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
看著眼前的棺材,安德魯絞盡腦汁想要想起死者的名字。裏麵躺著的是個男人,這點他非常確信。但可怕的是,他對此人的名字完全沒有印象。他努力地回憶著,覺得他不是叫約翰,就是叫詹姆斯,可就在剛剛,傑克這個名字又突然閃過腦海。在他看來,自己已經參加了成千上萬場葬禮,肯定會在某些時刻出現記憶短路,這也無可厚非,但並不能成為原諒自己的理由。一股厭惡感浮上心頭,他痛恨自己竟然連死者的名字都忘了。
如果能在牧師提及之前想起死者的名字該有多好!這次的葬禮並沒有悼詞單,或許他可以查看一下工作手機。但那算作弊吧?估計是的。如果教堂裏坐滿了前來吊唁的送葬者,偷瞄一眼手機或許不會被察覺,很容易蒙混過關。然而,現場除了他,隻有牧師一個人,根本無法實施計劃。通常情況下,殯葬承辦方也會出席,但那人今天請病假了。
令安德魯不安的是,自從儀式開始,旁邊的牧師就時不時地看看自己。在此之前,安德魯並未跟他打過交道。有些孩子氣的牧師說話有些顫抖,而教堂內部的回聲結構無情地放大了他的顫音。安德魯搞不懂這是不是出於緊張,他努力地擠出一絲微笑,想要安慰眼前的牧師,可似乎收效甚微。要給他豎個大拇指鼓鼓勁嗎?不合適吧。他放棄了這個想法。
他又看了看棺材。或許他叫傑克吧,盡管他死的時候都七十八歲了,自己也沒碰到幾個叫傑克的人能活到這麽大歲數。至少,目前沒幾個。五十年後,當養老院裏住滿了一堆叫傑克、韋恩、“小叮當”、“氣泡果汁”的老頭兒老太太們——腰上刻著的類似“前方五十碼正在施工”意思的部落文身也變得不可辨識——那可真的很奇怪了。
上帝啊,集中精神,他告誡自己。他在場就是要為踏上人生最後一段旅程的可憐人送行,見證他們的最終時刻,替親友獻上充滿敬意的悼念。要有尊嚴地離開——這是他的座右銘。
不幸的是,對於這個不知是叫約翰、詹姆斯還是傑克的人來說,基本無尊嚴可言。驗屍官的報告顯示,他是蹲廁所的時候死的,當時正在讀一本關於禿鷲的書。更為悲慘的是,安德魯去現場才發現,那本介紹禿鷲的書根本就算不上什麽好書。當然,自己不是這方麵的專家,可隨手翻了幾頁後,安德魯就發現該書的作者脾氣極為暴躁,他花了整整一頁的篇幅來詆毀紅隼。而死者偏偏將這一頁折了個角,粗魯地留下記號,或許他也同意作者的觀點吧。脫下橡膠手套的同時,安德魯在心中暗暗發誓,等下次看到紅隼——或任何隼的同類,他都要詛咒它們,算作對死者的一種哀思。
除了另外幾本鳥類書籍,整幢房子裏找不到一丁點兒可以推測出死者性格的物件。既沒有唱片,也沒有影碟,牆上沒有一幅畫作,連窗台上都找不到一張照片。唯一能看出點兒死者癖好的就是廚房櫥櫃裏堆的大量幹果麥片盒了。因此,可以推斷出,這位名叫約翰、詹姆斯或傑克的先生是個敏銳的鳥類學家,身體消化功能極佳,除此之外,安德魯便一無所知了。
安德魯一如既往地仔細檢查著房子的裏裏外外。這是一棟古怪的都鐸式平房,在梯形街道的房屋群中赫然挺立,顯得尤為突兀。他把房內翻了個遍,直到他確信未曾遺漏一丁點兒能與死者親屬聯係上的證據才罷休。他還去敲了鄰居的門,但那些人要麽漠不關心,要麽沒留意到有這麽個人存在過,也就根本不曾發現人已故去的事實。
牧師依舊小心翼翼地演講著,等他說到上帝時,安德魯根據經驗得出,儀式要接近尾聲了。他必須想起死者的名字,這是原則性問題。他已竭盡全力在做一個稱職的吊唁者——即便現場再無他人,他也表現得如同參加那種幾百名傷心欲絕的親屬在場的葬禮儀式一樣畢恭畢敬。他甚至在跨進教堂之前就取下了手表,他不想讓逝者最後的一段旅程受到一絲絲幹擾,哪怕是秒針的嘀嗒作響。
可以確定,牧師已經在說結束語了,安德魯必須作出選擇。
約翰吧,他決定,他肯定叫約翰。
“而且我們相信,約翰——”
答對了!
“——在生命的最後幾年,生活得不盡如人意,孤苦伶仃地離開了這個世界,身邊沒有親朋好友的相伴。但我們可以放心,仁愛善良的上帝正張開雙臂歡迎他的到來,這會是他最後一次踏上孤單的旅行。”
一般葬禮結束,安德魯便會迅速離開現場,不作逗留。僅有幾次未能脫身,不是被迫跟殯葬承辦方扯東論西,尷尬得說不出話來,便是撞上了看熱鬧的圍觀群眾。後者的數量多得令人咂舌,他們在外麵閑逛,盡說些毫無意義的廢話。為了避免此類的麻煩,安德魯早已熟能生巧,一溜煙地便逃開了。可今天,教堂布告欄上一則“瘋狂仲夏宴”的通知讓他分了心,那歡快的語氣使人不安。等他回過神來,才感到有人在不停地拍自己的肩膀,活像個不耐煩的啄木鳥。回頭一看,原來是牧師。近距離看上去,他似乎更加年輕,眼眸淺藍,金色的頭發整齊地中分,仿佛是他媽媽精心梳理的。
“嘿,你叫安德魯,對吧?還有,你是議會的人吧?”
“是的。”安德魯答道。
“所以說,沒找到他的任何親屬?”
安德魯搖了搖頭。
“遺憾,這、這真的是太遺憾了。”
牧師看上去十分激動,仿佛心裏憋了一個天大的秘密,迫不及待地想要與人分享。
“我能問個問題嗎?”
“當然。”安德魯一邊說著,一邊快速思考,想找到一個可以謝絕參加“瘋狂仲夏宴”的借口。
“你覺得剛才怎麽樣?”牧師問。
“你是想問……剛剛的葬禮?”安德魯邊說邊拽了拽大衣上一段鬆了的線頭。
“對。那個,具體來說,是我在葬禮中的表現。因為,不瞞你說,這是我頭一回主持葬禮,實話實說,因為沒有親朋出席,對於一個新手來講,剛才的葬禮真的讓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就像是一次練手。無意冒犯,但我希望,等我準備好之後,可以去主持一場真正的葬禮——逝者的家人和朋友坐得滿滿當當的——而不是像這次,整個教堂,就隻有一名議會的工作人員。”他補充道,一隻手搭在了安德魯的肩膀上。安德魯努力阻止自己不去甩掉對方的手,他討厭別人那樣的舉動。他幻想自己能擁有像烏賊那樣的防禦功力,這樣就可以將墨汁直接噴到他們眼睛裏了。
“所以說,那個,”牧師繼續問道,“你覺得我的表現如何?”
你想讓我怎麽評論?安德魯默默想道,好吧,你既沒有推翻棺材,也沒有不小心把死者叫成希特勒先生,要我說,能打個滿分吧。
“你表現得非常優秀。”他說。
“啊,太棒了,謝謝你,哥們兒,”牧師再次熱烈地盯著他說,“非常感謝。”
他向安德魯伸出了手,安德魯握了握,便鬆開了,但牧師絲毫沒有鬆手的意思。
“好了,我得走了。”安德魯說。
“噢,對,當然了。”牧師說著,終於鬆開了手。
安德魯順著小路往下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還好,躲過了下一場質問。
“希望我們能很快再見哦!”牧師在他身後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