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章

近幾年,葬禮被冠上了各式各樣的前綴——“公共健康”“合同”“福利”“第46章”——可任何的改頭換麵都無法取代最原始的本意。而“貧民葬禮”的表述卻讓安德魯眼前一亮,心中一顫,他似乎看到了一種浪漫主義,甚至可謂是狄更斯式的情懷。這讓他聯想到了生活在一百五十年前的某個人,住在一個偏遠的鄉村——充斥著泥巴和咯咯叫的母雞——罹患了驚人的梅毒病症,在二十七歲的“高齡”死去,隨後被歡快地塞進深坑,來滋養大地。然而,實際上,他接觸到的全都是冷冰冰的臨床案例,壓抑萬分。如今,對於那些逃離了大眾視線、隻能通過腐爛屍體發出的惡臭或是久未支付的賬單才被發現死亡的群體,他們的葬禮變成了英國各地議會的法律義務。更有甚者,如果逝者的銀行賬戶裏存有足夠的錢,可自動抵付他們死後長達多月的水電費,那麽屍體在保溫的室內會更快地腐爛。截至目前,安德魯已經接手了好幾例此類案件。在第五次經曆這樣的慘劇後,他都要考慮在一年一度的《工作滿意度調查表》的“其他建議與意見”部分中對此大大寫上一筆了。然而,最終他還是打消了念頭,換上了在公共廚房內多提供一個水壺的請求。

他熟悉的另一個說法是“九點鍾小跑”。卡梅倫——他的老板,一邊野蠻地戳著一份可微波加熱的炒飯上的薄膜,一邊向他解釋這個表述的來龍去脈。“如果你孤零零地死去”——戳,戳,戳——“那麽你也會被孤零零地埋葬”——戳,戳,戳——“所以,教堂可以在上午九點舉行葬禮,即便遇到火車班次取消”——戳,戳,戳——“高速公路堵車”——戳——“也可以完全放心,不會出任何問題”,最後一戳,“因為根本就沒人要來參加”。

去年,安德魯整整安排了二十五場這樣的葬禮(創造了自己的年度最高紀錄)。雖然嚴格來講,他並沒有義務參加,卻一場也沒落下。因為,在他看來,如果並非法律要求,還能有人出席葬禮,那麽這真的算得上是一個頗具意義的小舉動了。但當他一遍遍地看到連漆都未刷的簡陋棺材被沉入指定的墓穴,想到未來這裏還要被重複挖開三四次,擠進更多的棺材,就如同死亡主題的俄羅斯方塊遊戲時,自己的出席就變得毫無意義了。

坐在通往辦公室的公交車上,安德魯低頭看了看身上破舊的領帶和皮鞋。不知道怎麽搞的,領帶上那處頑固的汙漬,怎麽都清洗不掉。皮鞋雖然擦得鋥亮,但已經陳舊不堪了。教堂墓地的碎石在鞋上留下了無數的劃痕,每次牧師支支吾吾地出現口誤時,他習慣翹起大腳趾,連皮鞋都變得緊繃繃的了。他發誓,一發工資,就去買新領帶和皮鞋。

葬禮結束後,他花了點時間整理思緒,想要忘掉約翰(打開手機後發現,他姓斯特羅克)的事。一如既往,他極力地抵製**,想要清空大腦,而不是一直糾結於約翰悲慘下場的緣由。難道他真的連一個在聖誕節可以互寄祝福卡片的侄女或是孫輩也沒有嗎?甚至連一個僅僅在他生日打電話問候的老同學也不存在?可無盡的追問隻會讓一切越來越糟糕,他必須盡力保持客觀的立場,這是為了自己好,隻有這樣,他才能振作精神來應付下一個處境同樣淒慘的可憐人。公交車在紅燈前停了下來。等它變綠時,安德魯強迫自己同約翰作了最終的告別。

一到辦公室,卡梅倫便熱情地朝自己揮手致意,他隻是沉默地點頭回應。隨後,他一屁股坐在了那把飽經風霜的椅子上,發出了一聲聽上去熟悉卻哀傷的咕噥。椅麵由於多年的使用已十分貼合他身體的弧度。他原本以為,剛滿四十二歲的自己,還有好幾年,才會在做輕體力活時發出些許怪異的聲音,但如今看來,世界似乎在溫柔地提醒,他已經正式邁入中年了。他想象著,在不久後的將來,每天一睜眼,便會感歎著過去上學時考試是多麽簡單,還能隨心所欲地購買奶油色的斜紋棉布褲。

在等電腦開機的間隙,他用眼角的餘光瞟見同事基思——在消滅了一大塊巧克力蛋糕後——有條不紊地吸吮著粗短指頭上的糖霜。

“一切順利,是嗎?”基思頭也不回地說,目光仍然停留在電腦屏幕上,安德魯知道,他不是在看一群無畏衰老的女明星們,就是在看滑板上一些毛茸茸的小玩意兒。

“還不錯。”安德魯說。

“有看熱鬧的沒?”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安德魯嚇得打了個激靈,他並沒留意身後坐著的梅瑞狄斯。

“沒有,”他說著,懶得轉身,“隻有我跟牧師在,這顯然是他主持的第一場葬禮。”

“天啊,他竟然以這樣的方式獻出了自己的處女秀!”梅瑞狄斯說。

“說句良心話,這可比滿屋子全是哭得稀裏嘩啦的人要好,”基思說著,最後吸了吸小手指,“真那樣,你會嚇尿的,不是嗎?”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電話響了,三個人定定地坐著,誰也不想去接。正當安德魯準備起身時,基思先一步敗下陣來,拿起了話筒。

“您好,殯儀辦公室。嗯,當然,對,沒錯。”

安德魯伸手拿出耳機,調出埃拉·菲茨傑拉德[1]的歌單。基思發現安德魯直到最近才開始用“聲田”[2]音樂平台,開心得不得了,追在後麵開玩笑地喊了他一個月的“爺爺”。他準備聽點經典的,又能舒緩神經的歌曲,於是就調到了《夏日時光》,可還沒聽完三小節,他猛一抬頭便看到基思站在眼前,肥肚子上的贅肉撐開了襯衫的扣子。

“你們好——呀——有沒有人啊?”

安德魯摘下了耳機。

“是驗屍官打來的電話,我們又來了一樁新案子,當然,屍體肯定不‘新’了,他們估計人在幾周前就死了。沒有明顯的證據表明他有近親,鄰居也從來沒跟他講過話。屍體已經被搬走了,所以他們想清查一下住所,越快越好。”

“好的。”

基思撓了撓手肘上的一塊結痂,說:“你明天有空嗎?”

安德魯確認了下工作安排。

“我一早就去。”

“哎呀,你真熱心。”基思說著,大搖大擺地回到了自己的桌前。而你就是一片被丟在太陽下暴曬的火腿,安德魯想。他剛想把耳機塞回去,卡梅倫就從辦公室出來了,拍著手引起大家的注意。

“夥計們,開團隊會議啦,”他宣布道,“嗯,沒錯,不要擔心——現任卡梅倫太太照例準備好了蛋糕。我們移步隔間去談吧?”

他們三個拿出了如同小雞們被要求穿著意大利熏火腿比基尼衝進狐狸窩的熱情回應了老板發出的指令。小隔間裏放了一張齊膝高的桌子,旁邊擺著兩張沙發,散發出一股莫名其妙的硫黃味。卡梅倫曾心血**地想添置個懶人沙發,但被眾人無視了,一如他其他的主意——周二交換辦公桌、搞一個“跟髒話罐[3]原理一樣,不過是針對負麵情緒”的埋怨罐,以及團隊公園跑。“我很忙。”基思打了個哈欠。

“我都沒說是哪一天舉行呢。”卡梅倫說,臉上的笑容勉強得如同風中搖曳的火苗。然而,在完全喪失熱情的下屬們麵前,卡梅倫並未退卻,他新近提出的方案是搞一個建議箱,不過,很不幸,又被大家無視了。

他們圍坐在沙發上,卡梅倫分發著蛋糕和茶水,試圖扯著家常親近員工。基思和梅瑞狄斯擠進了較小的沙發。基思耳語著什麽,把梅瑞狄斯逗得哈哈大笑。如同父母可以從新生兒的哭聲中辨別出不同的需求一樣,安德魯也開始理解梅瑞狄斯不同的笑聲所代表的含意。剛剛的笑聲十分尖厲,她肯定是在狠狠地嘲笑某個人。從他們不斷偷偷望向這邊的動作來看,很明顯,他們口中的那個倒黴蛋十有八九就是自己。

“好啦好啦,女士們先生們,”卡梅倫說,“今天最重要的通知是:別忘了,我們明天就要迎來一位新同事了——佩姬·格林。我明白,自從丹和貝薩妮走後,我們人員短缺,忙得不可開交,所以能多個人幫忙,真的很棒。”

“隻要她不像貝薩妮一樣‘神經質’就好。”梅瑞狄斯說。

“也最好不是丹那樣的傻瓜。”基思嘟囔道。

“不管怎樣,”卡梅倫說,“今天,我真正想要跟你們說的就是我一周……嗚!嗚!”——他還真的在模仿鳴笛——“一次的有趣點子!夥計們,要知道,這是大家可以全員參與的絕佳機會。不管你的點子多麽瘋狂,隻要有趣,沒什麽不可能的。”

安德魯打了個冷戰。

“是這樣的,”卡梅倫繼續說道,“我這周的有趣點子是——大家鼓掌歡迎啊——每月由一個家庭提供我們共進晚餐的場地,就跟《與我共進大餐》[4]的氛圍差不多,隻不過我們不作任何評判。大家吃點東西,再喝點紅酒,辦公室之外的接觸可以讓我們真正地聯係在一起,更好地了解彼此,認識家人,等等。那從我家開始吧,我熱情歡迎大家光臨。你們覺得呢?”

安德魯根本沒聽到“認識家人”後麵的話。

“我們是不是有別的選擇?”他說著,盡量保持鎮定。

“噢,”卡梅倫像個泄了氣的皮球,說,“我原本還覺得這主意不錯呢。”

“噢,不是,這確實是個好點子!”安德魯想要補償剛剛的言語過失,但有點過頭了,“隻是有點……我們不能去餐廳嗎?”

“太太太貴了。”基思說,嘴裏的蛋糕屑噴得到處都是。

“嗯,別的活動也行吧?我不知道——‘激光之謎’之類的,現在還流行這遊戲嗎?”

“我反對‘激光之謎’,畢竟我早就不是十二歲的小屁孩兒了,”梅瑞狄斯說,“我很喜歡共進晚餐的點子,實際上,我在廚房裏可是個略有奈傑爾風範的神秘烹飪高手哦。”她轉身朝基思說,“我打賭,你會愛死我燒的羊腿。”安德魯的膽汁正在胃裏翻江倒海。

“繼續說,安德魯。”卡梅倫說,梅瑞狄斯方才對點子的肯定讓他重拾了信心。他輕輕給了安德魯的胳膊一拳以示友好,可不曾想,後者一抖,茶水潑了一腿。“會很好玩的!別有壓力,又不用準備什麽五星級大飯店的菜,而且我很想認識下黛安娜和孩子們。所以,你覺得怎麽樣?你會讚成吧,夥計?”

安德魯的大腦在飛速運轉,他肯定可以想出別的方案來代替。人體素描?獾遊戲?任何事情。其他三個人盯著自己,他必須說點什麽。

“天哪,安德魯,你看上去跟見了鬼似的,”梅瑞狄斯說,“你的廚藝不會那麽糟糕吧。而且,我相信黛安娜那麽有才華,她肯定也是個出色的廚師,她絕不會袖手旁觀的。”

“嗯……”安德魯支支吾吾地說,指尖不停地上下敲著。

“她是律師,對吧?”基思問。安德魯點了點頭。也許幾天後會爆發什麽毀滅世界的災難,可愛的老朋友——核戰爭就會讓大家將這個愚蠢的提議拋諸腦後。

“你那幢美麗的老洋房是在達利奇上,是嗎?”梅瑞狄斯說著拋了個媚眼過來,“有五個臥室的別墅,對嗎?”

“四個。”安德魯說。他討厭梅瑞狄斯和基思這樣的語氣,真是專職的嘲笑二人組。

“還是很讚哦,”梅瑞狄斯說,“可愛的四間臥室的大房子、大家眼裏的聰明孩子們,還有你那個才華橫溢、養家糊口的妻子。你可真是個深藏不露的老家夥。”

那天,安德魯一直心煩意亂得無法好好工作。晚些時候,當他正要下班時,卡梅倫走了過來,俯身趴在他桌子前——這個動作應該是他從某門課程中學到的。

“聽著,”他平靜地說,“我知道,你並不是很喜歡共進晚餐的主意,但答應我,你會考慮考慮,可以嗎,哥們兒?”

安德魯無意識地理了理桌上的文件。“噢,我的意思是……我不想掃興,隻是……好吧,我會考慮一下的。但如果我們做不成這個,我肯定我們還會想到別的,你懂的,有趣的點子。”

“就是這股精神,”卡梅倫說,直起身子向大家宣布,“我希望大家都能喜歡這個主意。來吧,作為一個團隊——讓我們快點融入彼此的生活中去吧。好嗎?”

最近,安德魯斥巨資入手了一副降噪耳機,方便上下班路上用。這樣一來,當坐在對麵的人麵龐扭曲地打噴嚏時、當車廂門口蹣跚學步的小孩兒在遭到必須穿兩隻而不是一隻鞋的不公平待遇扯著嗓子大哭大叫時,耳邊傳來的卻是埃拉·菲茨傑拉德舒緩人心的曲調,與眼前上演的默片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可好景不長,辦公室的對話如夢魘般重新浮現在腦海,同埃拉爭奪著他的關注。

“黛安娜,你那養家糊口的妻子……聰明的孩子們……美麗的老洋房。”基思的假笑、梅瑞狄斯的媚眼,還有上述對話陰魂不散地一再重複,從去車站的路上一直到他準備買晚飯的時刻還回**在腦海。此刻,他站在街角的商店,麵前是一袋袋以名人命名的新式薯片,他努力抑製住自己想要放聲大叫的欲望。他不斷地拿起又放下四種即食食品,無法作出選擇,十分鍾後,他空手走出了商店,悶頭走進雨中,徑直朝家奔去,肚子餓得咕咕叫。

他站在門口,渾身發抖。終於,寒意侵襲了全身,他再也無法忍受,掏出了鑰匙。一般每周都會有這樣一天,他定定地愣在門外,鑰匙插在鎖眼裏,屏住呼吸。

或許這次可以。

或許就是這次,推開門,他就能進入可愛的老洋房:黛安娜正準備晚餐,空氣中彌漫著大蒜和紅酒的香味。他還沒進門就聽到斯蒂芬和戴維爭吵或詢問家庭作業,但當門推開的一刹那,孩子們立即歡呼雀躍起來,因為爸爸回家啦,爸爸回家啦!

一走進門廳,刺鼻的潮氣迎麵撲來,比往常來得更加猛烈。兩旁的牆上是熟悉的劃痕和汙點,劣質的條形照明燈發出昏黃的光。他吃力地爬著樓梯,濕透了的鞋子每上一級都吱嘎作響。他摸到鑰匙環上的第二把鑰匙,插進右手邊的鎖眼——上麵掛著的“二號”門牌已經搖搖欲墜,隨後他走了進去,來到了過去二十年從未離開的地方——一個荒無人煙的沉寂之地。

[1] 埃拉·菲茨傑拉德(Ella Fitzgerald, 1917—1996),又被稱為“埃拉夫人”,美國歌手,被公認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爵士樂歌手之一,與比莉·荷莉戴、莎拉·沃恩齊名。——譯者注(本書中注釋如無特別說明,均為譯者注)

[2] 正版流媒體音樂服務平台。

[3] 當說髒話被抓到時,就要把特定數額的錢放進髒話罐裏,以此來阻止人們說髒話。

[4] 英國真人秀節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