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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跑步後的第二天早晨,我比平常早出門,繞到街區的另一頭,搭乘另一輛公共汽車去鎮上。我沒有告訴自己這是為什麽。晚上我還是坐這輛公共汽車回家。生平第一次,我沒有走路看書。我沒有走路。我還是沒有告訴自己這是為什麽。另一個變化是我也沒有按時跑步。不得不這麽做,萬一他又出現在水庫公園裏呢。如果你認真跑步,是個跑長跑的人,來自某個地方、有某種信仰,那麽你得硬著頭皮把整個一大片區域都納入你的計劃路線,否則留給你的隻有受宗教地緣限製的路線,這意味著你不得不繞著一片小得多的區域反複跑,才能得到差不多的運動效果。雖然我喜歡跑步,但兜圈子跑步單調乏味,會讓我懷疑自己對跑步是否真有那麽喜歡。所以我整整七天沒有跑步,而且似乎永遠都不會再跑了。直到有一天,我又抑製不住地想跑步。第七天晚上,我決定再去一次水庫公園,這次讓我的三姐夫陪我一起去。
三姐夫不像大姐夫。他比我大一歲,我從小就認識他:他瘋狂鍛煉身體,在街頭瘋狂鬥毆,總之是個在各方麵都很瘋狂的人。我喜歡他。其他人也喜歡他。人們一旦適應了他,就會喜歡上他。他從來不說別人的閑話,從來不說下流話,不用下流話譏笑別人,他不譏笑任何人。他也不會問一些頤指氣使、多管閑事的問題。實際上,他幾乎不怎麽提問。至於打架,這個男人隻打男人,從來不打女人。在社區居民的眼裏,他精神異常:他認為女人勇敢強悍,富有啟發性,甚至是一種超自然的神秘形象。他認為女人應該和他激烈爭吵,還應該或多或少地反對他——這想法很不尋常,卻是他對女人不可撼動的準則之一。如果一個女人沒有表現出神秘感或者如上品質,他對她會變得有些獨裁,迫使她往那個方向改進。這樣做他自己也難受,但是他深信:在他即興施展的暴政的幫助下,她會想起自己是誰,憤怒地要求拿回自己被剝奪的不隻是跟身體有關的東西。“那就不怎麽平衡了。”這裏的一些男人說,或許是這裏的所有男人都這麽說。“但如果非要存在某種不平衡,”這裏的所有女人說,“那還是讓他就這樣繼續下去比較好。”所以,他憑借對一切雌性生物非典型的高度尊重,在女人中深受歡迎,而且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受她們歡迎——這使他更受歡迎。這也帶來了現實的好處——我是指給我,眼下正被送奶工糾纏不休的我——因為這裏的所有女人都這麽看待姐夫,不隻是一個女人、兩個女人,或者三個、四個女人。如果隻是少數幾個女人,除非她們和我們這裏有權勢的男人——我指我們這裏的準軍事組織——有關係,包括他們的妻子、母親、骨肉皮,以及有其他某種關係的人,否則她們無法指揮公眾行動,或引導公眾形成對自己有利的看法。但是,如果當地婦女都聯合起來,做她們極少會做的事情——站起來反對公民、社會或者當地的環境,就能展示出一種令人驚訝的可怕力量,致使其他一些通常被認為更可怕的力量反而別無選擇,隻能認真對待。這些女人會一同感激她們的支持者,這意味著她們會保護這個人。這就是他和女人的關係。至於他和這裏的男人之間的關係——出人意料的是——他們大部分人也喜歡並尊重三姐夫。他驚人的體格以及對這個地區的男性鬥毆準則出於本能的理解,為他贏得了他們的信賴,盡管他對女人的重視,在男人的眼裏,已經到了極其瘋狂的地步。因此,在這裏,各種各樣的人都接受他,我也一樣。過去有段時間,我經常和他一起跑步,但後來有一天我不和他跑了。他的鍛煉方式比我自己的鍛煉方式更加暴虐。他的方式顯然太急於求成、太勉為其難、太不符合客觀規律。但如今我決定重新開始和他一起跑步,並不是因為送奶工會被他的體格嚇退,會害怕姐夫找他打架。他確實不如姐夫年輕,也不如他強壯,可年輕和強壯不能說明一切,反而往往什麽都說明不了。比如你要開槍,就不需要多年輕,也不需要能跑步,我確信送奶工輕而易舉就能開槍。我認為是三姐夫的群眾基礎——無論男女都給予他的愛戴——或許能讓送奶工望而卻步。如果他對姐夫在我身邊感到不滿,那麽他要麵對的不僅是整個當地社區的譴責,他作為一名高級別、高威望的反政府者的聲譽也會一落千丈。他會被趕出藏身之地,被趕到軍隊巡邏車會經過的道路上,就好像他不是一位帶來深刻影響的英雄人物,而是與我們敵對的政府警察中的一員、來自海對岸的敵方士兵,甚至是來自馬路對麵與我們敵對的政府捍衛者準軍事組織的成員。作為一名嚴重依賴當地社區的反政府派,我想他不會為了我讓自己與社區產生隔閡。這就是我當時的計劃,一個還不錯的計劃。這個計劃讓我充滿信心,我很遺憾自己沒能在七天六晚前就想到它。但至少我現在想到了,接下來就是實施計劃。我穿上我的運動服,出發去三姐夫家。
三姐夫家就在去水庫公園的路上。我到了那裏,一切都跟預想的一樣:姐夫穿著運動服,正在他家的花園小路上做熱身運動。他喃喃地罵著髒話,我覺得他並沒意識到自己在罵髒話。他先伸展右腿腓腸肌,接著伸展左腿腓腸肌,同時嘴裏輕聲罵著“操、操”。他伸展左右兩條腿的比目魚肌,同時又罵了更多的“操”。我還沒跟他說我來了以及時隔多日我想重新開始和他一起跑步,他卻先開口了。由於拉伸時需要全神貫注,他側著臉對我說:“我們今天跑八英裏。”“好的。”我說。“是八英裏。”我令他震驚。我知道他以為我會皺著眉頭斬釘截鐵地說我們絕不該跑八英裏,然後用某種將帝國主義的霸權和漂亮女性的迷人糅合在一起的方式,斬釘截鐵地說我們要跑多少英裏。可當時我的心思都在送奶工身上,不在乎跑多少英裏。他挺起身子,看著我。“妹妹,你聽見我說話了嗎?我說的是九英裏。十英裏。不,十二英裏,這就是我們要跑的距離。”又一次,他暗示我應該提出異議,跟他爭辯。通常情況下,我早已順從他的心意,但在那一刻,就算我們跑遍全國,直至最微弱的一聲咳嗽——甚至是旁人的咳嗽——就能讓我們腿軟跌倒,我也無所謂。不過,我還是努力了一下。“啊,不行,姐夫,”我說,“不能是十二英裏。”“好,”他說,“那麽就十四英裏。”很明顯,我的努力還不夠。更糟糕的是,我作為女人天性裏無所謂的態度已經徹底惹惱了他。他緊緊地盯著我,也許在想我是不是病了之類的。我永遠不會知道姐夫在想什麽,但我知道他想的肯定不是他自己其實不想跑十四英裏,也跑不了十四英裏。無論對想要被反駁的他而言,還是對滿腦子都是送奶工的我而言,全世界最無關緊要的就是跑多少英裏了。我沒有聲色俱厲地逼迫他,這才是問題所在。他說:“我不喜歡逼迫別人。”這句話意味著接下來免不了一場曠日持久、實力懸殊的爭吵。然而就在這時,他的妻子,也就是我的三姐,走上了花園小路。
“跑步!”她咕噥道。這個姐姐穿著細腿褲,踩著夾趾拖鞋,每個腳指甲都塗成了不同的顏色。當時,除了古埃及人,人人都把腳指甲塗成不同顏色的時代還沒有到來。一杯布什米爾威士忌在她一隻手裏,一杯百加得朗姆酒在她另一隻手裏,她仍在猶豫第一口該喝哪杯。“你們兩個雜種,”她說,“變態控製狂,雞蛋裏挑骨頭的瘋子——再怎麽講,哪種畜生會去跑步?”她說完就不管我們了,因為她的五個朋友出現在家門口。其中兩個人一腳踹開小房子外麵的小柵欄門。她倆騰不出手,因為懷裏抱著一堆酒瓶子。另外三個人穿過樹籬進來,這意味著樹籬又被踩得亂七八糟。樹籬很矮,隻有一英尺高,我姐姐把它叫作“別致小景”,但其實它不可能別致,因為人們總是忘記它的存在,不是把它踢翻,就是把它壓扁,姐姐的三個朋友眼下正在這麽幹。幾個女人穿過樹籬,踏上草坪。這片鬱鬱蔥蔥的草木,又一次被踐踏,又一次被扯得變形。她們簇擁著走進小房子前,和往常一樣,先要把我們兩個跑步的人捉弄一番:從我倆身邊經過時,輕輕地推得我倆沒法兒繼續拉伸肌肉——這是她們每次撞見我倆認真地擺出熱身姿勢時的傳統慣例。在她們關上大門前,我倆終於躍過樹籬,開始跑步。那時我已經聞到了從客廳裏飄來的煙味,聽到從那裏傳來的笑聲和髒話,以及高舉著酒瓶把酒倒進深深的杯子裏的汩汩聲。
我們沿著上遊水庫跑步,離我上次和送奶工一起沿著那裏跑步已經過去了七天。三姐夫繼續自顧自地輕聲罵著髒話,而我依然留心著那個騷擾我的人有沒有出現,盡管我並不想讓那個人待在我的腦海。我想讓準男友待在我的腦海,他之前一直待在那個地方,溫暖舒適,直到送奶工給我帶來的不安將他趕了出去。今天是星期二,等到我跑完步,晚上我就會去見他,到時候他也已經修補完了他最新到手的一輛老爺車。我把那輛車叫作“灰”,而他把它叫作銀色的0-x-什麽什麽的。他把他修好的一輛白色汽車放在一邊,立即騰出時間來拯救那輛灰色老爺車。不過,我上周二走進他的客廳時,地板上還放著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汽車部件。我說:“你把車放在地毯上。”他說:“沒錯,我知道,是不是很高明?”接著,他解釋說他們所有人——指那些一起工作的小夥子——剛剛沉浸在一場**裏,因為有一輛超級與眾不同的汽車,出自某位能讓人興奮到產生幻覺的製造商之手,扔進了他們的修車鋪中央,也扔進了他們的褲襠中央——“他們什麽都不要!屁都不要!白送我們的!”他大喊大叫。“你能想象嗎?”他說,“不要豆子!也不要香腸!”他指的是錢,指的是車主什麽也不要。他震驚得幾乎緩不過神來,因此我不太清楚遇到這輛夢幻般的汽車究竟是好是壞。我剛想問他,但他還沒說完。“帶這輛車來的人,”他說,“他還說,‘你們這些夥計可以用我們用壞的爐灶、我們的冰箱零件、我們的脫水機,還有舊地毯,東西還不錯,隻是有點發臭。洗一下可以放在廁所裏。你們還可以拿走我們所有的碎玻璃、煤渣塊和幾袋子碎磚,用作玻璃房的碎渣地基。’於是我們心想,”準男友說,“這些可憐的老家夥把我們這裏當成了墳場而不是汽車修理鋪。看樣子或許不該把這台風馳[1]從他們手裏拿走,因為他們腦子糊塗了,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可能也不知道這輛車——即便是這種品相——值多少錢。我們中的一些人用胳膊肘輕輕地推了推另一些人,壓低聲音說:‘什麽都別說了。他們想扔掉,我們收下就是了。’但我們中的另一些人還是講了點什麽——又是精神問題那老一套,當然,為了不傷感情,他們換了種說法。”他說這對夫婦相互低語幾句,然後對他們說:“你們是在說我們很蠢之類的?你們是在說我們很可憐之類的?你們到底在說什麽?哪一類的?”他們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如果你們這幫雜種認為我們瘋了,我們會帶上我們的白色家具、我們的碎磚、我們丟棄的雜貨、我們的賓利風馳、我們的地毯,所有這些我們好心帶給你們的好東西,離開這裏。帶走還是留下,我們根本無所謂!”“我們當然要收下。”準男友說。這時,我開口問他什麽是——但他打斷我說“賽車”,這樣說可能是為了讓我更容易理解。通常他不會說一些讓我更容易理解的話——不會有意這樣說,但此刻他已經忘乎所以,盡管他又一次草率地判斷了他的聽眾,每次我聽他談論汽車,他都會這樣。他不停地說,對每一個破折號和逗號都進行了超出必要、毫無幫助的技術分析,但我明白他必須利用我,因為這輛車讓他很興奮,而我又是這個房間裏唯一的人。當然,他並沒打算讓我把他的話都記下來,就好像我不會因為有一次在高度興奮的狀態下跟他說起《卡拉馬佐夫兄弟》《項狄傳》《名利場》和《包法利夫人》,就要求他把這些書都背出來。即便我們是準男女朋友的關係,不是那種有明確的承諾和發展方向的正經關係,但我們還是允許一方懷著興奮之情,把想講的全都講出來,而另一方至少也要努力聽進去一部分。再說了,我也不是什麽都不懂。我看得出來修車鋪裏發生的事情讓他有多開心,我也知道賓利是輛車。
他深深迷戀著它,迷戀著此刻在他家客廳地毯上的這個部件。他站在它旁邊,低頭凝視著它,滿臉散發著笑容的光芒。他就是這個樣子——我由此感到興奮,他由此讓我感到興奮——每當他全神貫注、自然而然、渾然忘我地修理舊車時,臉上總是充滿愛和專注。他告訴自己,這輛可憐的老爺車正處在報廢的邊緣,它可能永遠無法擺脫這種困境,除非他精心修理。生活中,有些人會聳聳肩說,對於生活,“哦,沒必要嚐試,不會有用的,我們隻能放棄,為迎接痛苦和失望作好準備”。但準男友會說:“也許會有用的,我覺得會有用的,我們試試看,怎麽樣?”就算最後沒用,他至少沒有試都不試就讓自己墮入悲哀。如果沒用,他會從失望中振作起來,尋回熱情,抱著他“能”的信念,即使他並不能,抬頭挺胸地走向下一個任務。好奇、專注、渴望——由於**,由於抱負,由於希望,由於我。就是這樣。和我在一起時,他也一樣,不會算計,澄澈透明,全無欺騙,永遠保持本色,不裝酷,毫無保留,不會設局,沒有那種時而聰明、一貫刻薄、讓人痛苦的操縱。不會暗算,不玩把戲。他不這麽幹,他不在乎,也沒興趣。“那是些瘋狂的東西。”他說。為了保護自己的心靈,他拒絕考慮那些側邊突襲的卑劣手段。因此他很強大,又潔身自好。不在小事上墮落,大事也得以牢牢把握。這就是非凡獨特。這就是為什麽我會被他吸引。這就是為什麽我會站在這裏。他看著車,把他的好奇和思考都大聲說出來。而我看著他,我已經濕了,而且——
“你在聽我說話嗎?”他問。“在聽。”我說,“聽你說的每句話。你在說裏麵的部件。”
我是指房子裏麵地毯上的部件,但他說他得再說一遍,因為看樣子我還沒理解基本原理。我這才知道,房子裏麵的這個部件是一個外麵的部件,它被安裝在車頭。他又說,這個部件所在的原車剛來修車鋪的時候,完全是一堆廢銅爛鐵。“你知道嗎?那是輛報廢車,狀態糟透了,有個蠢貨沒有加入足夠的機油,把引擎燒壞了。主要部件沒了,差速器也不見了,活塞把氣門頂杆蓋戳穿了。準女友,那整個兒就是場災難。”由於地上這個部件看上去沒什麽特別,隻是個普通玩意兒,我隻能根據我聽到的來判斷,這是一輛眾人向往、產於二十世紀初、激動人心、粗野、速度快、噪聲大、刹車有點問題的車。“難以拯救。”準男友說。他指的是維修,他依然低頭對它微笑。他說他和其他人爭論了很久,大家僵持不下,最後投票決定把剩下的都拆了。他們把它分成若幹份,通過抽簽,準男友最後拿到了現在放在地毯上的這個部件,也就是此刻正在給他輸送純粹幸福感的這個部件。
“超級增壓機。”他說。而我說:“嗯。”他說:“不,準女友,你沒明白。配備超級增壓機的車極少,所以這是一種先進技術。這輛車之所以能夠所向披靡,全靠這個。”他指著地上的部件。“嗯嗯。”我又說了一遍,接著產生了一個疑問,“誰拿到了汽車座椅?”他聽了大笑說:“這可不是個好問題,親愛的。你過來。”他把手指——哦,上帝——伸到我的脖子後麵。這很危險,一直都很危險。每次手指伸到那裏——在我的脖子和頭顱的交界處——我就會忘記一切——不隻是手指觸碰前一段時間裏發生的事情,而是一切——我是誰,我在幹什麽,我所有的記憶,關於一切的一切,除了這一刻,在這裏,和他一起。接著他把手指揉進去,揉進凹槽裏,那個頸窩,凹凸不平的骨頭上柔軟的部分,甚至更危險。此時此刻,由於心情舒暢,由於時光錯亂,我的心神慢了一拍。我後來才想到,哦,如果他的手指揉在那裏怎麽辦?我會化成果凍,他不得不抱住我不讓我滑下去,而我隻能允許他這麽做。但是,即使那樣,我們還是會在頃刻間重重地倒在地上。
“別再想座椅了,”他喃喃地說,“座椅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這個才最重要。”我不清楚他依然在想著“車”,還是已經把注意力轉移到了我身上。我懷疑依然是車,但有時候你不能停下來爭辯。於是我們親吻,他說他已經發動了,問我是不是還沒有發動,我說他能不能別看我現在的樣子。他喃喃地問這是什麽,我喃喃地問什麽是什麽。他把一件我此前忘在這裏的東西塞進我手裏,原來是果戈理的《外套》。他說他要把它放在那裏,他指的是桌子。他放下書,沒受影響。就在我們要去地毯上或是長沙發上或是別的什麽地方時,傳來了人們說話的聲音。他們沿著門外的小路朝他家走來,跟著是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一群男人站在門階上,是他的鄰居。他們來他家是因為有關賓利風馳的消息已經傳開,大家都不信,都想親眼證實。他們人多勢眾,又決意要看,所以現在不是那種可以說“眼下有點忙,能否請你們過會兒再來?”的時候。他們似乎比我們更興奮、更迫不及待、更緊張。他們一邊解釋來這裏的原因,一邊在門階上不停地往前推搡,踮著腳尖,想用假動作晃開準男友,透過他的肩膀上方,瞥一眼那輛珍貴的汽車。準男友不得不解釋——因為誰都知道他把汽車放在他家裏,放在他家的裏麵——這次不是一整輛車,隻是從車上卸下來的超級增壓機,但這似乎也足以成為一條驚天動地的消息了。他們毫無疑問地想進來,哪怕隻是一小會兒,隻為了好好看一眼這件驚人而又罕見的高級貨。他放他們進來。這些人擠滿了客廳,滿懷敬畏地盯著地上的部件,渴望變成了沉默。
“不同尋常!”接下來有人說——他說的肯定是事實,因為他用了一個我們的日常詞匯中從沒出現過的詞。還有其他一些差不多的詞,比如“非凡無比!”“精彩絕倫!”“令人驚豔!”“美妙至極!”“歎為觀止!”“無與倫比!”“頂呱呱!”“了不得!”“毋庸置疑!”“完美!”“鑽石般閃耀!”“奇光異彩!”“超凡脫俗!”——甚至包括“雖則”和“誠然”。雖然我自己和我的小妹妹們也會說“雖則”和“誠然”——這是一個含有感情色彩的詞,太過濃重的渲染,太過野心勃勃,太做作;基本上屬於那種典型的“海對岸”的語言,“典範”也是那一類詞。在這裏用這些詞,幾乎沒有一次不會令當地人感到難堪、尷尬或害怕,於是另一個人說:“操,誰能想到!”這種說法更低調溫和,更能為當地社會所包容。隨之而來的是更多社會的包容,更多人來拍窗戶,更多人來敲門。很快,這房子裏塞滿了人,我被擠到了牆角。那些車迷不停地談論著經典車、古董車、異類車、性能車、肌肉車、軟殼車,有很多閃光燈的車,還有相當粗糙的車,這種車永遠不需要整修,始終保持一副它們該有的樣子。接著他們又開始談論引擎馬力、清晰流線、初始爆發力、原始加速度、附加加速度、製動不足(優點)、劇烈顛簸(又一個優點),讓人像是被釘在座椅靠背上,能帶來“暴爽的感覺”!談論仍在繼續,絲毫沒有停下來的跡象。我看著時鍾心想,我的果戈理在哪兒?等到他們開始談論那些晦澀的輔音字母組合、編號名稱、字母數字混合編碼——NYX、KGB、ZPH-0-9V5-AG——這些準男友自己也喜歡的東西時,我已經不堪重負,必須把自己和《外套》弄出這房間。就在我剛想往外擠的時候,某個人,一個年輕人,準男友的一位鄰居,特意選在人們爭奪房間裏的製高點的過程中稍事停頓的間歇發表了一番評論。他的評論讓我停下了腳步,也讓我們所有人都停了下來。“鄰居啊,擁有這個所謂的經典部件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這位鄰居說,“固然不錯。我不是想故意搞笑或者弄出點別的什麽,隻是——”他說到這裏,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警惕著攻擊的來臨,接著他說,“你們修車鋪裏的誰抽中了這個上麵貼有旗幟的部件?”
在這個時代,在這個地方,每當涉及政治問題,包括炸彈、槍支、死亡和重殘,普通民眾會說“他們那邊幹的”,或“我們這邊幹的”,或“他們的宗教信仰幹的”,或“我們的宗教信仰幹的”,或“他們幹的”,或“我們幹的”,而這實際上是指“政府捍衛者幹的”,或“反政府派幹的”,或“政府幹的”。有時候,我們也會努力把“捍衛者”或“反政府派”說出口,但隻是為了方便外來人員理解。隻有我們自己人在場時,基本上不用這樣費心。使用“我們”和“他們”,是人的第二天性:方便、熟悉、內部,這些詞可以即興發揮,沒有死記硬背的壓力,不必顧及遣詞造句和社交上的禮貌得體。依據我們心照不宣的約定——外來人員無法領悟,除非這也是他們自己私底下的權宜之計——所有人一致認為,這裏每個人所使用的“我們”和“他們”、“他們的宗教信仰”和“我們的宗教信仰”這類區分部落的人稱,無須贅言,都不能按字麵理解為我們所有人和他們所有人。那是籠統的說法。出於天真?傳統?現實?戰爭仍在繼續,人們忙不過來?理由隨你挑選,但往往答案是最後一個。在早些日子裏,在那些比黑暗更黑暗的日子裏,沒有時間留給詞匯的看門狗、政治上的正確和害羞的自我,比如“人們會不會認為我很壞如果我——”,或者“人們會不會認為我很偏執如果我——”,或者“我是不是在支持暴力如果我——”,或者“我看起來會不會像是在支持暴力如果我——”,每個人——每個人——都明白這一點。普通民眾也掌握了最基本的標準,用以判斷什麽是被允許的和什麽是不被允許的,什麽是中性的、是可以從偏好選項、命名法、符號象征、觀點看法中得到豁免的。描述這種心照不宣的規定和規則的最佳方法之一,就是針對人名的課題稍加探究。
有一對夫婦手裏握著一份我們這個地區禁用的人名列表。列表上的人名不是由他倆決定的,而是由社區的靈魂人物通過按時複審,決定哪些名字可以用,而哪些名字不可以用。看管禁用人名列表的這兩個人,一個男辦事員和一個女辦事員,他們定期登記、管理和更新列表上的名字,想以此證明自己的工作頗有成效,可社區居民卻將其看作接近精神異常的征兆。他們的努力毫無必要,因為我們這些居民本能地遵守著這份列表——默默接受它,但不去深思。毫無必要還因為這份列表,早在這對肩負使命的夫婦出現前幾年,就已經具備了自我永續、更新和保存數據的出色能力。看管列表的這對夫婦分別叫作某個普通的男人名字和某個普通的女人名字,但社區裏的人都用奈傑爾和傑森來指代他倆。這對天性溫和的夫婦絲毫不受這個玩笑的影響。被禁用的那些名字之所以被禁用是因為它們太像“海對岸”那個國家的名字,盡管有些並非起源於那個國家,隻是被那塊土地上的人侵占了、使用了而已。人們明白,這些禁用的名字已經被注入了能量、曆史的力量、古老的衝突、責令和禁令,以及那個國家很久以前在這個國家所頒布的遭到抵抗的不合理規定;被注入了如今根本不再構成威脅的人名的原始國籍。禁用的人名包括:奈傑爾、傑森、傑斯珀、蘭斯、帕西瓦爾、威爾伯、威爾弗雷德、佩裏格林、諾曼、阿爾夫、雷金納德、錫德裏克、歐內斯特、喬治、哈維、阿諾德、威爾伯林、特裏斯特拉姆、克萊夫、尤斯塔斯、奧伯龍、費利克斯、佩弗裏爾、溫斯頓、戈弗雷、赫克托,包含休伯特——赫克托的變體——也被禁用。還有蘭伯特、勞倫斯、霍華德,和另一個拚法的勞倫斯,萊昂內爾、倫道夫,因為倫道夫像西裏爾,西裏爾像拉蒙特,拉蒙特像梅雷迪斯、哈羅德、阿爾傑農和貝弗利。邁爾斯也同樣被禁用。還有伊夫林、艾弗、莫蒂默、基思、羅德尼、羅傑、魯珀特伯爵、威拉德、西蒙、馬裏爵士、西庇太、昆汀——現在或許昆汀也不能用了,這要怪那段時期那個電影製作人在美國混得還不錯——還有艾伯特,特洛伊,巴克利,埃裏克,馬庫斯,塞夫頓,馬默杜克,格雷維爾,還有埃德加,因為所有那一類的名字都被禁用。克利福德是另一個被禁用的名字。萊斯利也不可以。佩弗裏爾被禁用了兩遍。
至於女孩名字,那些來自“海對岸”的名字是可以容忍的,因為女孩名字——除非也應該是莊重威嚴的,那另當別論——不涉及政治爭論,所以有自由的空間,不會牽扯到任何法律法規。女孩起錯名字,不會和男孩起錯名字一樣被人們奚落嘲笑,被長期糾纏,被不斷追溯,被說成“我們不該忘記”,永遠遭人唾棄。但是,如果你支持對立的信仰,你來自“馬路對麵”,那麽你可以任由自己使用所有我們被禁用的名字。當然,你也不會允許自己取任何一個在我們的社區裏很受歡迎的名字,但因為在你自己的社區裏這也是本能反應,你不會為此失眠。所以,拉迪亞德、埃德溫、貝特倫、利頓、卡思伯特、羅德裏克,以及那些名字裏的最後一個——某公爵,在我們這邊,在我們的列表上,都被禁用,所有這些人名都由奈傑爾和傑森看守。不過不存在可用人名列表。每個居民都應該基於哪些名字是不可用的,推測出哪些名字是可用的。你給孩子取名時,如果你率性大膽、思想前衛、**不羈,純粹出於某個始料未及的人性因素,決定冒個險,嚐試一個還未被確立的、還未被合法化的新名字,就算當時它不在禁用人名列表上,那還是要等到將來的某個適當的時候,你和你的孩子才能知道你的決定到底是不是一個錯誤。
這種政治心理的氛圍——以及它關於忠誠維護、部落認同、允許什麽和不允許什麽的各種規定——並沒有止步於“他們的名字”和“我們的名字”,“我們”和“他們”,“我們的社區”和“他們的社區”,“馬路對麵”“海對岸”和“邊界那邊”。還有其他的一些東西,也受到政治方向的影響。有些來自“海對岸”或者來自“邊界那邊”的態度中立的電視節目,“馬路這邊”和“馬路那邊”的所有人都會收看,不會在任何一邊的社區挑起對政府的不忠。而有些電視節目,在馬路這邊,人們可以收看,不會背上叛徒的罪名,但在“馬路對麵”會遭到人們的厭惡和反感。有些電視許可證檢查員、人口普查員、在非平民環境中工作的平民和公務員,他們在這個社區裏可以被容忍,可一旦踏足於那個社區就會被擊斃。還有食物和飲料。正確的黃油和錯誤的黃油,忠誠的茶和背叛的茶。還有“我們的商店”和“他們的商店”。某些地名。你上哪所學校。你念哪種禱詞。你唱哪首讚美詩。你怎麽念“haitch”和“aitch”[2]。你去哪裏工作。當然還包括公共汽車站。實際上,你每去一個地方,每做一件事情,都在發表政治宣言,雖然你並不想這樣。還有一個人的外貌,因為人們相信僅憑一個人生理上的長相,就可以判斷他是“來自馬路那邊的他們那種人”,還是“來自馬路這邊的你們這種人”。以及對牆上的裝飾畫、習俗傳統、新聞報紙、國歌、“特殊日子”、護照、貨幣、警察、公民權、軍隊和準軍事組織的選擇。在不允許往事成為往事的年代,關於政治上的從屬關係,有著舉不完的例子和許許多多的微妙差異。介於兩者之間的,是中立的和被豁免的,而在準男友家裏,他的鄰居——在其他所有在場鄰居的見證下——卻將注意力移到了邏輯實證主義和具有煽動性的象征主義上。
他將注意力移到了那麵旗幟的議題上,也就是旗幟和徽章那類議題,滿是出自本能的衝動和熱烈的情感,因為發明旗幟就是衝著出自本能的衝動和熱烈的情感——經常是病態自戀的情感——他想說來自“海對岸”的國家的那麵旗幟,就是來自“馬路對麵”的社區的那麵旗幟。這不是在我們社區受歡迎的旗幟。我們社區根本不歡迎旗幟。跟馬路這邊沒有任何關聯,一丁點兒也沒有。我不了解汽車,但我聽得懂旗幟和徽章,看來準男友的鄰居是指“海對岸”那個國家生產的那些經典複古的賓利風馳汽車,貼著旗幟,從“海對岸”那個國家來到這裏。言下之意是,準男友當下的行為,他暗示說,不隻是通過抽簽贏得一個貼著旗幟的部件;他當下的行為,根本就是通過抽簽贏得如此一個——可以是任何部件,無所謂有沒有旗幟——含有“海對岸”的愛國熱情和國家特質的象征物?曆史性的不公,他說。專製的立法,他說。實踐和影響,他說。人為的界線,他說。腐敗的支柱,他說。未經控訴的逮捕,他說。宣布宵禁,他說。不經審訊的關押,他說。剝奪集會權,他說。禁止屍檢,他說。對主權和領土的製度化侵犯,他說。忽冷忽熱的待遇,他說。所有一切,他說。以法律和秩序的名義。他就說了這些。但即使在那一刻,他也沒有說出他真正的想法。在所有關於對那麵旗幟的闡釋的掩蓋下,他想說的其實是另一件事,即來自“海對岸”的那麵旗幟就是來自“馬路對麵”的那麵旗幟。在我們社區裏的人看來,“馬路對麵”比實際中的“海對岸”還要“海對岸”。人們注意到飄揚在那裏的旗幟,盡其所能地展現出它所屬的那片土地就從未能聚起的如此逼迫眼前、蔚為壯觀的氣勢。身處馬路這邊——我們這邊——卻把那麵旗幟帶進來,這會挑起分裂,顯示出對國家的不忠、對他國的卑躬屈膝,這是最醜陋的背叛,那種人的自尊心連告密者和與異族通婚者都不如。這當然隻是政治上常會遇到的問題,這裏的人們,比方說我,最不想介入的就是這種問題。但幾句話裏可以傳遞這麽多具有煽動性的暗示,也真是驚人。即便如此,那個哥們兒還沒說完。
“我就是實話實說,”他說,“別誤會我,也別搞出些別的什麽。我說這些話顯然是站在謙卑的立場上。並不是說我曾經渴望背叛自己的社區,做出一些比如說得到一個貼著那種旗幟的部件,把它帶回家,在這裏為擁有這種東西感到驕傲而不是在這裏為擁有這種東西感到羞恥之類的事情。我完全不想在任何事情上、對任何人播撒怨恨的種子,我不是一個喜歡踐踏規則、搬弄是非的人,也不是一個喜歡歸納各種結論的人。專家我不是,煽動者、盲從者我也都不是。實際上,我一無所知,猶豫著要不要說出自己的意見,然而……”——他把他那一套又全部重複了一遍,說無論這個貼著旗幟的東西多麽出名、多麽受到追捧,他自己絕不會低頭承認這麵代表著壓迫、悲慘、暴政的旗幟的合法性,更別提因為丟臉——與其說是在“海對岸”的國家麵前丟臉,倒不如說是在“馬路對麵”的社區麵前丟臉——而在嘴裏留下的苦澀滋味。更要命的是,他說,把那麵旗幟帶進一個堅決反政府的地區,會被指控叛徒罪和告密罪。所以,是的,旗幟充滿熱烈的情感。自古如此。至少在這裏是這樣的。
所以,這就是他想說的——準男友是個賣國賊——就在這時,準男友的朋友們開始替他辯護。“他沒什麽貼著旗幟的部件,”他們說,“誰都看得出來那個超級增壓機上沒有旗幟。”他們對此感到憤怒,而不是不屑一顧,因為無論這麵旗幟多麽不可能出現在“馬路這邊”“海岸這邊”,問題在於,這是一個被迫害妄想症的時代,是一個前途未卜的時代、原始本能的時代。你懷疑我,我懷疑你。你和別人在這裏愉快地聊了一小會兒,離開後你心想,我剛才在那裏毫無防備地跟別人愉快地聊了一小會兒——至少在你後來在腦海中回放這段談話之前,你會這麽想。等到你回放時,你開始擔心你剛才說的“這個”或“那個”,並不是因為“這個”或“那個”本身有任何爭議,而是因為就算在和平年代,人們也總會很快指指點點,說三道四,橫加意見,所以你很難理解沒有手指指著你和沒有意見橫加給你到底意味著什麽;而且在動**的年代裏被說三道四,最終導致的不是你發現自己遭受非議並為此感到難過,而是一群人戴著巴拉克拉瓦頭套或萬聖節麵具,提著已上膛的槍,半夜出現在你家門口。眼下,準男友的朋友們指著超級增壓機,很明顯那上麵並沒有旗幟。“無論如何,”他們說,“並不是每一輛汽車過來時都貼著旗幟。”“而且,”一位鄰居壯著膽子說——其他人現在已經陷入了沉默,與他們之前的熱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位鄰居可以說是個勇敢的人——“因為它是這樣一件不尋常的東西,因為它很稀有,所以你看這樣可不可以——如果抽中了就收下,就算它是貼著旗幟而來。把它帶回家,用一張轟炸機貼紙,比如B-29超級空中堡壘恐怖喬西號,或超級空中堡壘‘沒穿啥衣服的小妞’號[3],或者B-17堡壘‘蕾絲小姐’號,或者米妮、奧利弗、冥王星,甚至是你媽的一張小照片,或者瑪麗蓮·夢露的一張大一點的照片,把旗幟貼掉?”他這位外交家使勁強調要參考特殊情況,那些特許項目,那些在這裏能夠遠離偏執、擺脫偏見、不受排斥的個人和案例。包括搖滾歌星、電影明星、文化名人、運動員,那些赫赫有名或者取得某種最高個人成就的人。有沒有可能,他委婉地說,賓利風馳的超級增壓機也能算在跨越界限的那一類裏?既受追捧又稀有,他勸說道,是否足以讓超級增壓機獲得自由?還是說,那麵旗幟構成了極大的障礙,讓分裂的一方——這裏是指我們這一方——無法忽視或放手?
他不知道答案,我覺得其他人也不知道,除了那個人。我看向他,所有人也都看向他。“我隻想說,”他說,“當我想要某個汽車部件,無論它有多特別,如果它肆無忌憚地隱含著它的民族自豪感,如果它把我們認同自己的國家、民族和宗教的權利變成了次要的,那麽即使那輛特定的車並不是所有的型號和係列都這樣,我也有可能會放棄。令我大惑不解的是,”他強調說,“我們‘馬路這邊’的所有人都會讓自己對汽車部件的欲望壓倒回避來自對麵的象征和標誌物的本能反應。如果當地的小夥子聽到了,”他指的是反政府派,指的是這些人會聽到,因為他要盡義務告訴他們,“把那麵旗幟帶進來的人也許會發現自己將麵臨嚴峻的街道審判。有沒有想過那些死去的人,那些迄今為止死於政治問題的人?他們都白白犧牲了?”
聽他講話讓人覺得,一個人隻要下定決心,就可以為任何事物辯護——他成功論證了把那麵旗幟帶進來是不正常的。好吧,他說得沒錯,是不正常。但是話又說回來,並不是準男友把它帶進來的。整個過程中,準男友什麽都沒說。但他臉上蒙著烏雲,一層陰影,準男友的臉上很少有陰影,他總是靈活機敏、行動力強、幽默風趣,這是他吸引人的另一個原因。就像二十分鍾前隻有他和我在房間裏時那樣。這個超級增壓機讓他心滿意足,他也表現出心滿意足,甚至在這些人進來後,他依然將這種心滿意足表現出來,隻是不再展示他剛才和我在一起時安心流露的驕傲和興高采烈。與他們在一起時,他總是很謹慎——不僅僅出於禮貌和低調,也因為人們會嫉妒,突然針對你,想要報複你,沒別的理由。現在是戰利品時間,沒錯,但拿下戰利品時要表現得謙虛,這就是為什麽準男友和他的鄰居們要壓抑他們極度興奮的心情。我看得出來,這裏麵有他的固執,遇到他不尊重的人,他經常不作任何解釋,眼下他又這樣了。我認為他用同樣的方法對待這件事是很蠢的,因為旗幟和徽章是一個嚴肅的問題,所以我很高興他的朋友們能站出來為他說話。他自己天生不擅長爭論,在打架鬥毆上也沒什麽腦子。隻在一種情況下他會真的發怒並動手打架,那就是廚子——他從小學結交到現在最久的朋友——被別人故意刁難時。此時此刻,他看著他的鄰居。這人聳聳肩,做了鄰居不該做的事情——他來到準男友家,自說自話和其他人一起進入他家,然後說出那種話,打破友好之道,挑起事端,心生嫉妒。所以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不足為奇了:他剛要再說一遍那句“我完全不想”,鼻子上就挨了一拳。準男友的一個朋友揍了他。那個人性格衝動,不喜歡別人說他總是頭腦發熱,雖然所有人都知道他甚至會為了自己高興的事情打架。那個哥們兒卻沒有還手,隻是在一陣腎上腺激素分泌的刺激下衝了出去,將準男友用那麵旗幟玷汙他和社區的事情拋在了腦後。“不出意外,”他大喊大叫,“你們會為此付出代價。”他跑出門外,在門階上和廚子撞了個滿懷。廚子下了班,剛來到準男友家,被這突如其來的衝撞嚇得一臉錯愕。
房間裏彌漫著一種誰都不願承認的氣氛:不安、凶險、灰暗,不可能再恢複如初,因為熱情已經消失,斷送了圍繞汽車的討論。雖然有人嚐試了一下,但還是沒能再重拾話題。準男友結交到現在最久的朋友,一如既往在幾秒內就將房間裏的氣氛一掃而空。這就是廚子——一個真正神經質的男人。在這裏我指的是純粹的神經質、徹底的神經質、戲劇化的神經質,一直飆升到高音哆,百分百超出平均值。他意誌堅定、麵無笑容、眼眶凹陷,永遠筋疲力盡,甚至在當廚子的想法還沒進入他的腦袋之前就已經是這副樣子。事實上,他沒當成廚子,雖然他經常在喝醉時說要去烹飪學校學習當廚子。他是個泥瓦匠。他在男人不應該喜歡烹飪的年代裏喜歡烹飪,工地上的人便開始半開玩笑地稱他為廚子,這名字也就從那時起固定了下來。對他在別的方麵也有一些固定的嘲弄——他敏銳的味覺,他帶著烹飪書上床,他迷戀胡蘿卜最深處的天性,還有他如同女人般的過分整潔和精致。但是他們,這些工友,永遠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欺負到他,因為從早晨到達工地的那一刻起,直到晚上回家,廚子無論怎樣,看上去都是一副當然是受了欺負的樣子。甚至在參加工作之前,還在學生時代,他看上去就很沒男子氣概。這讓一些男孩想跟他打架,跟他打架就好像是成長必經的儀式。三天兩頭發生這種事情,直到有一天,準男友在操場上開始保護他。廚子不知道有人在保護自己,甚至在被揍了無數次後,仍然沒意識到自己需要被保護。但在準男友插手此事並將他的朋友們也拉進來之後,那些總想找機會揍廚子的人幾乎都退縮了。甚至現在,每次打架鬥毆前,總有人會先莫名其妙地爆出一句:“問候你家洋薊球?”如果要找廚子,我會去準男友家的廚房——有時候他獨自一人,但更多時候是和準男友在一起——照料他最近又被反同性戀者弄出來的傷口。至於當廚子這個想法本身,在準男友生活的地方,也在我生活的地方,存在這樣一種觀念:不需要男廚子,也不會被社會接受,尤其是製作小油酥糕點、小茶點、花色小蛋糕和小糖果這些被控訴為“甜品”的男廚子,而這裏的這位廚子做的正是這些。不同於世界上其他地方所講的廚子,在這裏男人可以專職做飯,但最好去船上、男子戰俘營,或者其他一些全是男人的地方。否則他就是個廚子,就意味著他是個同性戀,強烈地想要招募其他的男性異性戀進入他的同性戀陣營。這些廚子,如果他們存在,會是隱蔽起來的物種,數量極少。這裏的這位廚子,是我在方圓百萬裏唯一知道的一個——盡管他其實並不是唯一的。還有他對於一些傻乎乎的東西,比如量杯和勺子,不帶絲毫羞澀或怒氣所展示出來的邊界模糊、成分複雜的情感狀態。通常在深夜,更多時候在周末,他如果不是在為食物和廚房用品黯然神傷,就是在某個角落裏,喝著飲料,輕輕地喃喃自語:“石榴糖漿,橙花水,焦糖蛋奶,橘子黃油薄卷餅,熱烤阿拉斯加。”他談論食物,閱讀食物,把烹飪書借給(把我嚇壞了)準男友,而準男友(也把我嚇壞了)會看這些書。他用食物做試驗,整天認為自己是個正常人,卻沒有一個正常人也這麽認為,甚至包括那些真心喜歡他的工友。眼下他來了。準男友的客廳裏散布著令人不自在的沉默,他走了進去,他的個性力量一旦出現,就能為這緊張不安的氣氛推波助瀾。
廢物。笨蛋。蠢貨。低能。傻叉。滑頭。我無心冒犯隻不過。我隻想說但是。我不想那樣傷害你然而。這些是準男友的朋友們在那個鄰居和其他人走後,用來形容那個愛挑事的鄰居的一部分詞匯。廚子、準男友、準男友的另外三個朋友以及我還留在客廳裏。廚子說:“可他們要去哪裏?他們為什麽要走?他們都是些什麽人?他們是不是指望我——”“別想了,廚子。”準男友說,但他心不在焉,因為其他人替他找給那個鄰居的借口和托詞攪得他心煩意亂。我知道尤其令他心煩意亂的是他們試圖抹掉對旗幟的評論。他認為他們這麽做正中那個鄰居的下懷。其他人也都對廚子說“別想了”,接著有個心直口快的人提醒準男友要小心。“他愛管閑事,那個陰險的渾蛋想搞事情。”其他人點點頭,準男友一開始也點頭,但接著他說:“就算這樣,你們也不應該打他。你們三個不應該受他的刺激,也不應該把我的事情告訴他。我的事情跟他沒關係。我不需要爭取他的支持,不需要說服他、得到他的批準。也不需要你們去說服他相信我。”其他人不喜歡聽到這種話,很可能是因為受到了傷害,他們開始反駁,主要說的是準男友應該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他當時就應該為自己辯解,他們說,隻是不必跟那個哥們兒講太多,因為畢竟他隻是出於嫉妒。他應該站出來為其他人的利益說話,阻止謠言四起。準男友說,說到謠言,不需要說反駁或不反駁的話,甚至不一定要開口。“你們讓我失去力量。”他說。於是他們繼續吵,直到其中一個人說:“事情不會就這樣結束了。”他的意思是如果最終傳出了醜聞,我們誰都別驚訝。醜聞會聲稱準男友將不計其數的“那邊”的旗幟帶進來,超級增壓機就是其中的一件。說到這裏,他們笑了,這並不代表他們認為上述說法不可能出現。他不該那麽固執,他們說。他們沒帶我一起討論,所以我什麽也沒說,但同意他們的看法。與此同時,一直在做白日夢的廚子,在清點了他幻想中的食品儲藏櫃裏的庫存之後,回過神來說:“誰?什麽?”其他人開始把他推來推去。“老夥計,”他們說,“又沒跟上,每次都這樣。”但廚子已經不在聽了,在為大家準備吃的之前,他先上樓去洗澡。其他人對“固然不錯隻是”“我完全不想但是”“專家我不是然而”最後又揶揄了幾句。那些充滿民族偏見的看法,比起說出來的,他們大概保留了更多的沒說——至少在我聽起來是這樣——然後就忙著搬汽車部件上樓去了。
這是準男友的房子,一套完整的房子,當時對於二十歲的男人和女人——尤其對於還沒結婚的男人和女人——來說,這不同尋常。不隻是在他住的地方,在我住的地方也不同尋常。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為他十二歲那年,當時他的幾個哥哥分別是十五歲、十七歲和十九歲,他父母離家出走,全身心地投入了專業的交誼舞事業。起初幾個兒子並沒注意到父母走了,因為父母總是一聲不吭地出門,在殘酷無情、將人折磨得死去活來的交誼舞比賽中取勝。然而有一天,兩個哥哥像平常一樣下班回家,把從薯條店買來供四兄弟吃的晚飯匆匆擺上桌。老二坐在長沙發上,腿上放著盤子,轉過臉對著坐在他身邊的老大說:“好像哪裏不大對勁,好像少了點什麽。你不覺得少了點什麽嗎,哥?”“沒錯,是少了點什麽。”老大同意道。“嘿,你們倆,”——這是在問兩個弟弟——“是不是好像少了點什麽?”“爸媽不見了,”老三說,“他們走了。”老三說完,繼續吃飯看電視。最小的弟弟也一樣,他七年後變成了我“交往了將近一年的準男友”。於是大哥說:“可他們是什麽時候走的?又去參加他們回回都要報名的跳舞比賽了嗎?”但這次不隻是參加一場比賽。兄弟們最終從鄰居那裏得知,好幾個星期前父母就已經走了。他倆寫了張便條,鄰居說,但忘了留下來;實際上是他們一開始就忘了寫,在到達了他們沒有透露的那個目的地之後才寫了一張寄回來。他們也不是故意不透露,隻是沒時間,或者忘記了,或者根本不知道要在信封的上方寫上寄信人的地址。從郵戳來看,那個國家不隻是隔著一片海,而是隔著很多很多片海。他們把自己原來的住址也忘掉了,這房子他們自從結婚以來住了二十四年,直到若幹個二十四小時前才離開。最後他們猜了一個地址,寄希望於信件在到達街道後能自動找到收件人。多虧了街道的隨機應變,他倆如願以償。這封在幾位鄰居那裏輾轉了好幾圈後終於到達幾個兄弟手裏的信上說:“抱歉,孩子們。照道理,我們根本不該生孩子。我們再也不回來了。再說一聲抱歉,但起碼你們都已經成年。”寫到這裏,他們又想了想,說,“這樣吧,你們中還沒成年的可以讓已經成年的把你們帶大——聽著,請收下這裏的一切,包括房子。”父母堅持讓兒子們收下他們自己不想要的房子;他們隻想要自己隨身帶著的東西——他們夫妻彼此、他們對跳舞病態的狂熱、他們無數箱的華麗舞衣。信的結尾寫道:“再見,大兒子。再見,二兒子。再見,三兒子。再見,小兒子。再見所有親愛——的、可愛——的兒子們。”最後沒有署名“父母”或“對你們又愛又冷漠的媽媽爸爸”,隻簽了“兩位舞者”,後麵跟著四個吻。從此以後,兒子們再也沒收到過父母的消息。除了在電視上。這對夫妻越來越頻繁地上電視,盡管人到中年,他們依然展現著非凡卓越、充滿朝氣的交誼舞冠軍的風采。他們是世界級的舞者,技藝精湛,心無旁騖。也許是因為他們具有超凡的感染力,神采飛揚,並把國際巨星的榮耀和自己的國家緊緊地聯係在一起——但究竟是哪個國家,“邊界那邊”還是“海對岸”,總能被巧妙地回避掉——不久便最為成功地超越了暗藏殺機的政治分裂。這意味著他們也成了例外中的一員——加入了這裏的音樂家、這裏的藝術家、舞台和影視演員以及運動員的行列。那些在這個社區裏在眾目睽睽之下成功贏得全體支持的人,同時也會招來那個社區的反對和死亡威脅。而這對夫妻,作為極少數的幸運兒,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他們被一致賦予高度的讚美和權利。他們不隻在政治以及宗教信仰和反歧視的陣線上被賦予權利,在正常的舞蹈領域,人們也為他們鼓掌,因為他們給所有舞蹈愛好者的內心帶來歡樂和神往。那些對交誼舞有全方位了解的人給予他們極大的尊重和肯定,盡管他們自己的兒子對交誼舞絲毫不了解,也不想去了解。不過,準男友有一次還是在電視上把他倆指給我看了。那天晚上,他在轉換電視頻道,這對國際知名夫妻出現時,他漫不經心地指給我看。當時裏約熱內盧正在舉行萬眾狂熱的世界冠軍錦標賽,他倆要爭奪雙人賽冠軍。播音員站在國際交誼舞委員會的麵前大喊:“上帝啊!曆史性的時刻!哦,曆史性的時刻!”他提醒大家抓緊自己的帽子,因為接下來將有一場史無前例的華爾茲舞決賽表演。我想看比賽,我驚呼道:“不可能!她是你的……!那是你的……!她是你的……!她是……!那是……她是你媽!那是你媽!”我還叫道:“他是你爸!”盡管很明顯,那眼睛,那麵孔,那身體,動作,自信,感性,當然,還有那些舞衣,我是說這真的就是她,我非看不可!我絕對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情,但準男友說他不想看。於是我全神貫注地坐著,張著嘴巴,瞪大眼睛,咬著指甲,驚呼道:“他長得跟她很像。他是不是長得跟她很像?他的背部是不是跟她一樣?他父親像她嗎——我是說他——不,應該是他像他父親嗎?”而準男友隻是繼續修補他的車。
紅燈街所屬的區域,在我的居住地的馬路北端,在他的居住地的馬路南端。之所以叫作紅燈街,並不是因為那裏做著紅燈區的生意,而是因為不想結婚或者不想按傳統安定下來的年輕情侶都去那裏同居。他們不願意像大部分還沒到二十歲就當上父母的人那樣,十六歲結婚,十七歲生孩子,然後陷在電視機前的長沙發裏,一直到死。雖然他們自己也不太確定,但還是想試試別的方式。沒有結婚的情侶們於是就在那裏住下。甚至據說有兩個男人也住在那裏,我是指住在一起。後來又有兩個男人在那裏的另一幢房子住下——也是住在一起。女人們不住在一起,但眾所周知有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同居在23號。大部分都是未婚男性和未婚女性,雖然隻是一條街,但最近有新聞報道說它正在不斷擴張,有可能威脅到下一條街,而那條街原本就聞名遐邇,因為之前那裏住著混合信仰的情侶。與此同時,那裏(不僅限於紅燈街)的正常人,指結了婚的夫婦,正在陸續搬走。其中一些人對紅燈街並不抵觸,他們隻是不想傷害老一代親人的感情,比如他們的父母、祖父母、已經過世的祖先,還有過世多年的脆弱的列祖列宗。他們固執保守,容易被冒犯,尤其受不了那些媒體主流稱之為“墮落、頹廢、傷風敗俗、散布悲觀情緒、破壞社會規範以及違背法律與道德”的東西。還有一大疑問,新聞上說,這些婚前同居的情侶是否也讚成將各種信仰交融混合?那些因為擔心老一代親人的情感受到傷害而搬走的正常夫婦也開始在電視上露臉。“這麽做是為了我媽咪,”一位年輕的太太說,“因為居住在一條人們不為婚姻宣誓的街上沒有正直可言,我想我媽咪是不會高興的。”“我不想說三道四,”另一位說,“但不結婚就應該被說三道四,而且要狠狠地,還應該被譴責。這就是我們的目標嗎?**?獸欲?失貞?這就是我們所培養的嗎?”接著又談論了更多的墮落、頹廢、傷風敗俗、散布悲觀情緒、破壞社會規範以及違背法律與道德。“接下來,”另一對夫婦一邊往他們的小貨車上搬東西,一邊說,“會出現一條半的紅燈街,再接下來會有兩條紅燈街,最後整個社區都會變成紅燈街,到處都能碰見‘三人行’。”“這麽做是為了我媽咪。”另一位太太說,但她接著又說,“啊,我想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世界上是存在部落主義,也存在歧視偏見,但這些都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形成;而性方麵的事情卻是日新月異,這意味著你隻能被迫跟上時代的節奏。”她繼續說,主要包括“我們不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人不和人睡覺”“婚姻是國家的根基,僅次於領土問題”。她還特別提到:“要是我不搬走,那會要了我媽咪的命。”這就是電視上播出的內容。還有一些關注百姓之聲的電台訪談和紙媒,也報道了未來可能發生的眾多母親不計其數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