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懸崖小屋,2005

最後,秋天似乎終於意識到目前已是九月。夏季的最後時光徘徊良久,終於離去,而在這座秘密花園裏,長長的影子已經在向冬季延伸。地麵上到處散落著橙色和淡綠色的幹枯葉片,包裹著針刺外衣的栗子驕傲地端坐在寒冷的枝尖。

卡珊德拉和克裏斯汀整個星期都在清理小屋。撥開糾結交纏的爬藤植物,刷洗黴斑點點的牆壁,修補腐朽的木地板。但因為這天是星期五,而且兩人都充滿幹勁,於是他們同意該將注意力轉移到那座秘密花園上。

克裏斯汀在南麵大門的原址上挖洞,試圖挖到特大砂岩地基的底部,卡珊德拉則在北牆蹲了兩個小時,拔掉到處生長的蕨類,那裏曾一度是一片花圃。這項工作讓她想起了小時候在奈兒家度過的周末,她幫著奈兒在她那座位於帕丁頓的花園裏拔草,卡珊德拉因感受到一股熟悉的舒適感而振奮不已。在她身後堆起了高高的樹葉和草根,但她節奏緩慢。這座秘密花園非常容易使人分神。在牆壁下遊移活動仿佛是進入了一個時間之外的空間。她猜想,這是圍牆的關係,盡管那種被包圍的感覺超越了實體界線。這裏的聲音迥然不同,鳥兒的鳴叫更尖銳響亮,樹葉在微風中呢喃低語。氣味更為強烈,潮濕的豐饒和甜美的蘋果,空氣更為清新。在花園裏待得愈久,卡珊德拉愈確定她的直覺沒錯。這座花園並未陷入沉睡,它實實在在地醒著。

太陽輕微移動,斑斕的光線透過頭上的爬藤植物空隙投下道道光束,附近一棵樹下雨般落下許多黃色小樹葉。卡珊德拉看著樹葉飄落,在緞帶般的光線中變成金黃色,她突然被洶湧而來的衝動抓住了,她想畫素描,想在畫紙上捕捉光與影的魔幻對比。她的手指陣陣**,想象描畫直線光束和傳達透明感的陰影所需的技巧。素描的欲望來得突然,讓她一驚。

“喝個茶,休息一下吧。”克裏斯汀在花園的另一側牆壁旁扔下鏟子。他撩起褪色的T恤下擺,擦拭額頭的汗珠。

“好主意。”她戴著手套的手在牛仔褲上拍了拍,拍掉泥土和蕨類植物殘屑,努力不去看他暴露在外的腹肌。“用你的水壺還是我的?”

“用我的。”他單膝跪在他們於花園中央清理出來的泥地上,倒出保溫瓶裏剩下的水,裝進了一個鍋裏。

卡珊德拉小心翼翼地坐下。經過一個星期的清理,她的小腿僵硬,大腿酸痛。但她並不介意。卡珊德拉從疼痛的身體攫取近乎變態的歡愉。這是她肉體存在的確鑿證據。她不再覺得脆弱渺小,反之,她變得更有分量,不再會被微風吹跑。在夜晚,她迅速墜入沉睡中,醒來時發現夜晚靜躺在她身後,不再有飄浮不定的夢。

“迷宮修繕得如何?”在克裏斯汀將鍋子放在小型露營爐上時,她問道,“飯店那邊進行得怎樣?”

“還不錯。邁可估計我們冬天時可以完成作業。”

“即使你在這裏花這麽多時間?”

克裏斯汀笑了。“邁可對此抱怨連連。”他將錫杯裏的早茶渣倒掉,靠著杯子邊緣放下新鮮茶包。

“我希望你不會因為幫我而惹上麻煩?”

“我能處理好。”

“我真的很感激你伸出援手,克裏斯汀。”

“沒什麽。我答應的事我會辦到。”

“我知道,我真的很高興。”她慢慢脫下手套,“盡管如此,如果你得忙別的事,我完全能理解。”

“你是指我真正的工作?”他大笑,“別擔心,邁可還有足夠的體力。”

他真正的工作。機會就在眼前,卡珊德拉一直想談談這個話題,但鼓不起勇氣追問。但今天在花園裏,她感到了一股非比尋常的朝氣,她覺得自己敢於發問。一種類似奈兒的勇氣。她的鞋跟在泥土上畫了一道弧線。“克裏斯汀?”

“卡珊德拉?”

“我很好奇,”她走過弧線,踩出一聲回音,“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茱莉亞·班奈特跟我提過這件事。”她對上了他的目光,但馬上轉開,“你為什麽放棄在牛津當醫生,而來特瑞納為邁可工作?”

克裏斯汀沒有回答,她壯起膽子又看了他一眼。他的表情高深莫測。他微微聳聳肩,淺淺一笑。“你為什麽丟下丈夫,隻身前來特瑞納翻修一棟新房子?”

卡珊德拉倒抽一口氣,無比震驚。她想都沒想,手指開始習慣性地拉扯結婚戒指,陷入慌亂。“……我……”好幾個模棱兩可的答案出現在她舌尖,又像泡沫般消失,然後她聽到一個不像她的聲音,“我現在沒有丈夫。我曾經結過婚,隻是……有場意外,尼克死……”

“抱歉。聽好,你不用回答。我無意挑起你的傷心往事……”

“沒關係,我隻是……”

“不。有關係。”克裏斯汀撥亂頭發,手掌舉到胸前,“我不該問。”

“沒事的。是我先問的。”一小部分的她很高興說了這些話,以一種她甚至解釋的方式。說出尼克的名字讓她鬆了一口氣,她對她還活著而他已死的事實已經沒那麽內疚了。而現在,她和克裏斯汀在這裏。

鍋子在爐子上叮當作響,翻滾的沸水吐著泡沫。克裏斯汀將鍋子傾向一側,在杯裏裝滿水,然後丟進一茶匙的糖,迅速攪拌。他將一杯茶遞給卡珊德拉。

“謝謝。”她的手指握住溫暖的錫杯,輕輕吹散表麵的熱氣。

克裏斯汀輕啜一口,燙到舌頭時畏縮了一下。

嘈雜的沉默橫亙在他們之間,卡珊德拉抓住話題的線頭,試著將對話重新編織回來。但一時抓不到適合的話題。

最後克裏斯汀終於說:“我想,你外婆沒發現所有的過去是件幸運的事。”

卡珊德拉用小指指尖挑出茶葉渣。

“你不覺得不要沉迷於過去,往前看才是正確的嗎?”

她假裝對茶葉渣興致高昂。“從某些方麵來說,的確是如此。”

“應該說大致如此。”

“但完全忘記過去是很可怕的事。”

“為什麽?”

她偷偷瞄了他一眼,試圖弄清他是不是認真的。他臉上毫無開玩笑的表情。“因為那就會像過去從未發生過一樣。”

“的確如此,沒有事能改變這點。”

“對,而你就不會記得過去了。”

“所以呢?”

“所以……”她將茶葉撥開,微微聳聳肩,“你需要回憶讓過去鮮活起來。”

“這就是我的觀點。沒有回憶的話,每個人也能繼續過日子,不需要回顧。”

卡珊德拉的雙頰滾燙,她忙用大口喝茶掩飾,然後又喝了一大口。克裏斯汀正在訓誡她讓過去歸於過去的重要性。她原本以為會從奈兒和本那裏聽到這類教誨,當姨婆們表達類似情感時,她也學會了嚴肅地點點頭,但現在她感到有所不同。她的感覺如此正麵,比平常還要輕鬆許多,她通常模糊的前景現在異常清晰。她暗自為自己喝彩。她忖度,他為什麽以為她需要幫助,以這個問題來煩擾她。她覺得尷尬,或者應該說,大失所望。

她喝了一口茶,偷看了克裏斯汀一眼。他正專心致誌地用一根木棒翻攪著幹枯的殘葉,表情仍舊高深莫測。他心中若有所思,但不僅於此,還有分神、疏離、孤單。

“克裏斯汀……”

“我見過奈兒一次。”

她嚇了一大跳:“我外婆,奈兒?”

“我猜那人應該是她。我想不出來還會是誰,日期也吻合。我那時十一歲,一定是1975年。我上這裏來閑晃度日,正要從牆下的洞鑽出消失時,有人抓住了我的腳。一開始,我不知道那是個人,嚇得以為哥哥告訴我小屋鬧鬼的事是真的,這下某個鬼魂或女巫要把我變成毒蘑菇了。”他的嘴唇**著形成半抹微笑,他捏碎一片樹葉,將碎屑灑在地麵上,“但那不是鬼魂,而是一位口音奇怪、表情悲傷的老婦人。”

卡珊德拉憶起奈兒的臉。她悲傷嗎?嚴肅,倒是真的,不帶著任何非必要的溫暖,但悲傷?她大惑不解。奈兒的臉對她來說太過熟悉,她無法客觀評斷。

“她有一頭銀發,”他說,“梳成發髻。”

“整個盤成一個結。”

他點點頭,淺淺一笑,然後把杯子倒過來,倒掉茶渣。他將木棒丟開。“你快要解開她的身世之謎了嗎?”

卡珊德拉緩緩吐了口氣。克裏斯汀今天下午有點煩躁不安。他的情緒讓她聯想起透過藤蔓滲進來的光束。它無法捉摸,閃爍不定,不斷改變。“還沒完全解開。蘿絲的剪貼簿裏找不到任何我希望得到的答案。”

“沒有‘為什麽伊萊莎有朝一日會帶走我的小孩嗎’?”他微笑著。

“不幸的是,沒有。”

“至少它們是有趣的床邊讀物。”

“可惜我的頭一碰到枕頭就睡著了。”

“那是海洋空氣的關係,”克裏斯汀邊說邊站起來,再次拿起他的鏟子,“對靈魂有好處。”

確實如此。卡珊德拉也站了起來。“克裏斯汀,”她晃晃她的手套,“有關那些剪貼簿。”

“怎麽了?”

“我希望你能幫我解開一個謎團。”

“哦,什麽事?”

她瞥瞥他,他剛才特意避開了這個話題,因此她有點擔憂。“我有個醫學疑問。”

“請說。”

“蘿絲提到她肚子上有個印記。從我讀到的段落看來,印記很大,很引人注意,她為此感到難堪,因此,她在早些時候還數次谘詢了醫生艾伯瑟·馬修。”

他抱歉地聳聳肩。“皮膚科不是我的專長。”

“你的專長是?”

“腫瘤學。蘿絲透露其他細節了嗎?比如說,顏色、大小、種類和數量?”

卡珊德拉搖搖頭。“她大部分時候都寫得很隱晦。”

“典型的維多利亞式拘謹。”他邊想邊前後鏟著泥土地麵,“可能是任何東西。傷疤、橘皮組織。她提到過手術嗎?”

他舉起一隻手,往旁邊一揮。“嗯,我能想到的就是盲腸炎。她的腎髒或肺部也許需要開刀。”他抬高眉毛,“也許是包蟲囊。她曾經靠近過農田嗎?”

“莊園裏有農田。”

“那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小孩動腹部手術的最普遍的原因。”

“究竟是什麽?”

“一種寄生蟲,絛蟲。狗身上有這種蟲,也可以傳染給人類或羊。它通常寄生在腎髒或肝髒,也有可能入侵肺部。”他抬頭看她,“聽起來似乎是這種病,但我懷疑,如果無法親自詢問本人,或在剪貼簿裏找到更多的信息,我恐怕你永遠不能確定。”

“我今天下午會再讀一次,看看我有沒有遺漏什麽細節。”

“我會好好思考一下這個問題。”

“謝謝。但別太麻煩,我隻是好奇。”她拉上手套,手指關節動一動,將手套扯緊。

克裏斯汀鏟了好幾次泥土。“太多死亡了。”

卡珊德拉不解地看著他。

“我的工作,腫瘤學,太過殘酷。病人,家族,病逝。我原本以為我可以處理這些,但隨著時間流逝,壓力愈來愈大,你懂嗎?”

卡珊德拉想到奈兒的最後時日,醫院可怕的消毒水氣味,牆壁冷漠、空洞的凝視。

“我真的不適合這份工作。我在醫學院念書時就知道了。”

“你沒想到改變主修科目嗎?”

“我不想讓我媽媽失望。”

“她希望你成為醫生?”

“我不知道。”他的目光與她的交匯,“我小時候她就過世了。”

卡珊德拉頓時明白了。“癌症。”她也突然明白了他為什麽急於忘記過去,“我很遺憾,克裏斯汀。”

他點點頭,看著一隻低空飛過頭上的黑鳥。“看起來快下雨了。當白嘴鴨那樣俯衝而下時,就表示雨快來了。”他羞怯地微笑,仿佛為迅速改變話題表示歉意,“康沃爾民間傳說不相信氣象學那套。”

卡珊德拉拾起耙子:“我想我們再工作半個小時,然後就收工。”

克裏斯汀突然盯著地麵,用靴子尖戳著泥土。“我回家時要順道去酒吧喝酒。”他看著她,“我不認為,我是說,你願不願意一起去?”

“當然願意,”她聽到自己回答,“有何不可?”

克裏斯汀笑了,臉龐似乎放鬆下來。“太好了。太好了。”一陣清新潮濕、帶著海洋鹹味的疾風吹起了一片榆樹葉,輕輕飄落到卡珊德拉的頭上。她拍掉樹葉,將注意力轉回蕨類植物上,將小耙子插入細長的根莖下麵,試圖把它從土壤中鏟出來。她對自己微笑,盡管她不確定原因。

一支樂隊在酒吧現場演奏,他們決定留下來吃飯,點了派和炸薯條。克裏斯汀訴說著他與他爸和繼母同住家裏的故事,口氣略帶自嘲,而卡珊德拉則揭露奈兒的一些怪癖:她不肯用土豆削皮器,因為她用刀子能把皮削得更利落,她習慣收養別人的貓,她將卡珊德拉的智齒鑲在銀座上,把它變成耳墜。克裏斯汀聞言後大笑,他的笑聲聽起來如此舒服,卡珊德拉發覺她自己也大笑出聲。

他載她回飯店時,外麵一片漆黑,濃霧彌漫,車頭燈發出黃色光暈。

“謝謝你,”卡珊德拉邊說邊跳出車子,“我玩得很愉快。”她的確如此。出乎意料地愉快。她的鬼魂還是像平常般跟著她,但這次他們沒有坐得那麽靠近。

“我很高興你肯來。”

“我也是。”卡珊德拉轉頭微笑,等待片刻,然後關上車門,揮著手直到車子消失在迷霧中。

“你有電話留言,”莎曼珊說,在卡珊德拉走進大廳時,揮舞著一張小紙條,“你出去了,對不對?”

“去酒吧,是的。”卡珊德拉拿過紙條,對莎曼珊抬高的眉毛視若無睹。

紙條上麵寫道:露比·戴維斯來電。星期一抵達康沃爾。已在布雷赫飯店訂房。期待更進一步的報告!

卡珊德拉真心覺得開心。她可以帶露比看看小屋、秘密花園和剪貼簿。她知道,露比能了解這些事物的特殊所在。她也會喜歡克裏斯汀的。

“有人開車送你回來,對不對?看起來是克裏斯汀·布萊克的車。”

“謝謝你給我留言。”卡珊德拉麵帶微笑地說。

“我可沒偷看,”卡珊德拉走上樓梯時,莎曼珊叫道,“我可沒刺探別人的隱私。”

卡珊德拉回到房間後,慢慢泡了個熱水澡,將茱莉亞送她的薰衣草浴鹽丟進水裏,以舒緩酸痛的肌肉。她將剪貼簿拿到浴室,放在瓷磚地板上麵鋪的幹毛巾上。她的左手小心翼翼地保持幹燥,翻動書頁,接著她緩緩放鬆身子,坐進浴缸內,在柔滑的溫水包圍她時,發出愉快的歎息。然後她靠在浴缸旁,打開第一本剪貼簿,希望找到她先前沒注意到的、有關蘿絲印記的細節。

水變溫了,卡珊德拉的腳泡成了紫紅色,但她沒有找到任何細節。蘿絲一貫委婉地提到讓她尷尬的“印記”。

她找到其他令她感興趣的段落。它與印記無關,但令人好奇。不隻是文字本身,書寫的口氣也讓卡珊德拉訝異。她無法擺脫這股奇怪的直覺,這個段落似乎意味深長、若有所指。

1909年4月。我們開始修築小屋的圍牆。媽媽認為,而且她的判斷正確,伊萊莎不在時是築牆的最佳時機。小屋太容易受到外人入侵了。以前,在它的用途傾向於邪惡目的時,這樣暴露在外無關緊要,但它現在不再需要向海洋發號施令。相反的是,現在我們之中沒有人希望它暴露出來。我們並非過度謹慎,因為有得必有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