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懶極而不敗之人的故事

他是我在一所海軍軍官培訓學校的同學。不是培訓太空艦隊的“海軍”,那時候人類還沒能登上地球唯一的天然衛星呢。我說的是真正下海的海軍。海上的船艦相互攻擊,努力把對方擊沉,即便勝利也往往損失慘重。總之我上了這麽一所學校,因為太年輕,無法感性地認識到,如果我的船沉了,我可能會跟著沉下去。不過這不是我的故事,而是大衛·蘭姆的故事。[3]

要講大衛這個人,我得先說說他的童年。他是個鄉巴佬,意思就是說即使按照當時寬鬆的標準來看,他也是來自一個文明欠發達的地區。而且大衛住在山溝溝裏,是那種能看見貓頭鷹捉小雞的旮旯。

他在一所隻有一間教室的鄉村學校上學,隻上到十三歲就輟學了。他很享受學校生活,因為在學校的每個小時,他都隻要坐著讀書就行,沒有更難的事情做;可是上學前或者放學後,他都得在家族的農場裏幹他最討厭幹的雜活兒,因為這些在他眼裏都是偷不得懶的“實在活兒”,又髒又累,又粗又笨,掙得不多,而且還要早起。他最恨這一點。

畢業對他來說是殘酷的一天,那意味著他再也不能在學校裏輕輕鬆鬆地度過六七個小時,而是要整日整日地幹那些“實在活兒”。有一天,天氣炎熱,他花了15個小時跟在一頭騾子後麵犁地。他盯著騾子屁股,呼吸的空氣裏都是這畜生的蹄子揚起的灰塵,時不時還要擦一把眼角辛苦的汗水,這樣熬的時間越長,他就越恨這種日子。

那天晚上,他沒跟任何人說就自行離開了家,走了15英裏,來到城裏。他睡在了郵局門口,直到第二天郵局開門營業,局長才把他轟起來。然後他就去應征海軍了。那一晚,他“長大了”兩歲,從十五歲變成了十七歲,讓他滿足了應征入伍的年紀要求。

一個男孩離開家之後就會迅速成長,然而這個事實並不容易被人察覺。在那個時代、那個地方,人們還沒聽說過出生登記這回事,再加上大衛已經長到了六英尺高,肩膀寬闊,肌肉發達,長得英俊且成熟,眼角還早早爬上了魚尾紋,沒人會認為他還沒成年。

海軍是個適合大衛的地方。他們給他發了新鞋和新衣服,讓他出海見識各處新奇有趣的地方,再也不用被騾子和玉米地的灰塵打擾。他們也需要他工作,不過,和在山溝溝的農場裏的工作相比,海軍那兒的活兒沒那麽多,也沒那麽累。搞清楚船上的規矩之後,他很快就琢磨明白如何不做太多工作也能讓船上的各路神仙滿意了,“各路神仙”指的是軍士長。

但他並不完全滿意,因為他還是得早起,常常不得不夜裏站崗,有時候還要做擦洗甲板或者其他不適合他性情的工作。

然後他就聽說了這所培養軍官候選人——按當時的說法叫“候補軍官”——的學校。其實大衛並不在意人們怎麽稱呼他們,重點是在那地兒海軍會掏錢讓他坐下來念書,在他看來那就是天堂,再也不用擦洗甲板,不用再聽軍士長呼來喝去。我的國王,你是不是感覺我講的事有點無聊?沒有嗎?

很好。大衛自身的條件並不足夠讓他進入這所學校。他要是想入學,還得再上四五年學。這樣才能掌握通過理科考試必備的數學知識,才能通過曆史、語言、文學等科目。

假裝上過四五年學可比一個發育早的男孩假裝比自己的實際年齡大兩歲要難多了。不過,海軍有意鼓勵服役的士兵當軍官,所以成立了一所輔導學校,幫助準備求學但資質略有不足的士兵補習文化課程。

大衛認為“資質略有不足”說的正是他這種情況;於是,他告訴管他的軍士長,說他“隻差一點兒”就能從高中畢業了。從某種角度上說,這倒是實話:他離高中畢業“隻差”半個縣那麽“一點兒”距離——他家和最近的高中間隔著半個縣。

我不知道大衛是用什麽法子說服他的軍士長推薦他的,這事兒大衛從來不提。我隻知道,大衛服役的那艘船起航去地中海時,大衛就在漢普頓港群下了船。此時距離輔導學校開學還有六周,這期間他成了學校的編外人員。人事軍官(事實上是人事軍官手下的辦事員)分配給大衛一張床鋪,告訴他在哪兒用餐,然後吩咐他工作時間盡量待在空教室裏,別在大家眼前晃悠,而他的同學還要六個星期才會到教室裏來同他會合。大衛照做了。教室裏有輔導書,都是軍官候選人學習落下的科目時要看的,而大衛什麽科目都落下了。於是,他開始一個人坐在教室裏看書。

這便成了。

開學時,大衛成了歐幾裏得幾何課的助教,這是一門必修課,也許還是所有課程中最重要的。三個月後,他就來到了坐落在美麗的哈得孫河河畔的西點軍校,以海軍軍校學員的身份宣誓入學了。

大衛沒想到他這是剛出虎穴又入狼窩。比起軍官學校的老生,尤其是畢業班學員對菜鳥新生費盡心思的恐怖欺壓,以前船上軍士長對普通士兵那施虐狂似的使喚根本不算什麽。整個軍校就好比一座秩序井然的地獄,高年級學員就是地獄中撒旦的代言人。

不過大衛有三個月的時間了解情況、想好對策,因為當時高年級的學長都在海上進行軍事演習。他思量過後認為,如果他能在危機四伏的軍校撐過九個月,就能像擁有全世界一樣隨心所欲了。於是,他告訴自己,如果說母牛和伯爵夫人都能撐過辛苦懷孕的九個月,我也能。

於是,他分門別類分析了各種風險,對於哪些煎熬必須忍受,哪些衝突可以避免,哪些機會要去積極尋求,他都做到了心中有數。等到那些惹不起的大魔王回來作威作福的時候,他已經針對每一種典型的情境製定出了相應的策略,準備到時候按部就班地化解危機;而且這些策略五花八門,足以應對各種情況,比在匆忙中臨場發揮效果更好。

艾拉——我應該說“我的國王”——這些聽起來沒什麽,但在艱苦環境中活下去,這樣的心計很重要。比如說,外公——對了,是大衛的外公——他囑咐大衛永遠別背朝門口坐著。“孩子,”他的外公對他說,“一千次裏也許有九百九十九次都不會有敵人從門前經過,你始終安然無恙;但是,要是第一千次——就那麽一次來的是敵人,你就完了。要是我自己的外公始終記著這條規矩,他也許能活到今天呢,沒準兒還能從臥室窗戶跳進跳出的。雖然他懂得多,但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有一次,他急著加入一場牌局,當時牌桌旁隻有一把椅子空著,那是一把背對著門的椅子。就是那次他著了道。

“倒下之前,他從椅子上站起來,用身上帶的每把槍都朝襲擊者射出了三發子彈,畢竟誰都不肯輕易死去。可這番反擊不過是給活著的人心理安慰罷了,最後他還是死了。他還沒站起來的時候心髒就挨了一顆子彈。這都是因為他坐下時背對著一扇敞開的門。”

艾拉,我永遠忘不了外公的話。你也不許忘記。

就這樣,大衛分門別類地為這些風險準備了應對策略。有一件事他不得不忍受,那就是無休止的提問。他學到了,一個新生永遠不可以對任何學長,尤其是畢業班學員回答:“我不知道,長官。”這些問題一般可以分為以下幾類:學校的曆史、海軍的曆史、海軍的著名語錄、各種運動隊的隊長和明星隊員的名字、距離畢業還有多少秒、晚餐菜單上都有什麽菜。他並不煩這些問題,因為答案他都能記住,除了距離畢業還剩多少秒,於是他想出了一個能讓他在之後的幾年裏都不會在這個問題上出錯的絕招。

“拉撒路,他想出了什麽絕招?”

嗯?其實沒什麽了不得的。每天早晨吹起床號的時候,他會預先算好還剩多少秒畢業,以此為基數,之後每個小時都再算出新的倒計時,比如說:六點起床號之後的第五個小時,倒計時就是用吹起床號時計算的基數減去一萬八千秒;要是在之後的第十二分鍾被提問,就再減去七百二十秒。舉個例子,一天中午,恰好是畢業前第一百天,具體時間是十二點一分十三秒,大衛被問到了這個問題。那麽,按畢業典禮在上午十點整舉行來算,大衛會回答:“八百六十三萬二千七百二十七秒,長官!”回答之快不輸畢業班學長提問的速度,這都是因為提前算好了。

一天裏,他總是時不時看表,假裝自己在等待分針指到某個刻度,其實是在心中暗暗做減法。

後來他還改進了計算方法。他發明了一種十進製時鍾,不是你們在塞古都斯用的時鍾,而是在地球上用的那種笨拙的計時鍾的基礎上改造的;在當時流行的計時係統中,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小時六十分鍾,一分鍾六十秒。他分別以一萬秒、一千秒和一百秒為單位,將起床號到熄燈號之間的時間分隔為若幹時段,據此製成了換算表並記了下來。

現在你應該能明白這樣做的好處了。從百萬級的數字中減去一萬或一千,心算都很容易,速度很快,而且不會出錯。但是,除了安迪?利比之外——願上帝讓他無辜的靈魂安息——對於任何人來說,要想從這樣的數字中減去七千二百七十三——這是我剛舉的例子裏需要減去的秒數——那就很難了。而用大衛的新方法,你就不需要一邊記著輔助計算的那些數字,一邊尋找最終答案。

舉例來說,起床號後的第一萬秒是上午八點四十六分四十秒。就這樣,大衛做出了這張換算表,然後將它牢牢記住。這隻花了他不到一天時間。死記硬背對他來說不成問題。把換算表記得滾瓜爛熟之後,他就能立即說出一百秒之後是什麽時間。不過,按照換算表得出的倒計時隻是一個約數,其最後兩位總是零。不信你可以自己算。在這個約數的後兩位,也就是兩個零的位置上加上(不是減去)仍要以秒計算的時間,就能得出準確答案了。於是,他給出一個百萬秒級別的答案與他念出這樣一個現成答案所用的時間幾乎一樣,而且次次都準確無誤。

因為他沒跟任何人解釋過他是怎麽做到的,所以在學校裏得了個閃電計算器的名聲,被稱為低能天才[4],就像利比一樣。可他不是,他隻是個喜歡在解決簡單問題上動腦筋的鄉下男孩。畢業班學長揶揄他是個“滑頭”,這從側麵證明了這位學長無能,沒法做到大衛做到的事。後來學長還命令大衛背誦對數表。這種懲罰也沒讓大衛發愁。除了“實在活兒”,其他的工作他都覺得沒什麽。於是,大衛按照學長的命令開始背誦對數表,每天背二十個數字,這是班長指定的,因為他覺得這就夠懲罰這個“滑頭”了。

其實,在大衛背過前六百個數字的時候,畢業班學長就已經厭倦了這種懲罰,但大衛還是又背了三個星期,一直背完前一千個數字。這樣一來,通過插值法,他能得到前一萬個對數值,從此,他就幾乎用不上對數表了。後來,在那個人們不知道計算機為何物的年代,他的這項技能發揮了極大作用。

這些沒完沒了的提問其實並沒有對大衛造成什麽影響,隻不過吃飯時間被問到的話,他很有可能要餓肚子,但他也練就了一邊回答雪花般飛來的問題,一邊坐得筆直、大口吃飯的本事。有的問題純屬陷阱,比如說:“小子,你還是處子之身嗎?”如果新生按照問題的字麵意思直接回答,那不管答案是肯定的還是否定的,他都會惹上麻煩,那個時代,是否是處男是件很重要的事,我也說不清楚為什麽。

麵對陷阱問題自然不能老老實實地回答。對於上述問題,大衛找到了一個還算說得過去的回答:“是,長官!我的左耳朵還是處子之身。”要不就是說肚臍眼兒是處子之身。

不過,大多數陷阱問題都意在讓新生給出一個恭順的答案,而恭順就相當於犯了軍校裏的大忌。比方有學長說:“小子,你說我長得帥嗎?”你最好回答說:“也許您母親會說您長得帥,我可不好說。”或者:“長官,按照猿猴的標準來說,您是我見過的世上最帥的男人。”

這樣的答案有些冒險,可能會觸怒學長,但無論如何都比恭順的答案強。可是,不管一個新生多麽小心翼翼地去爭取達到那些不可能達到的標準,每周都至少有一次免不了被學長懲罰,而且是不講道理的隨意懲罰。懲罰形式不一而足,輕的懲罰包括重複做某個動作,直到學員體力不支,癱倒在地。大衛不喜歡這類懲罰,因為這讓他想起了那些“實在活兒”;重的懲罰包括打屁股。艾拉,我說的不是小孩子偶爾挨揍的那種打屁股。軍校裏是用劍側或者用爛了的掃帚打,最狠的時候甚至會用到沉甸甸的長木棍。用這樣的工具,隻消三下,一個完全健康的成年男人的屁股上就會留下一片瘀青和血泡,還伴有劇痛。

對於這種會讓他受到學長精心準備的懲罰的事情,大衛費盡心思、能躲則躲,但是仍然無法完全避免,除非他退學,因為有些畢業班學員就是為了殘酷虐待新生才實施懲罰的。有時候,大衛實在躲不過,隻好咬緊牙關硬撐;根據他的判斷——他判斷得沒錯——如果他膽敢挑戰畢業班學員至高無上的權威,那他就得滾出學校。所以,他選擇想想原先自己跟在騾子後頭吃土的日子,然後繼續忍耐。

對於他的人身安全,還有未來不用做“實在活兒”的期許,軍校裏有個更大的威脅。兵役生活神秘莫測,其中一件無解的事情就是軍校要求未來的軍官精通體育運動。別問為什麽,這個問題得不到什麽理性的解釋,從神學的分支學科中找答案沒準兒能更靠譜些。

軍校新生更得積極參加“體育運動”,他們毫無選擇!按說大衛一天裏能有兩個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但實際上這兩個小時他既不能用來睡覺,也不能在學校安靜的圖書館中做白日夢,而是必須貢獻給讓人汗流浹背的運動。

更糟糕的是,有些“運動”不僅會過分消耗體力,還會對大衛最珍視的皮膚帶來傷害。我說的就是“拳擊”,一種早就被世人遺忘的運動:它完全沒意義,隻不過是程式化的模擬格鬥,兩個人在給定的時間段內互毆,這期間有人被打得不省人事便可結束比賽。還有“網棒球”,這是從曾經在那片大陸上生活的野蠻人發明的運動發展而來的。這項運動中兩隊人馬要手執木棍互相對抗,把質地堅硬的小球射進對手的球門內才能得分,但是參賽人員極容易被棍子打得皮開肉綻,甚至骨折,這引起了我們主人公的強烈反感。

此外,有種叫“水球”的運動:兩支球隊在泳池中對抗,拚命要把對方隊員摁到水裏淹死。軍校要求學員都必須會遊泳,但是大衛為了避免被挑進水球球隊,故意遊得沒有平時好。其實,大衛遊泳技巧高超。七歲那年,他被兩個表哥扔進小溪裏,情急之下大衛自己學會了遊泳,但是他偏偏不向旁人展露自己在遊泳上的天賦。

學校裏最受推崇的運動是“橄欖球”。畢業班學員負責在新入學的這些倒黴蛋裏挑選橄欖球隊的候補隊員,對挑出來的學員寄予厚望,希望他們擁有或者練出絕佳的球技,盡管訓練他們的過程中充斥著有組織、有預謀的霸淩。大衛以前沒見識過這陣仗,這回終於見識了,他溫和、平靜的靈魂中自此充滿了恐懼。

這類比賽也由兩支隊伍參與,每隊十一個隊員。在賽場上,雙方都努力把一個塞得鼓鼓囊囊的橢圓形玩意兒傳到對方的場地上。圈內人有專門指代這個過程的術語,該過程還有固定的套路,不過大概就是我說的意思。

這項運動聽起來似乎無害,而且相當愚蠢。說愚蠢是真的,但是說它無害就錯了。橄欖球比賽約定俗成地允許對戰雙方以各種暴力手段攻擊想拿到橄欖球的人,其中最輕的手段就是拽住他,讓他像一堆磚塊一樣重重倒在地上。通常還會有三四個人同時壓到他身上。比賽不允許賽場上發生有辱球員尊嚴或對其造成嚴重傷害的行為,但是這樣的小動作往往會被摞在一起的球員遮擋,無法及時發現。

這類活動按理說不該導致死亡,但有時候就是會死人,雖不致死但傷得不輕的情況也屢見不鮮。

可是很不幸,大衛有著從事這種運動的理想外形條件,無論身高、體重、視力、下肢的敏捷度還是反應速度,他都很合適。等畢業班的學長從模擬海戰中回到校園,他們肯定會把大衛挑中,然後他就得作為犧牲品“自願”參加橄欖球比賽。

這時候就該使出閃避大法了。

唯一避開“橄欖球”納新的機會就是參加其他運動隊,而他還真就找到了這樣一支運動隊。

艾拉,你知道“劍術”嗎?不知道很好,那我就可以隨便說了。在地球的曆史上,雖然劍作為人類的重要武器有四千多年曆史,但曾經有段時間,人們並不把劍當成武器。不過,劍在人們的生活中依然保留著原先的樣子,代表著人類祖先的榮光。一個紳士應該知道如何用劍,並且……

“拉撒路,‘紳士’是什麽?”

什麽?孩子,你別打斷我說話。我現在被你弄糊塗了。“紳士”就是,嗯,好吧,我們來說說這個。“紳士”的一般定義呢——天哪,你可真會出難題。有人說這是血統中的意外,這麽說有點粗鄙,文雅點說是通過基因遺傳的一種品質。不過這樣講又沒體現出這是種什麽樣的品質。一名紳士寧可像獅子一樣驕傲地死去,也不願像豺狼一樣苟活於世。比方說我,我其實更喜歡像獅子一樣驕傲地活著,所以這就把我排除出去了,我做不成紳士。嗯,你盡可以嚴肅地說,紳士所具備的品質代表著人類文化中緩緩浮現出來的、比單純的利己主義更高尚的特性。要我說這種品質出現的速度太慢了,緊要關頭還是不要指望它了。

總之,也許大家認為軍官都應該是紳士,所以他們也要佩劍。就連飛行員都要佩劍,恐怕隻有真主才知道為什麽了。

至於軍校學員,不僅僅大家認為他們應該是紳士,甚至有部國家律法中寫明了他們是紳士。因此,他們至少要會一點劍術,得知道怎麽拿劍。不過軍校教他們的都是皮毛,隻能保證他們拿起劍來不會削到自己的手指頭,不會捅到圍觀群眾,但還不夠用劍來真正地作戰。不過,學了一些劍術之後,他們按禮儀必須得佩劍時看起來就不會太傻氣了。

同時,劍術也是一項得到廣泛認可的運動,叫作“擊劍”。這項運動的名氣不如橄欖球和拳擊,甚至連水球都比不上,但好歹算是一項正經運動,是軍校學員可以報名參加的那種。

大衛認為“擊劍”就是他擺脫厄運的機會。根據不成文的規定,如果他加入了擊劍隊,那他就不必去橄欖球場上受虐了,不用忍受那些穿著釘子鞋、像大猩猩似的橄欖球員壓在他身上的痛苦。於是,早在高年級學員返回校園之前,軍校新生學員蘭姆就加入了擊劍隊,而且一天都沒落下過擊劍隊的訓練,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能為隊伍增光添彩。

當時,軍校裏教的擊劍運動有三種:佩劍、重劍和花劍。前兩種使用的是全尺寸的武器。真的,隻不過沒有開刃,也沒有劍尖;雖然參加運動的人可能受傷,也可能送命,但極為罕見。至於花劍,那簡直是輕巧的玩具,是一種假劍,隻消稍稍用力,劍身就會打彎。使用花劍模仿擊劍的樣子比畫,危險程度和玩彈塑料片遊戲一樣,幾乎為零。這就是大衛選擇的“武器”。

這簡直是為他量身定做的運動。花式擊劍的規則繁多,反應迅速且腦子靈光的人在這樣的運動中很有優勢,而這些正是大衛的特質。擊劍依然需要參與者貢獻體力,但是不如橄欖球、網棒球或網球需要得多。這項運動最棒的是它不需要任何人之間發生身體碰撞,而身體碰撞恰恰是大衛所憎恨的,他討厭涉及身體碰撞的野蠻體育運動。於是,為了守護自己的安全堡壘,大衛一心一意地學習擊劍技巧。

為了保衛自己的庇護所,他不辭辛苦地練習擊劍,結果在軍校的第一學年還沒上完,大衛就成了全國花劍新秀賽的冠軍。他的隊長因此對他露出了微笑,不過他似乎不習慣這個表情,笑得比哭還難看。他所在連隊的連長頭一回注意到了他並對他表示了祝賀。

在花劍運動上的成功甚至讓他躲過了一次“懲罰性的”毆打。一個星期五的晚上,畢業班的學長挑刺兒,說他玩忽職守,想揍他一頓。大衛解釋說:“長官,明天我要和普林斯頓大學的擊劍隊比賽。我知道您有資格收拾我,但是如果您真那麽做了,我明天比賽時可能會反應遲緩。如果您同意的話,我願意等周日的時候接受您雙倍的懲罰。”

畢業班學長被說動了,因為任何時間、為了任何目的、在任何事情上,海軍的勝利都是最重要的事,這是一條鐵律。和海軍的勝利相比,按規矩把“滑頭”菜鳥打一頓並以此來尋開心當然可以先靠邊站。於是,他回答:“小子,這樣吧。周日晚餐後來我的房間報到。如果你明天輸了,我就揍你兩頓,那是你自找的;但是如果你贏了,那麽懲罰我給你免了。”

大衛在比賽中贏了全部三局。

總之,擊劍讓他安然度過了軍校新生最危險的一年,他所珍視的皮膚上連道疤都沒有,屁股也安然無恙。現在他安全了,之後的三年就比較輕鬆了,因為隻有軍校一年級新生才會有遭受體罰的風險,才會不得不忍受有組織、有預謀的傷害。

(略)[5]

不過,有一項身體接觸的運動是大衛所喜歡的,那是自古以來非常流行的一項運動,是他在他離開的山溝溝裏學會的,但是這運動得有女孩參加。此外,軍校並不認可這項運動,而且還針對它製定了嚴格的規定,要是有學員違規從事該運動,那他就會被無情地開除。

和所有真正的天才一樣,大衛一向都是從實用主義角度出發看待其他人製定的規定——隻要不被抓住就算是遵守了規定。他還真就沒被抓住過。出於虛榮,其他學員都把女孩偷偷帶進軍校,或者夜裏翻牆去外麵找女孩,但大衛始終低調行事。隻有那些真正了解他的人才知道,他對這項身體接觸運動的追求有多努力。可是並沒有人真正了解他。

什麽?女性學員?艾拉,我沒跟你解釋過嗎?不僅軍校裏沒有女學員,就連整支海軍裏都找不到一個女的,護士除外。那所學校裏不僅沒有女生,還有看守日夜站崗,不許外麵的女生接近軍校學員。

別問我為什麽。那是海軍的規定,沒有理由。其實,當時整支海軍的每一個崗位都可以由任何性別的人來擔任,就連閹人都能勝任,可是海軍就是有這麽個老傳統,隻招收男性。

仔細想想,幾年後這個傳統就遭到了質疑。開始時質疑聲不大,後來,到了那個世紀末,就在大潰敗之前不久,海軍的各級崗位上都開始出現女性了。我不是在說這個變化就是大潰敗的原因之一。大潰敗的原因很明顯,但我現在不想講這個。這個變化要麽對大潰敗毫無影響,要麽可能稍微延緩了不可避免的大潰敗的發生。

不管是哪一種情況,這都和我們這個“懶人的故事”無關。大衛上軍校的時候,軍校學員其實是能見到女性的,但是機會極少,就算有機會也都是在有限的固定場合,有嚴格的規範約束,女性旁邊還有監護者[6]。大衛沒有與學校的規章製度作對,而是從中尋找漏洞,然後充分利用漏洞達到他的目的;因此,他從未被抓到過。

每條讓人不堪忍受的規定都有漏洞,每條禁令之下都有偷偷違禁的人。海軍內部自有一套嚴格的規定,但具體到個人,海軍中幾乎人人都有違反規定的情況,尤其是在性方麵的離奇規定。值勤時,海軍要在公眾麵前過著像修道士一樣的禁欲生活;非值勤時間裏,他們過著縱欲無度的生活,且對此幾乎不加遮掩。在海上,士兵就連用最無害的方式釋放性壓力,被發現後都會遭到嚴厲懲罰。然而在不到一個世紀以前,這種隻有嚴格來講才算是有傷風化的行為已經得到了人們的廣泛接受和諒解。但是,在性行為方麵,海軍就是比它所在的大眾社會更虛偽,寬容度也更低,其表現就是海軍的相關公共規則比社會中對應的規則更嚴苛、更不近人情。艾拉,那時候公共生活中對性的約束是難以想象的,可是要求得越嚴格,人們越是想解脫。原因很明顯,世上的每一種行為都會有與之相反且程度相當的行為相伴而生。

我說這些不過是想告訴你,在他的很多血氣方剛的同學都在軍校的約束下做出了瘋狂的行為時,大衛找到了既能遵守學校關於性的規章製度又不讓自己憋瘋的好法子。我隻透露一點,盡管這不過是一條流言:一個在今天聞所未聞,但在當時非常容易發生的不幸發生了。一個年輕女人懷孕了,據說孩子是大衛的。相信我,在那個時代,這種事兒是場巨大的災難。

為什麽?不為什麽,你隻要記住那是場災難就行了;三言兩語跟你解釋不清當時的社會狀況,而且就算說了也沒有任何一個文明的人類會相信。軍校學員禁止結婚,可是,按照當時的規矩,那個年輕女人必須結婚。想要對她懷孕的狀況做出幹預,糾正這個錯誤幾乎是辦不到的,而且會對她的身體健康造成極大危險。

大衛在這件事上的處理方式其實就是他整個人生策略的縮影,那就是兩害相權取其輕。於是,他娶了她。

至於他是怎麽辦到這點而且沒有被抓住的,我不知道。我倒是能想出好幾個法子來,有的簡單而且不易出錯,有的複雜且容易失敗;我想大衛應該是用了最簡單的那個法子。

這樣一來,他就把舉步維艱的局麵變得可以掌控了。大衛當時還有幾個月就能畢業了。女孩的父親本來是要去軍校校長那裏告他,然後逼他退學的;可後來他卻成了大衛的盟友和同謀,小心謹慎地保守著他女兒和大衛結婚的秘密,因為這樣的話,等大衛一畢業,他就可以把他那任性的女兒交到這個女婿手裏了。

這事兒還有另外一個好處。大衛不用再謀劃如何追求他最上心的那項“運動”了。校園生活之餘,他可以高枕無憂地享受家庭生活,而且還有完美的“監護者[7]”為他站崗放哨。

至於大衛在軍校裏的學業,你可能會想,大衛可以在無人監督的情況下自學六個星期,取得的效果與常人接受四年的正規教育相當,這樣的人肯定會在班上名列前茅。畢業時的名次會給他帶來金錢上的回報,並且也會影響他在年輕軍官晉升名冊上的位置。

不過,第一名的競爭十分激烈,更糟糕的是取得第一名的學員會成為眾矢之的。大衛第一次被學長逼問下麵這個問題的時候,就明白了這個道理。“小子,你是救世主嗎?”這個問題的意思是“你是不是個學霸”。這是個陷阱:不管新生回答“是”還是“不是”,他都注定要倒黴。

但屈居第二甚至是第十實際上和當第一名同樣有意義。大衛還注意到一件事:論成績的重要性,學員在第四年的成績比第一年的重要四倍,倒數第二年的則比第一年的重要三倍,以此類推。這就說明一年級新生的成績不會對他最終的畢業名次影響太多,畢竟那隻占總成績的十分之一。

大衛決定保持低調。在“槍打出頭鳥”的大環境裏,這總是個聰明的決定。

第一學年上半學期的期末,他的成績在班裏的中上遊,安全、受尊敬、不引人注意。最後,第一學年結束的時候,他的名次在班中排進了前四分之一,不過那時候畢業班的學長都在忙活畢業的事,沒工夫注意他。第二學年,他的名次位列全班前十分之一;第三學年,他又前進了幾名;最後一年,也是最重要的一年,他拚了一把,最後得到的四年總排名是第六,不過實際上是第二,因為比他名次高的人裏有兩個被選去從事專門的技術工作,不做指揮軍官,還有一個因為學習太刻苦,眼睛出了毛病,沒有得到任命,剩下那個畢業之後辭去了軍職。

不過,大衛在取得班級名次上的心機並沒有展現出他在偷懶方麵的真正的天賦。畢竟,坐著讀書隻是他第二喜歡的消遣。任何隻需要絕佳的記憶力和邏輯推理能力的事情對他來說都不在話下。

在大衛離校前最後一學年開學之初的戰爭演習中,他的同學們開始討論每個人在演習中會得到什麽軍銜。那時候,誰會被選為學員軍官大家已經相當清楚了。擔任學員部隊指揮官的肯定是傑克,除非他從甲板上摔下海去。那麽營長是誰?史蒂夫還是斯丁?

有人說大衛也在候選營長的名單裏。

但是大衛隻聽大家講話,並不發言,這是他的“低調”原則之一,差不多算得上是第三種撒謊方式。艾拉,這比另外一種——開口講話但什麽實際信息都不透露——要容易得多,而且沉默不語還能給人留下這個人有智慧的印象。不過我本人從未在乎過這個。說話在人生三大真正樂趣中排第二,是把我們和猿類區分開的唯一特征,不過也隻是將將能區分開。

這回大衛打破了,或者說看似是打破了他一貫的緘默。“我才不想當營長,”他說,“真的!我要當團長的副官,站在最前頭,讓女孩兒們都能看見我。”

也許大家並沒有把他的話當真,因為團長副官的軍銜比營長低,但是肯定有人念叨他的話,大衛很清楚這一點。也許是有望當上團長的那個學員跟負責安排學員在演習中的臨時軍銜的軍官說了。

總之,大衛最後如願以償地當上了團長的副官。

按照當時的軍隊安排,團長副官確實得自己站在前麵,前來參觀慰問的女人基本都會看到他。不過你可能會猜到,這並非大衛的真正目的。

除非全團列隊,否則團長副官無須站在隊列中。上課前或者下課後,他都可以獨來獨往,不用整隊,也不用和隊列一起行進。每個畢業班的學員都要負責管理一組學員,一個班、一個排、一個連甚至可能是一個團;而團長副官沒有這樣的責任,隻要處理一點行政工作,為學員長官中軍銜最高的那個保管站崗名單。

但是他自己的名字卻不在站崗名單裏,隻有在有人生病請假的時候,他才會臨時頂替站崗的人。

懶人的獎賞來了。那些個學員軍官個個都身強體壯,他們生病請假的概率微乎其微,趨近於零。

進入軍校的前三年,我們這個故事的主人公需要每隔十天就站一次崗。雖然每次站崗都沒什麽難度,但有時候需要他晚睡半個小時,有時候需要他早起半個小時;大衛追求舒適的生活,可太長時間的站立會讓腳部酸疼,這是對大衛的追求的一種侮辱。

不過,在軍校的最後一年,大衛隻站了三次崗,而且是以“值勤的下級軍官”的身份坐著“站”的崗。

最後,那天終於來了,大衛畢業了。他接受了任命,然後就走進教堂,補辦了婚禮。雖然新娘的肚子有點大,但這種情況即使在那個時代也不算少見,而且大家往往會對這種狀況視而不見。隻要這對年輕人結婚,這樣的事是可以原諒的。雖然人人都心知肚明,但大家很少提起,母牛或伯爵夫人懷孕需要九個月才能生產,但一位著急的年輕新娘可以隻要七個月。

就這樣,大衛算是安然無恙地渡過了種種難關,他再也不用擔心回去趕著騾子做“實在活兒”了。

結果他發現,在軍艦上當下級軍官的日子也不太好過。這個身份也帶給他一些好處。有服務人員伺候,有舒服的床睡,而且工作簡單輕鬆,很少弄髒大衛的手,掙的錢是過去的兩倍。但他要的不止這些,他有妻子要養。因為老是乘船出海,他無法經常享受婚姻帶給他的愉快補償。最糟糕的是,船上的站崗名單太短,他也在名單裏,這意味著差不多每隔一天,他都要在晚上站四個小時的崗,而且是站著站崗,他站崗時總是打瞌睡,腳底板也疼。

上麵很快就下令把大衛調到岸上值勤,就是為了看看他能否成為一名飛行員。

他還真成了!他在生理和心理兩方麵都具備飛行員需要的品質,更何況他還有十足的動力。不管是在教室裏還是空中,當了飛行員之後,他隻需要坐著工作就行,而且不用晚上站崗。不管是在家坐著還是睡覺,他拿到的薪水都是以前的一倍半。飛行員被歸為“危險工作”,所以可以得到額外補償。

因為大衛要開的飛機和你們熟悉的任何一種重飛行器都不一樣,所以我得講一下。從某方麵來說,這種飛機挺危險的;不過話說回來,就連呼吸都有一定危險性。其實飛機沒有當時人們使用的地麵車輛危險,更沒有在街上散步危險。不管是否致命,飛行員遇到的意外往往是他自己犯的錯誤導致的。大衛永遠不會讓自己碰上這種意外:他不想做天上最強的飛行員,他隻想做活得最長的那個。

當時的飛機古怪而醜陋,和現在天上飛的任何一種都不像,倒像是孩子玩兒的風箏。那時候也管它叫“風箏”。飛機有兩個機翼,一個在上,一個在下,飛行員就坐在兩翼之間。飛行員麵前有一塊小小的擋板為他擋風。別一臉驚訝,這種結構脆弱的飛機飛行速度很慢,由動力螺旋槳帶動飛翔。

機翼是用漆布做的,下層由支撐結構撐起。從這個描述你就可以看出來,他們的速度肯定永遠無法和音速媲美,除了有時心急的飛行員會進行俯衝,然後突然拉升,想讓飛機恢複到正常高度,結果慘劇發生,飛機兩翼因為這樣劇烈的操作而脫落。

這種事大衛從來沒幹過。有的人是天生的飛行員。大衛在第一次檢查飛機的時候就明白了飛機的力量之源和弱點所在,就像他了解被自己拋棄了的擠奶凳一樣深。

他學開飛機的速度和學遊泳一樣快。

他的教員說過:“大衛,你天生就是這塊料。我要推薦你參加戰鬥機培訓。”

戰鬥機飛行員是飛行員中的王者。他們飛上天和敵機交火,一戰之後立分高下。要是一個戰鬥機飛行員成功打下了對方飛行員,自己安然無恙,如此五次之後,他就會被授予“王牌飛行員”的稱號,這是極高的榮譽,因為你應該可以看出來,發生這種事的平均概率是二分之一的五次方,也就是三十二分之一。那麽為此送命的概率就是餘下的三十二分之三十一了,也就是說差不多肯定得死。

除了可能被某個陌生人把屁股轟掉的危險,當戰鬥機的飛行員還有其他缺點。比如說,戰鬥機飛行員必須單兵作戰,自己給自己領航。當時的飛機上沒有計算機、歸航設備和其他我們今天覺得理所應當具備的部件,甚至到那個世紀末的時候都還沒有。所以領航用到的方法被叫作“死亡推想”。因為如果你沒有做出正確的推想,你就會死。海軍的飛行員都是在水上飛,船上的飛機場特別小,戰鬥機燃油的安全邊際僅有幾分鍾。在戰鬥中,戰鬥機飛行員必須趁著敵人沒有把他弄死前就做出選擇,到底是該把注意放在領航上,還是應該專心致誌地去把敵人弄死。如果他想成為“王牌飛行員”,或者甚至隻是想吃到當天的晚飯,就必須把頭等大事做好,然後再擔心領航的事。

戰鬥機飛行員還可能在海上迷航,也可能連同燃油耗盡的戰鬥機一起沉入海底。我提過這類飛機是由什麽提供動力的嗎?先是一種被稱為“汽油”的**碳氫化合物的氧化帶來化學放熱反應,這種化學反應可以驅動發動機,發動機再給空氣螺旋槳提供動力,就是這樣。如果你覺得這種供能方式太不靠譜,我要肯定地告訴你,就算在當時這種方式也很不靠譜。它的供能效率之低令人痛心。一個飛行員不僅可能在無依無靠的茫茫大海上空發現飛機突然沒了油,還可能發現喜怒無常的發動機咳嗽著要罷工。這種情況就很尷尬了,有時候甚至是致命的。

當戰鬥機飛行員不僅要冒著生命危險,還有其他不利。總之,這些都與大衛的人生大計不符。戰鬥機飛行員會被派到海上機場駐守,或者被派去運送物資。在和平時期,這類任務稀鬆平常。飛行員不用工作太辛苦,也不用頻繁站崗,還可以有大把時間留在岸上某座陸上機場;他們的名字都將列入一艘航空母艦的官兵花名冊,這樣一來,航空母艦出海執行任務也能算飛行員的一份兒,晉升和賺錢也都仰仗這個。

可是,一年中飛行員被派到航空母艦上執行任務的那幾個星期是真的在海上,參加軍事演習,這就要求他必須在黎明前一個小時起床,預熱飛機上脾氣難測的發動機,隨時待命;隻要一有風吹草動,發生了或真或假的危險情況,他都得馬上起飛。

大衛討厭早起。就算審判日來臨,如果末日審判的時間定在上午,他肯定不願意參加。

還有一個不利之處:在這些海上機場降落。在陸地上,大衛可以降落在一枚一角的硬幣上,還能找零錢。這都是仰仗他自己的技術水平。因為想讓自己毫發無傷地落地,他練就了高超的駕駛本領。而在航空母艦上著陸則不同,那都得仰仗母艦領航員的技術。大衛可不信任其他人的技術、善意和警惕性,不願意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上麵。

降落全程都靠領航員的肉眼,就像一個小男孩在玩拋接球一樣,隻不過在這樣的情形下,大衛才是那個球,而且不是靠他的技術來接“球”,“接球”靠的不是他自己的技術,而是母艦領航員的。大衛不得不收起自己的技術、擯棄自己的意見,毫無保留地信任航空母艦上的領航員,稍有差池都會釀成災禍。

大衛一直以來都遵從自己的意見,即使那意味著要對抗全世界。要把這樣的信任交付給他人,這與大衛內心深處的信念背道而馳。總之,在航空母艦上降落就像把肚皮露給外科醫生,然後說:“來啊,下刀吧。”可是他連這個醫生是否會給火腿切片都不知道。在大衛的飛行生涯中,在航空母艦上降落成了讓他最接近放棄一倍半的工資的一項因素,讓他備受煎熬的就是降落時自己居然要接受另一個領航員的指揮,這個領航員卻不用承擔和他一樣的危險!

第一次時,大衛用了全部的意誌力才完成在航空母艦上的降落,之後從來沒有輕鬆過。這件事給他上了一課,此前他從未想到會有這樣的道理。那就是,有些情況下,其他人的意見不僅比他自己的要強,而且強得不是一星半點兒。

你應該明白了吧?不,也許你還不懂;我還沒解釋清這個情況。一架飛機降落在航空母艦上相當於一次受控的墜機。飛行員得讓飛機尾部的鉤子鉤住橫跨頂層甲板的阻攔索。但是,如果飛行員完全依靠自己在陸地飛機場的降落經驗來判斷時機,那他肯定會從艦尾一路衝出艦首;而如果他料到會發生這樣的情況,想避免,那一定會飛得太高,鉤不上阻攔索。陸地上的機場比較大,即便飛行員出了些小錯誤,也有足夠的空間修正;但在航空母艦上,大衛隻有一點點可憐的“窗口”,他必須精確地抓住時機,不能偏左或偏右,也不能靠上或靠下,不能太快或太慢,可他無法判斷自己有沒有正確地掌握這些變數。

(後來這個過程變成了半自動化的,再後來變成了全自動的。但是,在該過程最終得到完善之前,航空母艦總歸不夠先進。這是絕大多數人類進步的縮影:等你學會的時候往往太遲了。)

(但是,你會發現,自己學到的東西往往可以用於解決新問題。不然我們人類肯定還掛在樹上**秋千呢。)

因此,飛行員必須信任甲板上的領航員,因為隻有後者才能掌握降落的情況。這個領航員被稱作“降落信號官(LSO)”,使用旗語向飛機上的飛行員發出指令。

落到甲板上之後,他才發現自己有多害怕——他被嚇尿了。

那天晚上,他獲得了一項了不得的嘉獎——皇家濕尿布勳章和證書,由LSO簽發,飛行中隊指揮官頒獎,整個中隊的隊友做見證。這是他人生中的一個低穀,比他剛上軍校那一年還低落。雖然後來他了解到,頒發這種勳章和證書是常事兒,這些東西都是早早備下的,就等著一批又一批褲襠依然濕著的新手飛行員來領。但這並沒有給他帶來多少安慰。

從那以後,他開始機械地服從降落信號官的指令,像個機器人一樣堅決服從,用自我催眠式的法子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和判斷。等到考核夜間降落時,飛行員的神經就更緊張了,因為他們在空中看不見任何東西,隻能看到LSO揮舞的發光指揮棒。這回大衛第一次就降落成功了。

大衛決定,等他完成所有考核,正式成為海軍飛行員,他絕對不去追求戰鬥機飛行員的榮耀。他將這個決定深深藏在心底,跟誰都沒說。然後他申請參加高級培訓,要駕駛多發飛機[8]。這有點尷尬,因為大衛曾經的教員,當時他所在的空軍中隊指揮官,早就看好他當戰鬥機飛行員的潛質,而提交這份申請必須經過他。所以,他呈交申請、開始走流程之後,就被這位上級叫到了他的艙房裏。

“大衛,你這是什麽意思?”

“就是申請上的意思,長官,我隻是想駕駛多發飛機而已。”

“你瘋了嗎?你是個天生的戰鬥機飛行員。你隻要再在這個偵察機中隊裏待上三個月,也就是一個季度,我就可以給你一份優秀的健康報告,拿著它你就能去參加戰鬥機的高級培訓了。”

大衛沉默不語。

他的中隊指揮官急了:“大衛,你還在為那個‘尿布獎狀’耿耿於懷嗎?整個軍艦上有一半的飛行員都收到了那個。天哪,我還要怎麽勸你啊,我自己都有一張。這種事沒什麽好丟人的,它隻是為了讓你在馬上就要頂上飛行員的光環之前更像個普通人。”

大衛還是一言不發。

“媽的,別站在那兒不說話!把這封申請拿回去撕掉,然後重新交給我一份參加戰鬥機培訓的申請。我可以立刻放你走,不用再等三個月。”

大衛就是站在原地不吭氣。他的長官瞪著他,臉漲得通紅,最後輕聲歎道:“也許我看錯人了,你不是當戰鬥機飛行員的料,蘭姆先生。行了,你走吧。”

最後,大衛終於在被叫作“大家夥”的多發水上飛機上找到了歸宿。這種飛機體形極大,不能從海中的航空母艦上起飛,所以大衛不用再隨著航空母艦一起出海,但也算是在執行海上任務。於是,大衛幾乎天天在家過夜,在他自己的**,和他自己的老婆過夜。偶爾需要晚上值勤,他才在基地過夜。水上飛機極少夜間出勤,就連在白天天氣好的情況下都很少出勤。這種飛機飛一次的成本高昂,不能輕易冒險,再加上當時國家的經濟正困難,所以飛得更少了。每次起飛都必定要全體機組成員到齊才行。雙發飛機可載四五個人,四發飛機可載人數更多。通常飛機上還有乘客,這些人為了得到足夠的飛行時數,拿到額外的報酬而搭乘飛機。這一切都符合大衛的要求。他再也不用一邊操心領航的事,一邊同時忙活另外十六件事;不用再依賴降落信號官的判斷;不用再忐忑地指望脾氣難測的發動機正常運轉;不用再擔心飛機的燃油耗光。沒錯,如果有選擇的話,他希望每次降落都靠自己。後來有時會有更資深的飛行員取代他來執行飛機降落,他也不會表現出焦慮,因為所有“大家夥”的飛行員都非常小心,他們都打算活得長些。

——大衛過了許多年舒舒服服的日子,還升了兩級。

後來戰爭爆發了。那個世紀總是戰火連天的,但並非到處都在打仗。不過我要說的這場戰爭幾乎波及了地球上的所有國家。大衛對戰爭的看法十分悲觀,他認為海軍存在的目的就是要讓別國看到它的強大,讓他們不敢挑起戰事。但是沒人問他的意見,更何況現在操心也晚了,辭職也晚了,又沒什麽地方可逃的。對於不在他控製範圍內的事兒,他從來不操心,這很好,因為這場戰爭持久而艱苦,死亡人數以百萬計。

“我的祖父拉撒路,戰爭期間您在做什麽呢?”

我?我在賣自由公債[9],發表了一段四分鍾的演講,同時在為征兵局和糧食配給委員會工作,還做了其他寶貴的貢獻,直到總統把我召回了華盛頓。當時我做的事都是機密,說出來你也不信。孩子,你先別插嘴,我跟你講大衛都做了什麽。

老大衛是個真英雄。因為他在戰爭中的英勇行為,上麵授予了他一枚勳章,這枚勳章將貫穿他接下來的整個人生故事。

大衛本打算,或者說盼著在退休的時候混到海軍少校的位置,水上飛機的飛行員很少得到比這更高的軍銜。但是因為這場戰事,隻用了幾周時間他就晉升為少校;一年後,他成為指揮官,最後當上了上校。就這樣,他沒有麵對選拔委員會,沒有接受晉升考核,也沒有實際去指揮一艘軍艦,就得到了四條金色寬條紋的上校軍銜。戰爭使得部隊減員嚴重,隻要還活著的軍官不去招惹是非,就可以得到晉升。

大衛從不招惹是非。戰爭期間,他負責沿祖國的海岸線巡邏,偵察敵軍的潛水艇,這算是一種“戰時任務”,但並不比和平時期的工作危險多少。他還沿途鼓勵文員和銷售員參軍做飛行員。他也接到過一個真的需要進入戰區的任務,就是因為這個任務,他得到了勳章。我不知道具體細節,但是我清楚一點,“英雄主義”往往需要人在危險中保持冷靜,盡他所能地利用手邊的資源去完成任務;要是驚慌失措,轉頭逃跑,反倒容易被敵人一槍幹倒。能保持冷靜作戰的人往往比故意想當英雄的人打贏的戰役多;一心追名逐利的人往往會斷送了自己和同伴的性命。

但是,要真的做一名英雄也需要運氣。冒著槍林彈雨異常出色地完成任務還不夠,你還需要一個人,看見你所做的,把它寫成報告,那個人的資曆越老越好。大衛就有這份運氣,所以才得到了勳章。

戰爭結束的時候,他正在位於首都的海軍航空局工作,負責開發新型巡邏機。也許他在那兒做的貢獻比在戰場上更多,因為他了解這些多發飛行器,就像了解那些還活著的人一樣。就是這項工作讓他得以從周圍人迂腐的廢話中抽身,真正做出一些成績。於是,他白天坐在書桌前翻閱資料,晚上在家睡覺,就這樣安然工作到戰爭結束。

大衛觀察了一下大環境,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前途。他周圍有成百上千個海軍上校都和他一樣,三年前還是上尉。按政客們一向主張的,戰爭過後,世界將“永遠”和平,那麽就沒幾個軍人能得到晉升了。大衛沒有老資曆,按照部隊的傳統,他的服役經曆也沒什麽出彩的地方,在政界和社會上的關係又不夠硬。他看得出來,自己的晉升之路到頭了。

他有的隻是近二十年的軍旅生涯,退休的話剛好滿足拿到現有薪水一半的最低服役時長。他也可以選擇繼續在部隊幹,等到晉升海軍上將失敗再退休。

其實他不需要立刻做決定,因為服役二十年期滿才到退休的時候,而他還有一兩年的時間。

可他幾乎立刻就退休了,因為他健康狀況欠佳。診斷是“境遇性精神病[10]”。也就是說,他因為這份工作發瘋了。

艾拉,我不知道對此該怎麽評價。大衛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為我這輩子沒見過幾個能始終保持理智的人,而他就是其中之一。可他退休的時候我沒在場,當年因健康狀況退休的海軍軍官裏,“境遇性精神病”是第二最常見的理由。可他們是怎麽判定自己有這個毛病的呢?像作家、老師、牧師或另外幾種受人尊敬的職業一樣,對海軍軍官來說,發瘋根本算不得什麽,不礙事的。隻要大衛每天都準時上班,簽署文職軍官給他準備的文件,不和上級軍官頂嘴,沒人會知道他有精神病。我記得我認識的一個海軍軍官,他特別喜歡收藏女人的吊襪帶,曾經把自己鎖在艙房裏一整天,就為了細細賞鑒他的大堆收藏;還有一個軍官也幹過這類事,不過他收藏的是郵寄東西用的貼紙。你說他們哪個是瘋子?也許都是,或者都不是?

關於大衛的突然退休,你還需要一點當時的法律知識才能搞明白。軍人服役二十年後退休得到的退休工資是原工資的一半,還要扣掉個人所得稅,而且稅率很高。但是,如果軍人是因為殘疾退休的,他每月能得到原工資的四分之三,而且還不用交個人所得稅。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退休的真正原因,但是整件事都符合大衛做事的風格——用最少的付出換取最大的回報。我們姑且認為他是真瘋了,但他怎麽瘋得像隻狡猾的狐狸呢?

關於他的退休,還有幾件事要講一下。他之前認為自己沒有機會晉升為上將,這個判斷沒錯。但是,因為他在戰爭中的英勇表現獲得的勳章,退休時他得到了榮譽晉升。就這樣,在與他同級別的人中,大衛成了首位沒有指揮過一艘船,更沒有指揮過一支艦隊就成功晉升為海軍上將的軍官;按照他的真實年齡來算,他也是史上最年輕的上將。我猜想,這個結果應該讓大衛這個曾經懶得在騾子後麵耕地的農家娃偷著樂了好久。

該福利政策的受眾原本是年輕官兵,但是沒什麽能阻止一個職業軍官占便宜;大衛發現自己也符合條件,就申請了這項福利。這樣一來,他不僅享有原薪水四分之三的退休工資,無須交稅,還有這筆提供給要去上學的已婚老兵的補貼,同樣無須交稅,每個月到手的錢不比他退役前拿到的少。其實還要更多,因為他不用再買漂亮的製服、不用再參加昂貴的社交活動。他可以隻是散散步、看看書,想怎麽打扮就怎麽打扮,不用擔心外觀體麵不體麵。有時候他會熬夜,隻為了證明玩撲克的人裏樂天派比數學家多;然後很晚他才入睡,反正他再也不用早起。

他再也不用登上飛機了。大衛從來都不信任能上天的機器,因為它們飛得太高了,一旦失速可不是好玩兒的。飛機對他來說從來都毫無意義,隻是他為了避免碰上更糟糕的事兒做出的一個選擇。一旦他的目的達到了,他就毅然決然地把飛機拋到腦後,就像當初他把花式擊劍拋到腦後一樣。在這兩件事上,他都毫無悔意。

很快,他就得到了一個學位——農學理學學士學位。以後他就是“懂科學”的農民了。

有了這張學位證書,再加上國家給老兵的特殊照顧,他原本可以謀一份公職,教別人務農。可是他沒有。他從在軍校裏混日子時就開始攢錢,如今他從數字可觀的銀行戶頭上取了一些出來,回到了四分之一個世紀前他離開的山溝溝裏,買了一座農場。沒錯,他隻用自己的錢付了首付,然後用他在銀行餘下的存款做抵押,跟政府貸了一筆低息貸款——當然了,政府提供了補貼——付清了餘款。

他要在農場上幹活兒嗎?別傻了,怎麽可能。大衛從來都不會把褲兜裏的手拿出來。他雇人種了一季莊稼,同時還在談另一樁生意。

艾拉,大衛這個宏大計劃的實施與一個特別不可思議的因素脫不開幹係。我必須特意提醒你,一定要相信我說的話,因為任何一個理智的人都會覺得很難理解這件事。

在戰爭的間隙,地球上的人口超過了二十億,至少有一半因饑餓掙紮在死亡線上。然而——接下來就是我請求你相信我的事了,因為我親身經曆過,所以絕不會騙你——因為我們無須深究的原因,在接下來的幾年裏,糧食短缺始終都沒有被解決,且不可能得到解決,隻在局部地區或短時間內有過緩解;盡管世界上正經曆如此災難性的糧食短缺,大衛所在國家的政府還是決定付錢給農民,要求他們不要種莊稼。[11]

於是,大衛隻種了一季莊稼。第二年,他的地就被劃為了“休耕地”,政府給了他一張巨額支票,要求他別在他的土地上種東西,這正合了他的意。大衛熱愛這幾座小山,他離開之後一直思念著這裏。當初他離開隻是為了逃避幹農活兒,現在有人付錢讓他別幹活兒,他當然非常樂意。他從不覺得在這片土地上耕耘,搞得塵土飛揚能給這兒增添什麽魅力。

他用“休耕地”拿到的補貼款償還了抵押貸款,此外他還有一大筆退休工資。於是,盡管不用種地,他還是雇了一個人處理農場的雜務,比如說喂雞、給他養的一兩頭牛擠奶、照料蔬菜園和幾棵果樹、修補籬笆,等等。雇工的老婆則幫助他的妻子幹家務活。至於大衛自己,他買了一張吊床。

不過,大衛不是一個嚴苛的雇主。他覺得既然自己不願意早晨五點被叫醒,那牛也應該不願意。他決計證實自己的猜測。

他發現,如果有選擇的話,牛很樂意換一種更合理的生物鍾。奶牛必須一天擠兩次奶,它們就是這樣的動物。以往都是早上五點擠奶,但其實上午九點擠奶也同樣合適,隻要擠奶時間規律就行。

但是好景不長,大衛雇來的人有工作焦慮的習慣。他覺得那麽晚才給牛擠奶實在有負疚感。於是,大衛隻好允許他按自己的節奏來,然後雇工和奶牛又回到了老樣子。

至於大衛,他把吊床綁到了兩棵樹之間,正巧被樹蔭遮住,然後他又在吊床前放了張桌子,用來擱冷飲。他醒了就起床,不管是上午九點還是中午十二點,起了床他就吃早飯,吃完飯他就慢慢晃悠到吊床前,躺在裏麵休息,直到吃午餐再起來。他在農場上做的最辛苦的工作就是去兌了支票給妻子結生活費,這項“苦差”他每月隻需要做一次。對了,他還不穿鞋。

他不看報紙,也不聽廣播。他覺得,如果再有戰爭爆發,海軍會通知他的。就在他剛剛恢複看報聽廣播的習慣時,真的爆發了一場戰爭。不過,海軍並不需要退休的上將。大衛對那場戰爭也沒怎麽關注,因為戰爭實在是讓人沮喪。但他非常愛讀國家圖書館裏關於古希臘的書,還自己買了不少相關書籍。這是一門令人放鬆的學問,他一直很想多了解這方麵的知識。

每一年的海軍節,他都會換上上將的製服,戴上他所有的勳章,包括他還是士兵時得的品行優異勳章,還有表彰他戰時英勇行為並最終讓他成為一名上將的那枚勳章。然後,他就讓他的雇工開車送他去縣政府,在商會的午宴上進行愛國主義主題的致辭。艾拉,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這樣做,也許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地位高、責任重,應該在公眾麵前有所表示;要不然就是出於他古怪的幽默感。總之,每年他們都邀請他,他也都會接受邀請。他的鄰居以他為傲,因為他簡直就是“有出息的家鄉孩子”的典型,功成名就之後告老還鄉,和鄰居們過著一樣的樸素生活。他的成功讓父老鄉親們都覺得臉上有光,而且因為他特別親切,從不擺架子,大家都喜歡他。就算他們注意到他其實什麽活兒都不幹,也不以為意。

我這麽說吧,大衛應該不覺得自己是“效率專家”,但是他簡化了他經手的每一項工作。和之前在大衛的工作崗位上工作的人相比,他的繼任者的工作要簡單得多。

不過,大衛的繼任者常常會對工作進行重新安排,結果幹的活兒是以前的三倍,需要的下屬人數也是以前的三倍。沒有對比就沒有發現,大衛的工作效率真是高得古怪。有人天生就是勤勞的螞蟻,即便是無用的工作也不得不做;隻有極少數人才能當富有創造力的懶惰天才。

“懶極而不敗之人的故事”講完了。就讓他躺在樹蔭中的吊**吧。據我所知,他現在還在那兒躺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