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長寫給萊比錫的女兒的一封信和在廚房裏找到的一束信是十五個人搜查了八小時的全部戰果。這一天可以算是平平常常的一天。斯考比回到警察廳以後先去看了一下專員,但是專員的辦公室裏並沒有人,於是斯考比坐在自己辦公室頭上掛著手銬的位子上開始寫報告。“對電報中提及的旅客,其住艙及行李均已進行仔細檢查……但無任何結果。”船長給萊比錫的女兒寫的一封信在辦公桌上放著,就在他手邊。屋子外麵,天已經黑起來。牢房的氣味從門縫裏陣陣襲來。弗萊塞爾正一個人在旁邊的一間辦公室裏唱歌,自從上次休假回來以後他每天晚上都哼唱這支歌:

誰還去計較什麽

那些原因和道理,

當你和我

都被埋進了黃土裏?

斯考比覺得生命好像長得沒有限度。對一個人的考驗難道不能縮短些時間嗎?難道不能在七歲的時候就第一次犯下不可赦的罪,十歲為了愛和恨就陷入毀滅的境地,十五歲就躺在病榻上做臨終的懺悔、贖罪嗎?他開始寫:根據一名因失職而被解雇的乘務員密報,在船長的浴室中查獲一封投寄萊比錫市格羅內爾太太的信件。此信係在抽水馬桶蓄水箱中發現的,現隨文寄上。此種隱匿方法似可通報其他檢查官員;我處迄今為止尚未發現此種案例。信件係用膠帶粘貼於水麵之上……

他坐在桌子前麵,怔怔地望著麵前的這張紙,因為內心矛盾腦子裏亂成一團。其實,幾個小時以前,在輪船的餐廳裏這件事早已解決了。當時德魯斯曾問了他一句:“發現了什麽沒有?”他隻是聳了聳肩膀;這一動作究竟表示什麽意思,他讓德魯斯自己去解釋。如果他當時要表示的是“還不是我們平常發現的那種私人函件”,德魯斯卻誤解為他的聳肩膀意味著“沒有找到什麽”。斯考比摸了摸額頭,打了個寒戰,汗珠從手指縫裏滲出來。他想,我是不是害熱病了?也許是因為他的體溫升高了,他覺得自己正要步入一種新生活。這是一個人在求婚或者第一次犯罪以前常常有的一種感覺。

斯考比拿過信來,把信封拆開。這一步一邁出去就再也退不回來了,因為在這個城市誰也沒有私拆信件的權力。粘信封的膠水裏麵可能藏著顯微照片。斯考比本人甚至連辨認文字密碼的本領也沒有:他的葡萄牙文水平隻能看懂詞句的最表麵的意思。不論搜查到什麽信件,哪怕看來毫無可疑的地方,也必須原封不動地送交到倫敦檢查人員手裏。而斯考比現在卻違反了最嚴的法令,想運用自己並不完備的判斷力來處理這件事。他思忖道:如果我發現這封信可疑,我就附一份報告送上去。我可以解釋一下為什麽信封拆開了。船長堅持要當麵把信打開,讓我看一下信的內容。但是如果我這樣寫這份報告,我就會不公正地加重了船長的犯罪行為;難道這不是最好的銷毀顯微照片的辦法嗎?反正得扯一個謊,斯考比想,但他並不習慣扯謊的。他手裏拿著信,小心翼翼地擎在一張白色吸墨紙上麵。這樣,如果從信紙裏掉下什麽東西來他都會發現。他決定把事情的經過寫一份詳細報告,包括他自己的處理過程在內。

親愛的小喜蜘蛛[21],愛你甚於一切的你的父親,這次要想辦法給你寄一點兒錢。我知道你的日子多麽不好過,我的心都快碎了。小喜蜘蛛啊,要是我能感覺到你的手指撫摸著我的臉,我就什麽都滿足了。像我這樣一個又肥又醜的父親怎麽能生出你這樣一個美麗、嬌小的女兒呢?現在,我的小喜蜘蛛,我要跟你說說我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麽。一個星期以前我們離開了洛比托[22],在港口隻停了四天。我在阿蘭胡埃先生家裏待了一夜,酒喝得有些過量,可是我跟他談的都是你的事。在港口的那幾天我沒有做什麽不好的事,因為我這樣答應過我的小喜蜘蛛。我去教堂懺悔過,還領了聖體,所以在我到裏斯本的路上如果發生了什麽事——在這些可怕的日子裏誰說得準啊——我的靈魂不會不同你相會而孤淒地度過那無邊歲月的。自從離開洛比托以後,天氣一直很好,連旅客也都沒有暈船。明天晚上,因為非洲大陸終於要被我們甩在後麵了,船上將舉辦一次音樂會,我還要演奏我的口哨。在我演奏的時候我會一直想著我的小喜蜘蛛坐在我的膝頭上聽我演奏的那些日子。我親愛的,我一天天地老了,每航行一次我都會胖一點兒。我不是一個好人,有時候我很害怕被我這一身贅肉包圍起來的靈魂隻不過像豌豆那麽大小。你不知道像我這樣的人走上不可寬恕的自絕之路是一件多麽容易的事。可是每逢有這樣的思想我就想到我的女兒。我的靈魂裏剛好有過那麽一點點兒受你感化過的善良。妻子知道丈夫的罪惡太多了一些,她對他的愛不可能是完美的,但是女兒在最後關頭卻可以拯救他。替我祈禱吧,小喜蜘蛛。愛你超過愛自己生命[23]的父親。

超過愛自己生命。斯考比一點兒也不懷疑這封信的真摯。這封信不是為了隱藏開普敦防禦工事照片或者德班[24]軍隊調動報告的顯微照片而寫的。他知道,還必須化驗一下信紙上有沒有用秘密墨水寫的字,放顯微鏡下麵檢查一下,信封的裏層也還得拆開來。如果是密寫,就一點兒也不能馬虎。但是斯考比堅持自己的看法,他把信連同自己的報告一起撕碎,把這些碎片拿到院子裏的一個焚化爐那裏——一個架在兩塊磚上的汽油桶,為了通風,桶邊鑿了幾個氣孔。正當他劃著了火柴把碎紙點起來的時候,弗萊塞爾也走到院子裏來了。“誰還去計較那些原因和道理。”一眼就能看出,碎紙片的最上麵是半個外國信封,甚至一部分通信地址也能辨識出來——弗裏德裏希大街。弗萊塞爾大步從院子的另一邊走過來,神采奕奕的樣子簡直讓人受不了。斯考比急忙用火柴把最上邊的一些碎紙片點著。紙片轟的一聲燃燒起來,受到火焰的炙烤,另外一片碎紙舒展開,顯出格羅內爾的姓名。弗萊塞爾用快活的語調說:“燒毀證據嗎?”說著就向鐵皮桶裏看了一眼。姓名已經燒黑了:弗萊塞爾肯定不會發現什麽——隻有斯考比一眼就能看出來的一個棕色外國信封的三角形碎片。他連忙用一根棍子把它打碎,然後抬頭看了看弗萊塞爾的臉,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在那上麵發現有驚奇或猜疑的神色。但是他在這張沒有表情的臉上什麽也看不出來,活像學期結束後學校的布告牌。隻有自己的心跳告訴他幹了違法的事,他已經加入了腐化的警察官員之列——在另外一個城市有大筆存款的拜利,被發現隱匿了鑽石的克雷紹,博依斯頓雖然沒有確鑿的貪汙證據,但也已因病退職。這些人都是受了金錢的腐蝕,而他卻是受感情腐蝕而墮落的。比較起來,感情比金錢更為危險,因為感情是沒有固定價格的。一個慣於受賄的人在賄賂沒有達到某一數字時還是可靠的,而感情卻可能隻因為一個名字、一張照片,甚至一陣使人有所緬懷的氣味就在一個人的心裏泛濫起來。

“今天成績怎麽樣,長官?”弗萊塞爾望著一小堆紙灰問道。也許他想的是這一天有趣的日子該是他的。

“平平常常的一天。”斯考比說。

“船長怎麽樣?”弗萊塞爾問。他一邊向汽油桶裏探望,一邊又哼起他的那支憂鬱的調子來。

“船長?”斯考比說。

“噢,德魯斯告訴我有人告了他的密。”

“還不是跟過去一樣,”斯考比說,“一個乘務員被解雇了,懷恨在心。德魯斯告訴沒告訴你我們什麽也沒有找到?”

“沒有,”弗萊塞爾說,“他似乎不太清楚。晚安,長官。我得到食堂去了。”

“西姆布勒利格值班嗎?”

“是的,長官。”

斯考比看著他走遠了。他的後背同他的麵孔一樣,也是一片空白,一點兒也看不出來他想的是什麽。斯考比想,我幹的事多麽蠢啊!真是傻瓜啊。他對露易絲欠了一筆債,可是對這個多愁善感的胖船長,對這個為了自己那同樣不招人喜愛的女兒而違反了輪船公司規章的家夥,他本來是一點兒情也不欠的。事情之所以顛倒過來,都是因為有這個女兒。斯考比想,我現在必須回家去了。我要把車放回車房,阿裏會出來拿手電筒給我照路,送我進門。她那時會正坐在穿堂風對流的地方乘涼,從她臉上我會看出來她這一整天在想些什麽。她希望的一定是我已經把一切都已安排好,希望我會對她說:“我已經在南非航線代辦處把你的名字登記上了。”但是她會擔心這樣的好事是輪不到我們頭上來的。她將等著我先把這個消息說出來,而我將要東拉西扯把天底下的事都談遍,隻是為了拖延時間,晚一些看到她的痛苦(痛苦一直在她的嘴角上等待著,準備占據整個麵孔)。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事情將如何發展:這種事過去已經發生過無數次了。在他回辦公室去鎖抽屜和到門外上汽車的路上,他把每一句要說的話都預習了一遍。人們總是說被判處死刑的人走上刑場需要極大的勇氣,有誰知道,有時候一個人要故作鎮靜地去麵對另外一個人的已經成為癖性的痛苦,他所需要的勇氣絕對不比前者少呢?斯考比忘記了弗萊塞爾:除了他將麵臨的一場風波外,他什麽都忘記了。進屋的時候我將說:“晚上好,愛人。”她將回答:“晚上好,親愛的。今天過得怎麽樣?”於是我將不停地說東道西,可是心裏卻一直非常清楚,我正一步一步地逼近那一時刻,我將不得不問:“你今天過得怎麽樣,親愛的?”於是痛苦就闖進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