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布雷赫莊園,1900
伊萊莎是對的,“蘿絲”是個童話故事中的公主名字,而蘿絲·芒特榭所受到的特殊待遇和她本身的驚人美貌都很適合這個角色。悲哀的是,對小蘿絲來說,她這十一年來的人生絕非童話故事。
“嘴巴張大。”馬修醫生從他的皮包裏拿出一根細長的棒子,將它壓在蘿絲的舌頭上。他身體往前傾檢查她的喉嚨,他的臉靠得如此之近,以至於她被迫細看他的鼻毛,這讓她深感不快。“嗯嗯嗯。”他的鼻毛顫抖。
棒子收回去時,刮到了蘿絲的喉嚨,她輕輕咳嗽了兩聲。
“怎麽樣,醫生?”媽媽從陰影中走出,纖細的手指在深藍色裙子上顯得很蒼白。
馬修醫生站起身:“您叫我來是對的,芒特榭夫人。有地方發炎了。”
媽媽歎口氣:“我也是這麽想。醫生,您有什麽治療方法?”
馬修醫生逐一陳述他的治療建議時,蘿絲將頭轉到一邊,閉上眼睛。她偷偷打了個小哈欠。自從有記憶以來,她就知道自己活不久。
有時候,在她做白日夢時,蘿絲會想象如果她不知道她快死了,如果未來成為一條她無法預期的漫漫長路,蜿蜒曲折地在她眼前無盡延伸,人生會是什麽情況。她也許會有初出社交界的晚宴、一個丈夫和成群的兒女。她自己會有一座壯麗輝煌的大莊園,讓其他女士驚歎不已。如果她要誠實對自己坦承的話,哦,她多希望能過這樣的人生。
但她不讓自己常常沉浸於這樣的幻想中。悲歎有什麽用?她總是靜靜等待自己逐漸康複,然後重拾剪貼簿。身體狀況允許時,她會拿起書本閱讀,讀著她從未見過的地方,從未經曆過的人生,從未說過的對話。她等待著下一個帶她接近死神的插曲無可避免地來臨,希望下一場病也許比上一場有趣一些,不要那麽痛苦,能從其中得到某些樂趣,就像她吞下媽媽的頂針那次一樣。
她當然不是故意的。它在銀製橡果狀的容器中顯得如此閃閃動人,如此漂亮,她不禁伸手去碰它。任何八歲女孩都會這麽做吧?她試圖讓它在舌頭上保持平衡,就像她那本馬戲團立體書中的小醜一般,在他愚蠢的尖鼻子上放著一顆紅球。這樣做當然很不聰明,但她還隻是個孩子。何況,她玩了幾個月都沒有出任何差錯。
頂針這個插曲最後圓滿結束。醫生馬上被叫過來,他是位年輕醫生,最近才開始在村子裏執業。他又戳又刺,做了所有醫生都會做的事,最後終於冒險建議,某種新診療工具也許會有用處。如果蘿絲肯照X光的話,他就能看到她胃裏的情況,而不用動手術刀了。每個人都對這個建議感到滿意:擅於照相的父親被叫來幫忙操縱X光機;馬修醫生則能在一本叫作《柳葉刀》的專業刊物上發表這些照片;媽媽呢,會憑借這份發表文章在社交圈內掀起一陣興奮的漣漪。
至於蘿絲,頂針在四十八小時後終於(非常不得體地)排出。她為能討她父親歡心而高興,盡管隻有很短的時間。父親並沒有親口這麽說,這不符合他的個性,但蘿絲很敏感,能提前感受父母的情緒變化(盡管她還無法預料原因)。父親的歡欣讓蘿絲極為開心,她精神振奮,情緒高漲得猶如廚娘做的蛋奶酥。
“若您允許,芒特榭夫人,我將結束看診。”
馬修醫生撩起蘿絲的睡衣露出她的腹部時,蘿絲歎了口氣。冷冰冰的手指壓在她的肌膚上,她緊閉眼睛,想著她的剪貼簿。媽媽從倫敦訂了一本雜誌,裏麵有最新的婚紗樣式的照片,蘿絲用縫紉盒裏的蕾絲和緞帶將剪貼簿裝飾得美輪美奐。她裝扮的新娘無比美麗:比利時蕾絲麵紗,邊緣粘著小粒珍珠,用壓花作為花束。新郎則另當別論:蘿絲對紳士們還不怎麽了解(她也不該了解。年輕淑女不應該知道這類事情。)但對蘿絲而言,新郎的細節倒是不大重要,隻要新娘既漂亮又純潔就好。
“一切都讓人滿意,”馬修醫生將蘿絲的睡衣拉回原處,“好在隻是局部發炎。芒特榭夫人,我可否和您討論一下最佳治療方式?”
蘿絲睜開眼睛,恰好看見醫生對媽媽展露出奉承的諂笑。他真令人厭煩,總是希望請他來喝茶,好讓他認識和治療更多的上流社會人士。蘿絲的頂針X光照片發表後,他在郡內的上流階級得到了某種認可,他精明地利用這點來賺錢。他將聽診器小心翼翼地收進黑色大皮包裏,整潔的小指輕輕挪動,讓它歸位。蘿絲的厭煩轉為憤怒。
“那我還不會上天堂囉,醫生?”她麵無表情地對他漲紅的臉眨眨眼,“我還在裝飾我的剪貼簿,如果沒能完成它,那就太可惜了。”
馬修醫生像女孩般嘻嘻傻笑了一會兒,瞥了瞥媽媽。“嗯,孩子,”他結結巴巴地說,“不必擔心。時候到了,我們都會去見上帝……”
蘿絲在他開始一場極不自在的生死主題演說時瞪了他半晌,然後轉過頭,藏起一抹微笑。
早逝的陰霾對每個人造成的影響不一。有些人變得比實際年齡和生活經驗成熟:平靜地接受,綻放出怡人的個性和柔和的麵容。與此同時,它在某些人的心中卻埋下冷酷無情的冰冷種子,他們有時會巧妙隱藏這類情緒,但這種冰冷從來不會融化。
蘿絲雖然想成為前者,但她在內心深處知道自己屬於後者。她絕非冷酷,她隻是發展出無動於衷的天賦。她能置身事外,不動聲色地觀察事情的演變。
“馬修醫生,”媽媽的聲音打斷了他對上帝身邊的小女孩天使這方麵愈來愈詞窮的描述,“您不如先下去在晨室裏等我。托馬斯會端茶過來。”
“是的,芒特榭夫人。”他對能從棘手的對話中脫身鬆了一大口氣,離開房間時回避著蘿絲的目光。
“蘿絲,”媽媽說,“你那樣做很不合淑女風範。”
媽媽最近很擔心她,所以這番告誡並不嚴厲,蘿絲知道她不會受到責罵。她從來不會。誰會對等著死神來接她的小女孩大發雷霆呢?蘿絲歎口氣。“我知道,媽媽,我很抱歉。我隻是覺得頭很暈,聽馬修醫生講話隻會讓我更難受。”
“身體羸弱的確令人難以忍受。”媽媽握住蘿絲的手,“但你是位小淑女,芒特榭家族的成員。身體不佳絕非欠缺禮數的借口。”
“是的,媽媽。”
“我現在得去和醫生談談,”她冰冷的指尖輕撫蘿絲的臉頰,“等瑪麗把托盤端進來時,我會再來看你。”
她往門口快步走去,在從地毯走到地板上時,裙子發出窸窣的聲響。“媽媽?”蘿絲輕呼。
她的母親轉身:“什麽事?”
“我想請問您一件事。”蘿絲遲疑片刻,不確定該如何繼續這個話題。她知道她的問題顯得她過於好奇了。“我看到花園裏有個男孩。”
媽媽的左眉微微挑了一下:“一個男孩?”
“今天早上瑪麗讓我坐到椅子上時,我從窗口看到了他。他站在杜鵑花叢後麵和戴維斯說話。看起來很頑皮,有一頭雜亂的紅發。”
媽媽將一隻手按在脖子下方蒼白的皮膚上。她平緩地吐出一口氣,這使得蘿絲更加感興趣了。“你看到的不是男孩,蘿絲。”
“媽媽?”
“那是你的表姐,伊萊莎。”
蘿絲睜大了眼睛。這是始料未及的事。但這不可能。媽媽沒有兄弟姐妹,而祖母去世後,媽媽、爸爸和蘿絲是芒特榭僅剩的家族成員。“我沒有這種表姐。”
媽媽挺直身體,說話速度變得比平常快:“不幸的是,你有。她叫伊萊莎,她搬來布雷赫和我們同住。”
“她會住多久?”
“恐怕是永遠。”
“但媽媽……”蘿絲覺得頭比平常還要暈。如此衣衫襤褸的淘氣鬼怎麽會是她的表姐呢?“她的頭……她的禮儀……她的衣服全都濕答答的,她渾身髒兮兮,被風吹得亂七八糟……”蘿絲不禁打了個哆嗦,“她全身都是樹葉……”
媽媽舉起一隻手指放在嘴唇上。她轉身麵對窗戶,頸背上的深色卷發顫動了一下。“她無處可去。你的父親和我同意收容她。她絕不會感激我們這種基督徒的慈善行為,她也不配,但我們總得做做善事。”
“但是媽媽,她在這裏能做什麽?”
“毫無疑問是惹我們惱火。但我們不能趕她走。我們若不收容她會惹人閑話,因此,我們必須將責任轉為美德。”她的話帶著被迫如此的情緒。她自己似乎都感受到這些話的空洞,因而沒再說下去。
“媽媽?”蘿絲小心地刺探她母親的沉默。
“你問她在這裏能做什麽?”媽媽轉身麵對蘿絲,聲音變得尖銳,“我要把她交給你。”
“把她交給我?”
“作為某種實驗。她將是你的被保護人。等你覺得身體好些的時候,你將負責教導她舉止合宜。她沒比野人好到哪兒去,既不優雅,也沒魅力。她是毫無教養的孤兒,需要有人教導她如何在上流社會裏生活。”媽媽呼出一口氣,“當然,我不抱幻想,並不期望你展現奇跡。”
“是的,媽媽。”
“我的孩子,你可以想象這個孤兒以前受過的不良影響。她曾住在倫敦最可怕的墮落和罪惡中。”
然後蘿絲知道這個女孩的身份了。伊萊莎是爸爸的妹妹的女兒,那個神秘的喬治亞娜,媽媽將她的畫像藏到閣樓裏,而且莊園裏沒有人敢提起她的名字。
沒有人,除了祖母。
在那位老婦人活在世上的最後幾個月裏,她像一隻受傷的熊一般回到布雷赫,遁入塔樓房間裏靜待死亡,她時睡時醒,斷斷續續、意識昏亂地念叨著一對叫萊納斯和喬治亞娜的小孩名字。蘿絲知道萊納斯是她的父親,由此推測,喬治亞娜一定是他妹妹。她在蘿絲出生前便失蹤了。
那是一個夏季早晨,蘿絲坐在塔樓窗戶旁的扶手椅中休息,溫暖的海洋微風輕拂而過,逗得她的頸背發癢。蘿絲喜歡坐在祖母身旁,在她沉睡時觀察她,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可能是最後一次呼吸,當祖母的前額上冒出點點汗珠時,她一直好奇地看著。
突然間,祖母睜開眼睛:她大張的眼眸因為一生的苦惱而變得暗淡。她瞪著蘿絲半晌,但眼神茫然沒認出她來,然後看向旁邊。她直盯著前方,似乎被夏季窗簾掀起的溫柔巨浪嚇壞了。祖母上次醒過來已經是幾個小時前的事,蘿絲的第一反應是搖鈴叫母親過來。正當她伸手要拿鈴時,祖母歎了一口氣。一記悠長而疲憊的歎息,她吐氣吐得如此之久,薄薄的皮膚似乎都要隱入骨頭的空隙間了。
一隻枯萎消瘦的手突然抓住蘿絲的手腕。“這麽美麗的女孩,”她的說話聲如此輕微,蘿絲得傾身挨近她才聽得到下麵的話,“太美麗了,那是一個詛咒。她讓所有的年輕男孩轉頭過來看她。他無法控製自己,到處跟著她,以為我們不知道。她私奔了,沒有回來,我的喬治亞娜從此下落不明……”
蘿絲·芒特榭是遵守禮儀的好女孩。她怎麽可能會是其他模樣?她這一輩子都被囚禁在病榻上,成為她母親的俘虜,母親常常過來對她訓誡規矩和好禮數的重要性。蘿絲深知,淑女從來不在早上穿戴珍珠或鑽石;不能得罪別人;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隻身去拜訪一位紳士。但最重要的是,蘿絲知道要盡全力避開醜聞,它是一場災難,稍稍一點暗示都會使得一位淑女頓失社會地位,或至少傷害她的名譽。
但在她祖母提到她犯下大錯的姑姑那引人入勝的家族醜聞秘辛時,蘿絲並未覺得如此。她反而覺得有一股邪惡的興奮感順著脊椎滾下。這麽多年來,她第一次感覺到指尖因興奮而刺痛。她彎下腰靠得更近,希望祖母繼續講下去,熱切地想追隨她的話語起伏,慢慢轉進黑暗、未知的水域中。
“誰,祖母?”蘿絲打探道,“誰到處跟著她?她跟誰私奔?”
祖母沒有回答。不管她腦海中正穿梭過什麽樣的場景,它們都拒絕被操縱。蘿絲努力探聽,不過毫無用處。最後,她隻好在自己心中不斷翻轉這些問題,她姑姑的名字變成了黑暗和考驗時刻的象征。
“蘿絲?”母親輕蹙眉頭。她總是試圖隱藏這點,但蘿絲已經熟練到一眼就能辨識出來。“你說了什麽嗎,孩子?你在低語。”她伸出一隻手,試探蘿絲的體溫。
“我沒事,媽媽,隻是想事情想得有點分神。”
“你的臉好像漲紅了。”
蘿絲將手放在前額。她臉紅了嗎?她不知道。
“在馬修醫生離開前,我會再請他上來,”媽媽說,“我情願小心點,免得以後後悔。”
蘿絲閉上眼睛。馬修醫生又要再來診察一次。一個下午兩次。她覺得她無法忍受了。
“你今天身體太虛弱,沒辦法見我們的實驗對象,”媽媽說,“我會和醫生談談,如果他覺得可以,你也許會在明天和伊萊莎見麵。伊萊莎!你可以想象芒特榭的姓氏會被一個水手的女兒怎樣糟蹋!”
一個水手,這倒新鮮。蘿絲的眼睛頓時睜開。“媽媽?”
媽媽的臉在那時漲得通紅。她說了太多的話,她鮮少如此不遵守禮數。“你表姐的父親是個水手。我們不該提到他。”
“我姑父是位水手?”
媽媽倒抽一口氣,纖細的手捂住嘴巴。“他不是你的姑父,蘿絲,他對我們而言是個無名小卒。他和你姑媽喬治亞娜的婚姻不算數。”
“但媽媽!”看來這段醜聞比蘿絲想象中還要嚴重,“您究竟是什麽意思?”
媽媽的聲音變得低沉。“伊萊莎也許算是你的表姐,蘿絲,我們沒有多少選擇餘地,隻能讓她來這裏住。但你要記住,她出身低賤。她很幸運,她母親去世讓她能回到布雷赫。在她母親帶給這個家族那麽多羞辱之後。”她搖搖頭,“她母親離開時,你父親差點因傷心而死。如果不是我陪著他熬過那些沸沸揚揚的醜聞,我都不敢去想會發生什麽。”她直直盯著蘿絲,聲音微微顫抖,“一個家族隻能忍受那麽多恥辱,否則名譽將無可彌補地永遠受損。因此,你和我的行為必須毫無瑕疵這點變得至為重要。我毫不懷疑,你的表姐伊萊莎會是個挑戰。她永遠不會成為我們中的一分子,但我們要盡全力努力,至少要讓她脫離倫敦的排水溝。”
蘿絲假裝撥弄著她睡衣袖口的皺褶。“出身低賤的女孩永遠無法成為淑女嗎,媽媽?”
“毫無可能,我的孩子。”
“即使被貴族收容也不行?”蘿絲從眼睫毛下偷瞥媽媽,“或許,和一位紳士結婚?”
媽媽目光銳利地盯著蘿絲,遲疑片刻,然後緩慢而小心翼翼地說道:“當然可以,如果一個出身卑微的女孩一開始就接受良好教養,不斷改善自己,她也許可以慢慢提升,精益求精,成為淑女。”她迅速抽了一口氣,恢複鎮定。“但你表姐的情況恐怕並非如此。我們必須降低期待,蘿絲。”
“您所言極是,媽媽。”
她母親深覺不安的真正理由其實默默端坐在她們之間,如果媽媽懷疑蘿絲知道內情,將會覺得屈辱不堪。那是蘿絲從她瀕死的祖母那邊搜集來的另一個家族秘密。這個秘密解釋了母親和祖母間的彼此憎恨,甚至還能解釋母親對禮數為什麽如此在意;熱衷於遵守社會規範,一言一行都是禮數的典範。
艾德琳·芒特榭夫人曾經試圖在很久以前讓大家對真相三緘其口:多數知情者在芒特榭家族的**威下抹消記憶,而沒有忘記的人也礙於身份不敢談論芒特榭夫人的身世。但祖母並不怕母親,也不會受良心苛責。祖母一直記得母親是個約克夏女孩,虔誠的父母因生活艱困,很高興能抓住機會將女兒送到康沃爾的布雷赫莊園,成為美麗的喬治亞娜·芒特榭的被保護人。
媽媽在門口停住腳步:“最後一件事,蘿絲,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什麽事,媽媽?”
“那女孩不能和你父親有任何接觸。”
這點應該不難辦到,蘿絲用一隻手就能數出她在今年見到父親的次數。但母親的憎恨仍讓她困惑不已。“媽媽?”
蘿絲注意到母親口氣中的遲疑,讓她對此越發感興趣,而母親的答案隻能引發更多疑問。“你的父親是位忙碌的重要人物。他不需要老是被提醒家族的名譽曾經如此受辱。”她快速吸口氣,聲音變得微弱,“相信我的話,蘿絲,那個女孩若太親近你父親對這家族毫無益處。”
艾德琳輕輕按住指尖,看著鮮紅的血滴流出來。這是她第三次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刺到手指。刺繡總能讓她恢複鎮定,但今天這招似乎不管用。她最後將點繡針放在一旁。與蘿絲的對話讓她忐忑不安,和馬修醫生喝茶時說的話令她分神,但最重要的當然是喬治亞娜的女兒的到來。她雖然隻是個孩子,卻帶來了某種東西、某種無以名狀的東西,就像暴風雨前氣壓的變化。那種東西威脅著要扼殺艾德琳之前的所有努力;它已經開始發揮其狡詐的影響力,因為艾德琳已經被她抵達布雷赫的記憶糾纏了一整天。她努力忘卻這些記憶,努力讓旁人也忘卻……
艾德琳1886年抵達時,這棟偌大的莊園似乎空**無人。而這棟莊園比她所見過的任何房子都要龐大。她至少呆站了十分鍾,等著某人來接見她,或給她某些指示。最後,一個穿著正裝的年輕男人帶著高傲的表情出現在大廳。他停下腳步,萬分驚訝,然後拿出懷表看看時間。
“你來早了,”他的聲調讓艾德琳清楚地感覺到他對提早到達的人的看法,“我們以為你會在午茶時間來。”
她靜靜站著,不確定該怎麽辦。
那個男人傲慢地說:“如果你在這裏等,我會找人帶你到你的房間。”
艾德琳知道她帶來了麻煩。“也許我該先在花園裏散散步?”她的聲音謙恭,感覺到自己的北方口音在這個壯麗高聳的白色大理石房間裏顯得更加濃重突兀。
那個男人微微點頭:“這樣也好。”
一名門房早將她的行李提走,因此艾德琳回頭走下大樓梯時身輕如燕。她站在樓梯底端,遲疑地東張西望,試圖擺脫掉她還沒開始就宣告失敗的不安感。
蘭伯牧師在對艾德琳和她父母進行午後拜訪時,曾經多次提到芒特榭家族的富有和崇高地位。他常熱切地說,他們之中有人被選來執行如此重要的工作是整個教區的榮譽。他的康沃爾同事在夫人的直接授權下到處尋找,遴選最適合的候選人,艾德琳必須確定她能背負如此崇高的榮譽。更別提她的父母會得到一筆慷慨的補償。艾德琳決心要成功,她從約克夏一路過來時,嚴厲地訓誡自己,比如“出眾的禮儀就是一切”,以及“淑女的行為最為重要”,然而當她一踏進那棟莊園,她所有僅剩的自信都煙消雲散了。
頭頂上方的聲音讓她望向天際,一群黑色白嘴鴨沿著複雜的路徑向前飛行。一隻鳥突然俯衝而下,再扶搖直上,隨著鳥群往遠處的高樹頂端飛去。因為沒有目的地,艾德琳決定尾隨它們,並一路上訓誡自己有關新的開始和毅力的重要性。
艾德琳如此專注於自己的冗長演說中,因此,她幾乎沒有注意到布雷赫的花園之美。甚至在她開始肯定貴族階級的尊貴前,她早已走出陰暗涼爽的森林,站在懸崖邊緣,幹燥的小草在她腳邊沙沙作響。懸崖外,像天鵝絨般平坦鋪展的是深藍色的海洋。
艾德琳緊緊抓住身旁的枝丫。她向來怕高,心跳開始加快。
海水裏有樣東西讓她的凝望轉回小海灣。一個年輕男人和一個女人坐在小船中,他安穩地坐著,而她站起來不斷搖晃船隻。她的薄棉布白裙子從腳踝到腰際都是濕的,裙子緊貼在大腿上的樣子不禁讓艾德琳倒抽了一口氣。
她覺得她該將目光轉開,但她不由自主地盯著他們。那個年輕女人有一頭鮮亮的紅色頭發,如瀑布般垂掛在身後,發梢潮濕宛如須蔓。那個男人戴著硬草帽,脖子上掛著一個黑色盒狀的奇怪物品。他大笑著,對女孩潑水。他開始爬向她,伸出手想抓住她的雙腿。船身搖晃得更厲害,就在艾德琳以為他會抓住她時,女孩轉身,以一個舒展流暢的動作,躍入水中。
艾德琳從未見過這樣的行為。這年輕女子是著了什麽魔,才會這麽做?她現在又在哪裏?艾德琳伸長脖子張望。她在波光粼粼的海水上到處搜尋,終於看見一個白色的身影緩緩劃向靠近大黑岩的水麵。女孩從海水中起身,裙子緊貼在身上,滴著水,她沒有轉身,反而爬上岩石,消失在陡峭山丘的一條隱秘小徑上,朝懸崖頂端的一棟小屋而去。
艾德琳掙紮著想控製她愈變愈淺的呼吸,將注意力轉回男人身上,他一定也像她一樣震驚吧?他也靜靜地看著那女孩消失,現在正將船劃回小海灣。他將船停靠在鵝卵石上,撿起鞋子,走上階梯。她注意到他跛腳,拿了根拐杖。
那個男人經過時距離她如此之近,但他仍沒有看到她。他吹著口哨,那是艾德琳從未聽過的曲調。曲子愉悅輕快,充滿著燦爛陽光和鹹鹹的海水味,和她萬分沮喪想逃離的約克夏的陰鬱正好相反。相較之下,這個年輕男人似乎比家鄉那些男孩都要高大快活。
她獨自站在懸崖頂端,突然意識到她一身的旅行裝扮有多沉重,有多悶熱。下麵的海水看起來如此涼爽;在她能控製前,這個可恥的想法不知怎的鑽進她腦海裏。像喬治亞娜那個年輕女人一般,躍進海中再濕漉漉地出來,會是什麽感覺?
後來,在許多年後,當萊納斯的母親,那個老女巫,躺著等死時,她坦承了她為什麽選擇艾德琳作為喬治亞娜的被保護人。“我在找一隻最單調乏味的小睡鼠,最好很虔誠,希望我的女兒多少會受到一點影響。我早料到,我那隻罕見的小鳥總有一天會遠走高飛,而那隻睡鼠將會篡奪她的位置。我想我該恭喜你。你最後還是贏了,不是嗎,芒特榭夫人?”
表麵上,她是贏得了勝利沒錯。艾德琳出身卑微,但憑著努力向上的決心,她在這世間取得了崇高的地位,比她父母在準許她離開家鄉,前往康沃爾一個不為人所知的村子時,所能想象的還要高。
甚至在婚後取得芒特榭夫人的頭銜之後,她仍繼續努力不懈。她立下嚴厲的規則,不管爛泥如何拋過來,都不會玷汙她的家庭,她輝煌的莊園。這點絕對不會改變。現在喬治亞娜的女兒在這兒,她對此沒有置喙餘地。但艾德琳決心讓布雷赫莊園運作如常。
她隻消排除那不值一提的恐懼,那就是伊萊莎來到布雷赫後,蘿絲會莫名其妙地成為輸家……
艾德琳甩掉不斷啃噬她肌膚的不安,專心恢複鎮定。她一直對牽扯到蘿絲的事很敏感,因為蘿絲是個羸弱的孩子。她身旁的狗亞斯利,狺狺低吠。這一整天以來它也不太對勁。艾德琳伸出手,輕撫它多節瘤的頭部。“噓,”她說,“不會有事的。”她抓抓它抬起的眉毛,“我保證。”
她無須恐懼,這個突然闖入她們生活的女孩,這個留著短發、皮膚慘白、在倫敦過著貧窮生活的女孩,能對艾德琳和她的家人帶來什麽危險?感謝上帝,隻消瞥伊萊莎一眼,就看得出來她不是喬治亞娜。也許她的不安根本不是恐懼,而是鬆了一口氣。麵對她原本最糟糕的恐懼消散後,她不禁鬆了口氣。伊萊莎的到來讓她更進一步確定喬治亞娜已死,永遠不會回來,這個想法令她釋懷。而在她的國度裏,一個沒有她母親那種特殊魔力的孤兒無法興風作浪。
門開了,一陣疾風與火焰扭打在一起。
“晚餐準備好了,夫人。”
艾德琳非常鄙視托馬斯,鄙視所有仆人。他們嘴裏雖然滿口“是,不是,夫人”“晚餐準備好了,夫人”,但她知道他們對她的真正想法,以及他們一向是怎麽看她的。
“爵爺呢?”她用最冷淡、最高高在上的聲音問。
“芒特榭爵爺正準備從暗房出來,夫人。”
那該死的暗房,他當然是在那兒。在她喝著茶,忍受馬修醫生時,她聽到他的馬車抵達車道的聲音。她那訓練有素的耳朵等著聽到丈夫特殊的腳步聲在入口大廳響起——沉重,輕盈;沉重,輕盈——但她什麽也沒聽到。她早該猜到他一回來就直接去了暗房。
托馬斯仍在觀察她,因此艾德琳馬上恢複鎮定。她情願在惡魔手裏忍受折磨,也不願讓托馬斯心滿意足地猜到他們婚姻不合。“你可以走了,”她揮揮手,“你要親自檢查爵爺的靴子,清理掉那些惡心的蘇格蘭爛泥。”
等艾德琳來到餐桌邊時,萊納斯早已開始用餐。他正在喝湯,她進來時,他連頭都沒抬一下。他忙於研讀他長桌那頭放著的黑白照片:苔蘚、蝴蝶和磚塊,他最近一次旅行的戰利品。
艾德琳看見他時,腦中掠過一道溫熱的怒氣。如果別人知道布雷赫晚餐桌上有這類行為,他們會怎麽說?她偷瞥了托馬斯和男仆一眼,他們兩人都死盯著遠處的牆壁。但艾德琳不是傻瓜,她知道在嚴肅的表情底下,他們的心理活動可忙碌得很:他們在批判、找碴兒,準備告訴其他莊園的其他仆人,布雷赫莊園的嚴厲禮儀守則被打破了。
艾德琳全身僵硬地坐在椅子上,等著男仆將湯放在她麵前。她喝了一小口湯,舌頭被燙到。她不禁看著萊納斯,他一直低著頭,繼續觀看照片。他頭頂中央的頭發已經日漸稀疏,看起來像是麻雀為了築新巢,正慢慢叼走他的頭發。
“女孩已經到這裏了?”他頭也沒抬地說。
艾德琳覺得皮膚刺痛,那個可鄙的女孩。“是的。”
“你見過她了?”
“當然。她就住在樓上。”
他終於抬起頭,喝了一口酒,然後再喝一口。“她……她像……?”
“不,”艾德琳的聲音冷冰冰的,“不,她不像。”她雙手在大腿上緊握成拳。
萊納斯短促地吐氣,撕下一塊麵包,開始吃了起來。他竟然在嘴巴裏塞滿東西時和她說話,這當然是為了羞辱她。“曼塞爾也是這麽說。”
如果要為那個女孩的到來怪罪任何人的話,那麽非亨利·曼塞爾莫屬。萊納斯一直想把喬治亞娜找回來,讓他不斷抱著希望的人是曼塞爾。這個蓄著濃密胡須、戴著夾鼻眼鏡的偵探拿了萊納斯的錢,不時向他報告。每晚,艾德琳都祈求上蒼讓曼塞爾失敗,喬治亞娜永遠不會回來,而萊納斯終將學會放手。
“你的旅途還愉快嗎?”艾德琳問。
沒有回答。他的眼睛又回到了照片上。
艾德琳的高傲阻止她再次偷瞥托馬斯。她假裝鎮定,試圖再喝一口湯,湯現在有點涼了。萊納斯拒艾德琳於千裏之外是一回事,他在婚後不久便開始冷淡她,但他完全漠視蘿絲則另當別論。她是他的親骨肉,她的血管裏流著他的血液,他那高貴的貴族血液。他怎麽能這樣漠不關心,艾德琳實在無法明白。
“馬修醫生今天又來了,”她說,“另一次感染。”
萊納斯抬頭看她,目光裏罩著熟悉的冷漠麵紗。他又吃了一口麵包。
“感謝上帝,沒什麽大礙,”艾德琳說,他抬起的眼眉讓她感到小小的雀躍,“你不必擔心。”
萊納斯吞下麵包。“我明天要去法國,”他麵無表情地說,“聖母院有扇門……”他沒有說完這句話,句尾默默隱退。作為夫妻,他有義務讓艾德琳知道他的動向,僅止於此。
在能控製前,艾德琳的左眉便已不自覺地挑高,她努力讓它平複下來。“那真是太好了。”她將嘴唇向後拉成一抹緊繃的微笑。她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景象,萊納斯在小船上,照相機對準了一個白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