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為雞頭,不為牛後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生於江南黔西的山鄉之子王誌綱,從小就對天高野闊的蒙古草原,有著一種青年人的豪氣、向往與衝動。然而,1985年10月,當他興衝衝地踏上真正的塞外之土時,也許是季節的原因:秋風枯草,風沙漫漫,一片孤城。他在給林蘭的信中曾寫下了對呼和浩特的初步印象:呼市的汙染很嚴重,每天,上萬根煙囪向外排放著黃煙,早晚時分,天空一片灰蒙,大有連氣都喘不過來之感。這個城市發育很不完全:第三產業很不發達,不僅飯館少,就連理發店、電影院也很少。這裏人們的生活方式有點像狗熊,一入冬季,家家戶戶就將一冬食物盡數窯藏足實,一個冬天就靠倉庫食物營生。盡管如此,別妻拋雛的王誌綱,義無反顧地走上了新的征途。臨行之前,嶽父叮囑他道:“一切靠你自己,誰不希望自己手下有精兵強將?!你隻要在同輩人中脫穎而出,就有希望!”
新華通訊社這個中國的消息總匯,在全國有幾十個分社、上萬號人馬。為了調動各種層次的積極性,新華社內部有一個評獎考核製度,凡記者寫的消息、通訊、內參,如能評上總社一級的好稿,那就是有水平的象征。好稿又分一、二、三等,一等好稿獲得者,就如中了狀元那樣光榮、驕傲。
王誌綱所在的內蒙分社,青年人多,思想活躍,頗有朝氣,領導人如張選國也十分開明,是一個有利於人才成長的環境。當然,也有一些陳規陋習。王誌綱初來乍到,就有人告誡他:記者這碗飯不是好吃的,一般的情況下,學徒兩年之後才能上路,苦熬八年才能掌握十八般武藝,你就慢慢熬吧。
王誌綱早就把人生標尺定在了高處,他在給妻子的信中表示:人們都說,當記者上路時間為兩年,但我與一般人不一樣(年紀大),故不能有所懈怠。所以我的目標是三個月上路,即春節前,力爭各種體裁的新聞稿都寫上一篇,摸出個規律,明年則大刀闊斧地幹出點名堂來。他的計劃是:1986年在《人民日報》、《經濟參考報》、《瞭望》以及新華社通稿上刊發自己寫的報道50篇,而且一定要拿下一個總社級的一等好稿,幾篇二等好稿,充分顯示一下自己的實力。
當時,內蒙古自治區上下正在醞釀著同心協力辦交通、開發千裏草原豐富資源的宏圖大計。“要想富,先修路”,各族人民抓交通、促開發的熱情空前高漲。總體戰略思想為“抓主幹,連兩翼;組網絡,托全局”,開發內容為鐵路、公路、水路、航空一起抓,機動力、人力、畜力各種運輸工具一齊上。在內蒙古境內,除了國家重點投資的大(同)—包(頭)鐵路複線改建工程和包(頭)—神(木)鐵路新線外,自治區計劃投資項目為:一條線(集寧—通遼地方鐵路線),一條河(黃河內蒙古段航道整治複航),十條路(縱橫分布於區內的主幹公路),三座橋(跨度400米以上的大型公路橋)。
王誌綱認為,交通不發達已成為製約內蒙古經濟發展的關鍵因素。交通落後的問題不解決,對外開發談不上,全麵開發也隻能是一句空話。因此,他抓住這一熱點題材,重拳出擊,先後撰寫了《為駿馬插上奮飛的翅膀》、《內蒙古鄉村公路建設成績顯著》以及由7篇稿件組成的內蒙古交通建設專頁,分別刊發於《人民日報》、《瞭望》、《經濟參考報》,引起全國注目。
在內蒙古察右中旗金盆鄉,有一塊神奇的土地,蒙古語叫做“灰騰梁”,漢語地名叫做“金盆”。“灰騰梁”即高寒貧窮的山區,“金盆”卻是“聚寶盆”,這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套用在同一塊土地上,何故?
王誌綱為了解開這個謎,專門踏訪了一次“黃金之路”,發現這個“首富之鄉”的致富來源就在於淘金砂。十幾年前,一些走投無路的農民,憑著一股“窮則思變”的勇氣,靠十幾把鐵鍬、幾個手搖洗盤,淘盡灰騰梁的溝穀山嶺,最後終於在一條大溝裏找到了沙金。從此,這兒變成了“金盆”。
在《黃金路上的思慮》一文中,王誌綱寫下了他的探險記錄:這是一條長約10公裏、平均寬度兩百多米的大溝。金盆鄉的沙金主要就分布在這裏。站在高處往溝裏眺望,眼前的景象有點出人意料:大地一片瘡痍,昔日被莊戶人視為**的河川地,如今百孔千瘡——從地底下翻出來的鵝卵石覆蓋著四野,到處是深不可測的洞穴,遍地是隆起的沙丘土堆。據黃金管理部門介紹,這是缺乏有組織開采造成的結果,去年最高峰時,除國營開發外,這條溝湧入了三千多個淘金人。
時至仲春,這裏是雪壓冰封,寒氣沁人。冒著內蒙古高原特有的刺骨寒風,淘金已經開始。來到了淘金現場,隻見淘金者們五六人一組,先用鐵鍬和鎬往下豎直打井,井沿同水缸一般粗,打到10至15米左右,3至4人下到井底,往橫邊采掘,兩個留在上麵,用轆轤將礦砂搖上來後倒入一條木製溜槽,然後不停地放水衝洗,衝掉大塊的沙礫、土坷垃。再將沉澱在溜槽中的沙粒盛入一件當地人稱“手搖盤”的篩子裏,伸到水裏不停地淘洗,泥沙滌盡,米粒大的一層沙金就呈現出來。在這金光閃閃的富礦麵前,青年記者卻看得更深、更遠。他認為:缺乏組織的亂開濫采,直接經濟效益雖然可觀,但損耗了礦藏,荒廢了耕地,“遠期綜合效益卻很差”。更嚴重的是,在這個首富之鄉,除采金之外迄今尚未開辟出一個新產業,黃金收入占總收入的90%以上;而根據地質部門的勘測,金盆的黃金礦儲還有五六年就將枯竭。
於是,問題來了:黃金采完之後怎麽辦?幾乎所有的人,包括采礦農民、鄉和旗的負責人,對王誌綱的憂慮都給予輕描淡寫的回答:“顧不上這麽多”,“這個問題留待以後”……短期行為症的流行,使人們隻顧拉車,而不抬頭看路。
專研《資本論》的王誌綱,運用他的方法論,第一次對一個複雜的經濟典型進行了深度分析,可惜他的預測並沒有引起當地迷醉於黃金夢的人們的警惕與未雨綢繆,否則,應當有一家策劃機構為他們策劃一下未來的。
在內蒙古高原上生活,由於氣候嚴寒,牧民與酒結下了不解之緣,記者在采訪之時,也免不了要與酒打交道。有一次,吉普車奔馳在草原小道上,王誌綱忽然注意到堆積在蒙古包外的大量空啤酒瓶。過去牧民大都喝廉價的散裝白酒,現在卻整箱整箱地用汽車往蒙古包裏運啤酒。啤酒、果子酒、高級白酒現已進入牧民家庭,並且啤酒有逐漸取得統治地位的趨勢。
記者的新聞敏感往往就在一瞬間的捕捉之中,王誌綱立即就啤酒在草原上的軌跡進行追蹤,先後采訪了當地一些鄉長和酒類經銷商,發現啤酒的銷量在短短的兩年中翻了五番。他為此寫了一篇通訊,在《人民日報》上發表,其中寫道:啤酒在牧區的普及速度如此迅猛,既反映了牧民生活的新水準,也反映出商品經濟的威力。達茂聯合旗旗委書記圖布說:1970年以前,牧民即使有錢,也隻能喝“白幹”,因為那時見不到其他酒。如今,市場繁榮,流通擴展,五湖四海的各色酒在內蒙古草原基本上都能見到。圖布說,僅啤酒,目前進入這個草原牧區的就有十幾個省、市的產品,除自治區內呼和浩特、包頭等地所產的啤酒外,還有來自北京、青島的名牌啤酒。啤酒博得了牧民的歡心,為草原生活塗上了又一層美妙的色彩!美國著名的新聞學者卡斯柏?約斯特曾說過:“記者必須有一種天生的鑒別力,判別什麽重要、什麽不重要,什麽主要、什麽不主要,而且這需要一種推理能力,以便從暗示中得到某種假設,引導他去發現許多被環境和計劃所蒙蔽的重要事實。”這當然指的是優秀的記者、記者中的佼佼者。
王誌綱的理論功底與特殊素質,使他在短短幾個月中迅速適應了記者這個特殊的職業,走完了一般人幾年都難以到達的路程。他的文章、報道連續不斷地在中國最重要的一些媒體上亮相,獲得各方麵的好評。在一次總社的編前會上,國內部負責人還點名表揚了王誌綱。
來自北京的讚譽傳來,內蒙分社的同事們免不了恭維王誌綱一番,但王誌綱心裏明白:競爭才剛剛開始。分社的年輕人多,藏龍臥虎,平素壓在“五台山”下倒也相安無事;而一旦脫穎而出,問鼎有望,彼此就難免刀兵相見,忌才者有之,傾軋者有之,無事生非者也有之。有一位蒙族記者,自恃優越,性格張狂,看出王誌綱並非等閑之人,在意識上把他當做自己的“天敵”。王誌綱的哲學則是:大路朝天,各走半邊,我不侵犯他人,也絕不向人示弱。在一次宴會上,那位“優越”者臉色鐵青,要與王誌綱比拚酒力,別人暗勸誌綱不要硬上,但這個性格倔強的貴州小子,卻毫不膽怯地連幹8大杯,兩人打了個平手。
當然,最根本的是要比本事、比業務。王誌綱在給妻子的信中表明了他的人生哲學,他說:在幹得出色有人說、幹得暗淡了也有人說、中不溜兒卻無人說的環境裏,我自然是要選擇“壓群芳”之路的。這就叫:寧為雞頭,不為牛後。在短短幾個月中,王誌綱嚐到了“無冕之王”的風頭與甜頭。在大學與研究所裏可望而不可即的一些高官,在記者麵前往往屈尊奉迎,親自陪同開車下基層,每到一處眾人都畢恭畢敬,認真匯報,而且好吃好喝,款待為上賓。
就在一年前,王誌綱還是一個研究人員時,下鄉調查在甘肅東鄉縣委招待所,遭到冷落白眼,差點住不下去。僅僅一年,人還是那個人,地位仍是一個兵,當了記者,待遇就有天壤之別,禁不住令他感慨萬千。
然而,也有不盡如人意之處。王誌綱在一封家信中這樣寫道:今天的《人民日報》,在頭版發了我火柴盒般大的一條關於內蒙公路成就的新聞,要知道,這篇新聞我寫了4000字,其中還有幾段頗為得意的理論揭示,可一刊出,“精華”被砍得無影無蹤,光剩幹巴巴的幾串數字。更有甚者,連人名都不給署,隻有“據新華社”幾個字。旁邊人還說“夠意思了,用在頭版”,我卻氣得夠嗆。就此,對中國的新聞算是有了進一步的認識。我打算日後多給《瞭望》這類能顯示實力的刊物寫文章,少寫什麽通稿。類似這樣“夠嗆”的事,在王誌綱寫新聞通稿之中,發生過多次,因而使他對所謂“通稿”產生了一種厭煩的情緒,以至於後來曾公開表示:不寫通稿。
當然,不寫通稿不等於不求上進,王誌綱在另一封信中對此進行了解釋:多發稿、發小稿固然有名有利,能當好一個標準的記者。但這種雞零狗碎式的記者太乏味,太普及了。要想在有限的時間內打響,並在新華社站穩腳跟,最佳出路在於攻好稿,特別是攻名稿。這是一條“技壓群芳”的捷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