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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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12月底,博瓦爾鎮發生了一係列驚人的慘案,而這些案件中最引人注目的,當數小雷米·德梅特的失蹤案。在這個青山環抱,生活悠然的地方,一個孩子的突然失蹤讓人們大驚失色,當地居民甚至認為,這是災難的前兆。

對處在悲劇中心的安托萬來說,一切要從一條狗的死亡說起。這是一條黃白相間、瘦骨嶙峋、四肢修長的雜種狗。德梅特先生,也就是狗的主人,給它取名尤利西斯,不要問他為什麽用一個希臘英雄的名字來給自己的狗命名,這是疑雲滿布的故事中的又一個謎。

德梅特一家是安托萬的鄰居。安托萬當年十二歲,非常喜歡這條狗,因為他的母親不允許他在家裏養寵物。他從來沒養過貓,沒養過狗,甚至連倉鼠都沒養過,母親的理由是動物會把家裏弄得過於邋遢。

每當聽到安托萬的呼喚時,尤利西斯總是興衝衝地跑到柵欄前。它經常跟著小夥伴們一直走到池塘或是周邊樹林裏。安托萬獨自去這些地方的時候,也總是會帶上它。他時常驚訝地發現,跟尤利西斯說話,就像是在跟一個同伴傾訴。狗狗歪著腦袋,做出嚴肅又專注的樣子,可是不一會兒就又跑開,像是在暗示,交心時刻到此結束。

夏天快結束的時候,安托萬和班上的小夥伴們忙著在聖猶士坦高處的樹林裏造小木屋。這原本是安托萬的主意,可是跟往常一樣,提奧把這個想法據為己有,並以執行指揮官自居。他在小夥伴中間擁有至高權威,不僅因為他長得最高,還因為他是鎮長的兒子。在博瓦爾這樣的地方,階級是很重要的事情(雖然人們早已厭煩了一遍又一遍地選舉出同一個鎮長,卻又將他視為聖人,而鎮長的兒子就是皇太子。這種在商賈之流中產生的階級觀逐漸蔓延至社會團體,又通過毛細作用,滲透到學校裏)。提奧·韋澤是班上的惡霸,在同學們看來,這是很有魅力的表現。被父親狠狠教訓的時候(這對他來說已是家常便飯),提奧常常驕傲地展示自己身上的淤青,好像那是為了反抗權威,不屈從大溜而做出的英勇犧牲。女生都很崇拜他,因此,男生們既怕他卻又羨慕他,唯獨沒有人喜歡他。安托萬既不與他爭辯,也不嫉妒他。隻要小木屋能建好,他就已經很開心了,至於做不做指揮官,他一點也不在乎。

然而,自從凱文生日那天收到一個PS遊戲機以後,一切都變了。大家很快拋棄了聖猶士坦林區,全都跑到凱文家去了。凱文的母親覺得,與其讓孩子們在池塘邊和樹林裏玩耍,還不如讓他們在家裏玩遊戲,至少這樣安全得多。安托萬的母親卻反對這樣的想法,她認為放任孩子們每周三窩在沙發上玩遊戲,隻會讓他們越來越笨。所以,她嚴令禁止安托萬參加這樣的活動。安托萬自然不依,倒不是因為熱衷遊戲,而是因為這樣他就無法見到朋友們了。周三和周六,他隻剩下自己孤零零一個人。

於是他常常跟穆紹特家的女兒艾米麗待在一起。她也十二歲,一頭卷卷的金發,顏色跟小雞崽一樣金黃,眼睛靈活生動,完全長了一副小妖精的模樣。人們很難拒絕這樣的人,就連提奧也愛上了她。可是,比起跟小夥伴們在一起,跟女孩一起玩,根本不是一回事兒。

安托萬回到聖猶士坦樹林,開始獨自造木屋。這一次,他要把屋子建在離地麵三米高的地方——一棵櫸樹的樹杈上。這個計劃得暫時保密,等朋友們玩膩了遊戲機,重返樹林之時,就能看到建好的樹屋,屆時這也將成為他的個人壯舉。想到這,他的心裏美滋滋的。

他廢寢忘食地忙活著,經常跑到鋸木廠,撿來雨布遮擋漏雨的地方,又撿來油布蓋住屋頂,還找來一些布料作為裝飾。他整理出一些空間用來存放這些寶貝,可是這些工作似乎沒完沒了。因為沒有總體施工規劃,他經常不知該如何繼續進行下去。好幾個星期以來,他滿腦子隻想著造樹屋,這個計劃幾乎占據了他所有時間,也儼然成為一個公開的秘密。在學校的時候,他跟朋友們提起,準備給所有人一個垂涎三尺的驚喜,但是幾乎沒人理他。那時候,朋友們都在狂熱地等待古墓麗影遊戲新版本的問世,所有人都在談論這件事。

在安托萬投身樹屋建設的這段時間,尤利西斯就是他的夥伴,雖然幫不上什麽忙,但至少可以陪著他。這讓他想到,得給狗狗造個升降梯,這樣它就能上樹屋裏去陪他了。於是他跑回鋸木廠,找來一個滑輪,幾段繩子和一些製造起降平台的材料。作為點睛之筆,這個承重起吊裝置體現了他的雄心壯誌,也花費了他好幾個小時的調試時間,而其中大部分時間,用在了追狗這件事上。第一次升空嚐試已然把它嚇得夠嗆,而起降平台之所以能保持水平,完全是靠左邊的一條木棍在調整角度。目前這個成果還不夠令人滿意,但是尤利西斯還是順利地到達了樹屋。在上升的過程中,它一直發出吱吱的慘叫聲,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等安托萬也上來以後,它便馬上跑過來蜷縮在他身邊瑟瑟發抖。安托萬順勢撫摸著它,嗅著它身上的味道,尤利西斯也愜意地閉上了眼睛。下去的時候總是更容易,尤利西斯總是等不及升降梯完全落地,就已經跳到了地上。

安托萬把從穀倉裏搜刮來的家什全都帶到了現場,一盞手電筒、一張毯子,以及一些用來讀讀寫寫的東西,有了這些,他幾乎可以在這裏自給自足地過上好一陣子。

千萬不要因此而認為安托萬從小生性孤僻。沒錯,他那時總是獨來獨往,可那也是情勢所迫,因為他的母親討厭電腦遊戲。他的生活圈子就這樣被母親的教條和法規框得死死的。庫爾坦夫人對安托萬的管教方式,既墨守成規又不乏奇思妙想。離婚後,她再也不像從前那樣桀驁不馴,跟很多單親母親一樣,變成了一個循規蹈矩的人。

六年前,安托萬的父親借著一次換工作的機會,順便把老婆也換了。因為工作調動,他去了德國,順便給前妻送上了一紙離婚協議。布朗什·庫爾坦悲從中來,但是,這樣的反應卻令人有些驚訝。他們夫妻倆從沒好好相處過,安托萬出生後,兩人的**也急劇減少。庫爾坦先生離開博瓦爾之後就再也沒回來,他總是雷打不動地給兒子寄來聖誕禮物,隻不過它們永遠與兒子的願望相悖:八歲的時候收到的是給十六歲孩子的玩具,十一歲的時候收到的卻是適合六歲的玩具。有一次,安托萬去了他在斯圖加特的家,父子倆像兩隻擺在櫥窗裏的搪瓷玩具狗一樣,相看無言,度過了漫長的三天。從此以後,他們心照不宣,再也沒有做過類似的嚐試。庫爾坦先生不太知道該如何生養孩子,就像庫爾坦夫人不知道該如何跟丈夫相處一樣。

這次沮喪經曆使得安托萬與他的母親走得更近了。從德國回來以後,他就把沉重緩慢的生活節奏當成了他孤獨和悲傷的來源,從此開始以一個新的眼光來看待自己的生活。就像所有在他那個年紀的男孩一樣,他自然而然地覺得,應該擔負起照顧母親的責任。不管他的母親多麽令人厭煩(有時甚至可以說令人無法忍受),他總覺得這是情有可原的:日常瑣碎或缺衣短食,性格原因或是情勢所迫……對安托萬來說,母親已經如此不幸,他萬萬不能讓她過得更加悲慘。對此,他的立場永遠堅定。

所有這些,再加上他低調不張揚的個性,使得安托萬最終成為了一個鬱鬱寡歡的孩子,凱文PS遊戲機的出現隻不過是加劇了這種情況。父親不在身邊,母親刻板嚴厲,而夥伴們又漸漸疏遠,在這樣一個三角地帶裏,狗狗尤利西斯自然就占據了中心位置。

所以說,這條狗突如其來的死亡,對於安托萬來說,簡直就是致命一擊。

尤利西斯的主人德梅特先生是個沉默寡言、脾氣暴躁的人。他的身體結實得像一棵橡樹,亂蓬蓬的眉毛下長了一張猶如日本武士般憤怒的臉。他總是執著於自己應得的東西,從不輕易改變自己的觀點,且十分好鬥。博瓦爾有一家最重要的本地企業,“始於1921年的韋氏木偶工廠”,德梅特先生在這裏當了一輩子工人,而他的職業生涯裏,充滿了擦槍走火的口角和激烈爭吵。兩年前,因為在所有同事麵前扇了工頭穆紹特先生一個耳光,他甚至還遭受過停職處罰。

德梅特先生有一個十五歲的女兒瓦朗提娜,在聖希萊爾的一家理發店當學徒,還有一個六歲的兒子雷米。小雷米對安托萬懷著無限景仰,整天屁顛兒屁顛兒地跟在他身後。

不過不得不說,小雷米並不是個累贅。他完全繼承了父親粗壯結實的身材,一個未來的伐木工已經初現雛形。他可以跟著安托萬很輕鬆地爬上聖猶士坦高地,甚至能一直走到池塘邊。德梅特夫人認為安托萬是一個很有責任感的小男孩,她這麽想也確實不無道理。隻要一有需要,她便會放心地把雷米托付給安托萬。小雷米也因此在行動上享受著很大的自由。博瓦爾地方不大,同一個街區的人們幾乎都互相認識。孩子們不管是在鋸木廠旁邊還是在樹林裏玩耍,在馬爾蒙或者菲茲利埃爾旁邊玩水,過往勞作的大人們總能順便盯上一眼。

安托萬實在按捺不住自己的秘密。有一天,他把雷米帶了過來,請他參觀自己造的空中木屋。對於升降梯這項技術壯舉,小雷米毫不吝嗇地表達了他的讚美之情。他十分興奮地乘著升降梯,上上下下好幾次。接著,安托萬嚴肅地跟他說,聽著,雷米,這是個秘密,在完工之前,絕對不能讓其他人知道小木屋的事。聽明白了嗎?我可以信任你嗎?你可別跟任何人說哦。雷米吐了口唾沫,當即立下毒誓:如果我把這件事說出去,就馬上下地獄。就安托萬所知,他也確實守住了諾言。對於雷米來說,能夠幫安托萬保守秘密,就等於說他已經是大人中的一分子,他被當成了一個大人平等對待,所以他也證明了自己完全值得信任。

這一年的12月22日,天氣十分溫和,溫度比起往年要高了好幾攝氏度。

因為聖誕的臨近,安托萬也顯得格外興奮(他真心希望這次他的父親認真地讀了他的信,並如他所願,寄來一個PS遊戲機),但與此同時,他的孤單也比平日更甚了。

實在是熬不住了,於是他豁了出去,把小木屋的事告訴了艾米麗。

一年前,安托萬學會了**,現在每天都要來上幾發。好幾次在樹林裏,他把褲子褪到腳踝,一隻手靠在樹上,一邊想著艾米麗,一邊發泄著自己的欲望。他突然意識到,他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艾米麗。就像是為她築了一個愛巢,他很想把她帶到巢裏去。

幾天前,艾米麗陪安托萬走到了樹林裏。她用疑慮的眼神打量著這個建築,對這項民事工程的建造工藝嗤之以鼻。她原本是想來跟安托萬調情的,但卻難以想象要在三米的高空來完成這件事。艾米麗用食指繞著脖子邊的一縷金發,扭扭捏捏了好一陣子,對她的反應,安托萬顯得頗為惱火。看到他似乎不那麽情願加入到她的調情遊戲當中來,艾米麗隻好轉身離開了。

她的離開讓安托萬心中感到一陣苦澀。她肯定會把這件事告訴其他人,這讓安托萬隱隱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從聖猶士坦回去以後,他就變得悶悶不樂。連聖誕氣氛和對禮物的期待,也不能使他忘懷艾米麗給他帶來的挫敗感。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慢慢開始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這一年博瓦爾鎮的節日氣氛,也的確被蒙上了一層焦慮的陰影。雖然跟往年一樣,小城裏到處張燈結彩,廣場上矗立著聖誕樹,鎮裏合唱團也將舉辦音樂會,整個小城都在熱火朝天地準備著年末的慶祝活動,可是所有活動都像是有所保留似的,不敢大張旗鼓。因為韋氏工廠的困難發展,所有人都置身險境。大眾對木偶玩具逐漸喪失了興趣,這已然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居民們大都依靠生產木偶玩具、木質陀螺和木質小火車來過活,然而給自己的孩子們挑選禮物時,卻寧願選擇遊戲機手柄。所有人都隱隱察覺,大事似乎不妙,未來已經岌岌可危。韋氏工廠減產的消息三天兩頭地出現在人們的談話當中。員工人數先是從七十減到六十五,又從六十減到五十二。穆紹特先生原本是廠裏的工頭,兩年前被解雇,至今沒有找到新工作。德梅特先生雖然是廠裏的元老之一,也不得不過著擔驚受怕的日子。跟其他人一樣,他十分害怕自己的名字會出現在下一個解雇名單當中。更何況,還有人斷言,這個名單在節後就會公布。

這一天,快到下午六點,尤利西斯在博瓦爾鎮的主道上穿行時,在藥店門口被一輛車撞翻了。車並沒有停下,一溜煙開走了。

有人把狗送到了德梅特家門口。消息很快就傳開來。安托萬急忙趕到時,看到尤利西斯正躺在院子裏喘著大氣。它把頭轉向安托萬,此時他隻能愣愣地站在柵欄後。狗狗的一條腿和好幾根肋骨都被撞斷了,看樣子必須叫獸醫來才行。德梅特先生雙手插在兜裏,久久地望著自己的狗,然後走進屋子,拿出一把獵槍,逼近狗的肚子開了一槍。接著,他把狗的屍體塞進了一個裝石灰渣的袋子裏。就這樣,問題解決。

這一切發生得如此之快,安托萬驚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不過就算他說出什麽,也沒有人來聽了。德梅特先生早已進到屋裏,關上了門。裝著尤利西斯屍體的灰色袋子被歸置在院子盡頭的角落裏,那裏還堆放著一些石灰和水泥殘渣。德梅特先生上個禮拜拆了家裏的兔窩,正準備造個新的。

安托萬鬱鬱寡歡地回到家中。

他悲痛萬分,甚至沒有力氣把今天發生的事講給他的母親聽。庫爾坦夫人還未曾得知這件事情。喉嚨發緊、心情沉重的安托萬,眼前不斷重演著下午看到的景象,獵槍、尤利西斯的頭,尤其是它的眼睛,還有德梅特先生那魁梧的身形……他沒法言說,甚至連飯都吃不下,於是借口不舒服,爬上樓,回到房間裏,久久地哭了一場。母親在樓下大聲問:“安托萬,你還好嗎?”令人驚訝的是,他竟然還能清晰地回答:“我沒事!”聲音足夠清晰明亮,成功地唬過了他的母親。那天晚上,他很晚才睡著,夢裏淨是狗的屍體和獵槍,醒來時感到筋疲力盡。

每周四一大早,庫爾坦夫人都會去市集工作。一年到頭,她都在四處打各種零工,而市集這份工作,卻讓她真心厭惡。這全都是拜科瓦爾斯基先生所賜。她總是在抱怨,這個吝嗇鬼不僅隻給員工付最低工資,還總是拖欠。那些本應該被扔掉的貨物,他卻以半價賣給自己的員工。大清早起來就為了賺這三塊六法郎!即便如此,她卻仍然堅持做了差不多十五年。照她的說法,這是責任使然。從周三晚上開始,她就不停抱怨,這件事簡直讓她發了瘋。科瓦爾斯基先生長得又高又瘦,臉龐消瘦,兩頰下陷,嘴唇單薄,雙眼有神,警覺得像一隻貓,跟人們印象中熟肉家禽商的傳統形象相去甚遠。安托萬經常碰見他,總覺得他長得怪嚇人的。科瓦爾斯基先生在馬爾蒙買下了一家熟肉店。來這裏兩年後,他的妻子就過世了,於是他隻好雇了兩個店員幫他一起打理店鋪。庫爾坦夫人整日嘟嘟囔囔道:“他從來不同意招新員工,總說我們人手已經足夠了。”他趕著馬爾蒙的市集,每周四的時候,還會去鄰近的幾個村子叫賣,一直賣到博瓦爾鎮。孩子們經常取笑科瓦爾斯基先生消瘦的臉龐,還給他取了個外號,叫他弗蘭肯斯坦。

這天早上,庫爾坦夫人跟往常一樣,搭上第一班去馬爾蒙的車。安托萬早就醒了,聽到了她小心翼翼關門的聲音。他從**爬起來,從房間的窗戶望出去,看到了德梅特先生家的院子。在一個他看不到的角落裏,躺著一個裝石灰的袋子……

淚水再次奪眶而出。倒不是真的因為狗的死亡讓他如此傷心,隻是這件事與這段時間以來的孤獨感痛苦地交織在一起,讓他感到深深的失望和沮喪。

母親總是要到晌午時分才回來。廚房裏掛著一個大大的寫字板,她把安托萬今天該幹的差事都寫在了上麵。總是會有一些家務活在等著他,要去哪裏取個東西,去小超市買點什麽,或者是一些沒完沒了的建議,比如整理好你的房間,冰箱裏有火腿,至少吃一個酸奶或一個水果,等等。

庫爾坦夫人是一個什麽事都要做好萬全準備的人,可是她總能輕鬆地給安托萬找出一些差事來。父親寄來的包裹被藏在了壁櫥裏,那樣子看大小應該剛好能裝下一個PS遊戲機。安托萬已經覬覦了一個多星期了,但是現在卻完全沒了心思。尤利西斯突如其來的慘死像一個夢魘一般纏上了他。他開始幹起活來。去超市買東西的時候,他沒跟任何人說話,在麵包店的時候,人家問他什麽,他都用點頭搖頭來作答,完全說不出一個字。

中午剛過,他心裏隻有一個急切的願望,就是去聖猶士坦樹林裏躲起來。

他把沒吃完的東西收拾了一下,扔在了路邊。經過德梅特家門口時,為了強迫自己不去看院子角落裏堆著的垃圾袋,他加快了腳步,心髒幾乎都要跳了出來。與院子的近距離接觸讓他的痛苦更加明顯了。於是他攥緊了拳頭,開始跑起來,一直跑到小木屋才停下。等他喘過氣,抬起頭來,看見這座花了這麽多時間才建好的避難所,突然間覺得它醜陋無比。那破破爛爛的遮雨布和油布,看起來就像個貧民窟……盛怒之下,他爬到樹上,把所有東西都拆了,那些木塊、木板都被扔得老遠。等所有東西都拆完以後,他才氣喘籲籲地爬下來,背靠著樹,慢慢癱軟在地上。就這樣靜靜地待了很久,他思考著接下來的日子該怎麽辦。生活仿佛失去了所有色彩。

好想尤利西斯。

這時,雷米突然出現了。

安托萬老遠就看見了他的身影。他小心翼翼地走著,好像生怕踩到地上的蘑菇。終於,他走到了安托萬跟前。安托萬正抱頭痛哭,身體隨著哭泣在劇烈地抖動。他隻好站在原地,兩隻手臂不知所措地晃動著。抬頭往上看時,他才發現一切都被摧毀了。他剛想開口說話,卻被粗暴地打斷了。

“為什麽你爸要這樣做!”安托萬咆哮著,“啊?為什麽他要這樣做?”

他憤怒地站了起來。雷米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呆呆地聽著他的責備,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因為他的家人隻是跟他說,尤利西斯離家出走了,而且這件事在他們家也時有發生。

此刻的安托萬心中充斥著一種無法釋懷的不公,已經不再是正常的他了。尤利西斯的慘死給他帶來的震驚轉化為一股強烈的怨憤。在怒火的驅使下,他盲目地操起了一根從起降平台上拆下來的木棍,在雷米麵前揮舞著,就好像雷米是一隻狗,而他正是狗的主人。

雷米嚇壞了,他從來沒有見過安托萬這副模樣。

怒火使安托萬失去了理智,他兩手掄起木棍,揮向了這個孩子。這一棍子打在了雷米右邊的太陽穴上,他立馬倒地。安托萬趕緊走過來,伸出手搖著他的肩膀。

雷米?

應該被打暈過去了。

安托萬想拍拍他的臉頰把他弄醒,但是把他翻過來朝天躺著時,才發現他的眼睛是睜著的。

眼神固定而又呆滯。

接著一個幾乎確定的念頭在他的腦海一閃而過:雷米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