你活到我的年紀時你就會知道了——過去變成一位老朋友,它們不請自來,拒絕離開。你瞧,我記得她,記得非常清楚,隻是你來找我時,我太過吃驚,你在午茶時間突然出現在我的門階上。我那時不確定我是否想和一位陌生人聊過往時光。我的侄女南希告訴我,我應該和你聊聊的。那些事發生在那麽久之前,現在已經無關緊要,因此我決定如你要求寫信給你。伊萊莎·梅克皮斯的確回來找過我媽。就那麽一次,但我記得很清楚。我那時十六歲,我記得那是1913年。
我還記得,我一開始就覺得她的樣子有點古怪。她穿著淑女的幹淨衣服,但整個人就是給人突兀的印象。確切說來,她的氣質更契合我們這些住在巴特斯教堂街35號的人。她有某種特質,與我們在街道上看到的那些時髦淑女非常不同。她穿過大門,走進店裏,我覺得她有點煩躁不安,仿佛急著想趕往某處,不希望被看到。她看起來好像戒心很重。她衝我媽點點頭,她們似乎彼此認識,而我媽則對她微笑,還歎了口氣,我並不常看見她那樣歎氣。我默默想著,不管這位女士是誰,我媽一定知道她能從她身上賺到錢。
她說話時聲音清澈而悅耳,我突然想到我也許認識她。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熟悉,孩子都喜歡聽那種聲音,那聲音訴說著仙女和妖精的故事,他們毫不懷疑那些故事都是真的。
她謝謝我媽見她,並說她準備離開英國,好幾年都不會回來。我記得,她很想上樓重訪她以前住過的房間,那個在屋頂的可怕的小房間。房間很冷,壁爐早就不管用了,而且很黑,沒有窗戶。但她說為了緬懷過去,她想看看房間。
那時,媽並沒有房客,她老是為租金和他們吵得很凶,因此她樂於讓那位女士上樓去。我媽叫她上樓慢慢看,甚至還燒了一壺開水。這可不像我媽的一貫作風。
媽看著她爬上那些階梯,然後示意我趕快過去。跟她上樓,我媽說,不要讓她太快下樓。我習慣服從媽的指示,我若不聽話,她總是嚴厲懲罰我,因此我照她的話做,跟著那位女士上樓。
等我抵達樓梯平台時,她已經將房門在她身後掩上了。我隻能坐在那裏,不讓她太快下樓,但我很好奇。我想不通她為什麽要關上門。就像我說的,房間沒有窗戶,唯一能讓光線照進來的地方就是門。
老鼠在門底下咬出一個洞,因此,我盡可能趴下來,偷偷觀察她。她站在房間中央,轉身環顧四周,然後,我看著她走到破舊的老壁爐那邊。她坐在壁架上,手臂伸到裏麵去,就那樣坐了好久。最後,她終於抽回了手臂,手裏拿著一隻小陶罐。我一定發出了聲音,因為我太驚訝了,她馬上抬起頭,睜大眼睛。我隨即屏住呼吸,過了一會兒,她將注意力重新轉回陶罐上,將它舉到耳邊,輕輕搖晃。我從她的表情上看得出來她聽到了什麽聲音時很開心。然後,她將陶罐藏進裙子隱蔽的口袋裏,走向門口。
我趕緊下樓,告訴我媽,她要下樓了。我吃驚地看到我的弟弟湯姆站在門口,仿佛剛剛跑到很遠的地方,氣喘籲籲,我沒有時間問他跑哪裏去了。媽盯著樓梯,我也一樣。那位女士開始下樓,謝謝我媽讓她看房間,但她在趕時間,所以不能留下來喝茶。
當她走到樓梯底部時,我看到有個男人靜靜站在樓梯旁的陰影裏。那位男士戴著奇怪的小眼鏡——那種沒有鏡架,隻有夾在鼻梁上的一小塊鼻架的眼鏡。他的手裏拿著一塊海綿,當她走到最後一級台階時,他抓住她,將海綿按在她鼻子上,然後她就昏倒了,馬上倒入他的臂彎中。我肯定大叫出聲了,因為我媽甩了我一巴掌。
那個男人對我視若無睹,他把那位女士拖到門口。爸爸幫忙將她抬入馬車內,那個男人對媽點點頭,從胸口口袋裏拿出一個信封,遞給我媽,然後他們就離開了。
當我告訴我媽我看到的事情時,我又被甩了幾巴掌。你為什麽沒告訴我,你這愚蠢的女孩,我媽說,那可能很值錢。我們也許可以借此渡過難關。我提醒我媽,那位駕著黑馬的男士已經為那位女士付給我媽一大筆錢了,但這不管用。對我媽而言,錢永遠都不夠。
我從未再見到那位女士,我也不知道,她在離開我們後發生了什麽事。在我們漫漫的人生長河中,總有我們不願回憶的悠悠往事。
我不知道這封信對你的研究將有多大幫助,但南希認為我最好寫信給你。我已經這麽做了。我希望這是你要找的解答。
哈莉特·斯溫德爾小姐敬上
1975年1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