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眾神的憤怒
在軍營裏,夜晚的光陰屬於狂歡的年輕士兵,但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光則屬於逐漸凋零的老兵,他們默默地撥動著記憶的灰燼,等待著新一天的來臨。而此時正是躁動不安的靈魂在地上四處遊**的時候,它們會去糾纏那些懊悔過去、恐懼未來的人們。成吉思汗已經六十歲了,他的一生有很多記憶值得細細品味,也有很多記憶值得深深懊悔。
1222年,在生命最後的歲月裏,成吉思汗還在外出征戰。他一生經曆過無數的戰事。現在,在他的指導下,他的一個兒子正在伊朗北部作戰,另外兩個兒子在烏茲別克斯坦的花剌子模汗國作戰,還有一個兒子在阿富汗的山穀作戰。他的將軍們在前往進攻俄羅斯在歐洲的薄弱地帶的路上,逐步掃**高加索山脈。他一生東征西討,征服和毀滅的城市和國家難以計數。
波斯編年史家術茲劄尼說:“據信得過的人說,他身材高大,腰板挺直,體魄健壯,胡須稀少,長著一雙貓眼,精力充沛,明察秋毫,天資聰慧,料事如神。”對他的敵人來說,他“令人膽寒。他是一個屠夫,公正,果敢;他摧毀敵人,無畏,嗜血,殘忍”。[7]敵人一看到成吉思汗和他的蒙古武士的外貌,立刻就會感到恐懼。亞美尼亞史家乞剌可思·剛紮克(Kirakos of Gandzak)寫道:“他們的樣子就像地獄裏的魔鬼一樣可怕。”南宋使者趙珙記述:“其麵橫闊,而上下有顴骨,眼無上紋,發須絕少,行狀頗醜。”[8]這位特使驚訝地發現,大汗並不像皇帝一樣蓄發,而是留著和其他士兵一樣的獨特發型:剃光頭頂,隻在額頭上留著一撮劉海,以保護靈魂,兩條辮子搭在雙肩上。[9]這種發型非常怪異,但對控製虱子很有作用。到了晚年,他稀疏的長胡子已經灰白了。
與其他人相比,成吉思汗的一生成就卓著。雖然出生在蒙古草原上一個偏僻的地方,家世並不顯赫,但他逐漸征服了一個又一個強大的對手。他不是王子,也不是有權有勢的大家族的繼承人。不僅如此,他和他的母親還曾被部落驅逐,在草原自生自滅。然而在四十五歲時,他卻完全控製了有著近百萬人口的遊牧草原部落。他的早年生活局限於蒙古高原,但此時他決定對外征戰,開疆擴土。在征服鄰近的西伯利亞、中國西北部地區以及天山腳下的西遼後,他著手進攻花剌子模汗國,該汗國統治著從裏海到阿富汗的大部分中亞地區。他的軍隊繼續西進,準備入侵伊拉克、亞美尼亞、格魯吉亞和俄羅斯南部。
在他的指揮下,隻有十萬人的蒙古大軍擊敗了百萬敵軍,並征服了數以億計的人口。他的一位後裔尹湛納希自豪地寫道,成吉思汗“甚至征服了人們從未聽說過的土地”。他的帝國“擴張到了世界上的人們從未踏足過的遙遠的角落”。他“征服了四麵八方五湖四海的奇妙國度”。[10]他所征服的土地和人口比羅馬帝國整個曆史時期所有皇帝所征服的還要多。他把敵人埋葬在飛馳的蒙古戰馬卷起的衝天煙塵裏。
他身上綜合了獵人的智慧和牧人的機敏。獵人知道如何追蹤獵物,而牧人則知道如何巧妙地引導著山羊、綿羊、牛、馬、犛牛和駱駝長途跋涉,保護它們免受野獸和天災的襲擊。他的軍隊行進的速度和技巧令人稱奇,許多觀察家一再將之比作風暴、洪水或其他來勢凶猛的災難。攻城拔寨就像他的戰馬踐踏花草一樣輕而易舉。他摧毀敵軍,並把成千上萬的人遷往他方,就像把他的牧群遷往一個新牧場那樣輕鬆自如。對他的手下敗軍,他會迅速決定他們的生死,就像在冬季開始時決定應該屠宰哪些動物一樣不費吹灰之力。
蒙古人的入侵範圍之廣難以想象。在大約七十五年間,成吉思汗和他的直係後裔曾與眾多國家的軍隊交戰,這些地方的領土麵積相當於四十個現代國家的大小。從1209年他發動第一次入侵開始,直到13世紀末他的孫子忽必烈去世為止,蒙古人成功入侵過的地方包括了現在的俄羅斯、中國、韓國、哈薩克斯坦、塔吉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土庫曼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伊朗、伊拉克、敘利亞、亞美尼亞、格魯吉亞、阿塞拜疆、土耳其、保加利亞、波斯尼亞、塞爾維亞、克羅地亞、羅馬尼亞、白俄羅斯、烏克蘭、捷克、斯洛文尼亞、摩爾多瓦、立陶宛、匈牙利、希臘(色雷斯)、阿爾巴尼亞北部、波蘭、緬甸以及幾個較小的地區(如中國西藏和克什米爾等)。他們還收到了一些王國的進貢,這些王國便是如今的越南、泰國和柬埔寨。他們的戰線從布達佩斯到首爾,綿延五千多英裏,差不多相當於從河內到布達佩斯的距離。
蒙古人的征服戰爭也遭遇過失敗,這也許正顯示了他們的野心之大、征服的範圍之廣。他們在維也納郊外曾打過敗仗,在西方,蒙古軍隊受到了埃及馬穆魯克軍隊的阻擊;而在東方,蒙古軍隊被日本軍隊擊敗過;在南方,則遭到爪哇王國(即現在的印度尼西亞)的打擊。除了美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同時對德國和日本作戰之外,沒有任何一支軍隊能夠做到在如此漫長的戰線上同時展開如此大規模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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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成吉思汗橫空出世,登上曆史舞台的時候,正是眾神湧現、宗教統治世界的時代。從太平洋上的日本到大西洋上的愛爾蘭,無論是都市還是鄉村,到處都回**著宣禮員宣召祈禱的聲音、教堂裏悠揚的鍾聲、僧人的誦經聲,以及朝聖者的吟唱。藝術、文學、建築和哲學無不著力表現宗教虔誠的主題,無論是在中國的宋朝首都、巴格達的哈裏發宮廷、羅馬教廷、君士坦丁堡的拜占庭皇帝的宮殿,還是在開羅的愛資哈爾大學、德裏蘇丹的堡壘、西班牙的塞維利亞和格拉納達的清真寺。在宗教的黃金時代,在東亞和東南亞,又高又細的寶塔不斷拔地而起;而在穆斯林世界,宣禮塔則如雨後春筍不斷湧現;在歐洲,大教堂衝天的尖塔星羅棋布。它們把人類的思想提升到天堂,它們是宗教勝利的標誌,宣告著新的宗教權力似乎將處於永恒的統治地位。
宗教戰勝了世俗生活。牧師、喇嘛、僧侶、毛拉[1]控製了曆法,為相互爭鬥的對手劃界設限,並收繳稅款。他們掌握著法院,安插獄吏,建立大學,開辦醫院,管理釀酒廠、銀行、妓院和酷刑室。他們奢侈地花著貧富不一的信徒們自願和被迫的捐款,攀上了藝術、文學、音樂和建築的曆史高峰。通過書法作品中真主的話語、山上和寺廟中的佛像和壁畫以及描繪耶穌生活場景的畫作,藝術已成為灌輸宗教思想的工具。
許多組織宗教的領導者聲稱自己是上天在人間的代表,但他們卻傲慢地忽視上帝的意誌,違反他們自己在經文裏寫下的精神,專注於他們最喜歡的事情——聚斂財富,懲罰違反他們隨意製定的有關膳食和性的法律的人們,建造規模宏大的建築,設計奇特的服裝儀式,不厭其煩地為經文應如何斷句、印刷用什麽顏色而爭來吵去。當皇帝軟弱、國王年邁、貴族忙於狩獵或吟詩作對時,宗教就變得愈發強大。
在歐洲,教皇自稱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千方百計地壓製國王和異教徒。在穆斯林世界,搖搖欲墜的阿拔斯王朝哈裏發作為世俗的皇帝和穆罕默德的神聖繼承者,仍在巴格達統治著這片土地,而帝國境內大大小小的毛拉則在城鎮和鄉村強製性貫徹安拉的話語。在伊朗的山地活躍著阿薩辛教派,這個邪惡的教派是什葉派的狂熱崇拜者,他們不斷騷擾穆斯林、基督徒和異教徒,不時出來刺殺任何批評他們或拒絕他們強硬進貢要求的統治者。
宗教的盛行既沒有帶來和平,也沒有帶來繁榮。每一個教派都在忙於鞏固自己的地盤、強化自己的權威,並與其他教派激烈競爭,每種宗教都聲稱自己是神在人間唯一的代言人。三場激進的宗教運動——基督教、佛教和新興伊斯蘭教的追隨者相互激烈廝殺,試圖主宰世界。一些佛教教派的僧侶發明了武術,而基督徒和穆斯林則組織了大批聖戰士,致力於傳播他們的神的話語,在地上建立他們的神之國度。相互競爭的宗教控製了曆史並聲稱掌握著未來。每一種宗教都有自己的一套程序和儀式,保證能帶來永恒的和平,並聲稱自己掌握著唯一的靈魂救贖之路。
宗教並沒有創造藝術、慈悲和美的理想王國,卻使世界充滿了仇怨。人類曆史上早期的戰爭大都是因欲望和貪婪這些簡單粗暴的人類情感而引起的,而世界宗教的興起卻鼓勵仇恨並殺戮無辜的人們,隻是因為他們敬拜神的方式不一樣。由宗教引起的戰爭或以宗教之名進行的戰爭是對世界和平與社會穩定的最大威脅。如今,以相互競爭的神的名義而進行的戰爭已經超過了貪婪、嫉妒和種族,成了暴力之源,而事實證明這些引戰者是貪得無厭的。一場衝突剛剛平息,有信仰的人便輕易地找到另一個借口發動戰爭迫害非信徒、異教徒和其他異端分子,或者任何信仰其他宗教的人。以和平和憐憫的神的名義,虔誠的宗教信徒心安理得地對他人施暴,或用酷刑、搶奪、擊打、致盲、強奸、火燒、水淹、受餓、肢解等血腥的手段,或通過奴役殘害他人。隻要有人對宗教產生了真正的威脅,那麽從殺嬰到種族滅絕,任何一種懲罰就會變得不算過分,也不算邪惡。這樣的殺人不是一種罪惡,而是一種神聖的責任,一個得到準許的殺手將得到永恒獎賞的聖禮。
就在精神混亂和暴虐盛行的13世紀,一支可怕的軍隊騎著毛發蓬亂的戰馬,突然從冰封的北方地平線衝殺下來,衝進寺廟、清真寺、修道院、堡壘、宮殿和教堂。從未有一支軍隊行動如此迅速,刹那間便跨越大洲。蒙古軍隊隻有騎兵,沒有步兵,也沒有輜重車延緩行程,因此他們可以連續騎行幾天。行軍途中他們不斷變換坐騎,如果需要,可以在馬背上吃飯睡覺,而不用停下來紮營或生火做飯。蒙古人似乎從天而降,殺進處於交戰中的諸國,宣稱自己是神的懲罰,並聲稱要打破君王的統治權力,利用它們為人類服務,恢複上天的意誌,執行上天的命令。
上天曾派出過許多使者來到世間:孔子、佛陀、耶穌、摩西、瑣羅亞斯德、摩尼、穆罕默德以及許多不太知名的先知。他們的經文用波斯語、梵語、漢語、阿拉伯語、希伯來語、希臘語、亞拉姆語以及其他現已消失的語言記錄下來。這些經文一開始都引起過人們巨大的熱情,但是很快便被濫用,不再被重視。成吉思汗並沒有宣講從上天領受的新經文,也不打算建立一個新教會。他相信上天啟示的經文已經足夠多了,每個人基本上都知道是非對錯。相反,他著手懲罰那些恣意妄為的國家,引導現有宗教履行其幫助人類順服神的旨意的使命。如果勸誡、奉承和賄賂都不足以說服有組織的宗教當局以及以宗教名義行使權力的統治者,他會用鞭子擊打他們,強迫他們回頭,使他們重回道德之路。
成吉思汗重視所有宗教裏包含的道德真理,他隻是不信任那些自稱擁有宗教權柄但卻往往濫用其權柄的人。他讓那些幹了壞事的人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因此他處決和囚禁了一些人。對一般大眾,他承諾,隻要他們履行自己對社會和上天的職責,他們就會獲得自由和財政支持。
成吉思汗的軍隊最初完全是由蒙古人組成的,但它很快成了一個真正的國際聯軍。亞美尼亞人、格魯吉亞人、欽察人和奧塞梯人走下高加索山脈加入了聯軍,來自中亞地區幾十個不同民族部落的突厥人也加入了聯軍。中國工程師組裝了可怕的戰爭機器,用它可以擊穿城牆,並改變整個河流的走向,而中國醫生則負責包紮傷員。來自俄羅斯的斯拉夫人、來自薩克森的礦工,甚至還有一名英國貴族叛逃加入了這支國際聯軍。一位阿拉伯作家描述這支軍隊就像蝗蟲一樣遮天蔽日。[11]成吉思汗死後,他的兒子和孫子們繼續他們針對腐敗的宗教和政治機構的戰爭。1257年,他們粉碎了阿薩辛教派,摧毀了他們在敘利亞深山中戒備森嚴的巢穴,並把他們的頭目送到蒙古處決。然後,蒙古人策馬奔向巴格達去製裁哈裏發。
巴格達於1258年陷落,阿拉伯人漫長而逐漸暗淡的黃金時代終於結束了,但蒙古騎兵並沒有止步。在那個世紀餘下的幾十年裏,他們繼續擴大他們的帝國。他們摧毀了基輔及其宏偉的大教堂,從而摧毀了東正教斯拉夫世界的文化中心。他們輕而易舉地吞並了西藏,並擊敗了武藝精湛的高麗武僧。在匈牙利和波蘭的戰場上,他們一舉摧毀了發誓把自己的財富和生命獻給教會的基督教聖殿騎士團的勢力。蒙古人讓他們去實現自己的諾言,並殺死了他們的領袖——西裏西亞的亨利公爵,剩下的俘虜被送到西伯利亞的礦井和哈薩克斯坦的山區。
蒙古人一路掃**到大馬士革,接受基督教十字軍領袖博希蒙德六世(他是安條克公爵和的黎波裏伯爵)的投降,然後向西推進到與埃及接壤的巴勒斯坦的加沙地帶。在接下來的幾年裏,他們占領了中國南部,並染指東南亞,輕易地征服了大理的白族王國,這個王國的國王總是放棄世俗權力,想要成為一名僧侶。他們還占領了緬甸的蒲甘,那裏的國王揮霍大量財富建造佛塔,而不是構築防禦工事。[2]
蒙古人針對宗教中心發起攻擊,一是因為它們保護與蒙古人為敵的當權者,二是因為那裏藏著成堆的寶藏。他們搶劫寺廟和宗教古跡,把搶到的黃金和白銀切割或熔化以作新的用途。他們隻帶走有價值的東西並把剩下無用的東西全部毀掉。從基輔大教堂到巴格達清真寺,蒙古人對宗教建築的處置和對華麗宮殿或日常市場的處理沒有什麽區別。他們把依靠宗教搜刮的大量財富歸回商業流通之中。這些財富成為他們振興絲綢之路、打開國際貿易網絡的第一筆資金。他們建造旅館,設立銀行,以便於客商自由旅行;他們鎮壓土匪和海盜,建造橋梁,清理港口,降低稅率,並試圖引進一個全球性貨幣係統。成千上萬的商人,包括馬可·波羅和他的父親和叔叔,很快踏上了蒙古人的道路,從歐洲來到亞洲,又從亞洲返回歐洲。他們打破了狂熱宗教的控製,從而開啟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全球繁榮時代。
成吉思汗的孫子貴由汗宣告:“仰賴神的美德,從日出之地到日落之處,一切都賜予我們了。如果沒有神的命令,人能做什麽呢?”[12]成吉思汗的另一個孫子——貴由汗的繼承者蒙哥汗告訴法國國王路易九世:“這是長生天的命令:在天上隻有一個永恒的神,在地上隻有一位君主成吉思汗。”蒙古人認為上天把權力賜給他信賴的人,借他的口向世人說話,並把這項使命委托給了成吉思汗,以保證“從日出之地到日落之處都享有幸福平安”。[13]
幾個世紀以來,成吉思汗的敵人及這些敵人的後裔一直認為他與神為敵。在他死後,人們隻記得他的征服和破壞,不承認他取得的所有成就。書籍、戲劇、歌曲和電影描寫了他強大的軍隊,但他們的勝利通常被描繪為肆意盲目的破壞,他們所到之處血流成河,他們焚毀書籍,把人耳裝進麻袋,把人頭壘成金字塔。如果說成吉思汗在曆史中發揮過任何作用的話,他的作用也隻是上天的懲罰——他是上帝抽向世人的鞭子。
蒙古人對成吉思汗的看法與外國人的理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蒙古人一直視成吉思汗為精神和信仰上的導師,和菩薩、耶穌和穆罕默德一樣。蒙哥汗不隻把他看作蒙古民族的奠基人,還把他視作“甜美可敬的天子”[3]。神的誡命很簡單:每個國家都必須服從蒙古人。蒙古皇後斡兀立海迷失在給路易九世的一封信中解釋道,隻有投降蒙古人,地球上那些“用四肢走路”和“用兩條腿走路”的生靈才能享有和平。[14]
我們對成吉思汗早年生活的了解大部分來自一部叫作《蒙古秘史》的史書,這部書是在他去世兩年後寫成的。可能是蒙古大法官失吉忽禿忽收集了他能找到的所有關於這位蒙古帝國締造者的資料。成吉思汗的話語具有某種力量,因為他征服了世界,所以人們認為控製他話語的人也可能會有這樣的魔力。這本書寫成之後便被當作一個具有神秘力量的寶藏嚴加看管,並且很快就被鎖起來了。這份手稿屬於皇室,他們小心翼翼地看護著它,甚至經常為此彼此猜忌,隻有在必要時,比如當一位皇室成員需要帶上一本踏上征程時,才允許複製。本書原稿是用畏吾兒蒙古字寫成的,屬於汗室,他們小心翼翼地看護著它,甚至經常為此彼此提防,隻在必要時,例如當王室成員需要帶上一本踏上新的征程時才允許複製。隨著時間的流逝,用蒙古字寫成的原稿丟失了,但在十九世紀,發現了一個用漢字標注蒙古語音的複雜的副本;用了近一個世紀才把它翻譯成現代漢語和蒙古語。
誰擁有一本《蒙古秘史》,誰就擁有權力,因為人們認為,這本書和成吉思汗的靈魂相通,誰擁有它,誰就能威懾對手和外敵。這本書的擁有者可以根據需要從中抽取一句話或一個故事來支持自己當時想要采取的策略,隻有幸運地擁有一個副本的遠親才可能提出異議。因此要辨別究竟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有人一時心血**編造出來的就變得越來越困難。幾個傳世的版本可能並不完全相同,而且後來又有人故意進行了刪改,出於某種政治考量,書中不利於某些人的部分消失了,也有人又加進了新的內容。
這些相互交叉重疊的不同版本最終形成了幾本不同的書,在中國叫作《聖武親征錄》,在蒙古叫作《蒙古秘史》(在波斯的伊兒汗國叫作《蒙古黃金史》)。一般而言,成吉思汗的話語、智慧、法律和訓詞是因蒙古詞語“劄撒”(Yasa)的各種變形而廣為人知。劄撒的意思是法令、命令或法律,它會寫成 Ikh Yasa, Yasa-nama, yasa-yi-buzurg, as-Si-yasa, yasaq, zasag,或 jasaq。
當成吉思汗離開蒙古開始他的征途之後,他便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因此,很多語言的史料對他都有記載,包括漢語、拉丁語、波斯語、阿拉伯語、亞美尼亞語、格魯吉亞語等,這些史料反映了穆斯林、基督徒、儒士、佛教徒、道士和猶太人各自不同的觀點。這是史無前例的,之前很少有一個人受到過如此廣泛的從不同文化視角投射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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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征服敵人,擄掠了他們的城市,並控製他們的市場之後,成吉思汗開始思考他們的行為和他們所宣稱的信仰是否符合。那些宗教權威們一直習慣於發號施令決定他人的罪與罰、生或死,現在他們發現自己和自己的信仰正在接受一個非信徒的審判。成吉思汗對剛剛征服的城市布哈拉的領袖大喊:“你們犯了大罪。”他解釋說,“你們中間的大人物犯了這些罪……如果你問我這樣說有什麽證據,我告訴你,因為我就是上天的懲罰。如果你沒有犯下大罪,上天不會給你這樣的懲罰。”[15]
他停下來讓譯員翻譯他的話,然後告訴人們有關他“與上天親密交流”的事,宣稱“他從上天那裏獲得靈感和權柄,統治地球上的所有王國”。[16]正如他讓被打敗的領袖對誤導他們的社會負責一樣,他也讓宗教領袖對自己及其追隨者的行為負責。他對經文的準確性和先知的真實性不感興趣,他也不管他們相信什麽。他隻根據他們的行為作出判斷。
成吉思汗似乎並沒有意識到人們怎麽把他和其他征服者作比較,他對此也不感興趣。他更多的是把自己成功的優勢當作一個沉重的責任,而不僅僅是一種榮譽。他正在履行上天賦予他的使命,他在向他的臣民盡他應盡的職責。徜徉在阿富汗宜人的氣候裏,他的注意力開始轉移,他不再思索作戰計劃的細節,因為他現在幾乎不假思索就能憑借實力輕鬆取勝。他很喜歡阿富汗高緯度山穀清爽的氣候和肥沃的平原,而他的注意力也從過去和現在轉向未來。如果他去世了,會發生什麽?他的家庭將如何?他的蒙古百姓將如何?他偉大的帝國將何去何從?
成吉思汗坦率地承認,自己突出的優點並不多,但他有能力發現周圍最優秀的人才並激勵他們。作為一個武士,他並不像他的弟弟合撒兒那樣孔武有力;作為戰略家,他不像速不台那樣出類拔萃;他沒有妻子孛兒帖那樣果斷,也不像母親訶額侖那樣堅定。然而他承認他們的優秀品質,並將其吸收。他最親密的謀士都是他的蒙古同胞,尤其是他的妻子和將軍們,但當他走出蒙古大草原,進入南方民族的定居地後,他馬上便采取同樣的策略,在當地尋找有技能的人為他服務。每當征服一個城市之後,他就會下令全麵清查當地人口資源,包括他們擁有的本領。因此,他從中國招募了工程師、文員和醫生,從穆斯林國家招募了會計師、審計師和金匠。
成吉思汗的晚年生活在阿富汗度過,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已到了生命的盡頭,他想請教有學問的人,聽聽人類文明中擁有最淵博知識的人的高見。他召見最優秀的穆斯林和中國學者與他會麵。他從新征服的領土上請來了毛拉,也從中國寧靜的道觀裏請來了道士,讓他們長途跋涉來到阿富汗仍然煙霧繚繞的城市,聽他們講論自己的宗教信仰,問一問他們有何建議。
成吉思汗最初對宗教機構和定居文明深表懷疑。他懷疑那些擁有宏大寺院、財富和盛大場麵的大宗教可能是一場騙局。然而,他想要聽聽這些奇怪的宗教組織的領袖們有什麽話說。13世紀著作等身的學者、編年史家把·赫卜烈思寫道,成吉思汗曾召見“智慧的主人”用各種不同的語言朗讀他們的聖書,讓他們當著他的麵討論他們的宗教,並互相辯論。[17]僧侶、祭司、占星師、魔術師、先知、煉金術士、占卜者、聖人、算命先生和江湖術士往往要長途跋涉好幾個月,渡過最寬的河,爬過最高的山峰,穿過最遙遠的邊界,才能到達他的遊牧營地。
他一次隻和一位自封的神人談話,聽他們的教導,質疑他們的做法,審查他們的成就,並稽查他們的道德。他仔細檢閱他的帝國境內所有著名的宗教,包括基督教、道教、佛教、伊斯蘭教、摩尼教、儒教以及其他較小的世界性宗派。他白天作戰,那些智者會在晚上見他,討論道教和穆斯林神學、生命的意義、命運,還有天堂和塵世的關係,戰爭、暴力、和平、法律在人類事務中的作用。成吉思汗一生都是一個戰士,為權力和統治地位而戰,但他也是一個人,竭力尋求並理解精神的作用。這些曆史上最奇怪的哲學論辯是以阿富汗的血腥戰場為背景的,其影響在今天仍然以可見與不可見的方式回響在世界各地。
成吉思汗的這種追尋開始於許多年前,在蒙古最神聖的不兒罕合勒敦山上。
[1]毛拉,即伊斯蘭教國家對老師、先生、學者的敬稱。——編者注
[2]美國總統西奧多·羅斯福在為耶利米·卡爾亭的《蒙古人》一書所作的前言中寫道:“他們處死了哈裏發,洗劫了巴格達,正如他們襲劫俄羅斯和匈牙利城一樣。他們徹底摧毀了膽敢奮起抵抗他們的突厥部落,他們在對付歐洲的任何抵抗時也是如此……他們征服了中國,並在那裏建立了一個蒙古王朝。他們的後裔征服了印度,同樣在那裏建立了一個偉大的蒙古帝國。以同樣的方式,波斯也落入他們手中……他們一舉擊潰了俄國人,他們的馬蹄踐踏著被鮮血浸透的土地。他們一戰便粉碎了馬紮爾人,使匈牙利浴血千裏,迫使匈牙利國王倉皇出逃。他們占領了波蘭,摧毀了德國北部西裏西亞的騎士軍團。”
[3]“甜美可敬”似乎是摩尼教概念,耶穌是甜美的。在一首摩尼教詩篇中這樣寫道:“品嚐可知主甜美,基督是真理之道;聽道之人有永生。我品嚐甜美,主的真理最甜美。品嚐可知主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