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裏弗頓莊園

烏蘇拉依照承諾前來。我們沿著蜿蜒的路徑駛向番紅花公園的村莊。轉彎時看到裏弗頓莊園的歡迎觀光標誌。我在烏蘇拉開車時,瞥瞥她的臉;她對我微笑,然後將注意力轉回道路。她將對我們出遊的不安拋到腦後。西爾維婭不是很開心,但她答應不會告訴護士長,如果有必要,她還會想法子拖延或勸服露絲。我懷疑,我可能渾身散發出這是我最後機會的惡臭。

金屬大門敞開著。烏蘇拉將車轉進車道,我們往宅邸曲折前進。車道幽暗,大樹形成的隧道就像以前一般,詭異地平靜沉寂,仿佛在偷偷傾聽。我們轉進最後一個角落,宅邸就在我們眼前。這情景如同往昔:十四歲第一次來到裏弗頓莊園時;從母親住處趕回來,滿腹期待地觀賞演出的那天;阿爾弗雷德求婚的那晚;還有,我們於一九二四年從倫敦返回裏弗頓莊園的那早。今天也是某種形式的歸鄉。

現在,在車道和丘比特與賽姬噴泉之間有個混凝土停車場。我們駛近票亭時,烏蘇拉搖下車窗。她跟警衛說了些話,警衛揮手讓我們過去。由於我顯得老邁羸弱,警衛特別優待她,準她先放我下車,再去找停車位。她沿著彎道轉彎——它現在鋪了瀝青,而非以前的碎石路——將車停在入口。門廊旁有張鐵製小座椅,烏蘇拉帶我到那兒坐好,然後回到停車場。

我坐在那兒,想著漢密爾頓先生,納悶他在一九三四年春天心髒病發作前,打開過多少次裏弗頓莊園的前門。

“很高興見到你回來,小格蕾絲。”

我眯著眼睛看進迷蒙的陽光(或者,迷蒙的是我的眼睛?),他就站在台階頂端。

“漢密爾頓先生。”我說。我當然是產生了幻覺,但對老同事視而不見似乎有點無禮,盡管他已經過世六十年。

“湯森太太和我一直在想,不知何時才能再看到你。”

“真的?”湯森太太在他死後不久也過世了,她在睡覺時中風。

“哦,是的,我們喜歡年輕人回來。隻剩下我們兩個人還真有點寂寞。沒有可以服侍的家族,隻有一大堆槌子敲擊和敲打的聲音,還有肮髒的靴子走來走去。”他搖搖頭,看著上方,盯著門廊上的拱門,“是的,這個老地方改變了很多。待會兒你去看我的餐具室,就會知道了。”他順著他發亮的長鼻對著我微笑,“告訴我,格蕾絲,”他和藹地說,“你最近可好?”

“我很累,”我說,“我很累,漢密爾頓先生。”

“我知道你很累,小女孩,”他說,“再撐一下子就好了。”

“怎麽回事?”烏蘇拉站在我身邊,將停車票放入皮包內,“你累了嗎?”她的眉頭因關心而皺起,“我去租把輪椅。他們在整修時裝設了電梯。”

我告訴她這樣可能最好,然後偷偷瞥向漢密爾頓先生,他已然消失。

在入口大廳內,一個快活爽朗的女人打扮成二十世紀四十年代鄉紳妻子的模樣,前來歡迎我們,她宣布我們的入場券包括她的講解。在我們能提出異議前,她就把我們倆和其他七個不知內情的觀光客湊成一團:一對倫敦一日遊的夫妻,一個研究當地曆史、準備交作業的小男生,還有美國觀光客,一家四口——夫婦和兒子穿著相似的球鞋,T恤上寫著“逃離倫敦塔!”,他們青春期的女兒高大蒼白,陰鬱寡言,全身黑衣服。我們的領隊,她說,她叫波兒,用力拉拉名牌以資證明,她在番紅花公園的村莊裏住了一輩子了,我們盡可以問任何想知道的問題。

參觀行程從樓下開始。波兒露出老練的微笑,眨眨眼睛說,那是英國鄉村莊園的中心。烏蘇拉和我去搭電梯,以前那裏是衣帽間。等我們抵達下麵時,參觀團體已經圍在湯森太太的廚房桌旁邊,聽著波兒念一份十九世紀的英國傳統菜單,由於內容滑稽,他們哄堂大笑。

仆人大廳看起來和以往沒啥兩樣,但又有所不同,我解釋不上來。我後來發覺是燈光的關係,電燈使低語繚繞的回音沉寂下來。裏弗頓莊園很晚才有電燈,甚至泰迪在二十年代中期裝設電線時,都還不是這副光景。我想念它的那份陰暗,盡管我知道,就算是為了曆史效果,也不能保留以往的照明方式。現在有法律明文規定,為了健康和安全,為了公共責任。誰都不想因為光線不足致使觀光客在樓梯間意外踩空而被告。

“跟我來,”波兒提高嗓門,興高采烈地說,“我們要從仆人房的出口走到後麵陽台,別擔心,我不會叫你們穿上製服!”

我們在阿什伯利夫人玫瑰花園上方的草地上。它維持原狀的程度令人嘖嘖稱奇,但階梯間興建了斜坡路。波兒說,他們現在雇用了一個園丁隊,長期進行維護。他們有很多東西需要維修:花園、草地、噴泉,還有其他莊園內的建築,比如,避暑別墅。

裏弗頓莊園在一九二三年落入泰迪手中時,避暑別墅是他最初做出的改變之一。他說,如此漂亮的湖泊,如同莊園的明珠,棄置不用實在可惜。他想象在夏季開船上派對,在晚上開觀星派對。他立刻請人畫了平麵圖,等我們在一九二四年四月從倫敦抵達時,它幾乎已經完工。當時意大利的石灰石還沒運來,不斷的春雨也耽擱了進度。

我們抵達的那早下著雨。當我們駛過埃塞克斯外圍的村莊時,無情的大雨就開始降下,絲毫沒有止歇的跡象。沼澤暴漲,森林濕透,當汽車爬上裏弗頓莊園泥濘的車道時,宅邸不複存在。我們第一眼沒看見它,它被低垂的迷霧所籠罩,後來才慢慢現身,似乎幽靈。我們駛得很近時,我用手掌抹掉起霧的窗戶,透過雲朵,向育嬰房窗戶的蝕刻玻璃凝望。我突然被一種感覺淹沒,仿佛在那個幽暗大宅的某處,五年前的格蕾絲正忙著為晚宴擺設餐廳,替漢娜和埃米琳梳妝打扮,聽著南希報道晚宴的最新進展。在時間反複無常的變換下,這裏和那裏,那時和現在,同時湧向我。

第一輛車停下來,漢密爾頓先生出現在前麵門廊,撐著黑雨傘,為漢娜和泰迪遮雨。第二輛車繼續駛到後麵入口,然後停下來。我將雨衣罩在帽子上,對司機點點頭,跑進仆人大廳。

那或許是下雨的關係。如果天氣晴朗,天空湛藍,太陽光透過窗戶發出微笑,宅邸的衰頹破敗就不會令人如此震驚。雖然漢密爾頓先生和他的手下盡了全力——南希說,他們整天在打掃——宅邸還是難掩殘破。在弗雷德裏克先生決意忽視多年後,要讓宅邸立即顯得體麵,不免要求過高。

漢娜最為頹喪。我想,這很自然。看見它的蕭條情景使她想起她父親最後時日的孤獨彷徨,它也帶回老舊的內疚感:她終究沒和他重修舊好。

“沒想到他住在這樣的房子裏,”第一晚我服侍她就寢時,她告訴我,“那段時間我都在倫敦,一點也不知道。哦,埃米琳常開玩笑,但我從來沒有當真……”她搖搖頭,“想想看,格蕾絲。可憐的爸爸如此不快樂。”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當人們違反真正的本性時,總有方式看得出來,不是嗎?”

“是的,夫人。”但我那時不知道,我們談論的已經不再是爸爸。

泰迪雖然對裏弗頓莊園的衰敗程度感到吃驚,但並未慌張失措,他反正早就計劃全麵整修。

“讓這個古老宅邸進入二十世紀可好?”他微笑著,和藹地對漢娜說。

那時,他們已經回來一個禮拜。大雨早已止歇,他正站在她臥室的一角,檢視陽光遍灑的房間。漢娜和我則坐在躺椅上,整理她的衣服。

“隻要你喜歡。”她不甚在意地回答。

泰迪看著她,表情困惑——修複她的家族宅邸難道不讓她興奮嗎?所有的女人不是都想抓住能在建築上展現女性細膩心思的大好機會?“我不在乎花多少錢。”他說。

漢娜抬頭,仿佛麵對過於殷勤的商店小姐般,露出耐心十足的微笑:“你覺得怎樣最好就怎樣。”

我確定,如果她肯分享他整修工程的熱忱,泰迪一定會很開心:會見設計師,爭辯布料的好壞,在得到國王大廳雕像的確切複製品時興奮異常。但他沒有小題大做。他已經習慣無法摸透妻子的反應。他隻是搖搖頭,撫摸她的頭部,停止談論這個話題。

漢娜雖對整修毫無興趣,但在回到裏弗頓莊園後,心情突然轉好,這讓我相當驚訝。我原本以為離開倫敦,離開羅比,會使她陷入極度沮喪,因此我有最壞的心理準備。但我錯了,她反而比往常顯得更為活潑。整修進行時,她常待在屋外。她在莊園散步,漫步到後麵的牧草地,然後再回來吃午餐,這時,她的裙子會沾上青草的種子,雙頰紅潤發光。

我以為,她放棄羅比了。那一定是愛情,但她已經決定即使沒有它,也要好好活下去。你會覺得我太天真,我的確是。我隻能依據我的經驗來判斷。我放棄阿爾弗雷德,回到裏弗頓莊園,適應沒有他的生活,所以我以為漢娜也是如此。她也決定她的生活重心應該放在別處。

有天,我去找她。泰迪贏得保守黨番紅花公園席位的提名,因此打算和吉福德勳爵共進午餐。他再過三十分鍾就會抵達,而漢娜仍在外麵散步。我最後在玫瑰花園找到她。她正坐在棚架下的石階上——就是許多年前那晚,阿爾弗雷德坐的階梯。

“感謝老天,夫人,”我邊喘著氣邊走近她,“吉福德勳爵隨時就會抵達,而你還未打扮好。”

漢娜轉頭對著我微笑:“我可以發誓,我正穿著那件綠色裙子。”

“你知道我的意思,夫人。你得為午餐打扮才行。”

“我知道,”她伸個懶腰,轉動手腕,“今天天氣真好,呆坐在屋內太可惜了。我想,不知能否說服泰迪在陽台用餐?”

“我不知道,夫人,”我說,“我不認為勒克斯特先生會喜歡這個點子。你知道他很討厭昆蟲。”

她縱聲大笑:“你說得對。嗯,那隻是個突發奇想。”她站起身,用手臂夾住寫字板,撿起一支筆。寫字板上有封沒貼郵票的信件。

“你要我轉交漢密爾頓先生為你寄信嗎,夫人?”

“不了,”她微笑著將寫字板抱在胸前,“不了,謝謝你,格蕾絲。我今天下午要去鎮上,我自己會寄。”

你瞧,我為何會以為她很快樂了吧。她的確是。她的確是,但不是因為她放棄羅比的緣故。在那點上,我大錯特錯。絕對不是因為她對泰迪重新燃起愛苗,也不是因為她重返家族宅邸。不,她為其他的理由而心花怒放。漢娜有個秘密。

波兒現在領著我們走過長道。我坐在輪椅上一路顛簸搖晃,但烏蘇拉推得很小心。我們抵達第二扇小門時,門上有個警告標語。波兒解釋說,南方花園的底部正因整修而關閉。他們在翻修避暑別墅,因此我們今天無法靠近觀看。我們可以走到伊卡洛斯噴泉,但不能再往前走。她打開門,我們魚貫而入。

派對是黛博拉的點子。她認為最好要提醒大家,雖然泰迪和漢娜不再住在倫敦,但這並不表示他們也要從社交場合隱退。泰迪覺得這是個很棒的提議。主要的整修工作幾乎已經完成,正可趁此大好機會炫耀一番。令人吃驚的是,漢娜很讚成這個點子。她不隻是讚同而已,她還幫忙組織派對。泰迪雖然很吃驚,但非常開心,他什麽也沒問。黛博拉不習慣和別人一起籌劃派對,對此深感不悅。

“但你一定不想費心考慮所有的細節吧。”她們有天喝早茶時,她說。

漢娜微笑:“正好相反。我有許多好點子。你覺得中國燈籠怎麽樣?”

在漢娜的策劃下,原本是幾個人的親密晚餐變成規模盛大的晚宴。她開出賓客名單,建議為晚宴設置舞池。她告訴泰迪,仲夏夜晚宴曾經是裏弗頓莊園的傳統,他們為何不趁機重拾這個慣例呢?

泰迪雀躍不已。他心中最深處的夢想就是看見他妻子與妹妹一同合作。他讓漢娜自由發揮,漢娜也照辦了。她有她的理由,而我現在已經知曉內情。從一大群狂歡的群眾中開溜,比從幾個人的小型聚會上離開,要容易多了。

烏蘇拉緩慢地推著我,繞著伊卡洛斯噴泉走。噴泉被清理過。藍色玻璃磚閃閃發光,大理石發出以前從未有過的光芒,但伊卡洛斯和三位美人魚仍然凍結在墜落水中、伸手解救的姿態。我眨眨眼,兩個穿著白色襯裙、懶洋洋地躺臥在玻璃磚邊緣的鬼魅身影消失。

“我是世界之王!”一個年幼的美國男孩爬上拿著豎琴的美人魚頭部,雙臂平展地站著。

波兒的臉上閃過一股不悅之色,但立即展露堅定的微笑,表情愉快:“請下來,小男孩。噴泉是看的,而不是讓你爬的。”她對著通往湖邊的小徑搖搖手指,“你們可以往下走。你們不能超過柵欄,但可以一瞥我們著名的湖泊。”

那名小男孩從噴泉邊緣跳下來,重重降落在我腳丫旁邊。他羞怯但輕蔑地瞥了我一眼,然後匆匆跑走。他的父母和姐姐跟著他往小徑走去。

小徑過窄,輪椅過不去,但我一定得去看看。那是我那晚走過的小徑。我請烏蘇拉攙扶我走過去。她不確定地看著我。

“你確定嗎?”

我點點頭。

她將我推到小徑的入口,我傾身向她,她將我扶起來。我們站了一會兒,好讓烏蘇拉維持平衡,然後我們慢慢前進。小石頭在我的鞋子下嘎嘰作響,長長的蘆葦刷過我的裙擺,蜻蜓徘徊,急速衝進溫暖的空氣中。

我們停下腳步,那個美國家庭一個個走回噴泉,大聲抱怨修複的進度。

“歐洲每樣東西都被鷹架圍住,什麽也看不到。”母親說。

“他們應該退我們錢。”父親說。

“我參加這趟旅行的唯一目的是我想看他自殺的地點。”穿著笨重黑靴的女孩抱怨道。

烏蘇拉無奈地對我微笑,我們繼續前進。愈走愈近時,鐵錘的聲音愈來愈響。最後,在停下來好幾次後,我們抵達小徑盡頭的柵欄,它就放在許多年前放置柵欄的地方。

我靠著它,眺望湖泊。它在遠方輕輕掀起漣漪。我看不見避暑別墅,但整修的聲音清晰可聞。這讓我想起一九二四年,當時工人們趕著要在開派對前完工,結果還是來不及。石灰石因為在法國加來發生運輸糾紛,沒有及時運達,泰迪對此相當懊惱。他原本希望將新的望遠鏡架設好,這樣派對賓客就能在湖邊觀賞夜空。漢娜安慰他:“別在意,最好等到它完工後再說。你那時可以再開一個派對。一個盛大的觀星派對。”你注意到她說的是“你”,而不是“我們”。她當時已經將自己排除在泰迪的未來之外。

“這樣也許最好,”漢娜繼續說,她歪著頭,“事實上,在沿著到湖邊的路徑上放置柵欄也許是個好點子,免得賓客跑得太近。那可能會很危險。”

泰迪皺起眉頭:“危險?”

“你知道工人們都很粗心大意,”漢娜說,“他們可能也不會完成其他地方。最好還是等到完工後再說。”

哦,是的,愛情讓人變得狡猾。她非常輕易地便說服泰迪,她隻需挑起法律訴訟和聳動醜聞的幽靈。泰迪和伯伊先生於是設置了標誌和柵欄,不讓賓客靠近湖邊。八月他會再開另一場生日派對。他會在避暑別墅開午餐派對,有船,有遊戲,還有條紋帆布帳篷。就像那個法國家夥畫的那幅畫,他說,他叫什麽名字來著?

他後來當然沒有開那場派對。在一九二四年八月,沒有人想開一場派對,除了埃米琳以外。但她的派對是一種過度放縱的社交活動,對恐懼和鮮血的反應,以此作為逃避。

鮮血,那麽多的鮮血。誰會想象到竟然會有那麽多血呢?我從這裏可以看見湖邊堤岸的那個地點。事發前,他就站在那兒……

我頭暈起來,雙腿軟弱無力。烏蘇拉的手臂挽住我的手臂,讓我站穩。

“你沒事吧?”她深色的眼睛裏滿是憂慮,“你臉色很蒼白。”

我的思想飄浮不定。我很熱,頭暈腦脹。

“你想進去休息一下嗎?”

我點點頭。

烏蘇拉領著我走回小徑,讓我在輪椅中坐穩,向波兒解釋,她得帶我進屋內。

波兒心照不宣地說,天氣太悶熱了,她的母親也是如此。這麽不合時節的悶熱。她傾身對我微笑著,眼睛眯起來:“太熱了,對不對,親愛的?”

我點點頭。沒有爭執的必要。我如何解釋,令我窒息的不是悶熱,而是沉重古老的內疚感?

烏蘇拉帶我進入起居室,但我們沒辦法進去。他們在離門口四英尺遠處拉起紅色繩索。我想,他們不想讓觀光客跑進裏麵,用肮髒的手指劃過沙發椅背。烏蘇拉將我停在牆壁旁邊,然後坐在為觀光客設置的長椅上。

觀光客三三兩兩地走過來,指著精致的桌上擺設,對著鋪在大型沙發椅背上的虎皮發出“哦”或“啊”的讚歎聲。似乎沒有人注意到這個房間內充滿鬼魂。

警察在起居室裏進行盤問。可憐的泰迪,他非常困惑不解:“他是個詩人,”他告訴警察,抓緊披在肩膀上的毛毯,還穿著晚宴服,“他在年輕時便認識了我妻子。他是個不錯的家夥,很有文藝氣息,人不壞。他常常和我的小姨子以及她的朋友在一起。”

那晚警察盤問了每一個人,漢娜和埃米琳除外。泰迪執意如此,他告訴警官,她們目睹這般場景已經很不愉快了,不需要再回想那些細節。勒克斯特家族的影響力很大,因此警官們同意了。

他們其實也不太在乎。那時已經很晚了,他們也想趕緊回到妻子和溫暖的床邊。他們已經聽到所有需要知道的細節。這是個很尋常的故事。黛博拉自己也這麽說過,倫敦和全世界有那麽多年輕人在目睹戰場的殺戮後,無法回頭適應正常的生活。羅比的詩人身份更加預見了悲劇的發生。藝術家的生活更為誇張,他們的行為更為衝動。

我們的觀光團找到我們。波兒示意我們重新加入團體,領我們到書房。

“在一九三八年的大火中,這是少數沒被燒毀的房間之一,”她說,特意咯噔咯噔地走下走廊,“我向大家保證,這是很幸運的事。哈特福德家族擁有無價的古老藏書,總共超過九千本。”

我能證明那點。

我們這個來自各方的觀光團跟著波兒進入書房,然後自由活動。大家仰著脖子觀賞玻璃圓頂天花板,還有高得觸及閣樓的書櫃。羅比的畢加索現在已經取下了。我想,大概是掛在某處的藝廊。現在的英國莊園已經不在牆壁上掛滿偉大畫家的作品了。

羅比死後,漢娜大經常待在這裏。她整天蜷縮在椅子上,房間內一片沉寂。不斷回想著過去。她有一陣子隻肯見我。她禁不住一直說著羅比的事,告訴我他們愛情故事的細節,每個故事最後都以相同的悲歎作結。

“我愛他,你知道,格蕾絲。”她會這麽說。她的聲音輕柔到我幾乎聽不見。

“我知道你愛他,夫人。”

“我就是沒辦法……”她看著我,眼裏泛著迷蒙的淚光,“那樣就是不夠。”

剛開始,泰迪默然接受她的深居簡出,在目睹了那場慘劇後,這似乎是很自然的反應,但好幾個禮拜過去了,她依然振作不起來,這使他大惑不解。

每個人對她該如何反應,以及該如何讓她恢複精神都有自己的看法。有晚,吃過晚餐後,他們開了圓桌會議。

“她需要培養新的嗜好,”黛博拉點燃一根香煙,“看見一個男人自殺一定會很震驚,但日子還是得過下去。”

“什麽樣的嗜好?”泰迪皺著眉頭問。

“麻將,”黛博拉將煙灰彈進盤子裏,“麻將能讓人忘卻所有煩惱。”

埃斯特拉住到裏弗頓莊園來“幫忙”,也同意漢娜需要事情使她分心,卻有不同的好點子:她需要生個寶寶。哪個女人不需要呢?泰迪就不能盡力給她一個寶寶嗎?

泰迪說他會盡力。他將漢娜的服從誤認為同意。

三個月後,醫生宣布漢娜懷孕了,埃斯特拉很開心。但這似乎沒有使漢娜分心,她反而變得更為疏遠冷淡。她愈來愈少告訴我,她和羅比的愛情故事,最後,她根本不叫我去書房作陪。我很失望,但更重要的是,擔憂不已——我原本希望坦承能讓她從自我放逐中解脫。我希望,透過告訴我他們故事的每個細節,她最終會回到我們身邊。但事情並非如此。

相反的,她對我愈來愈疏遠,她開始自己梳妝打扮,如果我主動要提供協助,她就會古怪地看著我,幾乎是憤怒地瞪著我。我試圖說服她,告訴她那不是她的錯,她無法救他,但她隻是一個勁兒地盯著我,表情困惑,仿佛她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麽,或更糟糕的是,她懷疑我說這些話背後的動機。

最後幾個月,她像鬼魂般飄**在宅邸內。南希說,她的行行為和弗雷德裏克先生的一模一樣。泰迪變得憂心忡忡。現在,陷入險境的不隻是漢娜。他的寶寶,他的兒子,勒克斯特的繼承人應該得到更好的待遇。他不斷請醫生過來診斷,他們都將它與戰爭相提並論,認為她是受到了驚嚇。他們都說,在她目睹那場慘劇後,這個反應很自然。

一個醫生在看診後,把泰迪叫到一旁,他說:“這絕對是驚嚇。很有趣的例子,與外界完全斷絕關係。”

“我們怎麽治好她?”泰迪問。

醫生悲傷地搖搖頭:“我不知道。”

“錢不是問題。”泰迪說。

醫生皺起眉頭:“聽說還有個目擊者?”

“我妻子的妹妹。”泰迪說。

“妹妹,”醫生在筆記本裏寫下來,“很好。她們感情好嗎?”

“非常好。”泰迪說。

醫生用一根手指指著泰迪:“把她找來。讓她們聊天,這是治療這類歇斯底裏的最佳方式。你妻子需要和相同經曆的人花時間聊聊。”

泰迪接受醫生的建議,不斷邀請埃米琳過來,但她不肯過來。她沒辦法過來,她太忙了。

那的確是事實,埃米琳重新投入倫敦熱烈精彩的社交生活。她成為派對的重心,主演了幾部電影——愛情片、恐怖片,她在飾演受盡虐待的致命女人的角色上最能發揮所長。

上流社會熱切地嚼舌根,說漢娜不能重新振作實在是件丟臉的事。奇怪的是,她比她妹妹還承受不住這個打擊。畢竟,埃米琳才是跟這個家夥交往的人。

其實,埃米琳也幾乎承受不住。她隻是以不同的方式接受這個打擊。她笑得更大聲,喝得更醉。謠傳,她那天在布倫特裏路車禍身亡時,警察在汽車內找到許多打開的白蘭地酒瓶。勒克斯特家族壓下了這個新聞。在往日,如果金錢能買通一樣東西的話,那就是法律。也許,現在它依舊能,我不清楚。

一開始,他們沒有告訴漢娜。埃斯特拉認為太冒險,泰迪同意這點,因為漢娜即將臨盆。吉福德勳爵代替泰迪和漢娜發表公開聲明。

泰迪在意外發生那晚來到樓下。他在毫無生氣的仆人大廳中顯得格格不入,好像走錯舞台場景的演員。他非常高大,因此他得低著頭,免得撞到最後一道階梯的天花板橫梁。

“勒克斯特先生,”漢密爾頓先生說,“我們沒想到——”他的聲音逐漸消失,他跳起身,轉向我們,輕輕地拍拍手,然後舉起雙手示意,好似他要指揮一個交響樂團演奏非常快速的曲調。我們站著排成一排,雙手在身後交握,等著聽泰迪說話。

泰迪三言兩語便說完了。埃米琳不幸因車禍而意外喪生。南希在我身後緊握住我的手。

湯森太太高聲尖叫,癱坐入椅子中,手捂在心口上。“我可憐的小可愛,”她說,“我全身都在發抖。”

“這對我們全體而言都是可怕的消息,湯森太太,”泰迪輪流看著我們,“但我必須要求各位一件事。”

“我謹代表全體仆人發言,”漢密爾頓先生臉色灰白地說,“在這個可怕的時刻,我們願意以任何方式幫助您。”

“謝謝你,漢密爾頓先生,”泰迪嚴肅地點點頭,“你們都知道,勒克斯特太太因為湖邊事件而承受莫大的打擊。我想,我們最好暫時不要讓她得知這場新的悲劇。我們不該讓她更加沮喪,何況她還有身孕。我確定你們都會同意這點。”

泰迪繼續說,我們都保持沉默。

“我請你們不要提到埃米琳小姐或這場車禍。你們要特別注意,不要讓報紙放在她看得見的地方。”

他停下來,輪流凝視著我們。

“你們了解嗎?”

漢密爾頓先生眨眨眼,立正站好:“啊,是的。是的,老爺。”

“很好,”泰迪快速地點了幾次頭,察覺無話可說後,便帶著陰鬱的微笑離開。

泰迪離開後,湯森太太轉身,眼睛大睜,對漢密爾頓先生說:“但……他的意思是,完全不告訴漢娜小姐嗎?”

“似乎是這樣的,湯森太太,”漢密爾頓先生說,“隻是暫時如此。”

“但她的親妹妹死了……”

“我們必須聽從他的指示,湯森太太。”漢密爾頓先生吐口大氣,擰著鼻梁,“勒克斯特先生是這個宅邸的老爺,就像弗雷德裏克先生以前一樣。”

湯森太太張開嘴,想爭論那點,但漢密爾頓先生打斷她,“你和我都知道,我們必須遵照老爺的指示。”他拿下眼鏡,用力擦亮它,“不管我們怎麽想,或對他有何看法。”

稍後,當漢密爾頓先生到樓上服侍晚餐時,湯森太太和南希在仆人餐廳裏向我靠過來。我那時正在縫補漢娜的銀色裙子。湯森太太和南希分坐我兩側,有如陪我走上斷頭台的兩名警衛。

南希偷瞄樓梯一眼說:“你得告訴她。”

湯森太太搖搖頭:“這樣做不對。那是她的親妹妹,她應該知道。”

我將縫針插進銀線卷內,放下縫補的裙子。

“你是她的貼身女仆,”南希說,“她喜歡你。你得告訴她。”

“我知道,”我平靜地說,“我會告訴她。”

隔早,如我預期般,我在書房找到她。她正坐在遠遠一端的扶手椅中,透過巨大的玻璃門,眺望教堂墓地。她專心地凝視遠方,沒有聽到我接近的腳步聲。我走近她,安靜地站在另一張椅子旁邊。早晨的陽光穿透玻璃遍灑房內,她的側影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中,整個人給人一種虛無縹緲的感覺。

“夫人?”我輕柔地說。

她仍凝視著前方,她說:“你來告訴我埃米琳的事。”

我霎時呆住,大吃一驚,納悶她怎麽會知道。“是的,夫人。”

“我知道你會告訴我,即使他叫你不要說。在這麽久之後,我已經很清楚你的個性,格蕾絲。”我聽不出她的腔調裏有什麽含意。

“我對埃米琳小姐的事很遺憾,夫人。”

她輕輕點點頭,但她的眼光沒有轉離教堂墓地的遠處。我等了一會兒,發現她不需要陪伴時,於是問她,我是否該端什麽來給她。也許端茶來?或是一本書?剛開始,她沒有回答,好像沒聽見。然後,她突然說:“你看不懂速記。”

那是個直述句,而不是問題,因此我沒有回答。

直到後來,我才發現她話中的深意,以及她為何在那時對我提到速記,但那是在許多年後。而在那個早上,我仍然對我的欺瞞所扮演的角色渾然不察。

她稍微改變坐姿,將長腿縮回椅子上。她還是不肯看我的眼睛:“你可以走了,格蕾絲。”她聲音中的冷淡刺痛我的雙眼。

我再也沒有什麽可說的了。我點頭,離開,沒有意識到這是我與她最後一次談話。

波兒帶我們到漢娜最後居住的房間。一開始,我忖度我是否能看下去。但那個房間變了。它重新上漆,以不屬於裏弗頓莊園原貌的維多利亞風格家具重新裝飾。那不是漢娜的寶寶出生時用的床。

大部分的人都認為是寶寶殺了她。就像埃米琳的出生使她們的母親過世一樣。他們邊說邊搖著頭,如此突然,如此悲傷。但我知道的更多:那是個方便的借口,一個大好機會。那的確是難產,但她已經不剩任何意誌力。湖邊發生的事,羅比的死亡,埃米琳隨後去世,這些事都在嬰兒卡在她骨盆很久以前就殺了她。

她分娩時,我在房間內陪她。當陣痛愈來愈快,愈來愈劇烈,嬰兒開始出來時,她逐漸向幻覺投降。她瞪著我,臉上帶著恐懼和憤怒,大叫著要我離開,說那都是我的錯。醫生解釋說,臨盆的女人常常情緒失控,失去理智,他要我照她的話去做,讓她沉迷在幻想中。

但我不能那樣子離開她。我離開她的床邊,但仍留在房內。當她躺在**,醫生開始用剪刀剪時,我站在門口擔心地觀看,這時,我看見她的臉。她的頭往後靠,吐出一口像是放鬆的歎息。那是解脫。她知道如果她不和它搏鬥,她就可以離開。所有的事都會結束。

不,那不是突然死亡。她已經瀕臨死亡好幾個月。

之後,我頹廢不振,心碎不已,非常哀傷,仿佛我以一種奇怪的方式失去了我自己。這是當你將人生奉獻給另一個人時所會發生的事。你和他們緊密結合。沒有漢娜,我也失去仆人的價值。

我沒有感覺的能力。我感覺被挖空,就像一隻瀕死的魚被剖開,掏出所有的內髒。我機械化地執行我的職務,盡管在漢娜死後,我沒有多少工作可做。我那樣子持續了一個月,強迫自己從一個地方轉換到另一個地方。直到有天,我告訴泰迪,我要辭職。

泰迪希望我留下來。當我拒絕時,他哀求我重新考慮,即使不看在他的份上,也看在對漢娜記憶的份上。她很喜歡我,我不知道嗎?她會希望我在她女兒的生命中,在弗洛倫斯的生命中扮演重要角色。

但我辦不到。我心灰意冷,完全提不起勁兒。我不顧漢密爾頓先生的反對、湯森太太的眼淚。我對我的未來毫無把握,但我知道,我的未來不在裏弗頓莊園。

離開裏弗頓莊園,離開樓下的工作,應該會令我感到無法形容的恐懼,這是假設,如果我還有感覺的話。好在我毫無感覺,不然恐懼會戰勝哀傷,將我永遠綁在山丘上的宅邸。我對女仆外的世界一無所知,對獨立感到驚慌失措。出門去別的地方讓我擔心,害怕做最簡單的事,還有,什麽事都得自己作決定。

我在大理石拱門找到一間小公寓,繼續生活。我做任何我能做的工作——打掃、點菜、縫補——拒絕和任何人發展親密關係。當人們開始問太多問題,要求我更為投入,但我卻無法付出感情時,我便離開。我這般渾渾噩噩地度過十年光陰。我那時不知道,我在等待另一場戰爭;還有馬可斯,他的出生帶給我連我的女兒都無法給我的東西。讓我回到被漢娜的死掏空前的我。

在那段期間,我很少想到裏弗頓莊園。很少想到所有失去的事物。

讓我換個方式來說吧:我拒絕回想起裏弗頓莊園。如果我發現,我的心靈在安靜凝止的片刻中,徘徊在育嬰房,在阿什伯利夫人的玫瑰花園階梯上流連不去,在伊卡洛斯噴泉邊緣力保平衡時,我就會立刻找別的事來做。

但我常常想到那個小嬰兒,弗洛倫斯。我想,她是我的外甥女,我同父異母姊妹的女兒。她是個漂亮的小娃娃,她有漢娜的金發,但不是她的藍眼,而是大大的棕色眼睛。當她長大時,也許眼睛的顏色會改變。這種事常發生。但我認為它們會維持棕色,像她父親的眼睛。因為她是羅比的女兒,不是嗎?

這麽多年來,我常思考這點。盡管這麽多年來,漢娜和泰迪都無法生育,她會突然在一九二四年懷孕當然也並非毫不可能的事。更奇怪的事都有。但同時,這個解釋是否顯得過於牽強?泰迪和漢娜在他們的婚姻晚期很少同床,但泰迪在剛開始時的確很想要小孩。漢娜一直沒有懷孕,那不是暗示他倆之中有個人有問題嗎?而漢娜以弗洛倫斯證明她能受孕。

我不知道,告訴泰迪的人是否就是黛博拉,也許是他自己想通這點。不管怎樣,弗洛倫斯都不曾在裏弗頓莊園待太久。泰迪無法養育她:她不斷提醒他,他妻子的出軌。勒克斯特家族成員都同意,他最好將這整件令人難過的事件拋諸腦後,專心經營裏弗頓莊園,還有,在政治上重整旗鼓。

我聽說他們將弗洛倫斯送到美國,葉米瑪同意讓她當凱莎的妹妹。她一直想要再有一個小孩。我想,漢娜會對此結果感到開心,她會比較希望她的女兒是以哈特福德成員的身份長大,而非一個勒克斯特。

參觀行程結束,我們被領至入口大廳。波兒一直熱切鼓勵我們購物,但烏蘇拉和我沒有進入紀念品商店。

我再次坐在鐵椅上等待烏蘇拉開車過來。“我不會去很久。”她保證。我告訴她不用擔心,我的回憶會陪伴我。

“你會很快再回來嗎?”漢密爾頓先生站在門口說。

“不,”我說,“我想不會,漢密爾頓先生。”

他似乎了解我的苦衷,微微一笑:“我會告訴湯森太太,你來道別。”

我點點頭,他旋即消失,像淺灰色的水彩斑紋般溶解入太陽光中。

烏蘇拉扶我進車內。當我綁上安全帶時,她打開帶來的那瓶水讓我喝。“這樣好,”她說,將吸管放入瓶嘴內,抓起我的雙手,讓它們捧住冷冷的瓶子。

她發動引擎,我們緩緩駛出停車場。我們進入車道那樹葉茂密的幽暗隧道時,我隱約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走這趟特別的旅程,但我沒有往後回顧。

我們沉默地開了一會兒的車,烏蘇拉說:“你知道,我一直想不通一件事。”

“嗯?”

“哈特福德姊妹看見他自殺,對不對?”她偷偷側瞄了我一眼,“但她們不是應該在宴會上,她們跑去湖邊做什麽?”

我沒有回答,她再偷瞄了我一眼,想著也許我沒聽到。

“你最後怎麽決定?”我說,“電影是怎麽演的?”

“她們看見他從宴會上消失,跟蹤他到湖邊,試圖阻止他。”她聳聳肩,“我該查的都查過了,但我找不到警察盤問埃米琳或漢娜的記錄,所以我得用猜的。這個解釋最說得通。”

我點點頭。

“何況,製片認為這樣子比較有懸疑氣氛,比她們無意間發現他來得刺激。”

我點點頭。

“你看到電影時,”她說,“可以自行判斷。”

“我會盡快拿帶子來給你看。”她說。

“謝謝你。”

她將車子轉進希斯謬贍養院的入口。“哦哦,”她睜大眼睛,將一隻手放在我手上,“準備聽訓話了嗎?”

露絲正站在那裏等我。我以為會看見她抿緊嘴唇,一臉生氣狀,但並非如此。她正在微笑。五十年的時光刹那間消失,她在我眼中又是個小女孩。那時,人生還沒有機會讓她失望。她拿著某樣東西,揮舞著它。我看出那是一封信,而我知道那是誰寫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