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你的同伴,媽,”我說,“跟你一起祈禱的同伴,曾經的虔誠女人。你認為她們自己有沒有可能說‘哦,我們必須,僅僅是必須,後退一步,讓她擁有他’,這裏的她是指核彈男孩的母親?你認為她們會不會為了她,同意放棄真送奶工,同意把他交出來,同意放棄她們與他在一起的可能性?媽,一旦你讓了路,在她們的情感綁架很輕易就能讓你放棄,那個可憐的女人接著就會被她們全速經過的第一輛馬車踩在腳下。她們還會重新組隊,再次設定情景和編織陰謀,把她們之中繼你之後第二個獲得真送奶工愛情的人革除掉。但首先要對付的是你,媽,”我說,“在這場追求真送奶工的競賽中,你跑在最前麵,這就是核彈男孩的母親這張牌為什麽會打在你身上,如此嫻熟,幾乎就要得手。”“胡說八道!”媽說,“我不可能是跑在最前麵的那個——”說到這裏,她突然停住了,這次她做了一個不以為然的手勢。“是你,媽,”我說,“他喜歡的人是你,為了你他才來喝茶,才總是多帶幾品脫牛奶,還有一些特別的奶製品,我確信這些東西他不會隨便給任何人。”她又做了幾個不相信的手勢,但已經沒有那麽強烈,更像是半信半疑,多了一點希望。毫無疑問,媽缺乏練習,亟須激勵。這意味著我必須對她仁慈,不,是必須講求效果,因為實際上我沒注意過真送奶工喜歡的究竟是媽,還是核彈男孩的媽,還是她們其他任何人。她們太老了,老得沒人會注意她們。我隻是不希望她剛開始就放棄。盡管目前真送奶工顯然渴望著私人的伴侶關係,但他當然還是有可能決定不和她們任何人發展成這種關係,也有可能身體一旦恢複,他就會回到那種泛泛的友好的人際關係裏。對媽而言,對曾經的虔誠女人而言,甚至對我而言,這種時候想象這種情景就太令人難過了。所以我們沒有這麽做。也就是說,我用謊言來激勵她,不過等到一切真相大白時,這謊言也可能從來都不是謊言。我說:“媽,你是最強有力的競爭者。他總是對我說,他喜歡你,讓我替他問候你。”“他有嗎?我有嗎?”“有的。”我回答,雖然他隻是曾經順便一說。但是話又說回來,我坐在他的送奶車上,跟他正正經經的那次談話裏,也就是他送我回家、為我處理那個貓腦袋的那次,真送奶工確實是百分百地關心過媽。所以,我實際上並沒有說謊,我也把這件事告訴了她,說了這百分百,用高調的數字激發她的自信心。“沒事的,媽,”我說,“隻要鼓足勇氣,堅持信仰,勇往直前,一點一點地介入,低調巧妙地得手。要記得那些女人當年在佩吉的事情上是如何表現的。她們在佩吉成為修女後突然爆發的欲望和貪婪。你說你對她們感到生氣,可她們又在這裏做著同樣的事情。這些狡猾的女人。”我補充說道,心裏想著她們如何欺騙媽,給她洗腦,利用她內心的掙紮。很久以來,自從她遭到她們的偷襲和側邊突襲時,我就已經看出來了。“多麽老謀深算,善於操縱,詭計多端,八麵玲瓏的女人——”“中間女兒!”媽哭喊道,“那些人都是你的長輩!別用那種形容詞來形容那些曾經的聖徒!”

但我還是說服了她,因為她已經開始建立自尊心。她的心上生出某種“她們竟敢利用我的良知”的想法,這鼓舞人心,但是我發現局麵變得很快,因為真送奶工中槍還引發了另一件事,也許是他中槍所引發的最關鍵的一件事,就是中槍似乎確實促使他走出了他長期以來“無法忘卻佩吉”的隱居生活。他遠離男女之間激動浪漫的愛情,駐紮在無條件的人類大愛裏,這種自我施加的流亡目前看來似乎已經走到了終點。在他還沒離開醫院、還沒擺脫槍擊所帶來的不愉快之前,盡管他身上嚴苛和禁欲的一麵用盡全力想重振嚴苛和禁欲主義,但他還是別扭地發現自己度過了一段美妙的時光。媽告訴我說,他告訴她,起先躺在醫院裏,他的心裏突然冒出了某種異樣的違背意誌的感覺,想讓別人對他好,而不是總由他來對別人好。這與十二年前完全相反,當時在他巨大的自我滿足的初期,雖然他也需要幫助,需要那次痛揍以及塗柏油粘羽毛的懲罰過後他能夠得到的並隨之得到的所有幫助,但是他當時的內心,和現在完全相反,對個人的愛情和浪漫沒有半點開啟。這一次,他經曆了他自己的革命,從所有那些群眾利益和自我犧牲的背後走了出來。他想成為男女愛情、性和傾慕的接受者。媽說他對於所有這些都完全敞開胸懷,她還說,他說就好像時機已到,就好像奇跡一般,各種各樣的好——有可能變成個人愛慕——源源不斷地傾注在他身上,女人們幾乎一下子開始出現。她們成群結隊地出現在醫院,他說,大部分是當地那些傳統的虔誠女人。接著議題女人也來了。還有一些男人——一些不怕被認為與某個不斷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人有牽連的鄰居——他們也出現在醫院裏。當然,還有媽,他最久的朋友。他們來了,他說,真是太好了。說到這裏,他牽起媽的手,握在手裏。媽告訴我說,他說這種新出現的對他的好,正與他新建立起來的平和的個性顯得十分相稱。他出院後,依然有人來探望他,這種對他的好依然顯得十分相稱。媽被真送奶工握著手,親密地說著話,她為此經曆著一種複雜的狂喜,但同時也感到生氣,因為她現在明白了,關於那些女人,我一直努力想讓她注意到的是什麽。

當時她除了抱怨衰老,還抱怨這些曾經的虔誠女人的無處不在。她不再教訓我關於結婚的事情——這本身也是一樁由真送奶工受傷所引起的令人愉快的次生事件——也不再說我跟危險的已婚者搞在一起。隻因為她沒時間。“她們永遠在那周圍,”她大叫道,“在他的家裏,鬼鬼祟祟,帶蕪菁給他,我看見她們送他胡蘿卜和歐防風、在家自製的湯、蛋糕、玫瑰水,她們的口袋裏還露著半截包裝精美、像禮物一樣包起來的土豆。詭計多端!難以置信!”“我知道,媽,”我說,“確實難以置信。”“還打扮得花枝招展,女兒,”她繼續說,“但是天知道她們已經不再年輕了——”說到這裏,承蒙沒錯但是的惠允,她想起來她自己也已經不再年輕了——我趕緊再次幹預。我強調說,由於她內在生命力的徹底變化,她正在盛放,放棄了老年人通常會有的那種想法:“生活已經結束,我已經沒什麽生活了,都過去了,剩下的隻能是過一天算一天了。”她過去總有這樣的想法,我始終沒注意到她總有這樣的想法,直到最近不再有這樣的想法。她躍向生活,冒出嫩芽,激發——“……競爭和較量。”沒錯但是總結說道。換作我,才不會這樣總結。“我老得都不會嫉妒了,”媽說,“不習慣了。所有那些我想我都已經沒了。你知道,女兒,我認為當年我跟上帝乞求讓佩吉擁有他,比跟上帝乞求讓我擁有他來得容易——我的意思是,我害怕其他人會出於嫉妒,對我進行集體抵製。我還認為嫉妒她們中得到他的那個人會比我自己得到他然後要去應付別人的嫉妒來得容易。”就跟曾曾奶奶威尼弗雷德的椅子一樣,我感覺我們現在肯定又進入了一個顯微鏡觀察下的高級討論,這次討論的是嫉妒——這個話題不但我從沒聽媽談起過,連我自己也沒談起過,我也不想承認它,以免帶來屬於我自己的沒錯但是以及他人之恐怖不隻在艱難的日子裏。

沒錯但是又冒了出來,打消了我所有想要激勵我母親的企圖。我為了鼓勵她的每一個讚美,沒錯但是都會給予否定,將其擊倒。沒錯但是沒有表示沒錯但是的時候,媽會照著鏡子歎氣。不管怎樣,她看起來就像盞電燈。這一分鍾亮了,然後滅了,接著又亮了,然後又滅了,她一會兒往下沉入死亡,一會兒又往上提起精神。這時她突然又生出了某種想法,我看見她皺眉、消沉、苦惱。

“對於有些人來說,”她說,“去世界各地閑逛,在舞廳裏跳舞,打扮得光彩照人,沒心沒肺地講話,這些都很正常。你知道那個女人嗎?在電視上贏了那些交誼舞比賽,與我幾乎同歲,女兒,你知道她嗎?沒錯,就是她!但其實我們都可以看起來像她那樣。哦,看起來像她那樣並不難——站在世界巔峰,打扮成洋娃娃,迷人的微笑,閃亮的衣服,身體動起來——甚至在他們步入舞池之前——就已經像是最新出爐的冠軍。我們都能變成那樣,女兒,如果我們做了她所做的,因為你知道她做了什麽嗎?她把她六個剛出生的孩子拋棄在長沙發上。他們用盡全力,靠著隨手撒在他們之間的僅有的一些嬰兒餅幹活了下來——這樣她才能到處取悅於人,擁有這世界上最具熱情、最多姿多彩的職業生涯。那是怎樣的行為?哪種母親會那樣做?就算是在成為最優秀、最最優秀者的榮耀之下,就算是在一個曆史上長期存在仇恨與暴力的地方成為促進和平與合作的無私靈魂之一。跳舞、榮譽、知名度、威望、信譽、名聲和外表並不是一切。你不會見到我拋棄我的職責,離開我的孩子。”這又將她帶回到日常生活和例行家務裏。

她開始歎氣。燈滅了,她越發消沉。接著又回到了“不敢相信我在嚐試做這種事情,年紀太大了,不該做這種事情了。不能穿你的衣服,那是小姑娘的衣服,不是成熟女士的衣服”。她猛地跌坐在床沿上,因為她做不到,因為她嫉妒準男友的媽能夠如此完美地做到。就在這時,我清晰地認識到我是不會成功的。我無法替她堅持住。我心裏沒有什麽可以用來幫助她。我不是能激勵她的那個人,因為她不把我當回事,不在乎我的觀點,她更關心的是“沒錯但是”的觀點。再說,我有我自己的憂慮。那時送奶工依然在跟蹤我。他不隻是沒死,還在他捕獵的序幕中變本加厲地施壓和逼近。但是對於媽這種情況,我需要增援,那意味著,隻能意味著,必須把大姐叫來。她知道該怎麽辦,我心想,該怎麽建議,如何讓媽擺脫她的失敗主義和負麵情緒。大姐也不會允許“沒錯但是”的任何打斷。必須把大姐叫來,把大姐叫來,這成了我最強烈的念頭。

媽托著腦袋坐在床沿上,和“沒錯但是”在一起,由於情緒低落,她又想通過把真送奶工拱手讓給核彈男孩的母親,做一個無私的人,做一件正確的事。小妹妹們正在英勇地勸說他倆別這樣,於是我走下樓,拿起電話。我和大姐之間依然劍拔弩張,所以我小心翼翼地打電話給她。我們已經到了決裂的邊緣,而且毫無疑問,我們都充分意識到了這一點。我們還意識到,除非我背叛送奶工,放棄和終止我與送奶工之間道德敗壞的、紅燈街類型的戀愛關係,除非她不再錯誤地指控我和送奶工有私情,否則這種劍拔弩張很快就會爆發,可能會變成我們之間的肢體暴力,也可能更糟,在不可原諒的惡語相向中發展為語言暴力。因此,電話接通後我必須有個開場白。我必須在她又一次發起攻擊之前就立即讓她明白,我打這個電話不是為我自己,不是為了她,不是為了送奶工,不是為她可怕的丈夫。是媽遇到了麻煩。她需要幫助,來自大姐的幫助。現在就需要,我會說。如果姐姐確實提起了送奶工,因為這似乎是她對我首當其衝的固有衝動,如果我憤怒地回應她,我會這麽做的,因為那也是我對她首當其衝的固有衝動,那麽不是我就是她就極有可能掛掉電話。我不喜歡做這種事情。我知道我討厭做這種事情。但此時此刻我感覺到自己必須冒這個險。於是我拿起聽筒,和平常一樣確認了一下有沒有竊聽器,和平常一樣不知道如何識別我正在確認的東西。接著我撥了她的電話。接通提示音傳來時,我想到她丈夫可能會接電話,開始考慮要不要掛掉,不過他沒有接電話。是大姐接的電話,這時我才想起來他不可能來接電話。大姐夫最近受到準軍事組織的一頓痛打,正在臥床休養。

為了防止立刻進入爭吵,我趕緊發表我計劃好的開場白。“是我,大姐。是關於媽。”我隨即開始解釋,“……所以她需要幫助……是的,她的朋友,不愛任何人的男人……啊對沒錯……啊對不是……實際上,姐姐,她不希望他們隻是朋友……她認為她不能擁有他,因為曾經的虔誠女人們播下了愧疚的種子,她們說——什麽?……沒錯……呃呃……啊,對的。我就是這麽告訴她的,但是……啊對沒錯,那個我也說了,但她不聽我的……那個我知道,姐姐,但別忘了,她已經沒有勇氣了,這不像她以前經曆過的。爸之後她再也沒有過這種事情。”我在這裏完全沒有提起錯誤伴侶的問題,因為這也是大姐自己的痛處。“所以可能已經過了很多很多年,”我急急忙忙地說,“……什麽?哦,我沒想到那個,不過反正也沒用,因為我不能讓她明白……那就是我一直試圖告訴她的,可她總說‘沒錯但是’‘沒錯但是’,她開始沮喪,為她的衣服、她的身體、一把她坐不下的椅子……對的,椅子。沒錯,椅子!我說的是‘椅子’!……我沒有大喊大叫!沒有,姐姐,我沒有誇張。你聽。你聽得見她的抱怨和歎息嗎?”說到這裏,我把聽筒朝著樓上,從我的房間裏清晰地傳來媽正在極度展現她的精神痛苦的聲音。同時傳來的還有小妹妹們英勇地嚐試安慰她的聲音,她們告訴媽,她看上去完全就是她該有的樣子,但考慮到媽的精神狀態,現在也許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小妹妹們停下安慰,衝下樓站在我這邊聽電話打得怎樣了,接著又回到樓上,再次嚐試著安慰媽,目睹她又生出新的自卑感。“聽見沒?”我說著把聽筒放回耳邊,“所以,姐姐,你到底來不來?她需要幫助。她需要你。你是唯一能徹底改變現狀、能讓她明白、跟她說話、幫助她、挽救她的自信和裝扮的人。我辦不到,不是我,你能辦到。所以你到底來不來?能來,還是不能來?現在?”

我就對她說了這些,我還故意稱他為“不愛任何人的男人”,而不是“真送奶工”。此刻隻要提到“送奶工”——任何送奶工——都絕對會引起恐慌。姐姐緊接著說她會在“十五分鍾加十分鍾”內到達,這是指二十五分鍾,能理解她為什麽會這麽說,十分鍾區域如此荒涼恐怖,沒有人願意把它和自己的正常時間混為一談。“我會告訴她的,”我說,接著我又說,“謝謝姐姐。”然後我們說“再見”。要不是我們之間關於送奶工的劍拔弩張依然存在,這“再見”通常會是無窮無盡,令人精疲力竭。但現在沒有那樣。事實上,我們說了幾聲再見,不止一聲,也不是沒說,這是某種信號,標誌著姐妹情誼有了試探性的修複。就這樣,電話打完了,沒有大吵一通,沒有扇巴掌,沒有說任何會讓我們倆都後悔但又無法撤回的話,她要來了。感謝上帝,十五分鍾加十分鍾之後,她會來到這裏,讓媽清醒過來。我放下聽筒,不太在意政府竊聽者剛才有沒有在聽。我還寬慰地歎了口氣,然後硬著頭皮,再次上樓去麵對媽。

十五分鍾加十分鍾後,姐姐確實如約而至。她根據人物和場合,帶來一些合適的衣服和配飾;還有她三個幼小的孩子,兩個雙胞胎兒子和一個女兒。她把她的丈夫留在家裏,讓他獨自照料非公判決所帶來的傷口。她當即挑起大梁,我知道她會這麽做,她應該這麽做,因為她和媽更合得來,她們總是有類似的想法,相處融洽,比起我她更像是媽的靈魂增能劑。而且她從不出錯,總能很準確地知道需要的是什麽。她說服我、小妹妹們和她自己的小寶寶們幫忙打雜,她自己則安慰媽,讓她平靜下來。“沒錯但是”被驅逐了,實際上是自行離開的,沒有絲毫與姐姐掐架的企圖。我們其他人也都參與進來,跑來跑去地幹些簡單活兒,我們很高興為媽幹這些活兒。與此同時,媽也振奮了起來。她開始放寬心,而且非常非常信賴我們。大姐也振奮了起來,不再那麽憂傷,不再那麽悲痛。媽高興,大姐高興,小妹妹們高興,小寶寶們高興,我也高興,於是過了一會兒,我說他們繼續高興,我下樓把茶壺煮上。

自從藥丸女孩給我下毒、她被謀殺以及媽愛著真送奶工並且為他心神不寧的問題爆發以來,已經整整過去了兩周;自從廚子和前準男友安排他們的南美冒險計劃、送奶工死掉以及某某·某某之子開始養傷並感到懊悔以來,已經過去兩天。我又開始過上了正常的生活。我在廚房裏,為女孩們做晚餐。之後,她們會出門扮演國際夫妻,而我會穿上運動服,中毒康複後第一次去馬路另一頭的三姐夫家。小妹妹們說如果我能動作快點就好了,因為她們都急著想出去,都已經準備好去扮演國際夫妻了,就差吃飯了,她們和平常一樣想吃弗賴本托斯肉罐頭。“配薯條。”她們補充說。“或者巴黎小圓蛋糕。”她們補充說。“也要配薯條。”她們補充說。或者“香蕉配薯條”,或者“水煮蛋配薯條”,或者“外賣餡餅配薯條”,她們繼續說,說了所有東西配薯條,盡管我已經解釋了她們不能吃薯條,原因之一是我不會做,而且我確信——雖然沒有得到證實——如果我嚐試做薯條,會把整幢房子都燒掉,所以我永遠不會嚐試。另一個原因是我沒臉再去薯條店,盡管送奶工已經死了——也許就因為他死了,我更沒臉去了。那些先前向我屈服的店主——雖然我並沒有要他們屈服——現在很可能會公開表露他們對我的積怨,遲早會把自己的錢連本帶利地要回去,這隻是個時間問題。所以,我和送奶工的事情,還沒結束。但話說回來,我也始終知道它不會結束。每次發生這種事情,你都不得不將它和每一天、每個人、每一次報複行動聯係在一起。除了薯條,我說小妹妹們可以吃任何她們想吃的東西,比如弗賴本托斯罐頭、奧帕爾水果糖、什錦甘草糖、冰激淩,以及可食用的小袋子裝著的作為教會聖餐的飛碟糖,碰到舌頭會發出嗞嗞的裂開的聲音,我知道她們喜歡,另外還有煮甜菜根。“隨便什麽,”我說,“隻是不配薯條。”她們一半開心,一半失望,但最後還是接受了那些我在中毒後的康複期間所幻想過的各種各樣嬰兒喜歡吃的東西。於是我為她們準備了茶水,基本上也就從食品櫃裏拿出來這麽一點工夫,但她們還是一直在叫:“中間姐姐!求你快點。你能不能快點?茶隻要一點就好了,隻求你能不能再快點?”

我給她們茶,她們喝掉,接著就衝出門去扮演國際夫妻。我上樓為跑步換衣服,路過窗戶望出去,看見國際夫妻真的流行起來了。滿地都是小女孩。似乎整個地區的小女孩都出來了,跳舞,扭擺,一眼看上去她們大部分人就好像在模仿枝形吊燈,還有像金色的織錦緞和有浮雕圖案的牆紙一般的柔軟感。我走出門時,每條街上都有她們在跑動:紮著緞帶,披著絲綢,披著天鵝絨,踩著高跟鞋,穿著紮人的小外套,成雙成對,或者獨自一人但假裝成雙成對,跳著華爾茲,不時地撞在一起。與此同時,不關心小女孩的小男孩們也暫時停止了對來自“那邊”的軍隊的攻擊——這大概要歸功於來自“那邊”的軍隊眼下正缺席——正輪流在他們最新排演的表現政治殉道者的戲劇中扮演好人:反政府派英雄送奶工,被跟蹤,被突襲,然後被一個由恐怖主義政府製造的謀殺衛隊以他們一貫的懦弱方式開槍打倒。

“操!操!”

我知道他知道我在那裏,知道那是我,但他依然背對著我,在他的花園裏,穿著運動服,一邊做熱身運動,一邊像往常一樣喃喃自語。他沒有看我,我到他家後俯身打開小房子前的小柵欄門時,他也沒有跟我打招呼。我猜那時候他還在生悶氣,我是指為了前陣子跟媽講我沒來跑步的那個電話。由於那個電話,也由於他對我之前的抱怨產生了懷疑——我曾經說我的雙腿無力,身體不協調,失去平衡,開始跌跌撞撞,開始摔倒——我想我最好默默地在他身邊開始拉伸,而不是再試圖做任何解釋。當時我就這麽做了。過了一會兒,他說:“還以為你放棄跑步了。”他依然沒看我。“沒有,”我說,“我隻是中毒了。”“好吧,一天又一天地過去,”他說,“我以為你不會來跑步了。”“有人企圖謀殺我,姐夫。”“他們都這麽說,妹妹。”——說到這裏,姐夫的聲音變得緊張不安,好像受到了傷害——“如果你說‘不,不能是十二英裏,要三十英裏’,那沒關係,因為那是反抗。但你說——或者讓你母親說——‘不,不跑步了,再也不跑步。’那就是破壞規則了,就是了。”

他依然沒有看我,繼續練他的髖屈肌。我知道我必須挽救局麵,認可他的委屈,安撫他受傷的心靈。最好的做法是讓他刺激我,導致我恫嚇他——起碼這就是當下他正在嚐試的。接下來我必須說:“沒錯,是這樣的。我已經受夠了。我們今天跑二十英裏。”但是以我的恢複情況、我的耐力,我相當懷疑自己能否完成二十英裏。我連十英裏,甚至五英裏都無法確定,雖然我的雙腿回來了,但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有沒有為跑步作好準備。我想我可以隨口說個距離,隻是投機性的,我們不會跑的,然而——“我們今天跑十二英裏。”他宣布,趕在我逮到機會前先亮出了他的報價。“我們不跑十二英裏,”我說,“也不跑十一。”詭計得逞,因為接下去他聽起來——對他而言就像按下了按鈕——既平靜又震驚。“不可能不跑十一。”他哭喊道。“可能的,”我說,“不跑十一,也不跑九或八。”“那好吧,”他說,“我們跑九。”“不,”我說,“不跑九。也不跑七或六,也許可以是五——我們跑六英裏。”“六英裏太少了!”他哭喊道,“六英裏!六英裏,就不能比六英裏再多一點?六的兩倍怎麽樣,妹妹?或者六英裏再加三英裏,或者……”當然,我原本可以回答:“聽著,姐夫。你想跑可以多跑點。說實話,我們為什麽不按我們自己想跑的跑呢?”因為我無所謂我們要不要一起跑,現在無所謂了,因為送奶工已經死了。我沒有公開承認這一點,我是指對我自己,我怕萬一這讓我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已經變成了那個冷心腸的叛徒。但事實上,在送奶工之後,在他所說的“我是男人而你是女人”、他所說的“你不需要那樣跑步”,加上他心底所想的“我打算限製你、孤立你,這樣很快你就什麽都做不了了”之後;在兩個月前開始跌跌撞撞,雙腿奇怪地不再正常運作,接著又很快恢複完美運作之後,我又感覺到了我獨自跑步所享有的安全感。但是現在,或者說至少在姐夫又一輪的極度成癮導致他發瘋之前,我決定繼續和他一起跑步。“隻跑六英裏。”我宣布,最後姐夫對此妥協說:“好吧。”他還說他對六英裏存有異議。他認為自己可以通過跳繩,或額外的深蹲和馬步,以及稍後去拳擊俱樂部,來彌補這落差。“這讓我很不開心。”他說,但他看上去並沒有很不開心。他看上去挺開心的,我想這意味著我們又做回了朋友。這時,他的妻子,也就是我的三姐,出現了,和她的那群朋友一起,她們每個人都喝了酒。除了買來的東西,大量從精品店和購物中心買來的東西之外,她們還抱著一大堆酒瓶,都是她們花了一整天從鎮上一間又一間的零售酒吧裏掃**而來的。

姐夫成了他們的第一個目標。

“聽說你經常把女人打趴在地上,在水庫——”姐姐的這個特殊的朋友沒能把她的觀察說完,因為姐夫一聽到頭幾個詞,就停止了拉伸。“什麽?!”他氣急敗壞地說,“誰這樣到處講我?”“住嘴。”三姐對她的朋友們說。“沒事的,小乖乖,”她轉向他,“別理她們,對於你華麗的敏感而言,她們隻是黑暗陰冷的雜草。”雖然很難一本正經地板著臉把三姐夫稱作神經敏感的超凡脫俗之人——正如眼前她的朋友們爆發出一陣笑聲——但我確實能夠理解姐姐說的是什麽意思。要舉出我們在場的所有人裏哪個最膽小謹慎、最容易受驚,我會說,姐姐會說,甚至她的朋友們,盡管他們在笑,也會說:“哦,要說到這一點嘛,我們認為是他。”

“嘿!”三姐說,她突然朝著她丈夫跳過去。這讓我注意到,正如媽所說,三姐站著的時候——在她沒有摔在樹籬上的時候——是多麽輕巧優雅。“你是說那不是真的?”姐夫叫道。他沒有剛才那麽震驚了,但依然被指控搞得踉踉蹌蹌。“當然不是真的,你怎麽可能揍一個——”“我不是指這個,”三姐夫說,“我指的是有人在到處講我,這不是真的吧?”“沒有人到處講你。”說到這裏,三姐身體往上伸展,戲劇性地在她丈夫嘴上響亮地親了一口。“別這樣,走開。”他說著把她推到一邊,“我沒心情吻你。”接著他又轉向其他人,她們剛才用一個不該被當作玩笑的話題激怒了他、嚇唬了他,這是他所無法容忍的,尤其是涉及性別問題,他最不希望出現對這種原則性問題的嘲笑。“別再有這種指控和誹謗了,”他說,“這不好笑,到處講別人,毀掉好人的好名聲。你們已經不是孩子了,做點符合年齡的事情吧。”

這絲毫影響不到她們。接著,她們又開始把目標轉移到我身上。

“哎哎,瞧瞧她呀!”一個人叫了起來,雖然她們其他人早就已經瞧著了。“真巧啊!”另一個人叫了起來,又回過來指著三姐夫。“你倆過會兒是要去參加一年一度的鼻青眼腫大會嗎?”就在這時,三姐夫轉過來,看見了我眼睛上的瘀青,而我也看見了他的。

三姐夫的眼睛上不常有瘀青,但比起我來,還是常有的,算不上稀罕的東西。那天早上,我在鏡子裏看見了自己的瘀青,心緒難平,隻好想想某某·某某之子為此也沒少受懲罰。他的眼睛周圍肯定有超過二十個瘀青,而且那些瘀青,我告訴我自己——承蒙那些女人,接著是她們的男人,接著是反政府派的惠允——比起我臉上的這個,毫無疑問,顏色都要深得多。“這對他是個教訓。”我安慰鏡子裏的我,接著考慮要不要去上班。最後我還是去了,在眼睛上塗了幾噸彩妝之後;但是——出門後才遇到沒幾個人,我立刻就明白了——掩飾效果並沒有我起初設想的那樣好。

“所以那是真的,”三姐夫說,“我聽到了傳言,但因為是你的大姐夫說的,所以我沒當回事。但那個狗屎樣的·狗屎兒子·某某之子確實對你做了那種事情?”我聳聳肩,意思是沒錯,但都已經過去了,而且不管怎麽說,他也沒能逃脫懲罰。我就說了個“啊”,根據不同的情境,它可以代表各種含義。在此時的情境裏,它意味著,別管了,姐夫。已經解決了。再說了,我心想,相比所有發生過的事情——尤其是如果送奶工沒有被殺害,而是讓我按照他在捕獵的序幕裏所要求的那樣在前一天晚上去見他,相比到時候可能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某某·某某之子用槍砸我幾乎算不上什麽。“這不重要。”我說。“對我來說很重要,妹妹。”姐夫說,“原則呢?你是女人,他是男人。你是女性,他是男性。你是我妹妹,我才不在乎他家被殺了多少人呢,他就是個渾蛋,就算他們沒有都被殺,他也會是個渾蛋。”他們沒有都被殺。隻有四個是被殺的。另外兩個,一個是自殺,還有一個是意外。

姐夫現在真怒了,我被他的這種憤怒感動了。某某·某某之子那時候說錯了。這裏的人們確實是在乎的。但是姐夫還存在別的問題,與他在女人身上表現出來的奇怪的、被集體診斷為精神異常有關的問題。由於他將女性當作偶像來崇拜,他信仰女性神聖不可侵犯、是更高等的生物、是生命中的未解之謎等等,除了他所謂的強奸,他無法理解對她們實施的其他虐待。在姐夫看來,強奸沒有分類。不是搪塞敷衍、修辭上的噱頭和詭辯,也不是四分之一的某物、一半的某物、四分之三的某物。不是用來公開表現的。強奸就是強奸。它可以是眼睛周圍的瘀青。是抵住胸口的槍。是男性有意地或故意不小心地朝著女性使出的手、拳頭、武器和腳。“永遠別對女人抬一根手指”——如果存在這種說法——三姐夫的T恤上肯定會寫上這句話,讓所有人尷尬。根據他的規則手冊——也是我的,至少在社區和送奶工對我進行獵捕之前——身體和語言是僅有的方麵。也就是說,如果事情不涉及侵犯,不涉及肢體——跟蹤卻不觸碰,圍堵,占有,沒有身體壓著身體、骨頭頂著骨頭地控製一個人——那就什麽也沒有發生。所以結果變成了,人們聽說送奶工在追求我,但其中隻有三姐夫——毫無疑問——認為這種事情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看不見精神上的摧殘,似乎是他的一個缺陷。至於眼睛周圍的瘀青,他確實看見了。“我們為什麽就不能別去管它呢,姐夫?”我說,“他已經——坦白地說——被成百上千上萬的人,折磨得筋疲力盡。”我補充說道,向來有一種共時性,一種天注定的感覺,一種得心應手,某種容易被描述成純粹的魔法時刻的宇宙間的因果報應。“所以不需要采取進一步的行動。”我盡全力強調這一點,這是因為我對眼睛感到厭煩,對某某之子感到厭煩,對規則和當地的規定感到厭煩。至於原則,有時候你不得不說“去他媽的原則”,比如說此時此刻,我已經耗盡了精力。“所以你不必做什麽。”我說,我還說如果他執意糾纏過去,還把我也帶回去,那就會延誤我們的下一件事情——我們跑步就是這下一件事情。“但還是謝謝你,姐夫,”我說,“別以為我不感激你,因為我是感激你的。”姐夫停頓了一會兒後,說他還是要把他揍一頓。“沒必要。”我說。“還是有的。”他說。“啊。”我說。“沒什麽好啊的。”他說。“啊可以。”我說。“啊可以什麽?”他說。“啊可以,如果你想那麽做。”“啊可以,我當然想那麽做。”“啊,那好吧。”“啊。”他說。“啊。”我說。“啊。”他說。“啊。”我說。“啊。”

所以,就這麽解決了。我們又開始拉伸。其他人起初被我們小小的爭論逗樂了,後來又厭倦了我們小小的爭論。他們推了推我們,讓我們無法繼續拉伸。姐姐走過來,最後說了一句:“哦,中間妹妹,你的生活真是精彩刺激。”我不但沒有回擊這句話,還覺得好笑。接著他們就走開了,擠進三姐和三姐夫那幢小得滑稽的房子裏。從客廳窗戶裏,很快傳來了他們揉皺包裝袋、為買來的東西發出驚歎、迫不及待地喝酒,以及杯子、煙灰缸和貓王的聲音。此時,我倆繼續拉伸,三姐夫問:“行嗎?你行嗎?”我說:“行啊,少來這套,我們要開始啦。”我們翻過小樹籬,因為懶得穿過小柵欄門往外跑。我吸入薄暮的光芒,意識到它正在柔化,其他人也許會稱之為有點柔化。來到人行道上、朝著水庫公園的方向跑去時,我呼出這光芒,有那麽一會兒,就那麽一會兒,我幾乎接近笑了。

[1] 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時,聖母馬利亞站在十字架下目睹他的受苦受難。

[2] 可能是指美國男演員魯道夫·瓦倫蒂諾(1895—1926),他是默片時代最為風靡的銀幕情人。

[3] 指高血壓引起的視網膜疾病。

[4] 這句話的字麵意思是“如果你看見凱”,但它的發音十分接近FUCK的拚讀,FUCK是一個很常用的髒詞,類似於漢語裏的“操”。

[5] 由英國作家約翰·溫德漢姆(1903—1969)寫於1951年的同名末日幻想小說,講述了一種外星植物在地球上落戶並很快蔓延,給人類帶來了滅頂之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