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彼查德別墅,1975
奈兒等在門口,想著是否該再次敲門。她已經在門口站了超過五分鍾,不禁懷疑威廉·馬丁是否知道她即將前來和他共進晚餐,而這個邀約也許是羅蘋的點子,她想讓他們盡釋前嫌。羅蘋似乎是不能忍受社交不愉快的類型,不論其原因或結果是什麽。
她再次敲了門。她盡量裝出快活的表情,在威廉好事的鄰居麵前保持自己的尊嚴,他們可能會納悶,為什麽有一個奇怪的女人整晚站在他門口拚命敲門。
最後威廉終於來開門了。他聳起的肩膀上掛著茶巾,手中拿著木湯匙,他說:“我聽說你買下了那座小屋。”
“好消息傳得可真快。”
他抿緊嘴唇,凝視著她:“我從大老遠就看得出來,你是個頑固的女孩。”
“恐怕我天生如此。”
他點點頭,有點生氣:“進來吧。你老站在那兒會感冒的。”
奈兒脫下防水外套,找到可以掛外套的掛鉤。她跟著威廉走過大門,進入客廳。
空氣因熱騰騰的蒸氣而顯得沉重、潮濕,味道既令人作嘔又讓人垂涎不已。是魚、鹽巴,還有某樣食材混合後的味道。
“我在火爐上煮著一鍋魚湯,”威廉邊說邊快步走入廚房,消失不見了,“所以沒有聽到你在敲門。”鍋碗瓢盆的叮當聲傳來,然後是低啞的詛咒,“羅蘋馬上就會來了。”又是一陣嘩啦聲,“那個家夥又讓她遲到了。”
他語帶厭惡地說出最後一句話。奈兒跟著他走進廚房,看著他攪拌高低不平的湯汁。“你不喜歡羅蘋的未婚夫嗎?”
他將勺子放在流理台上,重新蓋上鍋蓋,拿起煙鬥,從邊緣拔掉一截煙草。“那個男孩說來也算不錯。但他並不完美。”他用一隻手扶住彎著的腰背,朝客廳走去,“你有孩子嗎?有孫子嗎?”他經過奈兒身旁時問道。
“一個女兒,一個外孫女。”
“那你能明白我在說什麽。”
奈兒陰鬱地微笑著。她離開澳大利亞已經十二天了,她在想,萊斯利是否注意到她突然不見了。不太可能,奈兒想,但她也許可以寄一張明信片。卡珊德拉那個小女孩可能會喜歡明信片。小孩們都喜歡那種東西,不是嗎?
“過來,女孩。”威廉的聲音從客廳傳來,“來陪陪老人家。”
奈兒是個固守習慣的人,因此選了她上次來訪時坐的天鵝絨椅子坐下,然後對威廉點點頭。
他也對她點點頭。他們靜靜坐了一會兒。外麵的風變得愈來愈猛烈,窗戶玻璃不時發出嘩啦聲響,似乎在強調他們對話極少的窘境。
奈兒指了指掛在火爐上的那張繪畫,裏麵的漁船船身上刷著紅白條紋,黑色名字印在一側。“那是你的漁船嗎?皮斯其[14]皇後號?”
“沒錯,”威廉說,“我有時候認為它才是我此生的最愛。它和我一起熬過了不少強烈暴風雨。”
“你還擁有它嗎?”
“失去它好幾年了。”
沉寂在他們之間延伸、橫亙。威廉拍拍襯衫口袋,然後取出一袋煙草,開始重新裝填煙鬥。
“我父親是港務局長,”奈兒說,“我可以說是在船之間長大的。”她的腦海中突然浮現休的影像,他在戰後獨自佇立在布裏斯班碼頭,太陽從他身後照耀,照出一個高大的黑色剪影,修長的愛爾蘭人的腿和大而強壯的雙手。“那會影響你的個性,對不對?”
“沒錯。”
窗戶玻璃再次嘩啦作響,奈兒吐了一口氣。她受夠了,就趁現在問,不管她會想起多少陳詞濫調。奈兒必須主動和他盡釋前嫌,她無法再閑扯下去。“威廉,”她傾身向前,手肘放在膝蓋上,“關於那晚我說的話,我並不想……”
他舉起一隻飽受風霜的手掌,輕輕搖了一下:“沒關係。”
“但我不該……”
“別在意。”他用後槽牙咬緊煙鬥,表示所有芥蒂已然消失。他劃亮一根火柴。
奈兒往後靠在椅背上,如果他想這樣結束,那就隨他,但這次她可是下定決心,非要得到另一個謎團的解答才會離開。“羅蘋說,你想告訴我一件事。”
威廉連吸了好幾口氣,然後吐氣,煙鬥冒出煙霧,空氣中滿是新鮮煙草的甜美氣味。他輕輕點頭。“那晚就應該告訴你,隻是……”他的目光專注地看著她背後的某樣東西,奈兒極力按捺下轉頭去看那樣東西究竟是什麽的衝動。“隻是,你讓我大吃一驚。我有好久沒聽到她的名字了。”
伊萊莎·梅克皮斯。這幾個不言自明的齒擦音在他們之間顫動著銀色的翅膀。
“我最後見到她是六十多年前的事,我還能清楚地記得她的模樣,她從小屋那邊走下懸崖,大步走進村子,頭發如瀑布般垂在身後。”他邊說邊閉上眼睛,現在,他突然睜開眼,盯著奈兒,“我想,這對你來說意義不大,但在那個時代……嗯,莊園的人不是很願意放下身段,和村民閑話家常。伊萊莎是個例外,”他清清喉嚨,重複這個名字,“伊萊莎的舉止很自在,仿佛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她不像其他人。”
“你認識她?”
“我和她很熟,和她那個階級的人最熟大概也僅止於此。我認識她時她才十八歲。我妹妹瑪麗是莊園的女仆,有天下午她趁放假時,帶伊萊莎過來了。”
奈兒努力按捺下她的興奮。她終於和熟識伊萊莎的人說上話了。更棒的是,他的描述確定了在她的碎片式回憶邊緣飄**的那股曖昧感受。“她是什麽樣的人,威廉?”
他抿緊嘴唇,搔搔下巴,胡子發出的細微聲音嚇了奈兒一大跳。刹那間她又回到了五歲時,坐在休的大腿上,頭倚靠在他滿是胡茬兒的臉上。威廉爽朗地笑了,露出大大的牙齒,牙齒邊緣因抽煙草而染成了棕色。“她不像任何你所認識的人,非常獨特。我們本地人都喜歡講故事,但她的故事就是不同凡響。她很有趣,勇氣十足,行事風格讓人始料未及。”
“她很美麗?”
“是的,非常美麗。”他的目光短暫和她的交匯,“她有一頭紅發,非常長,直到腰際,在太陽光下會轉成耀眼的金色。”他用煙鬥比了一下,“她喜歡坐在小海灣中的那塊黑岩上,眺望海洋。在天空晴朗的日子裏,我們返回海港時可以瞥見她的身影。她會舉起手,朝我們用力揮舞,看起來就像皮斯其皇後。”
奈兒不禁微笑。皮斯其皇後號。“就像你的船。”
威廉假裝專心看著燈芯絨長褲的紋路,稍微咕嚕了一聲。
她頓時明白了:這並非巧合。
“羅蘋應該快來了。”他沒有朝大門看,“我們來喝茶吧。”
“你以她來為你的船命名?”
威廉的嘴唇張開,然後又閉上。他歎口氣,那是年輕男人的歎息聲。
“你愛她。”
他的肩膀頹然下垂。“我當然愛她,”他說,“就像每個見過她的家夥一樣,為她神魂顛倒。我告訴過你,她不像任何你所認識的人。我們要遵守的禮數和規矩等等,在她麵前都不值一提。她隻憑感覺做事,而她的感情相當豐富。”
“你和她是否曾……”
“我和別人訂婚了,”他的注意力轉移到牆壁上掛的一張照片上,一對穿著結婚禮服的年輕佳偶,她坐著,而他站著,“塞西莉和我,當時我們已經交往了好幾年,感情很穩定。這種村子就是這樣。你和鄰家女孩一起長大,前一刻,你們還是在懸崖上玩滾石頭的玩伴,然後,在你意識到之前,你們已經結婚三年,她懷著另一個寶寶。”他用力歎口氣,肩膀突然下垂,毛衣看起來似乎過大,“我認識伊萊莎時,整個世界都為之改變。我沒有更好的描述了。就像被施下魔咒,我完全不能自已,我能想到的隻有她。”他搖搖頭,“我非常喜歡塞西莉,真的愛她,但我立刻背叛了她。”他的目光短暫與奈兒的交匯,然後迅速轉開,“我可不以此為傲,聽起來相當不忠貞。而它的確是,它的確是。”他凝視著奈兒,“但你不能責怪一個年輕男人所擁有的真實感情,對不對?”
他的目光搜尋她的眼睛,奈兒覺得體內有樣東西哢嗒扣緊。她突然了解:他長久以來一直在追尋寬恕。“的確不能,”她說,“不,不能。”
他輕輕歎口氣,說話聲變得如此輕柔,奈兒得將頭轉向一側才能聽清楚。“有時候,我們的肉體追求心智無法解釋甚至無法接受的事物。我腦袋中每個愚蠢的想法都是伊萊莎,我情不自禁。它就像一種,一種……”
“迷戀?”
“正是如此。我想,隻有和她在一起,我才能快樂。”
“她也有同感嗎?”
他揚起眉毛,悲傷地微笑。“你知道,有一陣子我以為她也有同感。她給人的這種感覺很強烈。她讓你覺得她隻想在這裏,隻想和你在一起。”他縱聲大笑,有點淒涼,“但我很快就知道我錯了。”
“發生了什麽事?”
他抿緊嘴唇,奈兒的心情緊繃,有一會兒以為故事就此結束。當他繼續說下去時,她鬆了一口氣。“那是個春天的夜晚。一定是在1908年或1909年。我那天高興得不得了,出海很順利,漁獲豐富,於是我和其他男孩出門大肆慶祝一番。我鼓起勇氣,回家時,我爬上山坡,沿著懸崖邊緣走去。我實在太衝動了,那樣做太魯莽,那時,隻有一條狹窄的小徑,還沒建道路,路窄得連山羊都不好走,但我不在乎。我滿腦子想的就是我要向她求婚。”他的聲音開始顫抖,“但等我走到小屋,往窗戶裏看……”
奈兒身子往前傾。
他身子往後靠在椅背上:“嗯,你肯定聽過這種老掉牙的故事。”
“她跟別人在一起?”
“不隻是別人,”他的嘴唇在那些字周圍顫抖,“而是她的家族成員。”威廉擦拭眼角,盯著手指,仿佛在尋找並不存在的刺激物,“他們在……”他瞥瞥奈兒,“嗯,你可以想象是什麽事。”
一個聲音從門外傳來,然後一陣冷風灌進屋內。羅蘋的聲音從走廊飄過來。“外麵愈來愈冷了。”她走進客廳,“抱歉,我來遲了。”她的目光滿懷希望地在他們間徘徊,雙手輕撫過被迷霧沾濕的頭發,“你們相處得還不錯吧?”
“好得不得了,我的女孩。”威廉快速瞥了奈兒一眼。
奈兒輕輕點頭。她可不想泄露老先生的秘密。
“我剛好要去盛我的燉魚湯,”威廉說,“你過來一下,老傻瓜的眼睛很酸痛,你得幫忙看一下。”
“老傻瓜!我告訴過你我會泡茶。我帶了所有的東西過來。”
“哼,”他喃喃抱怨,從椅子上顫顫巍巍地起身,抓穩椅子以免摔倒,“你一旦和那個家夥在一起,就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想起你的老傻瓜,可能從來不會想到。我想,如果我不自己下廚的話,我大概會挨餓。”
“哦,老傻瓜,”她邊責怪他,邊提著購物袋走到廚房,“你說得太過分了。我什麽時候忘記過你了?”
“我不是說你,親愛的。”他拖著腳步在她身後慢慢走動,“我是指你那個家夥。就像所有的律師一樣,他很愛吹牛,總是講個不停。”
當他們兩個在熱切爭論煮飯和盛湯是否超越了威廉的體力時,奈兒默默在心中整理威廉告訴她的事。她現在了解他堅稱那座小屋不祥,甚至會帶來厄運的原因了。毫無疑問地,對他而言,確實是如此。但威廉在自我告白中偏離了主題,而奈兒必須將他引導回她想走的方向。不管她有多麽好奇,多想知道伊萊莎那晚是和誰在一起,都不重要,強迫威廉說話,隻會讓他更加保持沉默。在她找出伊萊莎為什麽將她帶離蘿絲和納桑尼·沃克身邊,為什麽將她送到澳大利亞展開全新的人生前,她不能冒險。
“來了。”羅蘋端著一個托盤出現,上麵放著三碗熱騰騰的湯。
威廉有點羞怯地跟在她身後,慢慢坐進他的椅子內。“我燉的魚湯仍舊是波佩洛這一帶最好吃的魚湯。”羅蘋對奈兒揚起眉毛,“沒人會跟你爭論那點,老傻瓜。”她邊說邊將一碗湯伸過咖啡桌,遞給奈兒。
“隻是我不一定有足夠的體力將它從廚房端到桌子上來。”
羅蘋頗富戲劇性地大聲歎口氣:“讓我們幫你,老傻瓜,我們隻要求這一點。”
奈兒咬緊牙根,她絕對不能讓這場爭論繼續擴大,她不能冒那個讓威廉再次惱怒的險。“真好吃,”她大聲說,嚐了一口湯,“渥斯特醬的分量剛剛好。”
威廉和羅蘋都對她眨眨眼,湯匙懸在半空中。
“怎麽了?”奈兒輪流看著他們,“怎麽回事?”
羅蘋像魚一般張開嘴,又閉上。“渥斯特醬。”
“那是我們的祖傳秘方,”威廉說,“在家族裏流傳好幾代了。”
奈兒聳聳肩,表示抱歉。“我媽媽以前常常燉魚湯,她媽媽也是。她們總是加渥斯特醬。我猜,那也是我們家的祖傳秘方。”
威廉從鼻孔緩緩吸氣,羅蘋咬緊嘴唇。
“但湯很好喝,”奈兒又喝一口後說,“秘訣在於分量要剛剛好。”
“告訴我,奈兒,”羅蘋說,清清喉嚨,努力回避威廉的目光,“我給你的那些資料派上用場了嗎?”
奈兒感激地微笑。羅蘋解救了她,“那些資料非常有趣。那篇有關盧西塔尼亞號處女航的新聞報道專文挺有意思的。”
羅蘋的臉發亮。“那次處女航一定讓人們十分興奮,它非常重要。但它後來的下場很讓人感傷。”
“德國人,”老傻瓜滿嘴含著湯說,“那是褻瀆行為,不容置疑的野蠻行為。”
奈兒認為德國人對轟炸德累斯頓一舉亦有同感,但現在時間和地點都不合適,威廉也不是這類討論的適當對象。因此,她忍住沒說,一直和羅蘋愉快地聊著有關村子的曆史和布雷赫莊園等無關痛癢的話題,最後,羅蘋起身去清洗碗盤,準備端些布丁過來。
奈兒看著她匆匆離開房間,意識到這可能是她和威廉單獨談話的最後機會,她立刻加以把握。“威廉,”她說,“我必須問你一件事。”
“盡管問吧。”
“你認識伊萊莎……”
他吸著煙鬥,點了一次頭。
“你認為她為什麽帶走我?難道是她自己想要小孩嗎,你覺得呢?”
威廉呼了一口氣,煙霧從煙鬥冒出。他用後槽牙咬緊煙鬥,含著它說話。“聽起來有點不對勁。她崇尚自由,不是那種自願承擔家庭責任的人,更別提偷走小孩了。”
“村子裏曾有過謠言嗎?有人提出過任何理論嗎?”
“我們全都相信那個小孩,也就是你,死於猩紅熱。沒人懷疑。”他聳聳肩,“至於伊萊莎後來失蹤一事,也沒人多問。因為那並不是第一次。”
“不是?”
“她在幾年前也失蹤過。”他迅速瞥了一眼廚房,然後壓低聲音,回避奈兒的目光,“我總為這件事責任自己。那是在……那是在我告訴你的那件事發生後不久。我當麵質問她,告訴她我看到了一切;我不客氣地用各種難聽的話罵她。她要我答應不會告訴任何人。她告訴我,我不了解她的苦衷,那件事並非表麵上看起來的那樣。”他苦澀地大笑,“就是一個女人在被抓到做這種事後,總會有的那些借口。”
奈兒點點頭。
“盡管如此,我還是照她的要求做了,保守她的秘密。不久後,我聽村裏的人說,她離開了。”
“她上哪兒去了呢?”
他搖搖頭。“等她終於回來時——那大概是一年之後,我一直追問她,但她從來就不肯說。”
“布丁來了。”羅蘋的聲音從廚房傳來。
威廉傾身向前,將煙鬥從嘴裏拿出來,指著奈兒。“那是我要羅蘋邀你今晚過來的原因,那就是我想告訴你的事:你如果能查到伊萊莎上哪兒去了,我想,你就有辦法解開你的謎團了。因為我能告訴你一件事,不管她失蹤到哪兒去了,她回來時整個人都變了。”
“怎麽說?”
他在回憶此事時不禁搖搖頭。“她整個人都變了,莫名其妙地不像自己了。”他用力咬住煙鬥,“她好像失去了什麽,她不再是她原先的模樣。”
[1] 指羅賓漢。
[2] 馬可尼(Guglielmo Marconi, 1874—1937),意大利發明家,發明了電報。
[3] 布雷赫的英文是blackhurst,黑靈車的英文是black hearse。
[4] 黑岩的英文是black rock。
[5] 約翰·辛格·薩金特(John Singer Sargent, 1856—1925),美國畫家。
[6] 1932年,飛行家查爾斯·林白的兒子遭到綁架撕票。
[7] 丁尼生(Alfred Tennyson Baron, 1809—1892),英國19世紀浪漫派桂冠詩人。
[8] 亨利·詹姆斯小說《鴿之翼》的女主角。
[9] 牛津大學最著名、最古老的學院之一。
[10] 一項授予最快橫渡大西洋的船舶的獎項。
[11] Ivory,意為象牙。
[12] 指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偷吃蘋果之事。
[13] 托馬斯·哈代(Thomas Hardy, 1840—1928),英國詩人、小說家,《苔絲》的作者
[14] 康沃爾民間傳說中的精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