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與羅德裏克爵士共進午餐

我之前就見過羅德裏克·格洛索普爵士,這是自然,不過每次都有霍諾裏婭在場,而霍諾裏婭有個特點,就是隻要有她在,屋子裏不管什麽人都顯得蒼白渺小微不足道。直到此刻我才發覺,這老先生還真夠嚇人的。隻見他一對濃眉襯托之下,眸子仿佛精光四射,咱們空著肚子可不想被這種眼光盯上。他身長肩闊大腦袋,再加上鮮有幾根頭發,腦袋顯得尤其大,望之像聖保羅教堂的穹頂。我估計他的帽子得是九號的。由此可見大腦過分發育是多麽要不得。

“來啦來啦來啦!”我想表現得和善點,卻猛然驚覺,之前不是被叮囑過這種話說不得嗎?這種場合怎麽恰當地開場真叫一個難。這也是住在倫敦公寓的一大障礙。我是說,如果我是年輕的鄉紳,在鄉下迎接客人,我就可以說“歡迎大駕光臨繡線菊公館!”之類的氣派話。但是換成倫敦就傻乎乎的“歡迎大駕光臨倫敦西伯克利街克萊頓大廈六甲座。”

“隻怕我遲到了一會兒。”我們一邊落座他一邊解釋,“我在俱樂部裏因為阿拉斯泰爾·亨格福德勳爵耽擱了。他父親是拉姆福萊恩公爵。他說公爵閣下舊病複發,令家人大為擔憂。我不好立刻離開,所以沒能按時趕來,相信沒有讓你不方便吧?”

“哦,沒有的事。這麽說公爵他腦子脫線了?”

“這種說法我自己斷然不會用,畢竟涉及的也許是英國最尊貴的家族,而他又是一家之長。不過其大腦受刺激的程度,如你所說,實屬嚴重。”他歎了口氣,不過考慮到他剛咬了一口肉排,歎得很勉強,“我這份職業壓力很大,壓力很大呀。”

“一定。”

“有時候,所見所聞真是令人駭然。”他突然住了口,好像渾身都僵硬了。

“你養貓嗎,伍斯特先生?”

“嗯?什麽?貓?不,不養貓。”

“我剛才清清楚楚聽到了一聲貓叫,不是從咱們這間屋子就是從近處傳來的。”

“可能是出租車或者街上的什麽聲音吧。”

“隻怕我沒有聽懂你的意思。”

“我是說出租車喇叭啊,知道吧?挺像貓叫的。”

“我倒是沒有發覺相似之處。”他口氣相當冷傲。

“來點檸檬汁吧。”我連忙說。談話似乎有點無以為繼了。

“謝謝,半杯就好,有勞。”他喝了魔藥似乎精神一振,態度稍微和藹了一點,“我尤其討厭貓。剛才說到——哦,對。有時候,所見所聞真令我駭然。這不僅是職業中遇到的病例,雖然這些就足以令人不安。我指的是在倫敦的見聞。有時候我不禁想,莫非全世界都精神失常了。就說今天上午吧,我開車去俱樂部,途中發生了一樁怪事,叫人憂心。由於天氣晴好,我便吩咐司機打開敞篷。我半倚著身子,專心沐浴陽光,結果我們的車子由於交通阻塞被堵在了大路中央,倫敦如此擁堵,真是無可奈何。”

我好像神遊了一小會兒,因為他停下話頭呷了一口檸檬汁,我覺得好像在聽講座,此刻應該說點什麽。

“說得好!”我於是說。

“抱歉?”

“沒,沒什麽。你正說到——”

“向反方向行駛的汽車同樣暫時受阻,但沒過多久就開始前進了。我此刻正在沉思,忽然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有人冷不防地伸手摘走了我的帽子!我一回頭,看見一輛出租車裏有個人正舉著我的帽子瘋狂揮舞,如同得勝一般。那輛車在我的注視下鑽進一處空當,在交通中隱匿不見了。”

我沒笑出聲,但明顯感到有兩根浮肋給憋得脫離了骨架子。

“肯定是誰的惡作劇。”我說,“是吧?”

這老先生聽了似乎很不樂意。

“我想,”他說,“我本人並非無力欣賞幽默,但是我坦白承認,從這樁惡劣的行徑中我完全看不出任何可笑之處。這一行為確然無疑出自一個精神病患之手。這類精神上的病變有各種表現方式。我剛才提到的那位拉姆福萊恩公爵幻想——這個消息要絕對保密——自己是一隻金絲雀。而他今天發病則是由於一位下人粗心大意,早上忘了給他喂方糖。阿拉斯泰爾勳爵心生不安也是為此。另外,還有些常見的病例,比如有些人會埋伏等待女士出現,剪掉她們一截頭發。我傾向於認為,今天襲擊我的這個對象患的是後一種癔症。我隻希望他會盡早得到控製,以免——伍斯特先生,這裏絕對有貓!不是街上!叫聲似乎正是從隔壁傳來的。”

這回就連我也不得不承認,叫聲明顯來自隔壁。我按鈴叫吉夫斯,他翩然而至,恭恭敬敬地等待吩咐,一派忠心耿耿。

“少爺?”

“哦,吉夫斯。”我說,“有貓啊!怎麽回事?這公寓裏有貓嗎?”

“隻有少爺臥室裏那三隻。”

“什麽?”

“他臥室裏有貓!”我聽見羅德裏克爵士虛弱地低語,他眼光射在我身上,像兩顆子彈。

“什麽意思,”我問,“隻有我臥室裏那三隻?”

“一隻黑貓、一隻花斑貓和一隻檸檬色的小動物,少爺。”

“搞什麽——”

我起身繞過桌子奔向門口。很不幸,羅德裏克爵士剛好打定主意朝同一方向走去,結果我們兩個在門口處狠狠地撞了個正著,繼而跌跌撞撞進了門廳。他機智地從扭抱中抽身,從傘架上抓了一把雨傘。

“退後!”他高舉著傘揮來揮去,“退後,先生!我有武器!”

我認為此刻應該打安撫牌。

“太不好意思啦,撞到你了。”我說,“無論如何也不是有意的,我隻是想過去看看情況。”

他似乎鎮定了一點,雨傘舉得不那麽高了。但就在這個節骨眼,臥室裏傳來一陣不得了的叫囂,好像全倫敦的貓加上近郊代表全都聚集在一起,不解決爭端絕不罷休。簡直是一支貓咪加強連。

“這噪音真叫人受不了。”羅德裏克爵士高聲喊,“我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我想,先生,”吉夫斯恭敬地說,“這些動物如此興奮,大概是發現了伍斯特少爺床下的那條魚。”

老先生一個踉蹌。

“魚?我沒聽錯吧?”

“先生?”

“你是不是說伍斯特先生床下有條魚?”

“是,先生。”

羅德裏克爵士低低地呻吟一聲,伸手拿帽子和手杖。

“要走了?”我問。

“伍斯特先生,我的確要走了!我不喜歡和舉止古怪的人消磨閑暇時間。”

“聽我說。等等,我也來了,我看這事準能解釋清楚。吉夫斯,給我拿帽子。”

吉夫斯遞過帽子,我接過來往頭上一扣。

“老天爺!”

我嚇了一大跳,這破玩意兒簡直把我吞沒了,大家明白這意思吧?我扣帽子那一瞬就奇怪怎麽有點漏風,等完全戴好,這帽子已經蓋過了耳朵,像扣了一頂滅火器。

“我說!這不是我的帽子啊!”

“這是我的帽子!”羅德裏克爵士說,用的是我記憶中最冷酷惡毒的口氣,“正是今天上午我坐在車上被偷走的那頂。”

“可是——”

想必拿破侖之流的人物能應付自如,但我束手無策了。我呆呆地站在那兒幹瞪眼,像陷入了昏迷,這位老先生從我頭上取下帽子,轉身望著吉夫斯。

“我的朋友。”他說,“麻煩你送我幾步,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遵命,先生。”

“哎,可是,我說——”他沒理我,大步走了,吉夫斯在後麵跟著。這時候臥室裏又是一陣喧嚷,而且比剛才還厲害。

我終於忍無可忍,我是說,臥室裏有貓——是不是過分了?我雖然不清楚貓是怎麽進去的,但我打定主意,決不允許它們繼續在那兒會餐。我一把拉開臥室門,一瞬間隻見約有一百五十隻大小不一顏色各異的貓正在屋子正中央鬧架,這些貓立刻從我身邊奔過,衝出了前門。這場群眾戲的收尾,就是地毯上隻剩下一隻老大的魚頭,魚眼睛很淩厲地盯著我,好像要我寫一份書麵致歉信。

那副表情讓我打了一個寒戰,我連忙踮著腳尖退出去,關上了房門,結果又跟誰撞上了。

“呦,對不起!”他說。

我一轉身,發現是那個粉紅麵孔的家夥,叫什麽勳爵來著,就是克勞德和尤斯塔斯的那位朋友。

“我說,”他歉意地說,“不好意思打擾你,剛才我在樓梯上碰見的那幾隻不是我的貓吧?看著像我那幾隻。”

“它們是從我臥室跑出去的。”

“那還真是我的貓!”他難過地說,“唉,見鬼。”

“是你把貓放在我臥室裏的?”

“是你那個仆人,叫什麽來著,是他放的。他很體貼地說可以一直放到我們坐火車走。我這就是過來拿的,結果叫它們跑了!唉,算了,現在也沒轍了。那我就拿帽子和魚好了。”

我開始對他心生厭惡。

“那破魚也是你放的?”

“不,那是尤斯塔斯的,帽子是克勞德的。”

我癱倒在椅子上。

“我說,你有什麽解釋沒有?”我開口。那家夥有點詫異地望著我。

“怎麽,難道你不知道?我說!”他臉紅得要命,“呦,原來你不知道,那也怪不得你覺得奇怪。”

“奇怪,說得不錯。”

“是給‘求索者’的,知道嗎?”

“求索者?”

“算是個公子哥俱樂部吧,知道吧?牛津的,我和你兩位堂弟都特想加入。當選條件就是得偷一樣東西,紀念品什麽的,知道吧?警盔啦、門環啦什麽的,知道吧?年度晚宴的時候俱樂部就用這些東西裝飾起來,大家輪著致辭什麽的。那才歡樂呢!嗯,我們決定額外下點功夫,得有模有樣的,明白吧?於是就趕來倫敦,看能不能找點與眾不同的東西。結果從一開始就特別走運。克勞德從一輛過往的汽車裏順了一頂上好的圓禮帽,尤斯塔斯從哈羅德百貨弄了條挺大的鮭魚還是什麽魚,我就搞到了三隻品種特別好的貓,一個小時就全部搞定。可以說我們士氣大增。但問題來了,這些東西存在哪好呢?知道吧,帶著一條魚一群貓什麽的在倫敦晃來晃去,看著還挺可疑的。後來尤斯塔斯想到了你,於是我們就坐車過來了。你那會兒不在,你家男仆說沒問題。後來遇見你,你又趕時間,我們也沒空解釋。好了,那我拿帽子好了,不介意吧?”

“帽子不在了。”

“不在了?”

“帽子的主人碰巧是這頓午飯的客人,他拿走了。”

“呦,我說!可憐的克勞德要失望了。那,還有那條大鮭魚還是什麽魚?”

“你想瞻仰一下遺體嗎?”他看到殘骸後好像崩潰了。

“我看委員會是不會同意的。”他悲哀地說,“沒剩多少啊。”

“都叫貓吃了。”

他深深地歎了口氣。

“貓沒了,魚沒了,帽子沒了。我們白忙一場。這還不叫難辦?而且——不好意思再問一句,你肯不肯借我十鎊?”

“十鎊?做什麽?”

“哦,是這樣,我得過去把克勞德和尤斯塔斯保釋出來。他們倆被捕了。”

“被捕了?”

“是啊,你瞧,收獲了帽子和鮭魚還是什麽魚,本來就興奮著,午飯上我們又慶祝了一番,結果這兩個可憐的家夥就有點得意忘形,想偷一輛卡車。太傻了,自然,因為我看他們也沒法把那玩意兒運回去給委員會看嘛。可惜,跟他們沒法講理,後來那司機不依不饒,就有點打起來了,這會兒克勞德和尤斯塔斯正在萬安街警察局[1]受罪呢,等我過去把他們保釋出來。所以呢,要是你能借十鎊——哦,多謝,你實在太好了。就讓他們在那兒待著也說不過去,是吧?我是說,這兩個小夥人這麽好,知道吧?校隊裏沒人不喜歡,他們可受歡迎了。”

“我看也是!”我說。

吉夫斯回來的時候,我正在門口等著他。我有話要說。

“怎麽?”我問。

“羅德裏克爵士問了我一係列問題,都是關於少爺的生活習慣和方式,我小心謹慎地應了。”

“我才不關心這個呢。我問你,你怎麽不一開始就跟他解釋清楚?隻要你一句話,就沒這些誤會了。”

“是,少爺。”

“這下他準以為我是神經病。”

“根據剛才那番談話推測,他若是產生了類似的想法,也是意料之中。”

我正要開口,這時電話響了。吉夫斯過去聽。

“不,夫人,少爺此刻不在。不,夫人,我並不清楚他什麽時候回來。沒有,夫人,他沒有留下口信。是,夫人,我會轉達。”他放下聽筒,“是格雷格森夫人,少爺。”

阿加莎姑媽!我就知道她要打來。自從午宴出了岔子,我就感到她的影子無時無刻不在跟著我——打個比方。

“她知道了?這麽快?”

“據悉羅德裏克爵士和她通過電話,少爺,並且——”

“我聽不到婚禮的鍾聲了,是吧?”

吉夫斯輕咳一聲。

“格雷格森夫人並未向我透露,不過料想大致如此。聽上去夫人的確十分激動,少爺。”

說也奇怪,剛才因為那位老先生、那群貓、那條魚、那頂帽子、那個粉紅麵孔的老兄等等鬧的,我直到這會兒才發現這是因禍得福。老天爺,簡直是卸下了胸中那塊大石頭啊!我縱情歡呼了一聲。

“吉夫斯!”我說,“我相信從頭到尾都是你安排的!”

“少爺?”

“我相信你從一開始就計劃好了。”

“這,少爺,其實是格雷格森夫人的管家斯賓塞,少爺在夫人府上吃午飯的時候,他不經意間聽到了你們的對話,並對我提及了若幹內容。我承認,雖然不在本分之內,但我不禁想到,也許會出現某種意外,導致這場婚約取消。我想這位小姐未必十分合少爺的心意。”

“而且她打算禮成五分鍾後就揪著耳朵把你扔出門。”

“是,少爺。斯賓塞提到她對我抱有類似的打算。格雷格森夫人希望少爺盡快回話。”

“嗯,是嗎?你有什麽建議,吉夫斯?”

“我想異國之旅會令人心曠神怡,少爺。”

我搖搖頭。“她會跟來的。”

“少爺此行如果足夠遙遠,那自然不會。每逢星期三和星期六都有高級船隻開往紐約。”

“吉夫斯。”我說,“你說得有理,一如往常。去訂票吧。”

[1] Vine Streetpolice station,倫敦著名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