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衝突的自我
每個人身上都有許多個自我,這些不同的自我之間不可避免地會發生矛盾和衝突。一個人性格的某一部分似乎在出生時就確定了,但漸漸地,隨著生活閱曆的增加,新的性格特征會漸漸顯現,並為取得優勢地位展開鬥爭。這種鬥爭昭示著獨立人格開始形成,我們會主動選擇自己想要成為什麽樣的人。相互衝突的自我所形成的“群像”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改變,不同的自我爭先恐後,希望脫穎而出,而較老的自我要麽逐漸消失,要麽頑固地堅守其原有的重要地位。在這些合縱連橫的競爭中,人們有時能聽到自己過去的聲音,包括童年學到的短語、故事、神話和歌曲,這些聲音在成年以後仍作為已被拋棄的昔日的記憶碎片不斷浮現。
鐵木真的部分自我依然是被世界遺棄的充滿苦毒的男孩,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也成了不兒罕山的精神之子,成了劄木合熱情而忠誠的朋友,成了孛兒帖的男子漢大丈夫,也成了一位俠意恩仇的勇士,他將不停地懲罰那些曾折磨過他或搶走過他東西的人。他是一個草原上靠自己的努力獲得成功的人,他以此為傲,但他也承認,有人憎恨他,覺得他無非是一個為了活命不得不捕捉老鼠的野蠻棄兒。他成了戰場上一位堅定果敢的指揮官,但在蒙古包內,他仍是一位優柔寡斷,時而憂心忡忡的一家之主。
在他內部的性格特征不斷掙紮的同時,他的生命畫卷開始展開了。一個愛哭又怕狗的男孩是如何成為不屈不撓的世界征服者的?作為他矢誌不渝的愛人,年輕女孩孛兒帖能否管得住這個正在崛起的征服者不向其他女人求歡?對童年時代朋友的忠誠是否將高於家庭的需要?對鐵木真來說,實際上對於我們大多數人來說,內在的衝突往往比外在的衝突更加明顯。
***
在1179年左右營救孛兒帖後,鐵木真尚不到二十歲,但他正在走向獨立。除了在孛兒帖那裏找到他的浪漫愛情之外,他似乎也找到了永遠的盟友劄木合。他們對青春時代的友誼非常樂觀,這兩個男人舉行了第三次結拜兄弟儀式。這一次他們不再像兒時那樣隻交換公麅髀石,或像少年時那樣交換箭頭,他們已經成人,要嚴肅地立一個堅定的誓約。每個人把金腰帶綁在對方的腰間,並互相交換坐騎。他們發誓要同生死共患難,絕不背棄對方。[86]他們在追隨者麵前舉行這樣的儀式,意在表明,他們的結盟既是政治性的,也是個人之間的。劄木合後來聲稱,他已經被鐵木真的魅力征服了。[87]《蒙古秘史》的話語簡單而又樸實,鐵木真和劄木合“結為安答而相睦之”。[88]
兩個年輕男子吃飽喝足,作為結拜兄弟同床共寢。離開不兒罕山,鐵木真成了一個牧人和獵人,兩個結拜兄弟在他們的聯合部落的眾人前一起策馬而行。鐵木真平生第一次有了一個忠實的伴當。他不再獨自掙紮,雖然命運剝奪了他歸屬家族的權利,但他終於可以建立自己的家庭。除了和劄木合結拜兄弟外,鐵木真還認王罕為自己的父親。蒙古人把這類可選擇性親屬關係稱作“幹爸”或“衣子”——和赤身**出生的自然之子相對。
鐵木真同時建立了兩個新家庭。在結拜兄弟儀式結束後不久,大概在1179年到1180年的冬天,孛兒帖生下了她的第一個孩子,也是他的第一個兒子,鐵木真給他起名叫術赤,這個名字的意思是客人。鐵木真給他兒子取這個名字可能是因為他和孛兒帖當時是作為客人與劄木合住在一起的,不過這個名字起得實在有些古怪,因此後來出現了不同的說法,有的說鐵木真就是這孩子的生父,有的則說孛兒帖的綁架者才是這孩子的生父。雖然他一直是他父親最愛的兒子之一,但這場爭論最終妨礙了術赤被列在繼承人的人選當中。鐵木真不會忘記自己的童年遭遇,因此一直公開堅持說術赤是他的兒子,但往往“成家易,持家難”。
在術赤出生後還不滿一年,劄木合與鐵木真的偉大友誼就開始產生了裂痕。孛兒帖認為劄木合感情善變,說:“今其厭我之時矣。”[89]劄木合要麽厭倦了鐵木真,要麽察覺到他們之間的競爭和對抗已經開始了。有一天,在一起騎馬巡視了長長的牛車和牲畜隊列之後,劄木合告訴鐵木真,要他把他的營地分開,到另外一個地方紮營。他對待鐵木真像對待一個弟弟或下屬,而不像對待他的兄弟。
劄木合如此居高臨下,使鐵木真感到困惑和羞辱,於是他征求母親和妻子的意見。孛兒帖似乎從來就不喜歡劄木合,她討厭他對自己丈夫的影響,於是竭力主張鐵木真離開劄木合,到遠處尋找新的牧場。她主張不在劄木合建議的地方支搭帳篷,而是全家連夜行動,走得越遠越好。鐵木真同意了,並采取了一個戲劇性的舉動,全家帶著牲畜星夜啟程逃離。而他隻帶走了一些當場決定跟隨他的人,後來又有一些人拋棄了劄木合來找鐵木真,加入了他的陣營。
隨著這場決裂,永遠的朋友變成了長期的敵手。在未來的八年裏,劄木合和鐵木真之間的對抗逐漸惡化。他們都是王罕的封臣,然而,王罕沒有控製他的兩個下屬之間的敵意,反而故意激發這種敵意,一會兒偏向這個,一會兒偏袒那個,挑撥他們之間的關係。王罕需要他們二人來幫他進行部落內外的許多戰鬥。劄木合和鐵木真仍然忠於王罕,稱他為父親,在他的權位受到威脅時一再保衛他,但他們互為對手,互相競爭。
在鐵木真和他的戰士為王罕而戰的同時,他的營地已發展成了一個遊牧小城,隨著季節變換和事變的發生而不斷移動。1183年冬天,孛兒帖又生了一個兒子察合台。三年後,在1186年初冬,她又生了第三個兒子窩闊台,這孩子生來就體弱多病,孛兒帖悉心乳養他,直到他變得健壯為止。可能因為窩闊台從小身體孱弱,她總是喜愛他,事實上,他注定要成為鐵木真所有兒子中最受寵愛的那個,最終他成為了他父親的繼任者。孛兒帖生第三個兒子的時候剛過二十五歲,而鐵木真才二十四歲。按照現代標準,他們仍然很年輕,但在當時的條件下絕大多數人都活不到四十歲,所以他們已經是一對有三個孩子的中年夫婦了。
***
鐵木真的遊牧團隊不大,而且處於經常變動之中,其中包括自願加入的隨從和俘虜的牧民,所以成分很雜,裏麵有許多來自多個部落家族的牧民和獵人,包括烏良合部、塔塔兒部、泰亦赤兀惕部、劄剌亦兒部、八魯剌思部、斡兒渾部和弘吉剌部。他們構成了一個草原多民族的聯合體,同時也是一個精神和宗教習俗的混合體。雖然深受周圍許多文明的大宗教影響,但他們總是以自己認為適當的方式把他們的信仰和習俗同萬物有靈信仰結合在一起。在那時候,可以說他的追隨者當中沒有一位是現代意義上世界宗教的真正信仰者,沒有人是佛教徒、穆斯林、道士或基督徒,然而草原社會吸收了周圍所有這些宗教的元素。
盡管鐵木真效忠王罕,但他並不是克烈部人,當然他也不是基督徒。他不是他們民族的一部分,愛慕虛榮且有點狂妄自大的王罕似乎並不想讓鐵木真手下那幫粗魯怪異又不信教的人太靠近他精致考究的貴族宮廷。王罕覺得他們最好是駐守在邊境,抵抗塔塔兒人和其他散兵遊勇的襲擾。鐵木真和他的手下就像看門狗一樣守衛著王罕領土的外圍。
鐵木真想被承認為一幫追隨者的首領,而不隻是一支由各色人等組成的邊防軍的頭目。當他請王罕承認他為汗,以便他能成為自己部落的領袖時,王罕同意了。那是在大約1189年左右,鐵木真約二十七歲。他在距不兒罕山不遠的黑心山附近的藍湖一帶召集他的追隨者。他的百姓擁立他為汗,向他宣誓效忠,他們發誓:“於爭戰之日也,若夫違汝號令,可離散俺家業妃妻,棄俺黑頭於地而去。”[90]
鐵木真的追隨者分為十三個主要營地,每個營地都有自己的牧區和附屬營地。他們按照萬人分成三個單位,但他的屬下總數可能不到三萬人。當男人都去參加戰鬥的時候,婦女負責看管營地和照顧牲畜。孛兒帖把她的中央營帳作為一個移動的總指揮部,她的帳篷成了部落的營帳或宮殿,因為她的丈夫是汗。鐵木真的母親和他最小的弟弟另住一處,她有自己的宮殿,有分配給她照管的百姓。
大約在1190年至1193年的某個時候,孛兒帖生了她第四個也是最後一個兒子拖雷,當時她的丈夫正在外作戰。她現在有了四個兒子。蒙古人稱最小的兒子為斡赤斤,即守灶者或火王子。兄長應該到遠方遊牧並建立單獨的家庭,而最小的兒子則會承擔起照顧父母的責任。
鐵木真為他妹妹帖木侖包辦了婚姻,但當她未來的丈夫保證將用十五匹馬做彩禮時,他生氣了,大聲說:“婚姻而論財,殆若商賈矣!”他引用一句古老的蒙古格言說:“同心實難,何以財為?”他想通過這個婚姻得到的是忠誠的友誼。[91]
作為一位嶄露頭角的汗,鐵木真開始慢慢地製定新法律。他的法律最初隻是他所了解的自認為最好的風俗習慣,但漸漸地,這樣的法律越來越多,而且不斷需要為了適應新的情況而作出改變。他按照每個人的才能分配責任,從而使他的軍隊組織和行政人員實現了正規化。他宣布:“遂各委任付之。”然後他任命了廚師、背箭袋者、指揮官、信使、馬廄總管、牧馬人和牛車夫。[92]在大多數方麵,他的組織就像一個大家庭,而不是一個新國家。雖然每個追隨者和行政人員仍然屬於一個獨立的支係和氏族,但他們已經被統一進了一個新興的部落,有了一個新的身份,不過這個身份還沒有名稱,直到十五年之後鐵木真才正式宣布蒙古民族的誕生。
在登基典禮上,鐵木真感謝上天和大地賜給他這樣的榮耀,記錄中沒有提到他曾舉行過其他的宗教儀式。王罕送來一條口信,鼓勵鐵木真的追隨者保持忠誠,同時表達了相當明確的訓誡,要求新汗對他保持忠誠,稱:“勿毀汝此議,其勿解汝此盟。”草原人經常把他們的領導人稱作領子,他警告他們:“勿撕汝衣領可也。”[93]
鐵木真感謝他的追隨者選擇他而不是劄木合,但他登上汗位隻是激化了兩個男人之間的競爭。鐵木真派出使者去向劄木合通報他已稱汗,似乎意在請劄木合承認鐵木真為他的汗,但劄木合不會接受這個請求。劄木合指責信使在兩個領袖之間挑起敵意。他們是在“戳安答之腰,刺(安答)之肋”。[94]
兩個拜把兄弟很快又打了起來,借口是劄木合的一個“弟弟”偷了鐵木真領地百姓的一群馬,然後這個人就去追那個小偷,用箭“射斷紿察兒之腰而殺之”。[95]以此為借口,二人分頭召集自己的兵馬,展開了一場廝殺。
草原勇士在戰鬥中展開非常激烈的對戰,但他們憎惡肆意虐待對方,憐憫和勇猛一樣受到高度稱讚。當戰鬥結束時,勝利者往往會收養戰鬥中剩下的孤兒。但劄木合在對付鐵木真的過程中並沒有在慈悲和凶猛之間保持平衡。有一次,在出人意料地擊敗對手之後,劄木合采取了恐怖統治,用空前殘忍的手段處置俘虜。他砍掉了被俘的一些人的頭,剩下的那部分則放在大鍋裏活活煮死。[96]這兩種處決方式令蒙古人深感震驚和厭惡,不隻是因為這種虐待肉體的行為駭人聽聞,還因為這是一種殘酷的精神折磨。他們相信,被斬首男子的靈魂會隨著濺出的血滲入泥土,因而注定永不超生;同樣,身子在水裏煮時,身體中所有承載靈魂的**,包括血、膽汁、黏液、**、汗等,都被毀壞了。劄木合的殘酷說明,他急切地渴望對那個自己曾深深信任過的人實行情感報複。
這場戰鬥及其可怕的結果並沒有解決誰將成為蒙古人真正領袖的問題。幾年以後,兩人之間的爭奪更加激烈。可能是在王罕的敦促下,劄木合的支持者也擁戴他為汗。他們給他加冕為古兒汗,這是一個古老而常見的稱呼,在草原曆史的各個時期都由不同群體使用過。[97]王罕現在有了兩個相互對立的汗,都在聲稱對他的蒙古部屬擁有領導權,而他錯誤地相信,他能在這兩個自我和野心極度膨脹的無情對手之間找到平衡。
***
盡管劄木合戰勝了鐵木真,但更多追隨者拋棄了他,來到鐵木真陣營。蒙力克便是其中的一個,當也速該被害時,他曾被派去孛兒帖家中把鐵木真叫回來。蒙力克還帶來了他的七個兒子為鐵木真效力。不久後,他開始和鐵木真的母親訶額侖住在一起,此後人們通常稱他為“蒙力克父親”,這使他和他的兒子在鐵木真正在擴張的部落內有了一個特殊的位置。鐵木真後來回憶道,與蒙力克父親結盟是“有慶有福”的,並答應每月每年作決定前谘詢他的意見,但這個保證的措辭在之後將被證明是非常不當的。
鐵木真麵臨著許多更大的危險,因為他還有比劄木合更重要的敵人。鐵木真當時三十多歲,在未來的十年裏,他的追隨者在蒙古大草原縱橫馳騁,人數時多時少,變化不定,戰事無休無止,時而結盟,時而背約,所有的聯盟都很脆弱。這些戰事大多是為了克烈部首領王罕而進行的,但鐵木真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王罕是一個無能、小氣且貪得無厭的首領,除了一次次劫掠以外,並沒有宏偉的目標。他常常騙人,並對他年輕臣屬的成功心懷嫉妒。
克烈部的宿敵塔塔兒部仍在東方威脅他們。王罕發動了一場戰爭征討塔塔兒人,由鐵木真領軍。每一次都和同一個敵人戰鬥,鐵木真覺得厭倦了。他在戰鬥中捍衛王罕的利益,但當他贏得這場戰鬥後,王罕也不可避免地與和平失之交臂,他在重新燃起宿敵仇恨的同時,又製造了新的敵人。
鐵木真開始采取更加獨立的行動,他不再向王罕請示,也開始審視與他有關的行動。1202年,在擊敗塔塔兒人後,他召開了他的高層會議,來決定如何避免與塔塔兒人的長期戰爭。他選擇了兩個果斷的看似矛盾的解決辦法來一舉結束這場戰爭。為了一勞永逸消除任何未來的威脅,他殺死了大多數與他為敵的男人,特別是他們的領導人,但他也收納許多沒有與他為敵的塔塔兒人進入他的部落,包括所有的婦女和兒童。
這個時候,鐵木真已經四十歲了,他和孛兒帖結婚已經將近二十五年了。為了加強他的部落與塔塔兒部的聯盟,他娶了被擊敗的塔塔兒汗最小的女兒也速幹為妻,但在她的催促下,他也答應娶她的姐姐也遂為妻。得知這一消息,孛兒帖很淡然,說:“男人生來就需要共納姐妹為妻,兩層夾襖可防寒,三股繩子不易斷。”[98]這對塔塔兒姐妹永遠無法取代孛兒帖,但也遂後來作為一名幕僚將發揮重要作用,並在很久以後,居間調和了鐵木真的孩子們之間的矛盾。盡管成吉思汗殲滅了她們的部落,毀了她們的家庭,但這兩個女人仍然一生忠於他。
除了娶了兩個塔塔兒姐妹外,鐵木真還率先樹立了榜樣,收養了塔塔兒望族的一個兒子。鐵木真給這個男孩起名叫失吉忽禿忽,把他交給自己年邁的母親撫養。訶額侖最終共收養了四個兒子和數目不詳的女兒,因為她的兒子後來又征服了更多的部落。這些領養的子女一直忠心耿耿,最終都擔任了高官要職。其中,被遺棄的塔塔兒男孩失吉忽禿忽將發揮最重要的作用。
***
在《蒙古秘史》中,最初幾年的曆史記錄斷斷續續,很不完整。對事件的描寫有時很詳盡,甚至連親密交談也記錄下來,然後整個敘事突然斷開,好幾年時間甚至連隻言片語的記錄也沒有。造成這種記錄中斷的原因可能有很多,但至少有一些似乎是故意的。要麽是有些信息可能在記錄之初就被故意省略了,要麽記錄的文字在以後的幾十年裏,在元代,被人審查並修改過。那麽後來的蒙古人為什麽不希望我們了解鐵木真早年的事跡呢?
不管是誰審查過這份文稿,這個人還是毫不猶豫地留下了一些非常詳細的記錄,諸如鐵木真殺害了他同父異母的哥哥,皇室內部發生的通奸,有關孩子的父親究竟是誰所發生的爭議,等等。然而,被刪除的章節卻在外國的第一個關於鐵木真和蒙古人的報告中無意間被提到了。這份報告是由宋朝大使趙珙撰寫的,他的見聞在鐵木真生前就曾被抄錄。他在提交給皇帝的報告裏,對蒙古人及其最近的民族曆史作了全麵概述。
他的觀察和報告總的來說非常精彩(盡管他也犯了幾個明顯的錯誤),其中有一個在任何其他史料中都見不到的故事。他寫道,鐵木真“少被金人擄為奴婢者”。[99]金人即女真人,是來自中國東北地區的一個部落,曾統治過中國北方。這段所謂的為奴時期正發生在金朝試圖發動一場全殲黑韃靼的戰爭期間,金人試圖殺死蒙古男子,並把婦女和兒童擄往中國為奴。據說在中國北方,即使是最貧窮的家庭也有幾個這樣的奴隸。鐵木真可能就是其中一位受害者。趙珙認為,通過這次經曆,鐵木真近距離了解了金朝,然後描述了他“逃歸”的情景,表明他不是被釋放了,而是逃脫了。
鐵木真在金國為奴的故事可能是真實的,但這似乎難以解釋鐵木真後來與金朝結盟發動對塔塔兒的戰爭的行為。正是在這次戰爭之後,金朝皇帝授予鐵木真招討使的軍階,負責守衛邊境。[100]鐵木真當然很了解漢人的生活和文化,而且他更多的是通過親身經曆,而不是從道聽途說或傳說中了解到的。雖然他很欣賞漢人的很多東西,而且後來也采用了許多漢人的技術和管理方式,招募了漢人幕僚和工匠,並對漢人精神傳統表現出了特別的興趣,但他對金朝及其盟友塔塔兒人終身都保持著敵意。
雖然塔塔兒人殺死了他的父親,但鐵木真從沒有提到過這是他仇恨的原因。相反,他把他的仇恨歸因於1150年,也就是鐵木真出生十幾年前所發生的事情。那時候,鐵木真的先祖是由俺巴孩汗統治著,他們和塔塔兒部保持著良好的關係。俺巴孩汗以為與塔塔兒人的婚姻已安排好了,於是就把女兒帶到他們那裏。但是,在他抵達之前,另一股塔塔兒人,大概是金朝的邊防軍,抓住了他。盡管俺巴孩汗沒有犯法,但是據說當地不久前有人謀殺了金朝皇帝的使者,因此他們抓住俺巴孩汗作為報複。這個借口似乎站不住腳。更可能的解釋是,許多世代以來,黑韃靼人第一次開始團結起來,而俺巴孩汗是其中的一個領袖。中土所說的黑韃靼是住在最北邊的草原遊牧民族,被稱為最野蠻的部落。與塔塔兒人的婚姻聯盟有可能讓草原部落走向統一,具有危險性,他們可能會聯合起來對抗金朝。不管出於什麽原因,金朝官員想要滅了他。他們決心使金朝的影響深入大草原,因此試圖消滅任何拒絕成為附庸的人。
在被俘期間,俺巴孩汗設法送了一個口信給他的族人,說:“我為塔塔兒百姓所擒矣。”蒙古人經常使用和諧押韻的特殊詩歌形式盡可能準確地傳達信息,這種詩歌類似於英語中的打油詩,但語氣更嚴肅。這種詩歌不僅使信使,也使所有聽到的人可以很容易地記住。他用這種形式要求對塔塔兒人施行報複︰“至禿盡汝五指之甲,至磨盡汝十指之甲,試報我此仇也。”[101]
然後《蒙古秘史》就陷入沉默,俺巴孩汗已被俘虜,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解釋。對於蒙古人來說,沉默勝於言語。他們知道俺巴孩汗的遭遇很悲慘,不僅僅是被俘和監禁那麽簡單。蒙古人不願提及死亡的可怕細節,害怕會招來受害者出現。想到這些他們心中就難受,因此記錄陷入可怕的沉默。
但穆斯林史家並不在乎描寫這種駭人的血腥細節,事實上,他們似乎樂在其中。[102]偉大的波斯曆史學家拉施德丁補充了一些遺漏的細節。他寫道,酷刑開始於俺巴孩汗被劊子手釘上特殊的刑具,這刑具通常被稱為“木驢”,然後他慢慢地死去。也有記載寫道,劊子手慢慢剝掉他的皮,直到完全剝下來,或者對他用了一種叫“千刀萬剮”的刑,一步一步地執行死刑,首先砍掉他的手指和腳趾,然後割掉更多的小塊,直到最後,他一命嗚呼。[103]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麽就可以解釋他給後代的命令——即使磨掉手指也要複仇。無論采用哪種處決形式,大約在同一時間,他的另一個男性親屬也被俘了。通常情況下,執行死刑後,受害者的頭會被砍下來掛在市場的一根杆子上,以警告所有人。
勝利者興奮地誇耀著他們的勝利,但失敗者隻能把傷痛強咽下去,難以擺脫失敗的羞辱和憤怒,他們用曆史來煽動仇恨。曆史滋養著對宿敵的記憶,強化了複仇的渴望。雖然這個故事令人毛骨悚然,但俺巴孩汗並非鐵木真的直係親屬,而且那些事件是在他出生前發生的。此外,在那年春天祭祀俺巴孩汗和祖先的儀式上,正是俺巴孩汗的兩個寡婦把訶額侖和速赤吉勒連同她們的孩子趕走的。是什麽讓鐵木真下如此大的決心要為她們的丈夫複仇呢?除非未來學者能在中國或波斯史料中發現與這些事件相關的記錄,否則鐵木真青年時代神秘的空白將繼續困擾著我們,而我們所能做的隻能是推測。
***
鐵木真的兒子在成長,而現在他也開始了個人政治生涯的一個新階段。他認識到婚姻的價值,聯姻既可維持部落間的和平,也可建立持久的友誼和聯盟,而他打算鞏固自己的權力,並賦予其更合法的地位。他采取了一個大膽的舉動,向他的領主求婚:他希望他的兒子娶王罕的女兒,也把自己家裏的女孩嫁給王罕的兒子。
王罕拒絕了。鐵木真卑微的家庭不配得到與克烈部王室家族通婚的榮譽。早些年,鐵木真一直是王罕忠實的封臣,死心塌地地服侍他,當他的“幹兒子”,但他隻不過是利用鐵木真而已。盡管鐵木真曾多次冒著生命危險幫助王罕維持權力,但他依然隻是一個實用的工具而已。鐵木真在戰場上的勝利以及在他追隨者中越來越高的威望隻引起了王罕的輕蔑和忌憚。到目前為止,他一直忠於他的主人,但隨著他的力量和信心的增長,他越來越覺得沒有必要保持這份忠誠。
王罕對鐵木真的野心和聲望產生了越來越大的疑心。王罕曾經推翻過自己部落的統治者,因此他非常明白,今天看似忠實的下屬明天就可能成為篡位者。他哭哭啼啼的兒子桑昆憎恨蒙古暴發戶式的軍事成就和聲望,更強化了他父親的偏執。佩蒂·德拉·克羅瓦描述桑昆是“一個頑固的人,隻要他心中相信什麽,或者決心要做什麽事,他就決不會相信自己是錯的”。[104]
雖然鐵木真曾服侍王罕這麽多年,王罕最後仍背叛了鐵木真,並試圖殺死他。他為自己的陰謀辯解說“隻能如此”,並使用了一個詞“啊爾尕”(arga)——當年那兩位老婦人把鐵木真一家從部落中趕出去時也使用了同樣的詞語。鐵木真聚集他忠實的追隨者,並告訴他們時機已經成熟,應該發動起義反抗王罕了。[105]據佩蒂·德拉·克羅瓦的說法,他第一次對他的追隨者發出了宗教呼籲。“他知道宗教在人們心中的分量,最後,他向他們保證,他提出起義的建議並不是出於自己,而是全能者啟示了他這些想法,並派他去拯救他們脫離奴役的重軛。”[106]
鐵木真準備起義,許多克烈人拋棄了王罕,甚至王罕的弟弟劄合敢不也站在鐵木真一邊。[107]經過漫長艱苦的鬥爭之後,鐵木真擊敗了王罕和他無能的兒子,兩人從戰場上逃跑,死去了。史家巴·希伯來斯(Bar
Hebraeus)試圖解釋一個基督教的國王被非基督徒擊敗時寫道:“上帝把他的王國奪走了,賜給了一個比他好的人,他的心在上帝麵前稱了義。”[108]
鐵木真決定不像他對待塔塔兒人那樣毀滅克烈部。相反,他鼓勵他的追隨者收養戰敗之敵的遺孤,並和他們通婚。他接受了王罕的整個警衛團,作為自己的私人衛隊,以表揚他們對被擊敗的主人的忠誠。鐵木真沒有像對待塔塔兒人那樣拆散他們的家庭,摧毀他們的氏族,而是在最初一段時間裏允許絕大多數克烈部人住在一起,並作為一個部落留在他們原來的領地。
***
王罕戰敗的消息傳遍了整個草原,最終傳到了歐洲。直到這個時候,在蒙古高原以外,還沒有人注意到這位蒙古武士正在連續不斷的戰爭中統一草原部落。消息之所以會傳到歐洲,並不是因為他的成功,而是因為他擊敗了當時西方世界所知道的最遙遠國王。很久以來,歐洲人一直希望有一位亞洲的基督教國王會從東方入侵伊斯蘭教世界,摧毀這個相對較新的宗教。一些西方基督教徒希望成吉思汗就是那位國王。
這個夢想可以追溯到12世紀,當時有一封可能是十字軍偽造的信寄到了歐洲,希望從他們的基督徒兄弟那裏尋求更多的承諾和支持,信中講述了一個亞洲富裕強大的基督教王國的離奇故事。[109]似乎每一代人都會在不同的地方發現一位新國王被當作基督教世界的救世主。這個神秘的基督教國王,有時被稱為傳說中的祭司王約翰,有時是大衛王,有人說他就是耶穌出生時從東方前來朝拜的三個博士的直係後代。
沒過多久人們便發現,傳說中神秘的祭司王約翰就是基督徒統治者王罕。十字軍並不知道誰擊敗了他,但他們希望這個新的征服者是另一個更強大的基督徒國王。他們從沒有聽說過鐵木真這個名字,也不知道他後來的頭銜——成吉思汗。一代人過去之後,歐洲人才知道了有關蒙古人的真相,此時他們把注意力從亞洲轉到非洲,並把希望寄托在阿比西尼亞(今埃塞俄比亞)皇帝身上。
***
一旦鐵木真把克烈部納入自己的部落,他的昔日兄弟、今日勁敵劄木合便和乃蠻部聯合起來。乃蠻部是蒙古中西部由八個部落組成的部落聯盟。他們年邁的基督教國王太陽汗既害怕鐵木真,又憎恨他的成功。乃蠻部很久以來就是一個足以和東方的塔塔兒部、克烈部相抗衡的強勢部落,對他們來說,蒙古人隻不過是野蠻的暴發戶。太陽汗說蒙古人是“帶箭袋的百姓”,並調侃地問:“他們現在真的想要統治自己嗎?”在他家人的催促下,他計劃先發製人打擊蒙古人,以免他們變得過於強大。他說:“我往而取彼蒙古來乎!”顯而易見,太陽汗幾乎沒有意識到他的對手究竟是誰。
乃蠻女王告誡他要重新考慮。她問道:“焉需彼輩?”然後又自己回答說,蒙古人太粗野了,幾乎什麽也不會做。他們有體臭,穿著髒衣服。即使她想要用他們的一個女人給她的牲畜擠奶,她也要讓那個女人在碰她的羊或牛之前“俾盥其手足”。[110]
太陽汗聚集了一支軍隊,但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他的氣勢很快就消失殆盡。看到了塔塔兒人和克烈人接連敗於聲勢赫赫的新的征服者,戰鬥還沒有開始,這個太陽汗就把自己打敗了。他把自己和軍隊困在一座山上,以為這樣就可以立於不敗之地,但當鐵木真晚上在草原上燃起數以百計的篝火時,乃蠻人以為大軍壓境,因此高估了鐵木真的實際軍隊數量。乃蠻士兵趁著夜色逃遁,由於慌不擇路,互相推擠,許多人死於下山途中。
太陽汗無法控製他的軍隊,心中充滿了無奈,一時間萬念俱灰,說了一句似乎像墓誌銘一樣的咒語。他歎了口氣說:“命休矣!”他的話和四百年來那些突厥石刻上的話語很相似:“一身遭難,眾身痛苦。”[111]第二天早上,鐵木真發起進攻,太陽汗被殺。蒙古人迅速鎖定勝局,太陽汗被埋葬在那座山上,他在那裏犯了戰略性錯誤,由此失去了他的王國。
剛剛結束對乃蠻部的戰役,鐵木真就發起對該部殘存的盟友篾兒乞部的打擊。當篾兒乞部綁架孛兒帖後,鐵木真曾與他們作戰。他迅速掃平了他們,處決了他們的很多領導人,然後將絕大多數篾兒乞人納入他的部落。他把他們分置於許多不同的領導人的指揮下,因此,他們不能在一塊領地形成一個統一的派係,但他允許他們保持篾兒乞人的身份。這些人因此成為忠誠的追隨者並在未來的帝國中發揮重要作用。
到1204年鐵木真四十二歲時,他已經消滅了周圍的三個部落聯盟:塔塔兒部、克烈部和乃蠻部,以及大部分小部落。自從近五個世紀前回鶻帝國崩潰以來,整個蒙古大草原第一次處於一個男人的統治之下。他控製了整個突厥人的家園、古代城市的廢墟以及曾經偉大的遊牧文明的中心。
現在,鐵木真已經掌握了草原上所有的權力,他決定對那些在他早年生活中曾背叛過他的人實行報複。他抓到了當初把他母親和兄弟姐妹遺棄在草原上的兩個人。雖然三十多年過去了,但憤怒仍然折磨著他的心。牙齒在他的靈魂裏已經變得更加堅硬和鋒利。[112]特別是針對他的叔叔,他宣布:“我永遠不要再看見他!”然後他以違反對親屬保持忠誠的神聖原則宣判兩人死刑。[11]
草原上的三個部落帝國都沒落了,那些背叛他的人被處決了,隻有劄木合仍然在逃。劄木合的追隨者一個接一個離他而去,他幾乎失去了所有仆從,最後留下的幾個人也背叛了他,把他抓起來送給了鐵木真。1205年,經過公開審判,鐵木真下令處死劄木合和背叛自己的軍人。鐵木真曾殺死了自己的一個哥哥,以保證對他的家人和未來的控製。現在他已經推翻了他稱呼為父親的那個人,處死了他曾愛如兄弟的人,再也沒有人對鐵木真統治蒙古草原所有部落持任何異議了。
[1]《蒙古秘史》記載也速該用他所俘虜的一個塔塔兒人的名字給兒子起名,但本書作者采用波斯史料,認為也速該用的是他殺死的一位武士的名字。他認為,《蒙古秘史》中有些信息可能被後人審查並編輯過。——譯者注
[2]訶額倫是弘吉剌部人。——編者注
[3]有人把這個物件翻譯成打鐵用的風箱,而不是鼓。
[4]地球也被稱為母神烏邁(Mother Umay)。
[5]希臘文中意為“恩賜的禮物”,是神授的力量或才能。在古希臘,人們認為人格魅力(如美麗、創造力)來源於神。——編者注
[6]羅馬神話中男性的守護精靈,它無處不在,伴隨人的一生。——編者注
[7]這些女強人不是在蒙古包做飯的老婦人,而是活躍在權力中心的女性,而且似乎是更年輕漂亮的女性。6世紀初,柔然領袖醜奴汗愛上了一位美麗的女薩滿,但是他的情事打亂了他母親的計劃,於是她於公元520年命令人把他殺死,讓她的另一個兒子取代他。
[8]約3.6米。——編者注
[9]約805米。——編者注
[10]742年,回鶻與拔番密、葛邏祿聯合起兵,推翻了後突厥汗國的阿史那骨咄葉護可汗,並在兩年後建立了回鶻汗國。——編者注
[11]拉施德丁明確指出成吉思汗殺了他的叔叔。《蒙古秘史》也明言成吉思汗判了他死刑,然後又補充說,在執行判決之前,成吉思汗心軟了,饒恕了他的叔叔。無論他叔叔是死還是活,從那一刻起此人便從曆史上消失了。這是《蒙古秘史》和波斯史料記載相衝突的另一個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