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卡爾在街角看見……

卡爾在街角看見一張海報,上麵寫著:“克萊頓的賽馬場從今晨六點到午夜將替俄克拉何馬大劇場招募工作人員!俄克拉何馬大劇場在呼喚你們!隻有今天,僅此一次!如果現在錯過了這個機會,就將永遠錯過!為自己前途著想的人就是我們的一員!我們歡迎每一個人!想成為藝術家的人請到這兒來!我們的劇場用得上各種人才,人人各得其所!決定要加入我們的人,我們在此向他道賀!但是動作要快,才能趕在午夜前入場!午夜十二點就全部關閉不再開放!誰要是不相信我們就會後悔莫及!快到克萊頓來吧!”

海報前雖然站了很多人,但這張海報似乎並未得到多少喝彩。海報這麽多,誰還相信海報。而這張海報比起一般的海報更加令人難以置信。它犯了個重大錯誤,上麵對於薪資酬勞一字未提。假如薪資酬勞稍微值得一提,海報上肯定會提,它不會把最吸引人的一點給遺漏了。沒有人想成為藝術家,但人人都想拿到工作的酬勞。

但海報上卻有一點大大吸引了卡爾。上麵說:“我們歡迎每一個人。”每個人,所以也包括卡爾。別人會忘了在這之前他所做的一切,沒有人會因為他的過去而指責他。他可以去應征一份不丟臉的工作,一份可以公開招募的工作!而且海報上也公開承諾將會雇用他。他沒有更高的要求,隻想終於可以展開正當的職業生涯,而這也許就是起點。就算海報上所有的吹噓都是謊話,就算俄克拉何馬大劇場隻是個小小的巡回馬戲團,它想要招募人員,這就夠了。卡爾沒有把海報再讀一次,但卻把“我們歡迎每一個人”那句話又找了出來。

起初他想走路去克萊頓,但那得要長途跋涉三小時,說不定等他趕到時剛好得知所有的職位都已招滿。當然,照那張海報的說法,要招募的人員在名額上沒有限製,可是所有這類招募廣告都是這樣寫的。卡爾明白,他若是不想放棄這個職位,就得搭車前往。他數了數他的錢,假如不搭這趟車,這些錢還夠他過八天,他把那幾枚硬幣在掌心轉來轉去。一位先生觀察著他,拍拍他的肩膀說:“祝你搭車前往克萊頓一路順風。”卡爾默默地點點頭,繼續數錢。但他隨即做出決定,拿出搭車所需的錢,跑去搭地鐵。

他在克萊頓一下車,就立刻聽見許多喇叭製造出的噪聲。那是片嘈雜的噪聲,那些喇叭沒有把音準調成一致,各吹各的,不顧旁人。但卡爾並不嫌吵,在他看來,這反而證明了俄克拉何馬劇場是個大企業。可是當他走出車站,望見眼前那整片場地,他看出這一切遠比他想象的還要更大,而他不明白一家企業竟然會單是為了招攬員工而做如此大的花費。賽馬場的入口前搭起了一個長而矮的舞台,幾百名女子裝扮成天使,身裹白布,背上插著大翅膀,吹奏著金光閃閃的長喇叭。但她們並非直接站在舞台上,而是每個人各自站在一個基座上,不過別人看不見那基座,因為天使服裝飄逸的長袍蓋住了整個基座。因為那些基座很高,最高的大概兩公尺,這些女子的身形顯得十分巨大,隻是她們小小的頭部與她們給人的高大印象有點兒不相稱,她們披散的頭發垂在那雙大翅膀中間和兩側也顯得太短,幾乎可笑。為了避免單調,所使用的基座高矮不一,有些女子顯得相當矮,隻比真人高一點,但是在她們旁邊就有其他女子高高聳立,稍微有陣輕風吹來就令人擔心起她們的安危。此時這些女子全都在吹奏。

聽眾不多。十來個小夥子在舞台前麵走來走去,在那些巨大的身形前顯得矮小。他們抬頭望向那些女子,對她們指指點點,但看來並不打算走進去接受招募。放眼看去隻有一名男子年紀較長,他站得稍微遠一點兒,帶著妻子和一個坐在嬰兒車裏的小孩。他妻子用一隻手握住嬰兒車,另一隻手則撐在丈夫肩頭。他們雖然欣賞這場表演,卻看得出他們感到失望。他們大概也期望能找到一個工作機會,而這番喇叭吹奏卻把他們弄糊塗了。

卡爾的處境相同。他走到那男子附近,聽了一會兒喇叭演奏,然後說:“這裏不是俄克拉何馬劇場的招募站嗎?”“我也這麽以為,”那男子說,“可是我們在這裏已經等了一個鍾頭,聽見的就隻是這些喇叭聲。沒看見一張海報,也沒看見有人宣布什麽,連一個能夠提供信息的人也沒有。”卡爾說:“也許他們在等人群聚集得更多一點兒。這裏的人真的還很少。”“有可能。”那人說,他們便又沉默下來。在嘈雜的喇叭聲中也很難聽懂什麽。可是接著那人的妻子在丈夫耳邊說了些什麽,他點點頭,她隨即向卡爾喊道:“能不能麻煩您到賽馬場那邊去問問看招募在哪裏進行?”“好,”卡爾說,“可是我必須要越過這座舞台,必須從那些天使之間穿過去。”“這有那麽難嗎?”婦人問。她覺得這條路對卡爾來說很容易,但她卻不想派她丈夫去。“好吧,”卡爾說,“我這就去。”“您很樂於助人。”婦人說,夫婦倆都跟卡爾握了手。那些小夥子跑過來,想從近處看看卡爾怎麽爬上舞台。那些女子似乎吹奏得更大聲了,來歡迎這第一批求職者。當卡爾從她們的基座旁邊走過去,那些女子甚至把喇叭從嘴裏拿開,朝側麵彎下身子,目送著他走過去。卡爾在舞台另一端看見一名男子煩躁地走來走去,顯然就隻等著向眾人提供他們想要的所有信息。卡爾正打算朝他走過去,這時他聽見上方有人喊他的名字:“卡爾!”一個天使喊道。卡爾抬起頭來看,驚喜地笑了,那是芳妮。“芳妮。”他喊,舉起手來向她致意。“上來吧,”芳妮喊道,“你總不會就這樣從我身邊走過吧。”她把長袍下擺拉開,露出基座和一道通往上麵的狹窄階梯。“我可以上去嗎?”卡爾問。“誰會禁止我們握手呢。”芳妮喊道,氣呼呼地四處張望,看是否已經有人前來禁止。卡爾則已經爬上了階梯。“慢一點兒,”芳妮喊,“否則這個基座會倒,我們兩個都會摔下去。”但是什麽也沒發生,卡爾平安地爬上最後一級。“看哪,”在他們互相問候過之後芳妮說,“看看我得到了什麽樣的工作。”“這工作很棒。”卡爾說,看看四周。所有在附近的女子都已經注意到了卡爾,咯咯地笑著。“你幾乎是最高的。”卡爾說,伸出手去量其他女子的高度。“你一從車站走出來,我就看到你了,”芳妮說,“隻可惜我站在最後一排,別人看不見我,而我也不能大喊。雖然我吹奏得特別大聲,但是你沒有認出我來。”“你們全都吹得很糟,”卡爾說,“讓我來吹吹看。”“沒問題,”芳妮說,把喇叭遞給他,“可是你別破壞了合奏,否則我會被解雇。”卡爾開始吹,他原本以為這是支粗製濫造的喇叭,隻用來製造噪聲,但這會兒他發現這件樂器幾乎能做任何細膩的演奏。如果所有的樂器都具備相同的性能,那麽它們就大大被糟蹋了。卡爾不受其他人發出的噪聲的幹擾,中氣十足地吹出一首他曾在一家酒館聽過的曲子。他很高興自己遇見了一位老朋友,在這裏受到得以吹奏喇叭的特殊待遇,而且說不定很快就能得到一個好職位。多名女子停止了吹奏,豎耳傾聽。當他忽然停止吹奏,隻剩下不到一半的喇叭還在吹響,漸漸地,整片噪聲才又回複。“你是個藝術家,”芳妮說,當卡爾把喇叭遞還給她,“你去應征喇叭手吧。”“難道他們也招募男性喇叭手嗎?”卡爾問。“是啊,”芳妮說,“我們吹奏兩小時,然後就由打扮成魔鬼的男子接替。一半吹喇叭,另一半打鼓。場麵好看極了,基本上這整套裝備都很昂貴。我們的服裝不也很美嗎?還有這對翅膀?”她向下打量著自己。“你認為,”卡爾問道,“我也能得到一個職位嗎?”“一定可以,”芳妮說,“這可是全世界最大的劇場。多巧呀,我們又相聚了。當然,這要看你得到什麽樣的職位。因為就算我們都在這裏工作,也有可能根本見不到麵。”“這整個劇場真的這麽大嗎?”卡爾問。“這是全世界最大的劇場。”芳妮又說了一次,“當然,我還沒親眼見過,但我有些女同事已經去過俄克拉何馬,她們說那裏幾乎大得無邊無際。”“可是來應征的人很少。”卡爾說,指著下麵那幾個小夥子和那個小家庭。“這倒是真的,”芳妮說,“但你要考慮到,我們在各個城市裏進行招募,我們的招募大隊一直在旅行,而且像這樣的招募大隊還有好幾個。”“難道這個劇場還沒開張嗎?”卡爾問。“哦,”芳妮說,“這是座老劇場了,但是一直在擴建。”“我有些納悶,”卡爾說,“居然沒有更多人搶著要來。”“是啊,”芳妮說,“是很奇怪。”“也許,”卡爾說,“大費周章地弄這些天使和魔鬼沒有吸引人來,反而把人嚇跑了。”“你還真想得出來,”芳妮說,“不過是有這個可能。你去告訴我們的隊長吧,說不定你還幫了他一個忙。”“他在哪裏?”卡爾問。“在賽馬場上,”芳妮說,“在裁判席上。”“這也令我納悶,”卡爾說,“為什麽會在賽馬場上進行招募?”“哦,”芳妮說,“我們在各地都替最大的人潮做好最大的準備。而賽馬場上地方夠大。在所有平常下注的投注間都設置了招募處,據說共有兩百個。”“可是,”卡爾喊道,“難道俄克拉何馬劇場有這麽高的收入來維持這樣的招募大隊嗎?”“這哪裏關我們的事,”芳妮說,“不過,卡爾,現在就去吧,免得錯過了機會,我也該吹奏了。你無論如何要設法在這支招募大隊裏得到一個職位,然後馬上來告訴我。要記得,我會焦急地等待這個消息。”她握握他的手,提醒他下階梯時要小心,把喇叭又舉到唇邊,但是直到看見卡爾平安走下地麵,她才開始吹奏。卡爾把她的長袍下擺恢複原狀,再蓋住那座階梯,芳妮向他點頭致謝,然後卡爾就走了,一邊再三思索剛才聽到的話,一邊朝那名男子走去,那人剛才已經看見卡爾在上麵跟芳妮在一起,走近這個基座來等他。

“你想加入我們嗎?”那人問,“我是這支招募大隊的人事主管,向你表示歡迎。”像是出於禮貌,他一直微微彎著腰,踩著跳舞般的步伐,雖然並未離開原地,還一邊把玩著他的表鏈。“謝謝,”卡爾說,“我讀了你們公司的海報,按照上麵的要求前來報名。”“你做得對,”那人讚許地說,“可惜不是每個人都像這樣。”卡爾心想,現在他可以提醒此人,這支招募大隊的招攬方式說不定正是因為場麵太大才沒有發揮作用。但是他沒有說,因為此人根本不是這支招募隊的隊長。再說,他還沒被錄取,如果急著提出改善的建議,不會給人留下什麽好印象。因此他隻說:“外麵還有一個人想報名,他隻是叫我先過來。我現在可以去帶他過來嗎?”“當然可以,”那人說,“來的人越多越好。”“他還帶著妻子和一個坐在嬰兒車裏的幼兒。也要他們一起過來嗎?”“當然,”那人說,似乎對卡爾的懷疑感到好笑。“所有的人我們都用得著。”“我馬上回來。”卡爾說,又往回跑到舞台邊緣。他向那對夫妻招手,喊道:“所有的人都可以過來。”他幫忙把嬰兒車抬上舞台,接著他們就一起走。那幾個小夥子看見了,彼此商量了一會兒,到最後一刻都還在猶豫,然後雙手插在口袋裏緩緩走上舞台,最後跟在卡爾和那一家人後麵。剛好又有新乘客從地鐵站走出來,他們看見這座站滿天使的舞台,驚訝地舉起手臂。至少,應征的情況這會兒看來變得熱鬧了一些。卡爾很高興自己這麽早就來了,說不定還是第一個,那對夫妻很擔心,提出各種問題,想知道招募的要求是否很高。卡爾說確切的情形他也不清楚,但他得到的印象確實是每個人無一例外都會被錄用,他認為大家可以放心。

人事主管已經迎向他們,對於來了這麽多人感到十分滿意,搓著手,微微鞠躬向大家表示歡迎,讓他們排成一列。卡爾是第一個,後麵是那對夫妻,再後麵才是其他人。那幾個小夥子先是擠成一團,過了一會兒才平靜下來,等他們全都排好了,喇叭不再作聲,人事主管說:“我代表俄克拉何馬劇場歡迎各位。各位來得早(可是明明已經快中午了),人潮還不擁擠,因此錄用各位的手續很快就能辦完。各位想必都帶了身份證件。”那些小夥子立刻從口袋裏掏出某種證件,對著人事主管揮動,那個做丈夫的推推妻子,她從嬰兒車的羽絨被下抽出一疊文件,而卡爾卻沒有證件。難道這會妨礙他被錄用嗎?這並非不可能。不過卡爾從經驗中得知,隻要下定決心,很容易就能回避這種規定。人事主管看了看一整排的人,確認了大家都有證件,因為卡爾也把手舉起,雖然手裏空空,人事主管便假定在他身上也一切都沒問題。“好。”人事主管接著說,那幾個小夥子想要他馬上檢查他們的證件,他揮揮手拒絕了。“現在會在招募處檢查證件。如同各位在我們的海報上讀到的,我們用得上每一個人。但我們當然得知道每個人之前從事哪種職業,才能把他放在適當的職位上,讓他能夠好好利用他的知識。”“這不是一座劇場嗎?”卡爾懷疑地想,十分專注地傾聽。“因此,”人事主管繼續說,“我們在下注間設置了招募攤位,每一個攤位負責一種職業。所以,現在請每個人都把自己的職業告訴我,家屬一般說來跟丈夫同屬一個招募攤位,然後我就會帶各位到那些攤位去,在那裏會先查驗各位的證件,之後再審核各位的專業知識——那隻會是個很簡短的審核,誰也不必擔心。在那裏各位也將立刻被錄用,並得到進一步的指示。現在我們就開始吧。這裏是第一個攤位,上麵寫了,是負責招募工程師的。各位當中有工程師嗎?”卡爾舉手了。他認為,正因為他沒有證件,他必須想辦法盡快辦完所有的手續,而他舉手也有一個小小的根據,因為他原本就想成為工程師。可是當那些小夥子看見卡爾舉了手,他們感到嫉妒,於是便也舉了手,大家都舉手了。人事主管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對那些小夥子說:“你們是工程師?”這時他們全都慢慢把手放下,卡爾卻堅定不移。人事主管雖然不怎麽相信地看著他,因為在他看來,卡爾的衣著太寒酸,也太年輕,不太可能會是工程師,但他沒有多說什麽,也許是出於感謝,因為至少在他看來是卡爾替他把應征者帶了過來。於是他隻用邀請的手勢指指那個攤位,而卡爾就走了過去,人事主管則去招呼其他人。

在負責招募工程師的那個攤位上,有兩位先生分別坐在方桌的兩側,正在比對他們麵前兩份厚厚的清單。其中一人念出名字,另一人把念出來的名字在清單裏標示出來。當卡爾打了招呼走到他們麵前,他們立刻把清單放下,拿起攤開在他們麵前的其他冊子。其中一人顯然隻是個抄寫員,他說道:“請出示你的身份證件。”“可惜我沒帶在身上。”卡爾說。“他沒帶在身上。”抄寫員向另一位先生說,隨即把這個答複寫進冊子裏。接著另一人問:“你是工程師?”看來他是這個攤位的負責人。“我還不是,”卡爾很快地說,“但是——”“夠了,”那位先生說得比他更快,“那麽你就不該到這個攤位來。請你遵照標示。”卡爾咬緊牙關,那位先生想必是注意到了,因為他說:“犯不著擔心。我們用得著所有的人。”幾個仆人無所事事地在隔開攤位的柵欄間走來走去,他揮手叫來一個:“帶這位先生到負責招募技術人員的攤位去。”仆人把這道命令做了字麵上的理解,牽起了卡爾的手。他們穿過許多攤位,卡爾在其中一個攤位看見先前那些小夥子當中的一個已經被錄用了,正感激地握著那邊兩位先生的手。卡爾現在被帶去的那個攤位,整個過程就和第一個攤位相似,和卡爾預料的一樣。隻不過當對方聽說他上過中學,就又叫他到負責招募曾上過中學的人的攤位去。可是當卡爾在下一個攤位說他上過的是歐洲的中學,對方就也表示這不歸他們負責,請人帶他到負責上過歐洲中學的人的攤位。那個攤位位於最邊緣,不僅比其他攤位都小,甚至比其他攤位更矮。帶卡爾過去的仆人對於帶著他走了這麽長一段路又多次遭到拒絕而感到生氣,依他的看法,這全都是卡爾一個人的錯。沒有等對方發問他就跑走了。這個攤位大概也是最後的避難所了。當卡爾看見這個攤位的負責人,他嚇了一跳,因為對方長得很像他家鄉那所中學的一位老師,那位老師如今可能還在同一所中學裏授課。不過,他很快就發現這份相似隻在一些小地方,但是那架在寬鼻梁上的眼鏡、那把和展覽品一般保養得當的金色大胡子、微駝的背,還有總是出其不意發出的響亮嗓音,這些相似之處還是讓卡爾驚訝了好一會兒。幸好他也不需要十分專心,因為比起其他攤位,在這裏事情進行得比較簡單。雖然在這裏也記錄了他沒帶身份證件,而且攤位負責人說這是件不可思議的疏忽,但是在此處那個抄寫員比較強勢,他很快就略過這一點,負責人問了幾個簡短的問題之後,正打算要問一個比較大的問題,抄寫員就宣布卡爾被錄用了。負責人張口結舌地向抄寫員轉過身去,此人卻把手一揮表示事情到此為止說:“錄用了。”並且馬上就把這個決定寫進冊子裏。抄寫員顯然是認為,上過歐洲的中學實在是件太丟臉的事,但凡有人聲稱自己上過歐洲的中學,就可以直截了當地相信他。卡爾對此沒什麽意見,朝他走過去,想要謝謝他。不過,當對方問起卡爾的名字,又有一陣小小的延遲。他沒有馬上回答,羞於說出自己的真名讓對方寫下來。等到他在這裏得到了一個職位,哪怕是最小的職位,並且勝任愉快,屆時就可以讓人得知他的名字,但不是現在,他已經隱姓埋名太久了,現在也沒理由透露。因為他一時想不出別的名字,所以就說出他在做前幾份工作時別人喊他時用的名字:“黑人[1]。”“黑人?”負責人問,轉過頭來做了個鬼臉,仿佛卡爾的不可信任到了極點。抄寫員也審視了卡爾一會兒,但他隨即重複著“黑人”,登記了這個名字。負責人訓斥他:“你總不會寫下了‘黑人’吧。”“是‘黑人’沒錯。”抄寫員鎮定地說,做了個手勢,仿佛接下來的事該由負責人來安排。負責人也克製住自己,站起來說道:“你被俄克拉何馬劇場——”但是他說不下去了,他做不出昧著良心的事,坐下來,說道,“他不叫黑人。”抄寫員揚起了眉毛,這會兒自己站起來說:“那麽就由我來告訴你,你被俄克拉何馬劇場錄用了,接下來會把你介紹給我們的隊長。”又有一個仆人被叫來,帶著卡爾走向裁判席。

卡爾在下麵的台階上看見那輛嬰兒車,而那對夫妻也正好走下來,婦人把孩子抱在手上。“你被錄用了嗎?”那個男的問,他比先前活潑得多,婦人也笑著從他肩頭望出去。當卡爾回答他剛被錄用,現在要去見隊長,那男子說:“那麽我恭喜你。我們也被錄用了,看來這是家好企業,當然,我們沒辦法馬上適應一切,但是在任何地方都是如此。”他們還互道了一聲“再見”,卡爾就爬上了裁判席。他走得很慢,因為上方那個小小的空間似乎擠滿了人,而他不想擠進去。他甚至停下來,眺望那一大片賽馬場,四麵八方都與遠處的樹林相接。他忽然有了看一場賽馬的興致,在美國他還不曾有過看賽馬的機會。在歐洲,他小時候曾經被帶著一起去看過一次賽馬,但他隻記得母親拉著他從許多不願讓路的人之間穿過去,除此之外什麽也不記得。所以他其實根本沒看過賽馬。一具機器在他身後嗒嗒響起,他轉過身,看見在賽馬時公布獲勝者名單的設備上,此時正升起了下麵這行字:“商人卡拉和妻兒”。原來這裏在向那些招募處公告被錄用者的名字。

幾位先生正走下台階,一邊熱烈交談,手裏拿著鉛筆和筆記本,卡爾把身體貼著欄杆,讓他們通過,上麵現在有位置了,他便往上爬。那個有木頭欄杆的平台看起來就像一座細長塔樓的平頂,平台一角坐著一位先生,貼著木頭欄杆伸長了手臂,一條寬寬的白色綢帶橫在胸前,上麵寫著:俄克拉何馬劇場第十招募隊隊長。他旁邊一張小桌上擺著一部電話,肯定也是在賽馬時會用到的,這名隊長顯然是通過電話在與各個應征者見麵之前就先得知了他們的相關資料,因為一開始他根本沒有問卡爾問題,而是對旁邊一位先生說:“黑人,上過歐洲的中學。”那人雙腿交叉,用手托著下巴,倚在領導人旁邊。而仿佛這句話就足以打發正深深鞠躬的卡爾,隊長望下台階,看看是否又有人上來。但沒有人來,所以他有時就聽另一位先生和卡爾的交談,但大多時候眺望著賽馬場,並且用手指敲著欄杆。手指纖細修長而有力,並且快速移動,有一段時間吸引了卡爾的注意力,雖然另外那位先生也沒讓他閑著。

那位先生首先問道:“你原先沒有工作?”這個問題很簡單,就跟他所問的幾乎所有問題一樣,一點兒也不令人為難,而且他也不會在聽見答複時又插入提問來加以檢驗。盡管如此,這位先生懂得用各種方式來賦予這些問題一份特殊的意義,他提問時睜大了眼睛,上身前傾,觀察提問產生的效果,傾聽答複時把頭垂在胸前,偶爾大聲把答複複述一次。別人雖然不了解這份特殊的意義,但是意識到這份特殊意義卻使人變得小心而拘謹。有好幾次卡爾都想收回自己所做的答複,改用另一個也許更能博得讚賞的答複來取代,但每一次他都克製住了自己,因為他知道這樣搖擺不定勢必給人留下很糟的印象,何況這些答複所產生的效果也大多難以捉摸。此外他的錄用似乎已成定局,這份自覺支撐著他。

問他先前是否沒有工作的那個問題,他用一句簡單的“是”來回答。那位先生接著問:“你最後一份工作是在哪裏?”卡爾正想要回答,這時對方舉起食指,又說了一次:“最後一份!”卡爾在他第一次問時就已經聽得很明白,不禁搖搖頭甩開後麵這句令人迷惑的話,答道:“在一個辦事處。”這還是實話,但是假如對方要求得知這一辦事處的性質,那麽卡爾就得說謊。但是這位先生沒這麽問,而問了一個極其容易如實回答的問題:“你在那裏的時候感到滿意嗎?”“不。”卡爾大聲說,幾乎打斷了對方的話。卡爾往旁邊一瞥,注意到隊長微微一笑,他後悔自己最後這個答複答得有欠考慮,但是喊出那聲“不”的**實在太大,因為在他最後那份工作的整段期間他隻有一個心願,希望哪天會有個陌生的雇主走進來問他這個問題。而他的答複還可能具有另一個缺點,因為對方現在可以問他先前為什麽不滿意。然而對方沒有這麽問,而是問道:“你覺得什麽樣的職位適合你?”這個問題有可能的確是個陷阱,因為既然卡爾已經被錄用為演員,對方為何還要提出這個問題。然而盡管他看出了這一點,他仍然無法違心說明他自認特別適合演員這一行。因此他避開了這個問題,冒著會顯得倔強的危險說道:“我在城裏讀到那張海報,因為海報上寫著劇場用得上每個人,我就來報名了。”“這一點我們知道。”那位先生說,接著用沉默表示出他堅持原先提出的問題。“我被錄用為演員。”卡爾猶豫地說,為了讓對方明白最後這個問題令他為難。“是這樣沒錯。”那位先生說,隨即又沉默不語。“嗯,”卡爾說,找到一份工作的希望開始動搖,“我不知道我是否適合演戲。但我會努力去完成所有的任務。”那位先生轉身麵向隊長,兩人都點點頭,卡爾似乎做了正確的答複,於是鼓起勇氣,打起精神等待下一個問題。而下一個問題是:“你本來想在大學裏攻讀什麽?”為了問得更明確一點——這位先生一直很在乎明確的表達——他又補了一句,“我的意思是在歐洲的時候。”這時他把手從下巴上移開,輕輕一揮,仿佛想借此暗示歐洲是多麽遙遠,而在歐洲時曾有過的計劃又是多麽無關緊要。卡爾說:“我原本想成為工程師。”雖然他並不想這麽回答,他很清楚自己在美國到目前為止的職業生涯,在這種情況下,重溫他曾想成為工程師的舊夢實在很可笑——就算是在歐洲,難道他就會成為工程師嗎?——但他剛好想不出別的答複,所以就這麽說了。但那位先生認真看待這個答複,就像他認真看待一切。“嗯,”他說,“你大概沒辦法馬上成為工程師,但是從事一些較低級的技術性工作也許可以暫時令你滿意。”“肯定是。”卡爾說,他很滿意,雖然他若是接受這個建議,就會從演員這一行被挪到技術工人當中,但他的確認為自己在技術工作上能表現得更好。再說,他一再重複地告訴自己,工作的性質並沒有那麽重要,能在某個地方長期安定下來才更重要。“那麽,你夠強壯嗎?能做粗重的工作?”那位先生問。“哦,是的。”卡爾說。於是對方讓卡爾走近,按了按他的臂膀,再拉著卡爾的手臂到隊長那兒說:“他是個強壯的少年。”隊長微笑點頭,伸手與卡爾相握,仍維持靜坐的姿勢,說道:“那就這樣了。在俄克拉何馬,一切還會再經過審核。你要替我們這個招募隊爭光!”卡爾鞠躬道別,接著他也想向另一位先生道別,此人卻已經高高抬起了臉,在平台上來回踱步,仿佛他的工作已經完全結束。當卡爾走下台階,台階旁的告示板上升起了這一行字:“黑人,技術工人。”一切都步上了正軌,如果告示板上出現的是他的真名,卡爾也不會太過遺憾。事情甚至安排得十分周到,一名仆人已經在台階底下等著卡爾,把一個臂章係在他的手臂上。等卡爾抬起手臂去看看臂章上寫著什麽,他發現上麵正確地印著“技術工人”。

不管卡爾現在將被帶往何處,他還想先去通知芳妮,告訴她一切都進行得十分順利。然而他遺憾地自仆人口中得知,那些天使和魔鬼已經啟程前往招募隊的下一個目的地,去宣布招募隊次日即將抵達的消息。“可惜,”卡爾說,這是他在這家企業裏經曆的第一次失望,“那些天使當中有我的一個熟人。”“你們會在俄克拉何馬再相見,”仆人說,“不過現在請跟我來,你是最後一個了。”他帶著卡爾沿著舞台後端走,先前舞台上站著那些天使,現在隻剩下無人的基座。不過,卡爾先前認為若是沒有那些天使奏樂就會有更多求職者前來,這個假設被證明並不正確,因為現在根本沒有成年人站在舞台前麵了,隻有幾個小孩在搶奪一根長長的白羽毛,可能是從天使的翅膀上掉下來的。一個男孩把羽毛高高舉起,別的小孩則用一隻手按住他的頭,用另一隻手去搶那根羽毛。

卡爾指指那些孩子,仆人卻沒往那邊看,說道:“請走快點兒,錄用你花了很長的時間。他們是有疑慮嗎?”“我不知道。”卡爾驚訝地說,但他並不這麽認為。就算事情再清楚不過,也總是有人想引起別人擔心。可是這時他們走到大片觀眾看台,那賞心悅目的景象讓卡爾很快就忘了這仆人剛才說的話。看台上一張很長的長凳上鋪了白布,所有被錄用的人都背對著賽馬場坐在低一層的長凳上受到款待。大家都興高采烈,卡爾是最後一個到場的,當他在長凳上悄悄坐下,許多人舉杯起立,其中一人向第十招募大隊的隊長敬酒,稱他為“求職者之父”。有人提醒大家,說從這裏也能看得見隊長,而果然可以看見那兩位先生所在的裁判席就在不遠處。這會兒眾人全都朝著這個方向舉杯,卡爾也拿起自己麵前的酒杯,但是不管大家喊得多麽大聲,多麽想要引起注意,沒有任何跡象顯示裁判席上的人注意到了這番歡呼,或者至少是想要注意到。隊長跟先前一樣倚坐在角落裏,另一位先生則站在他旁邊,用手托著下巴。

大家略帶失望地再度坐下,偶爾還有人朝著裁判席轉過身去,但很快大家就隻忙著享用那豐盛的食物,端上桌來的是卡爾從未見過的大型家禽,烤得酥脆的肉裏插著許多叉子,仆人一再替大家斟酒——眾人幾乎沒有察覺,埋首在自己的盤子上,而紅酒注入杯中——凡是不想和大家聊天的人,可以欣賞俄克拉何馬劇場的風景圖片,這些圖片疊放在餐台的一端,打算讓眾人傳閱。然而大家並不怎麽在乎這些圖片,於是,隻有一張圖片傳到最後一個就座的卡爾這兒來。但是從這張圖片來判斷,所有的圖片想必都很值得一看。這張圖片上是美國總統的包廂。乍看之下會以為這不是包廂而是舞台,弧形的欄杆遠遠延伸出去,伸進開闊的空間。這道欄杆的各部分都用金子打造。一根根小柱子宛如用最精致的剪刀剪成,在柱子之間放著曆任總統的浮雕肖像,其中一個有著醒目的挺直鼻子、噘起的嘴唇和斂目垂視的眼睛。在包廂周圍,從兩側及高處都有燈光照射。柔和的白光照亮了包廂的前部,其深處則隱藏在沿著整個邊緣垂掛的紅色絲絨後麵,像個閃著深紅色光芒的空間,那絲絨用繩子係住,形成濃淡不一的褶皺。很難想象在這個包廂裏會有人,一切看起來是如此自給自足。卡爾沒有忘了吃東西,卻還是不時看著這張圖片,把它放在自己的盤子旁邊。

最後他還是很想再看一張其餘的圖片,但他不想自己去拿,因為一名仆人把手擱在那疊圖片上,想來是要維持圖片的順序。因此卡爾隻試著望向整張餐台,看看是否還有一張圖片會朝他傳過來。這時他吃驚地發現——起初他根本不敢相信——在那些埋首用餐的麵孔當中有一張他熟悉的臉——賈柯摩。他馬上跑過去,喊道:“賈柯摩。”賈柯摩每次一受驚就會變得膽怯,他擱下食物站起來,在長凳間的狹窄空間轉身,伸手擦擦嘴,但隨即很高興能見到卡爾,請他坐在自己旁邊,說他也可以去坐在卡爾的位置旁邊,他們想要向彼此述說一切,想要永遠待在一起。卡爾不想打擾其他人,表示他們應該暫時留在原本的位置上,用餐時間很快就會結束,到時候他們當然就要永遠互相扶持。可是卡爾卻還是留在賈柯摩旁邊,隻想看著他。多少對舊日時光的回憶湧上心頭!女主廚如今在哪兒?德蕾莎又在做什麽?賈柯摩在外貌上幾乎毫無改變,女主廚的預言沒有應驗,她曾說賈柯摩再過半年就會長成一個健壯的美國人,如今他還是跟以前一樣柔弱,臉頰凹陷和從前一樣,隻不過此刻他的臉頰圓鼓鼓的,因為他嘴裏塞了一大塊兒肉,正把多餘的骨頭從這塊肉裏慢慢抽出來,扔在盤子上。卡爾從他的臂章上可以看出賈柯摩也並非被錄用為演員,而是被錄用為電梯服務員。看來俄克拉何馬劇場果真用得上每個人。

卡爾看著賈柯摩出神,卻離開他的位置太久了,他正想回去時,人事主管來了,站上一排位置較高的長凳,把雙手一拍,講了一番簡短的話,大多數人都站了起來,那些舍不得擱下食物的人仍然坐著,但是在其他人的推擠下終於還是不得不站起來。“我希望,”人事主管說,這時卡爾已經踮著腳尖跑回他的位置,“各位對我們的接待餐會感到滿意。一般說來,大家都會稱讚我們這個招募隊所提供的餐點。可惜我必須結束這場宴席了,因為要送各位前往俄克拉何馬的火車在五分鍾後即將出發。這趟旅途雖然很長,但各位將會發現我們做了妥善的安排。在此向各位介紹將負責此次運送的先生,各位要聽他指揮。”一位瘦小的先生爬上了人事主管所站的那排長凳,幾乎連匆匆鞠個躬的時間都沒有,就立刻伸出神經質的雙手指示大家該如何集合,如何排隊行進。但是起初大家並未照他的話去做,因為眾人當中曾經致過辭的那人把手在桌上一拍,開始講一番略長的謝詞,雖然——卡爾變得十分不安——剛剛才說過火車待會兒就要開了。但是說話者甚至沒注意到就連人事主管也沒在聽,而是向負責運送的先生做出各種指示,他侃侃而談,細數被端上桌的每一道菜肴,表達了他對每一道菜肴的評價,最後用一聲呼喊來總結:“各位可敬的先生,這樣就爭取到我們了。”除了那兩位先生,大家都笑了,但這其實更接近實話而非玩笑。

而大家為了這番致辭所付出的代價是現在必須跑步去搭火車。不過這也並非難事,因為——卡爾直到此刻才注意到——沒有人帶著行李,唯一一件行李其實就是那輛嬰兒車,此刻在隊伍前端仿佛停不下來似的跳上跳下,由那個父親掌控方向。聚在這裏的都是些什麽樣的人!一無所有而又可疑,卻受到這麽好的招待和照顧!而負責運送的那位先生想必非常關心他們。他一會兒用一隻手抓住那輛嬰兒車的車把,同時舉起另一隻手來鼓勵整支隊伍,一會兒又跑到最後一排的後麵去催促他們,一會兒跑在隊伍兩側,用目光鎖定隊伍中跑得比較慢的幾個人,試圖用擺動的雙臂示範給他們看該怎麽跑。

等他們抵達火車站,火車已經準備好出發。火車站裏的人對著這支隊伍指指點點,聽得見有人在喊“這些全都是俄克拉何馬劇場的人”這類話語,看來這座劇場比卡爾所以為的還要有名,當然,他以前從未關心過跟劇場有關的事。一整節車廂專門保留給這支隊伍,負責運送的先生催促大家上車,比車長還要著急。他先察看每一個隔間,不時做些安排,然後自己才上車。卡爾湊巧得到了一個靠窗的座位,把賈柯摩拉到自己身邊。於是他們就挨坐在一起,兩人基本上對這趟旅程都很期待,在美國他們還從不曾如此無憂無慮地旅行過。當火車駛動,他們向窗外招手,坐在他們對麵的那幾個小夥子則推推彼此,覺得這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