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魯斯親自帶著他的外勤警察隊來到希望號上。船上的一個乘務員正在舷梯口等著他們,船長想邀請他們先到房艙裏去喝兩杯酒。率領海上警衛隊的一名軍官在他們之前就已經到了。喝酒是兩周舉行一次的例行公事的一個常規——建立起友好氣氛。接受了這種款待,檢查人員就更容易叫這位中立國的船長吞咽搜查船隻的苦藥丸了,而且沒有長官在場,在船橋底下執行任務的檢查人員也會更順利地進行工作。趁頭等艙的旅客檢驗護照的時候,一隊外勤警察著手檢查他們的房艙。另外一些人這時正在貨艙裏進行搜索——一件枯燥乏味、毫無希望地翻尋大米袋的工作。尤塞夫是怎麽說來著?“你們找到過一小顆鑽石嗎?你想有一天會搜查到嗎?”再過幾分鍾,當幾杯酒下了肚,關係變得相當融洽以後,斯考比就該進行檢查船長臥艙的不愉快的工作了。現在,這場時斷時續的談話主要是海軍中尉在進行著。

船長擦了擦自己胖嘟嘟的黃臉說:“對英國人我當然是從心眼裏感到欽佩的。”

“我們也不喜歡這樣做,你知道,”中尉說,“做一個中立國的國民真是背運。”

“我的心對你們的偉大鬥爭充滿了欽佩。”葡萄牙船長說,“我心裏根本沒有惱怒的份兒。我們國家的人有的感到惱怒,我可不這樣。”他的臉淌著汗,眼球布滿了血絲。他一個勁兒地談自己的心,但是斯考比卻覺得,要找到他的一顆心,非要在他那肥胖的軀體上開一個又深又長的口子不可。

“你太好了,”中尉說,“你這種態度值得讚揚。”

“再來一杯葡萄酒,先生們?”

“我可以再喝一杯。這種酒在岸上是喝不到的,你知道。你呢,斯考比?”

“我不要了,謝謝。”

“我希望你們用不著讓這條船在這裏再停一夜了,少校!”

斯考比說:“我看在明天中午以前你們不大可能離開這兒。”

“我們會盡力去做,當然了。”中尉說。

“我以名譽擔保,先生們。我發誓,你們在我的乘客裏找不到壞人。至於水手——我全都了解。”

德魯斯說:“這不過是例行公事,船長,我們不得不履行一下。”

“抽一支雪茄吧,”船長說,“把那支紙煙丟了。這是一盒特製的。”

德魯斯點著一支雪茄,沒想到這支雪茄卻發出火花,劈劈啪啪地響起來。船長咯咯地笑了。“這是我在開玩笑,先生們,無傷大雅的玩笑。我這盒雪茄是為朋友們準備的。英國人特別富於幽默感。我知道你們不會生氣的。要是德國人,就要生氣了;英國人不會。很好笑,不是嗎?”

“很有意思。”德魯斯不高興地說。他把雪茄放在船長遞過來的煙灰缸裏。可能船長用手指開動了一個機關,煙灰缸開始丁零零地奏起了一個小調。德魯斯又嚇得一哆嗦。他早就該回家度假了,神經很不穩定。船長一邊笑一邊淌汗。“瑞士人,”他說,“了不起的民族,也是中立的。”

一個外勤警察走進來,遞給德魯斯一個條子。德魯斯把它傳給斯考比。斯考比看到紙條上寫的是:據一個被通知解雇的乘務員說,船長在浴室裏藏匿了信件。

德魯斯說:“我得到下邊去看看,讓他們快著點兒。你來嗎,伊萬斯?謝謝你的葡萄酒,船長。”

房艙裏隻剩下斯考比同船長兩人了。這一部分工作是他最厭惡的:這些人並沒有犯罪,他們隻不過違反了戰時航行法強加給輪船公司的條例而已。在搜查的時候誰也說不準會翻出什麽東西來。一個人的臥室是他生活中的隱私部分,搜查抽屜的時候說不定無意中會了解到他的一些醜事:某些有失體麵的小東西像髒手帕似的被塞在沒人看到的地方,在一堆亞麻衣物底下也許會發現他想忘掉的一件傷心物。斯考比禮貌地說:“船長,我想我得看看了。你知道,這不過是走走形式。”

“這是你的職責,少校,你應該做的。”葡萄牙人說。

斯考比敏捷、熟練地進行檢查,無論什麽東西他動過以後總是按照原來的樣子擺好,像是一個非常細心的主婦。船長背對著斯考比站著,看著窗外的船橋;看起來他不想在他的客人做這件令人惱恨的工作時讓他為難。斯考比很快就檢查完了,他把裝著**的盒子關上,仔細地放回櫃櫥的上層抽屜裏,同手帕、俗氣的領帶和一小包髒手帕放在一起。“都完了嗎?”船長轉過頭來,客氣地問道。

“那兒還有一扇門,”斯考比說,“通到什麽地方?”

“那不過是浴室、廁所。”

“我想我最好還是看一眼。”

“當然了,少校,但是那裏麵沒有什麽秘密的地方好藏東西。”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當然不。這是你的職責。”

浴室裏沒有擺什麽東西,也髒得要命。浴盆邊上凝聚著一圈灰色肥皂沫,腳下的瓷磚汪著髒水。問題是,必須很快地確定東西藏在哪裏。如果拖延的時間太長,對方勢必會發現他已經掌握了什麽情報。他必須做出一副辦理例行公事的樣子——既不能太馬虎,也不能太認真。“用不了多少時間了。”他裝出一副快活的樣子說,並從修麵鏡裏看到一張肥胖的、安詳的麵孔。當然了,情報可能是假的,乘務員隻不過是想製造點兒麻煩而已。

斯考比打開藥品櫥,把裏麵裝的東西很快檢查了一遍:擰開牙膏的蓋子,打開刮麵刀的盒子,用手指在刮胡膏裏探了探。他自己也沒期望在這裏麵找到什麽。但是做這些事卻給了他思索的時間。接著他又走到水龍頭前麵,放了點兒水,把手指伸進每個出水孔裏摸索了一陣。他的目光落到地板上:這裏不可能藏匿任何東西。舷側的玻璃窗:他查看了幾個大合葉,把裏層窗戶開合了幾次。每次轉過頭他在鏡子裏總是看到船長的麵孔:安詳,耐心,帶有某種自得的神色。這張臉一直對他說著“沒找到哇,沒找到哇”,就像孩子們在玩的一場遊戲。

最後,該輪到抽水馬桶了。斯考比把木蓋掀開,在蓋子和瓷桶之間什麽東西也沒發現。他的手摸到放水的拉繩,鏡子裏第一次顯出緊張的神色:棕色的眼睛不再望著他的臉,開始盯視著另外一個地方。斯考比隨著那目光望去,他看到自己的手緊握著拉繩。

貯水箱裏沒有水嗎?他很想知道。他扯了一下拉繩,水管發出一陣汩汩的響聲,呼隆一下水衝下來了。斯考比轉過頭來,葡萄牙人帶著一種掩飾不住的得意的神情說:“你看見了,少校。”就在這一分鍾,斯考比明白了。我太不仔細了,他想。他掀起貯水箱的蓋子。在蓋子下麵挨不著水的地方,一封信用膠帶貼在上麵。

他看了一下收信人的姓名、地址——萊比錫弗裏德裏希大街[19]一位格羅內爾太太。他嘴裏不停地說:“真對不起,船長。”因為聽不到回答,他把頭抬起來。在船長的肥胖、灼熱的麵頰上,淚水正追趕著汗珠簌簌地往下淌。“我得把它拿走,”斯考比說,“上報……”

“啊,這場戰爭,”船長突然喊起來,“我多麽恨這場戰爭。”

“我們同樣也有不少理由恨它,你知道。”斯考比說。

“一個人給女兒寫封信,就把自己毀了。”

“女兒?”

“是的。她現在是格羅內爾太太。你打開看看吧,你會明白的。”

“我不能這樣做。我必須把它交給新聞檢查官。為什麽你不等著到裏斯本再寫呢,船長?”

這個人已經把他肥胖的身軀靠在浴盆邊上,仿佛他沒有力氣再肩負這一沉重的擔子了。他像個小孩似的不住地用手背抹眼淚——一個樣子不招人愛的孩子,一個小學裏的蠢頭蠢腦的胖孩子。一個人在同聰明、美麗或者有功名權勢的人作戰時,心中可能毫無憐憫之情,但是對於誰也不喜愛的人卻不能這樣做;無情地逼壓一個可憐蟲,會使你胸中壓上沉重的磨石。斯考比知道自己該把信拿起來然後轉身走開;他的同情心對這件事並沒有好處。

船長嗚咽地說:“如果你有女兒你就會了解的。你就沒有。”他的話帶著指責的口氣,仿佛沒有兒女是一樁罪惡似的。

“我沒有。”

“她非常惦記我。她愛我。”船長說。他抬起了淚水模糊的麵孔,好像要使對方相信自己這一不太可能的表白似的。“她愛我。”他淒淒慘慘地重複道。

“但你為什麽不在裏斯本寫?”斯考比又問了一句,“為什麽冒這個險?”

“我很孤單,我沒有妻子。”船長說,“一個人心裏有話要說,不能老是等著啊!而且到了裏斯本以後——你知道那種情況——又是會朋友,又要喝酒。我在裏斯本有個小女人,她連我的女兒也吃醋。我同她總是吵嘴,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一個星期以後我又得出發。可是在開始這次航行之前,我隨時都有寫信的時間。”

斯考比相信他說的話。他的故事很不合情理,所以倒可能是真實的。即使在戰時,有的時候一個人也需要運用一下聽信別人言語的官能,隻要這樣做不使這種官能進一步萎縮的話。他說:“真對不起。我實在無能為力。也許不會有什麽事的。”

“你們當局,”船長說,“會把我列入黑名單。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不論哪條船雇我當船長,領事都不會發適航證書。我會在岸上挨餓要飯的。”

“這種事在處理過程中,”斯考比說,“免不了出一些差錯。檔案擱錯了地方什麽的。也許你就聽不到下文了。”

“我要禱告。”船長不抱什麽希望地說。

“為什麽不?”斯考比說。

“你是英國人。你不會相信祈禱的。”

“我也是天主教徒。”斯考比說。

船長抬起一張胖嘟嘟的臉立刻打量起斯考比來。“你也是天主教徒?”他滿懷希望地喊道。他第一次開始懇求起來。他好像在一個陌生的國土上遇到了一個老鄉。他開始談起他在萊比錫的女兒;他拿出一個破舊的錢包,從裏麵取出一張發黃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同他一樣毫無風度、肥胖年輕的葡萄牙女人。這間窄小的浴室悶得透不過氣來,船長反複地叨念著說:“你知道是怎麽回事,你知道是怎麽回事。”他突然發現了他同斯考比的一些共同經曆:淌血的心窩裏插著利劍的石膏像,懺悔室簾幕後的悄聲低語,聖衣和聖血液化[20],黑洞洞的小教堂和複雜的禮規,以及在這一切背後的對上帝之愛。“在裏斯本,”他說,“那個女人正等著我呢,她要把我拖回家去,把我的褲子藏起來,不讓我一個人到外麵去。每天就是喝酒、吵架,直到上床。你知道是怎麽回事的。我在裏斯本根本不可能給我女兒寫信。她那麽愛我,她在等著我。”他把自己的一條肥胖的大腿移動了一下,繼續說,“那種純潔的愛。”說著,他又哭起來。在懺悔同渴望的遼闊的領域裏,他倆是有很多共同的東西的。

這種密切關係給了船長勇氣,他打算從另外一個角度試一試。他說:“我是個窮人,可是我攢了一點兒錢……”他絕對不敢對一個英國人行賄,這隻是他對兩人信仰的同一宗教所能表示的一點兒最真誠的敬意。

“很對不起。”斯考比說。

“我有英鎊。我要給你二十英鎊……五十英鎊。”他央求道,“一百……這是我的全部積蓄了。”

“這是辦不到的。”斯考比說。他迅速地把信放在口袋裏,轉過身去。在走到房艙門口時他又回頭看了一眼,他最後看到的是,船長正在用頭磕撞馬桶上的蓄水箱,臉頰上的皺褶裏滿是淚水。當斯考比走進餐廳同德魯斯會合時,他感到胸口上壓著一塊磨石。我多麽恨這場戰爭,他在想,他用的詞句同船長的一字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