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特瑞納,2005

惡劣的天氣在周五深夜席卷而來,慍怒的灰暗迷霧在周末籠罩著整個村子。在這樣險惡的天氣下,卡珊德拉決定暫時放下小屋的修繕工作,畢竟她努力工作了好幾天,而她疲憊的四肢可以借此稍事休息。星期六,她窩在房間裏,蜷曲身子,喝著茶,讀著奈兒的筆記本。對於在特魯羅雇請偵探這件事,她外婆有一篇記載,卡珊德拉讀得很入迷。在威廉·馬丁告訴奈兒,倘若她能查出伊萊莎1909年的行蹤,便能解開她的謎團後,奈兒在當地電話簿裏找到了一個叫奈德·摩利胥的人。

周日,卡珊德拉與茱莉亞碰麵喝下午茶。整個早上都下著滂沱大雨,但在下午三四點時轉為蒙蒙細雨,濃霧間歇性地飄過來。透過窗欞,卡珊德拉隻能依稀辨別深綠色的濕透的草坪,其他事物則一片迷蒙,偶爾可見光禿禿的樹枝,宛如白色牆壁上的細長裂縫。奈兒喜歡這種日子。卡珊德拉微笑著,想起外婆在套上雨衣和橡膠靴時總是容光煥發、歡欣鼓舞。或許,奈兒的血脈傳承從體內深處呼喚著她。

卡珊德拉往後靠在扶手椅的坐墊上,看著壁爐裏吞吐不定的火焰。人們聚集在飯店酒吧間的所有角落裏,有人玩牌,有人讀書或吃東西,房間裏充滿了竊竊私語,和令人舒適的溫暖幹燥。

茱莉亞將一湯匙奶油抹在滿是果醬的烤餅上:“你為什麽突然對小屋的圍牆感興趣?”

卡珊德拉的手指握著溫暖的馬克杯:“奈兒相信,如果她找出伊萊莎1909年的行蹤,她便能解開她的身世之謎。”

“但那和圍牆有什麽關聯?”

“我不知道,或許毫無關聯。但蘿絲的剪貼簿裏有個段落讓我好奇。”

“哪一段?”

“她在1909年4月寫道,他們趁伊萊莎遠行時加蓋了圍牆。”

茱莉亞舔掉手指上的奶油。“我記得這一段,”她說,“她寫道,他們必須謹慎,因為有得必有失。”

“沒錯。我隻希望我能明白她的意思。”

茱莉亞咬住下唇:“她真是無禮,沒有替我們這些在九十多年後閱讀她剪貼簿的讀者著想,她應該寫清楚才是!”

卡珊德拉心不在焉地笑了,拉扯著椅子扶手上鬆開的線頭。“她為什麽會那樣說?有得是指什麽,她為什麽這樣擔心失去?而小屋的安全性與這些又有什麽關聯?”

茱莉亞咬了一口烤餅,若有所思地緩緩咀嚼。她用飯店餐巾輕拭嘴唇:“蘿絲那時懷孕了,對不對?”

“剪貼簿上的那段是這麽說的。”

“或許是荷爾蒙在作怪。這種事常發生,不是嗎?女人變得更情緒化?也許,她想念伊萊莎,擔心小屋會遭到偷竊或破壞。也許她覺得有責任。那兩個女孩在那時仍然十分親密。”

卡珊德拉思考過這一點。懷孕的確會造成相當瘋狂的情緒變化,但這就是充足的理由嗎?即使假設這是個荷爾蒙錯亂的敘述者,這個段落仍大有玄機。小屋出了什麽事,導致蘿絲缺乏安全感?

“他們說明天天氣會轉好。”茱莉亞將刀子放在滿是碎屑的盤子上。她往後靠坐到扶手椅裏,掀起窗簾一角,凝視著迷蒙的刺眼光線。“我猜,你會回小屋整理吧?”

“不。我有位朋友要過來。”

“住在飯店嗎?”

卡珊德拉點點頭。

“太好了。如果有我能幫忙的地方,請務必讓我知道。”

茱莉亞說得對,霧靄在星期一下午終於開始消散,羞怯的陽光看起來隨時會破雲而出。當露比的車停到外麵的停車場時,卡珊德拉正在休息廳等待。當她看見那輛白色小掀背車時不禁笑了,忙拾起剪貼簿,快步走進大廳。

“咻!”露比踏入大廳,放下行李。然後她脫下雨帽,甩甩頭。“這是康沃爾的熱烈歡迎方式!一滴雨都沒下,但我還是濕透了。”她突然站住,看著卡珊德拉,“老天,看看你!”

“怎麽了?”卡珊德拉輕撫頭發,“我怎麽了嗎?”

露比咧嘴一笑,眼角堆起皺紋。“什麽事也沒有,我就是這個意思。你看起來棒極了。”

“哦。謝謝你。”

“康沃爾的空氣一定很適合你,你和我在希思羅迎接你時有天壤之別。”

卡珊德拉開始大笑,把莎曼珊嚇了一跳,她正在櫃台後麵偷聽。“我真的很高興見到你,露比,”她邊說邊提起一隻行李,“我們先把行李安頓好,然後去散步,觀賞大雨過後的小海灣。”

卡珊德拉緊閉雙眼,朝著天空抬起臉龐,海風輕輕拂過她的眼瞼。海鷗沿著海灘在遠處高聲交談,一隻昆蟲嗡嗡飛近她的耳朵,溫柔的海浪輕輕拍岸,發出極富節奏感的波濤聲。當她的呼吸與海洋的呼吸一致時,她感到一股巨大的平靜感驀然降臨。最近的大雨攪動了遠處洶湧的海水,強烈的氣味與風兒交織。她睜開眼睛,緩緩環顧小海灣。山脊頂端有一排古老的樹木,小海灣盡頭矗立著黑岩,長滿高大草木的山丘暗藏著她的小屋。她吐了一口氣,感到一股深沉的愉悅。

“我覺得我一腳踩進了《走私者的天地五人行》[2]的世界。”露比在海灘遠處大叫,“我一直期待會看見書裏那隻狗提米跑下沙灘,嘴裏銜著那隻漂流瓶……”她睜開雙眼,“或是叼著一根人骨,某些它挖出來的邪惡物品!”

卡珊德拉笑了。“我以前很喜歡那本書。”她開始沿著鵝卵石朝露比和黑岩的方向走去,“我小時候,在熾熱的布裏斯班的日子裏讀那本書時,我願意放棄任何東西,隻求能在滿是走私者洞穴的迷霧海岸上長大。”

當她們走到海灘盡頭時,鵝卵石與草地接壤,圍繞著小海灣的陡峭山丘聳立在她們眼前。

“老天,”露比伸長脖子看著山頂,“你真的要我們爬這個嗎?”

“沒有看起來那麽陡峭,我保證。”

時光和來往車輛磨出一道狹窄的道路,在高大的銀色草叢和小黃花間隱約可見,她們緩步上山,不斷停下來讓露比喘口氣。

卡珊德拉非常喜歡大雨衝刷過後的清新空氣。她們爬得愈高,空氣便愈涼爽。微風的每次旋轉都帶著濕氣,從海洋直掃而來,拂過她們的臉龐。快走到山頂時,卡珊德拉伸出手,抓住高大、蒼白的草莖,感覺它們從她緊握的手間滑走。“就快到了,”她轉頭對露比大叫,“就在山頂那邊。”

“我覺得自己像個馮·特拉普[3]。”露比氣喘籲籲地說著,“但我更胖,更老,而且完全沒有唱歌的體力。”

卡珊德拉抵達山巔。薄薄的雲朵在她頭頂上輕快地飛掠過天際,狂暴的秋風在後麵快步追逐。她慢慢走向懸崖邊緣,俯瞰廣袤、喜怒無常的海洋。

露比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哦,感謝老天,我還活著。”她雙手放在膝蓋上,半蹲著,上氣不接下氣,“告訴你個秘密。我原本以為這一刻永遠不會來臨。”

她挺直身體,雙手撐在腰上,走到卡珊德拉身邊。當她掃視地平線時,表情整個發亮。

“景觀很美,不是嗎?”卡珊德拉說。

露比搖搖頭。“美得令人驚異。小鳥在鳥巢裏的感覺一定就是如此。”她從懸崖邊緣倒退一步,“除了它們可能更安全外,因為不小心摔落時,它們還有翅膀可以飛。”

“小屋在走私橫行的時代原本是座瞭望台。”

露比點點頭。“我相信這個說法。從這裏可以看清一切動靜。”她轉身,原本希冀看到小屋,卻蹙緊了眉頭,“那麵牆真是礙事,一定擋住了不少景觀。”

“沒錯,從樓下看的確如此。但它是在1909年加蓋的。”

露比漫步走向大門:“他們究竟為什麽要蓋圍牆?”

“為了安全。”

“防禦什麽?”

卡珊德拉跟在露比身後。“相信我,我也很想知道。”她推開嘎吱作響的鐵門。

“真友善。”露比指向威脅入侵者的告示牌。

卡珊德拉若有所思地微笑。遠離此地,否則風險自負。最近幾個星期她經過這個告示牌太多次,已對它視而不見。現在,與蘿絲剪貼簿內的段落對照,這些字突然擁有新的含意。

“來吧,卡珊德拉。”露比站在小屋門口旁的小徑的另一端,正用力跺腳,“我對長途步行可是絲毫沒有抱怨,但你可別期待我爬牆或翻窗進入小屋吧?”

卡珊德拉笑了笑,舉起黃銅鑰匙。“別怕。我無意再挑戰你的體力。反正不是今天。我們明天再去拜訪秘密花園。”她將鑰匙插入鎖孔中,往左轉,直到發出“鏗”的一聲後,再推開門。

露比跨過門檻,沿著走廊走向廚房門口。在卡珊德拉和克裏斯汀清理掉窗戶上的爬藤植物,刷洗了玻璃上堆積一個世紀的塵垢後,小屋內現在亮堂多了。

“哦,老天,”露比低語,當她看到廚房時睜開了眼睛,“它保持了原狀!”

“這麽說也對。”

“沒有人在現代化的借口下破壞它。真是稀罕的發現。”她轉身麵對卡珊德拉,“感覺很棒,不是嗎?層層包圍的溫暖感覺。我幾乎可以感覺到過去的鬼魂在我們之間遊**。”

卡珊德拉不禁微笑。她早知道露比會有同感。“我真高興你能來這兒,露比。”

“我絕對不會錯過這個機會,”她邊說邊走過房間,“當我們碰麵時,格雷正準備塞耳塞,他對我老是談論你的康沃爾小屋厭煩透頂。剛好我在波佩洛有公事要辦,因此所有事情都非常順利。”露比靠在搖椅旁,凝望前窗外頭,“外麵有座小池塘嗎?”

“對,一個小池塘。”

“雕像很可愛,不知道他會不會冷?”她放開搖椅,搖椅於是前後擺動起來。腳踩的地方在木地板上發出輕柔的咯吱聲。露比繼續審視房間,手指沿著爐灶邊緣輕輕撫過。

“你在波佩洛有什麽事要辦?”卡珊德拉在餐桌上坐下,雙腿交叉。

“我的展覽在上周結束了,我得把納桑尼·沃克的素描物歸原主。我告訴你,要和它們分開讓我心碎。”

“她不肯考慮將它們永遠租借給博物館嗎?”

“這是個好主意。”露比的頭消失在放置爐灶的磚牆凹處,聲音變得模糊不清,“也許你可以幫我用甜言蜜語說服她。”

“我?我從來沒有見過她。”

“嗯,當然你還沒親自見過她。但我在她家時,曾向她提過你的名字。我告訴她,你的外婆是芒特榭家族的人,在布雷赫出生,她回到家鄉買下這座小屋。克拉拉對此非常有興趣。”

“真的?她為什麽會在乎?”

露比站起身,腦袋撞到櫃子。“討厭,”她用力揉搓被撞到的地方,“總是倒黴的頭被撞。”

“你沒事吧?”

“是的,是的,我沒事。這些該死的櫃子。”她停止揉搓的動作,眨眨眼睛,“克拉拉的母親以前在布雷赫當女仆,記得嗎,那位後來和她的屠夫丈夫一起製作豬血香腸的瑪麗?”

“是的,我現在想起來了。你怎麽知道克拉拉對奈兒有興趣?她說了什麽嗎?”

露比重新審視爐灶,打開灶門。“她說她有件事想告訴你。她母親在死前告訴過她一件事。”

卡珊德拉脖子上的肌膚一陣刺痛。“是什麽事?她提到過其他事嗎?”

“至少沒對我說,你可別太興奮。她很尊敬她的老母親,她可能以為你會有興趣知道,瑪麗年輕的時候曾在那棟輝煌的老莊園服務過。或者,蘿絲曾經稱讚她將銀器擦得很亮。”露比關上灶門,轉身麵對卡珊德拉,“這爐灶還能用嗎?”

“能用。我們簡直不敢相信。”

“我們?”

“克裏斯汀和我。”

“克裏斯汀又是誰?”

卡珊德拉的指尖沿著桌子邊緣滑過:“哦,一位朋友。他幫我進行清理工作。”

露比挑高眉毛:“一位朋友,嗯?”

“對。”卡珊德拉聳聳肩,口氣試圖顯得冷淡。

露比心照不宣地微笑著。“有朋友真好。”她走到廚房後麵,經過玻璃破裂的窗戶,來到那台古老的手紡車旁,“我想,我沒那個榮幸和他見麵吧?”她伸出手,轉動紡輪。

“小心,”卡珊德拉說,“別戳傷你的手指。”

“我會小心的。”露比的手指掠過旋轉的紡輪頂端,“我可不想害我們陷入一百年沉睡。”她咬著下唇,眼睛閃閃發光,“但這可以給你朋友一個拯救我們的機會。”

卡珊德拉感覺雙頰滾燙。當露比看著天花板**的橫梁,火爐周圍的白色和藍色瓷磚,寬大的木地板時,她假裝漫不經心。“嗯,”她最後說,“你覺得如何?”

露比翻個白眼。“你應該知道我會怎麽想,卡珊德拉。我嫉妒死了!這房子太棒了!”她走過來靠在桌旁,“你仍計劃要賣掉它嗎?”

“是的,我是想這樣做。”

“看來你比我堅強。”露比搖搖頭,“要我就無法將它脫手。”

卡珊德拉的心中無端冒出一股擁有者的驕傲。她極力壓抑下來。“我得賣掉它。我不能就把它留在這裏。維修費會太高,何況我又住在世界的另一端。”

“你可以把它當成度假小屋,在你不用它時,將它租出去。那麽,在我們需要到海邊時,我們就會有地方住。”她縱聲大笑,“我是說,你會有地方住。”她用肩膀推推卡珊德拉,“好了,該讓我看看樓上了。我敢打賭景觀一定很美。”

卡珊德拉帶頭走上狹窄的樓梯,她們走到臥室時,露比靠在窗台上。“哦,卡珊德拉,”她說,風兒在海洋表麵掀起白色波濤,“一定會有很多人排隊等著在這裏度假。這裏保持了原狀,離村子近,買東西方便,但又夠偏僻,可以保有隱私。夕陽西下時一定很美,而在夜晚,漁船的遙遠燈光會像小星星般閃爍。”

露比的描述使得卡珊德拉既興奮又恐懼,因為露比說出了卡珊德拉深藏於心的秘密願望,她甚至遲鈍到沒發覺自己有這種感受,直到她聽見露比表達出來。她的確想留下小屋,盡管她知道,賣掉它才是明智之舉。但這裏的氛圍滲進她的肌膚。不僅是因為它和奈兒關係緊密,她還有別的感受。她在小屋和花園裏時覺得很自在,覺得人生一切順遂。世界很美好,她也熬過難關。她在十年以來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又是個整體,非常堅強。如同完成一個循環,一個沒有陰暗邊緣的思考。

“哦,老天!”露比轉身,抓住卡珊德拉的手腕。

“怎麽了?”卡珊德拉的胃揪緊了,“怎麽了?”

“我有個最棒的點子。”她吞吞口水,屏住呼吸,用手示意,“在這兒過夜,”她最後發出歡欣的尖叫聲,“你和我今晚在這座小屋過夜!”

卡珊德拉去了市場,在拿著裝滿蠟燭和火柴的硬紙箱離開五金行時,碰到了克裏斯汀。自從他們在酒吧吃過晚飯後,已經三天了。由於雨下得太多,他們不考慮在周末返回秘密花園。自那時起,她便沒有和他見麵或說話。她無端端覺得緊張,雙頰酡紅。

“要去露營?”

“算是吧。一位朋友來訪,想在小屋度過一夜。”

他抬高眉毛。“別被鬼咬到了。”

“我會想辦法的。”

“或是被老鼠。”他歪嘴一笑。

她也不禁綻放微笑,然後立即抿緊嘴唇。沉默像拉緊的橡皮筋般隨時會彈回來。她羞怯地囁嚅著:“嗯,你想……你可以過來和我們共進晚餐嗎?我們沒有什麽好菜,但會很好玩。我是說,如果你沒事的話。露比一定很想認識你。”卡珊德拉臉漲得通紅,詛咒她在每個句子後麵都揚起發問的聲調,“會很好玩的。”她再次說。

他點點頭,似乎在考慮這個提議。“好的,”他說,“沒問題。聽起來不錯。”

“太好了。”卡珊德拉的肌膚一陣緊張,“七點好嗎?不用帶任何東西來,你看得出來,我都準備齊全了。”

“哦,喂,把那給我。”克裏斯汀拿走卡珊德拉的硬紙箱。她的手腕上原本吊著塑料雜貨袋,現在她將它們提在手裏,並搔抓袋子留下的紅色印記。“我開車送你上懸崖。”他說。

“我不想給你添麻煩。”

“你沒有。反正我正要去見你,討論有關蘿絲的印記。”

“哦,我在剪貼簿裏找不到其他段落……”

“那無關緊要,我知道那些印記是什麽,還有她是怎麽會有那些印記的。”他指指他的車,“來吧。我們可以在我開車時好好談談。”

克裏斯汀將車倒出岸邊的停車場,沿著主幹道向前駛去。

“那些印記是什麽?”卡珊德拉問道,“你發現了什麽線索嗎?”

車窗一片霧氣,克裏斯汀伸出手掌抹擦擋風玻璃。“你那天問我蘿絲的印記時,我就覺得好像很耳熟。我是指醫生的名字,艾伯瑟·馬修。我記不得我是在哪兒聽說過他的名字,後來,在星期天早上想起來了。我在大學裏修過醫學倫理,我們必須寫一篇有關新科技的曆史用途的報告,作為這科目的部分成績。”

他在T形交叉口放慢車速,調了調暖氣。“抱歉,暖氣有時會故障。過一會兒應該就會暖和了。”他將刻盤從藍轉到紅,打左轉方向燈,開始爬上陡峭的懸崖道路,“住在家裏的好處之一是,我這輩子的東西都用箱子打包好,找起來很容易。我繼母將我的房間變成健身房時,替我把所有東西都裝了箱。”

卡珊德拉露出微笑,想起她在車禍意外後,搬回奈兒家,結果發現好幾箱令人尷尬的高中紀念冊和紀念品。“我花了一點時間,但最後還是找到了那篇文章,我在裏麵提到他的名字,艾伯瑟·馬修。我將他寫進報告裏,因為他也是來自我成長的村子。”

“然後呢?文章裏有提到蘿絲的事嗎?”

“沒有,但在我明白蘿絲的馬修醫生是誰後,我便寫電子郵件給在牛津的朋友,她在醫學圖書館工作。她欠我一份人情,因此,她同意將這位醫生在1889年到1913年間的病患資料寄給我。那是蘿絲的出生和死亡年份。”

一位朋友。她。卡珊德拉將突如其來的嫉妒推到一旁。“然後呢?”

“馬修醫生十分忙碌。但剛開始時不是,他出身卑微,後來卻獲得極為崇高的地位。他是康沃爾的小鎮醫生,做的就是這類年輕醫生會做的事。從我讀的資料看來,他職業上的重大突破在於他認識了布雷赫莊園的艾德琳·芒特榭。我不知道,為什麽她的小女兒生病時,她會選擇一個像他這樣的年輕醫生,貴族們習慣召喚曾經治療過曾叔公的老醫生前來問診,不管是為了什麽理由,她破例雇請了艾伯瑟·馬修。他和艾德琳大概一開始就一拍即合,因為在第一次看診後,他便成為了蘿絲的私人醫生。他照顧她的孩童時期,甚至在她婚後也提供醫療建議。”

“但你怎麽知道這些?你的朋友是如何發現這些信息的?”

“那時,有許多醫生會寫診療日誌。他們看診的病患記錄、誰欠他們診療費、他們開出的處方箋、他們發表的論文等等這類事項。許多日誌最後被收藏到圖書館。醫生的家族通常會捐贈,或賣給館方。”

他們抵達道路終點,這裏碎石路與草地接壤,克裏斯汀將車停在觀景台的小停車格內。外麵,狂風猛烈地撲向懸崖,小鳥們陰鬱地擠成一堆。他停下引擎,在座位中轉身,麵對卡珊德拉。“在19世紀最後十年中,馬修醫生開始稍有名氣。雖然他的病患名單都是些上流人士,他似乎不滿足於當個鄉下醫生。他開始針對數種醫學議題出版專文。在對照他的出版論文和日誌後,我很容易便發現蘿絲就是其中所指的RM小姐。她在1897年後常常被提到。”

“為什麽?那時發生了什麽事?”卡珊德拉這時才發覺她正屏住呼吸,喉嚨緊縮。

“蘿絲八歲時曾經吞下一枚頂針。”

“為什麽?”

“嗯,我也不知道,我想是意外,但這不是重點。這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我們常在小孩的胃裏找到英國錢幣。即使不管它們,它們通常都可以輕易排出。”

卡珊德拉突然吐了一口氣:“但馬修醫生插手了。他動了手術。”

克裏斯汀搖搖頭:“比那更糟糕。”

她的胃揪緊:“他做了什麽?”

“他照了幾張X光照片,然後在《柳葉刀》上發表。”克裏斯汀伸手向後座,拉出一張複印紙,遞給她。

她瞥了瞥論文,聳聳肩。“我不懂,這有什麽大不了?”

“不是X光本身的問題,而是照射的時間。”他指著紙頁頂端的一條線,“馬修醫生讓攝影師照了六十分鍾。我猜他想取得效果最好的照片。”

卡珊德拉可以感覺到玻璃窗戶外的寒冷空氣在她雙頰上顫抖。“但這意味著什麽,六十分鍾的照射?”

“X光是放射線,你沒注意到你的牙醫在按下X光機的按鈕前就急忙逃出小房間嗎?六十分鍾的直接照射意味著,馬修醫生和攝影師在這期間將蘿絲的卵巢和其內的所有東西都烤焦了。”

“她的卵巢?”卡珊德拉不禁瞪著他,“那她後來怎麽能懷孕?”

“這就是我的意思。她沒懷孕,她也不可能懷孕。換句話說,就算她能懷孕,她也無法懷著健康的寶寶直到分娩。從1897年後,蘿絲·芒特榭就各種層麵來說都是不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