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史屍諫:皇位世係不能說亂就亂
光緒五年(1879年)的早春三月,正當西北的漫漫風沙襲往京城之時,一位名叫吳可讀的六品主事突然在惠陵附近的荒僻小廟中服毒自盡。消息傳出後,州官馳報,京城哄動,眾人腦海裏湧現出一連串的疑問:吳可讀何許人也?他為什麽要這樣做?其中又包含了怎樣的玄機與隱情?
自古以來,官員自殺原本並不稀奇。官場上也難免製造一些失意者。這些人或畏罪自盡,或因虧空催逼而自尋絕路。極少部分人甚至因為升遷無望、有誌難申而輕率地了卻殘生。這官場上的死亡事件千奇百怪,自殺還真不能算個稀罕事。
但這一次,這位道光朝老進士的死亡卻顯得非同尋常。因為他選擇的自殺地點與時間似乎出於精心選擇,甚至是有意而為之:就在同治皇帝惠陵的毗鄰,而且正是同治皇帝與皇後梓宮(即靈柩)移陵大典結束的當晚。
非常時期的非常死亡,難免觸動人們敏感的神經。令人困惑的是,這位六品老官員按例並無參加移陵的義務,而據其官長事後的追述,吳可讀隨同吏部參加祭禮原屬主動要求,因其對先帝至忠至哀方獲允準。如果事實如此,讀者心裏或許會心存疑惑:既然吳老進士“至忠至哀”,那他為何要在此敏感時期,選擇在同治陵墓的附近做出此等不敬乃至於驚世駭俗的舉動呢?
七十老翁何所求。按官場慣例,已近七旬的吳可讀完全可以告老還鄉,享受含飴弄孫的天倫之樂,但他最終選擇了曝屍荒野,不得善終。可以肯定的是,吳可讀的自殉絕不是無由頭的自尋短見,其非常之舉事前即有計劃。這就是曆史上最慘烈的諫議方式:“屍諫”。
問題的答案,或許就在吳可讀留下的遺疏上。在這道生前即已擬就的折子裏,吳可讀公開指責慈禧太後不為同治皇帝立嗣,以至皇位承續的頭等大事一拖再拖,一誤再誤,最終釀成“綱紀不振、禮法大壞”的巨患。有鑒於此,他決定“以死相諫”,以求慈禧太後明降諭旨,確保新皇帝光緒在將來生子後以同治之子的名義承繼大統,以防止因同治無後而紊亂皇位世係。
遺疏中,吳可讀稱自己“曾一時激憤,妄言聖主,罪當囚禁斬首,但大行皇帝(即同治)卻免我之罪。臣三次獲死罪而未受罰,毫無希望卻獲重生,罪臣這些年得以苟延殘喘,乃大行皇帝所賜”。然而,“同治十三年十二月五日,噩耗傳來,天崩地裂,上蒼動容。當日,兩宮太後聯合下諭:‘大行皇帝龍馭賓天,未留子嗣。不得已立醇親王之子載湉為文宗顯皇帝(即鹹豐)子嗣,承繼大統,待其以後生子,再行過繼於大行皇帝同治。’微臣跪拜,含淚誦讀諭旨,泣不成聲。思慮之後,臣以為太後為鹹豐皇帝立嗣,而未給大行皇帝立嗣實為不妥。如今新帝為鹹豐皇帝子嗣,繼續大統,並非大行皇帝遺願,而是受太後指命。照此推理,即便朝廷沒有明言,將來皇位肯定由光緒後人繼承。無視既存法度是為錯,沒有法度更是大錯。要想改變一誤再誤的狀況,為今之計隻能請太後再下諭旨,明確規定將來皇位由大行皇帝子嗣繼承,任何人不得更改。隻有如此,立嗣一事才能名正言順,此後不至於引起爭端。也唯有如此,大清皇位由父傳子的家法才能流傳”。
“轉眼間四年過去,朝中大臣卻無人看重立嗣一事。如今,大行皇帝將永埋山陵,臣恐人們會將以往之事漸漸淡忘。時間緊迫,罪臣不能再無所作為,束手等待。仰望先帝駕龍賓天,無限悵惘;近看山水依舊,不禁追思先帝。微臣將先帝恩賜的餘年奉上,以死平息太後之怒,謹代表大行皇帝乞求朝廷降旨立嗣。罪臣曾為禦史,所以才敢冒死上奏。實值今日大行皇帝入土為安,萬民同悲之際,哀號痛哭,上言陳情,以明罪臣懇請朝廷為大行皇帝立嗣之心。”
據野史傳說,慈禧太後接到吳可讀的遺疏後勃然大怒,其當場擲折於地,並拍桌大罵:“不要讓此獠走掉!”身旁大臣從容上奏,說此人早已將身後之事安排妥當,現已從容赴死。慈禧太後聽後大為震驚,其撿起折子拜讀再三後,最終被吳可讀的忠誠所感染,並勾起了對親生兒子同治早逝的傷心往事。
時間拉回到四年前。在1875年那個酷熱的夏天,紫禁城內哀聲四起,年僅19歲的同治皇帝在患天花之症一個多月後不治身亡。同治(即載淳)生於1856年,他既是慈禧太後的唯一所出,也是鹹豐皇帝的唯一繼承人。1861年,鹹豐皇帝駕崩於熱河後,年僅5歲的載淳被推上皇位,是為同治。
同治繼位不久,慈禧太後聯手恭親王奕訢發動“辛酉政變”,一舉推翻鹹豐死前所定的“八大臣”輔政製度,並在清朝曆史上首開“太後垂簾”之製。慈禧太後發動政變的本意,或許是因為“八大臣”危及了皇權,而其垂簾聽政的最初設想,也隻是為了代兒子看管江山,日後仍要大政奉還。但令人失望的是,同治皇帝自幼天性頑劣,不好讀書,待到親政之時,讀折仍不能成句。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最要命的是,同治生前並未留下任何子嗣,這給皇位繼承出了個大難題。同治駕崩當晚,慈安、慈禧兩宮太後在養心殿西暖閣召集恭親王奕訢、醇親王奕譞及諸位禦前大臣、軍機大臣、總管內務府大臣等二十多人討論皇位繼承人的問題。會場上,喪子之餘的慈禧雖說悲痛卻也不乏冷靜——既然同治駕崩已是不可改變的事實,當下之計也隻能是盡快確定皇位大統。畢竟,對於傳統的專製社會而言,此事不決,勢必天下不安乃至天下大亂。
在前任皇帝沒有留下子嗣的情況下,皇位繼承變得極為棘手。首先是名分問題,中國自古講求“名正言順”,如果名分不對,難免引發極大的混亂。對此,與會的親貴、重臣們私下裏想的其實是同一個問題——究竟誰才能名正言順地繼承同治留下的帝位呢?
按通常做法,如前任皇帝沒有子嗣,那就應該為他立嗣。這樣的話,皇位就可以繼續傳襲,帝王世係也不會紊亂。從輩分上說,同治當時是“載”字輩,他的下一輩是“溥”字輩,按理應該從“溥”字輩中挑選一個候選人,來充當同治嗣子並繼承其皇位。
但是,眾人將“溥”字輩人選在心中再三捋了幾遍後,卻發現沒有特別合適的人選。因為當時“溥”字輩的人隻有一人,即道光皇帝長子奕緯的孫子溥倫。但是,溥倫當時未及周歲,年齡偏小,能否養活尚是問題。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主要的問題出在血緣上,因為溥倫的父親貝勒載治不是奕緯的親生兒子,而是由旁支過繼的養子。因此,從血緣上來說,溥倫不應算是近支宗室。
正因為如此,當有人提出由溥倫承繼帝位時,其很快遭到恭親王奕訢等人的反對,而慈禧對此也不同意。據揣測,慈禧反對溥倫繼位的主要原因是:如果溥倫承繼帝位的話,慈禧勢必成為太皇太後,無法繼續垂簾聽政;而垂簾聽政的將是同治皇後阿魯特氏,而這又是慈禧太後所厭惡的人。
據帝師翁同龢在日記中的記載,兩宮太後在同治駕崩一個時辰後即召諸臣入,問此後垂簾如何?樞臣中有人主張“宗社為重,請擇賢而立,然後懇乞垂簾”。慈禧太後稱:“文宗無次子,今遭此變,若承嗣年長者實不願,須幼者乃可教育。現在一語即定,永無更移,我二人同一心,汝等敬聽。則即宣曰某。”
事實上,慈禧太後早有人選,她也早已料定各王公大臣不敢有所主張,於是斬釘截鐵地宣布:“溥字輩既無可立,就不必勉強。醇親王奕譞的長子已四歲,又是至親,由他繼位最合適。”
聽了這話,醇親王奕譞大驚失色,當場倒地暈厥(真暈還是假暈無從得知)。對於慈禧的決定,與會諸人麵麵相覷,但要反駁又說不出所以然,同時也找不到更好的合適人選。於是,眾人隻好陷入了集體沉默。恭親王奕訢見奕譞暈倒,便命太監將之扶出。在主要的當事人以這樣一種戲劇性的方式離場後,其他人再無異議。於是,奕譞長子載湉就這樣被推上了皇位,即後來的光緒皇?帝。
奕譞的昏厥並沒有影響慈禧的下一步計劃,宮中隨後派出一隊人馬,抬著八抬大轎前往醇王府接人。據記載,當晚“狂風怒號,沙土飛揚,夜間極冷”,還不滿4歲的載湉尚在睡夢之中,就這樣被糊裏糊塗地接到了皇宮。
傳位既定,年號也隨後擬好,是謂“光緒”。“光緒”的含義是“纘道光之緒”,也就是說,載湉是繼承道光一係傳下來的皇位。對此安排,朝中重臣私下裏雖頗有微詞,但懾於慈禧太後的威勢,當時也無人敢公開表示反?對。
立載湉為新皇帝引發了一個嚴重的問題,那就是載湉和載淳是同輩堂兄弟關係,這樣做等於由傳統的“父死子繼”變成了“兄終弟及”,這在繼位製度上與禮法不合,勢必引發皇帝世係的紊亂。從明朝曆史來看,因禮法問題而發生激烈衝突的案例屢有發生,其結局大多以悲劇而告終。所謂“前車之鑒,後事之師”,往大裏說,合乎禮法的皇位承續乃數百年立國之本;往小裏說,這也是朝政正常交接運轉的根本保證。
醇親王奕譞是鹹豐皇帝的七弟,但這並非慈禧太後選擇其子載湉為皇位繼承人的主要原因。事實上,奕譞的好運氣主要來自於他的福晉,因為後者是慈禧太後的親妹妹。如果單純地從皇族血緣之親近來說的話,載湉當時未必不是最合適的人選,但問題的要害在於:宗法製度如何解決?
慈禧太後所提出的折中方案,其要點有兩條:一是宣布載湉承續的是鹹豐皇帝的皇位,她仍以皇太後的名義承擔將小皇帝撫養成人的責任;二是光緒將來生子之後,其子作為同治的子嗣繼位,以此將繼位名分及皇帝世係的問題加以糾正抹平。
就實用主義而言,慈禧太後的方法尚稱切實可行。不過,由於以往並無先例且有違祖製,因而言官們在背後不免議論紛紛。光緒繼位初年,內閣侍讀學士廣安上了一道折子,其在對光緒未來的皇子承繼同治的安排表示頌揚的同時,又提出了一個頗為大膽的要求,即請求慈禧太後立下鐵券,昭告天下,以免此事在將來旁生枝節。
“鐵券”典故出於宋朝初年。據說,昭憲太後臨終前告誡宋太祖趙匡胤,宋之所以得天下,“正由周世宗使幼兒主天下耳,使周氏有長君,天下豈為汝有乎”。太後之意,趙匡胤的兒子太小,其“百歲之後”當傳位於其弟,以避後周覆亡之前鑒。趙匡胤表示遵從後,昭憲太後又命宰相趙普製立誓書,“藏之金匱”,以保證之後再傳位於太祖長子趙德昭。但是,這種“兄終弟及”之後再“還政歸本”的皇位繼承方式顯然是昭憲太後與趙匡胤的一廂情願,因為宋太宗趙光義即位後即違背諾言,他將皇位傳給了自己的兒子趙恒(即宋真宗),嫡長子繼承製再次成為主流。
慈禧太後未必充分知曉前朝故事的利害關係,但她心裏也清楚,這次的皇位安排雖有不得已之苦衷,但畢竟經不起儒家宗法製度的嚴格推敲。倘若將此事公開討論的話,恐怕會讓問題更加複雜化,稍有不慎,即有無窮之後患。因此,慈禧太後的態度從一開始便十分堅決,她在下發的諭旨中將廣安疾言厲色地申斥了一頓,並稱其為“冒昧瀆陳,大膽妄為”,硬是將一場潛在的政治風波給強行打壓了下去。
4年後,正當慈禧太後以為人們已經遺忘此事時,“吳可讀屍諫”事件在同治移陵大葬的敏感時期發生了。中國士大夫飽受孔孟之道的浸染,對於不合祖製的安排往往會采取極端行為。譬如明朝嘉靖年間的“大禮獄”一案,一些大臣寧可被廷杖打死,也絕不讓皇帝違反儒家禮法。即便是吳可讀的“屍諫”之舉,道光年間也曾有過先例。
當時,軍機大臣王鼎彈劾朝中第一權臣穆彰阿“奸詐害國”後,其仿“史魚屍諫”之義自縊而亡,朝野為之震驚。由此,當時的清流黨們對吳可讀的義舉大為讚歎,並稱其為“從容就義,視死如歸,非匹夫之勇,是君子道義之勇”。在這些人眼中,吳可讀是一個真正崇高而赤誠的殉道者,其非常之舉,絕非一般人所能比擬。
事已如此,慈禧太後隻得頒下諭旨再次申明,光緒生子後將作為同治的子嗣繼位,事無更改;吳可讀“以死建言,孤忠可憫”,命廷議加恩按五品官例議恤。
天語褒獎後,清流們隨即在宣武門外的文昌館內為吳可讀設奠開吊。那天的場麵可謂規模空前,盛極一時。上至大學士各部堂官,下至各衙門一般司員,館外素車白馬,前來吊唁者人流如織。就連一向自視甚高、持名清貴耿介的翰林禦史們,也都自發地代喪家接待吊客,場麵極盡一時哀榮。
眾多的挽聯中,翰林院編修黃貽楫所撰最為傳誦一時:“天意憫孤忠,三月長安忽飛雪;臣心完夙願,五更蕭寺尚吟詩。”此聯頗有些說法。這年三月下旬的某日午後,京城忽然飄起“太陽雪”(白日飄雪),時間雖短,但親眼目睹、親手觸碰者大有人在。異事發生後,京中人議論紛紛,以為近日必有奇冤(如家喻戶曉的《竇娥冤》之故事)。直到“吳可讀屍諫”一事發生,士林遂將之比附為“奇節”而不是“奇冤”。
“回頭六十八年中,往事空談愛與忠。坯土已成黃帝鼎,前星猶祝紫微宮。相逢老輩寥寥甚,到處先生好好同。欲識孤臣戀恩處,五更風雨薊門?東。”
吳可讀死後,其生前所做的這首殉道詩在光緒年間為士大夫們廣為傳誦。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吳可讀的死雖然換來了慈禧太後的政治承諾,但這個看似圓滿的安排在後來卻再次遭遇了變數。而這次的問題,出在光緒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