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門四匠”與“五子登科”

第二節1955年8月7日,王誌綱出生在貴州省黔西的一個普通知識分子家庭。這是王家的第三個兒子,父親王榮江為其取名“王洛加”,意即“樂家”之意。有人說這個名字太一般,王榮江笑答:名字無非是一種符號,隻要聽起來鏗鏘悅耳就行了(果然,王洛加後來又改了兩次名,這是後話)。

貴州是位於祖國大西南的邊遠省份,麵積17.8萬平方公裏,人口3500萬,其中少數民族占1/3。新中國成立前,貴州的經濟非常落後,1949年全省工農業總產值隻有8.49億元,其中工業產值才2.06億元。解放後貴州有了很大變化,但是由於經濟基礎差,與發達省份相比較差距仍然很大。

如果說貴州在全國屬於“第三世界”,那麽黔西在貴州也是“第三地帶”。黔西屬高寒山區,距離貴陽有120公裏,坐長途汽車要顛簸5個小時。一條彎彎的鴨池河穿過烏江峽穀,兩山對峙,吊橋**悠,盤山公路上鳥聲清脆,一派“桃花源裏”的風光。可奇怪的是,盡管這裏與外部世界如此隔絕,此地的文化教育卻並不落後,黔西一中是貴州省的重點中學,年年高考升學率均列前茅。由黔西一中的教師們組成的黔西文人圈,集中居住在以“文昌宮”命名的巷子裏,文人騷客們經常在水西公園裏吟詩作賦,相互唱和。王誌綱的父親王榮江是黔西一中的教導主任,王家在當地可算是一個知書識禮的“書香門第”。

王家有家譜可考的是:一世祖王可貴為明末吳三桂總兵,後戰死貴州烏江;二世祖王國柱從遵義尚稽經黑頂坡最後定居甘溪河,到王榮江這一輩,已傳十代。

王誌綱的祖父頗有眼光,不像其他地主一樣把後人捆在土地上,而是努力送子女去讀書,其中大學畢業者就有王榮江等5人,現散居全國各地乃至海外,這在農村是很少有的。他熱心辦慈善事業,修橋鋪路,興修廟宇,在家鄉還辦了一所普惠學校,當地人稱“大善人”。

王誌綱的父親王榮江畢業於貴州大學,是一個全麵發展的高才生。他不但博學多才,過目能誦,而且在體育比賽中也是個尖子,賽跑、跳高、跳遠均拿過全校第一。王誌綱的母親楊淑潔(學名楊大榮),老家四川巴縣,後遷來貴州,高中畢業。兩人於1949年冬結婚,婚後生了6個小孩,4男2女,都是在經濟困難、工作繁重的情況下生育的。母親不但要負責全家8口人的生活安排,還要完成自己的工作任務。這對於一個女性來說,確實難能可貴。

王誌綱(應為“王洛加”)出生後的第二年,父親被任命為黔西一中的教導主任,又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但很快“大躍進”與“三年困難時期”就到來了。王誌綱從小是個胖娃娃,外號“竇爾墩”,身體要壯一些,胃口大一些,碰上困難時期減糧食定量,每頓飯都不夠吃,妹妹王丹平就悄悄地從自己的碗裏分一半給他。

1966年9月1日,在11歲的王誌綱心目中,是個永遠難忘的日子。這一天,黔西在縣城中心的大府壩召開萬人批鬥大會,台子正中掛著“打倒三反分子王榮江”的大標語,父親被拉到台上,頭頂上戴幾尺高的帽子,胸掛一張碑文(為母立碑)的12寸大照片,從晚上7:00一直批鬥到深夜12:00。散會後把父親關在學校,不準回家。造反派又幾次到家中抓母親去陪鬥,嚇得母親不敢回家。

在同學異樣的目光中,王誌綱自然成了“狗崽子”。父親天天被鬥,在糧食局工作的母親又被流放到農村去搞征糧,還有兩個弟弟、妹妹被帶到外婆家避難。小小的王誌綱少年就識愁滋味。原本性情開朗活潑的丹平妹妹也變得沉默寡言了。

難得王誌綱的父親是個樂天派,在台上被鬥,彎腰曲背,就權當練氣功、練蹲功。“黑幫”要掛牌,他自己用牛皮紙做了一塊,平時折起揣在口袋裏,遇上紅衛兵才拿出來應付一下。如此也熬過了兩個月。

不料到了11月,縣裏把王榮江等11個“牛鬼蛇神”押到鄉下去“勞改”,王家頓時失去了主心骨。正在讀小學四年級的王誌綱從此失去了讀書的機會,開始了他四年的“童工”生涯。

王家原來是以父親為中心的,而今父親“勞改”,家中僅靠母親37元的工資養7個人,日子怎麽過啊!小小的王誌綱也主動挑起了生存的重擔。他養過蠶、割過草、挑過煤,盡一切可能創造一點點“經濟效益”,以減輕家庭的負擔。

割馬草,早上5:00就得起身,幹一天才得5角錢,一幹就是半年。

挑煤炭,則是在晚上9:00動身,把月亮背在背上,一口氣急行軍40裏路趕到煤場。那時勞動力真是廉價:挑80斤煤才給1元錢。小孩挑不動,隻能挑60斤左右。11歲的王誌綱挑著沉重的煤筐,又困又乏,常常一邊挑一邊睡,有時就滾到路邊去了。這樣,往往被人“收容”,60斤減為50斤,挑十裏路,也不過掙幾角錢。回家之後全身酸疼,難以入睡。如是,又幹了幾個月。

有一次,母親被“流放”農村征糧,留下12元錢讓二哥“當家”。那時二哥才12歲半,12元要過3個月,每天隻好熬稀粥喝,喝得王誌綱眼冒金星、全身無力。小時候家人叫他“洛大胖”,此時隻剩幹柴一把。有一次,外公托人帶信來要弟弟妹妹的糧票(小弟、小妹正在那裏避難),而糧票又不在家裏,要找媽媽,可媽媽又不知“征糧”到了何處。

結果送“雞毛信”的使命,就落到了11歲半的王誌綱身上。二哥為了送行,讓他飽食一頓,吃掉了全家“兩天的定量”,然後送他出征。當時他穿著一件母親的舊棉衣,有的棉花都露在外麵。

那天下著毛毛細雨,小誌綱問明了母親在××區公所的地址,按大人指的路,找準電線杆,沿著電話線路走。從上午8:00一直走到下午5:00,走了40裏路,餓得口水直冒。找到公所時,活脫脫一個“小叫花子”,母親抱著他就哭。他喊著要吃飯,一口氣吞下肚3碗半,母親問他可飽,他的回答令人忍俊不禁:“肚子飽了,嘴巴還餓。”

留守大本營的二哥,當時隻剩下5角錢,要管6天,3個孩子,怎麽辦呢?“紅管家”沒借一分錢,用2分錢一斤的價錢買了十幾斤紅薯根子,精打細算地居然也對付過來了。直到小誌綱從媽媽那裏補充了“糧草”坐汽車回來,他們4個才一塊下館子花5角錢買了4碗飯、1碗紅燒肉,平生第一回打了一次“牙祭”。

1968年,王誌綱13歲的時候,為了謀生學手藝,被送到40裏外的一個工地上學當泥瓦匠。當時雲、貴、川正在大搞三線建設,蓋房子的泥瓦匠走紅。小誌綱個子還沒有磚堆高,手藝更是摸不著邊,一開始隻能當下手,攪拌灰漿,搬運磚頭,有時運磚的距離長了,就把一堆磚頭抱在懷裏,踉踉蹌蹌地來回。有一次,他挑著一擔灰砂在腳手架上行走,天寒地凍,一不小心從5層樓上跌了下來,砸在一樓的石柱子上,屁股鮮血淋淋……

晚上,泥瓦匠們睡在附近的糧倉裏,全封閉的房子裏粉塵飛舞,又有許多老鼠滿地亂竄,嚇得小誌綱蒙著腦袋發抖。

過了半年,14歲的誌綱方才取得“學藝”資格,跟著師傅練刀功,抹“清水牆”——在那土牆上抹一層泥,再均勻地塗上灰漿。白灰有腐蝕性,攪拌時間一長,少年的10個嫩手指頭都爛了,令人不忍目睹。就這樣,包工頭還克扣童工的工錢,累死累活幹一天,才得8角錢,因為工頭要扣下4角,說是抵飯費。可吃的隻是豆子鹽巴水,兩個幹辣椒,每天都餓得臉青青的。那年過年,小誌綱用積攢下來的12元血汗錢,買了3隻雞,用背簍背著步行40公裏,走了一天一夜趕回家。母親抱著又瘦了一圈的兒子,實在不忍心殺雞過年。那兩隻母雞一隻公雞,可全是孩子的血與汗啊!

第二年,母親說什麽也不讓誌綱再去打工了,省吃儉用要逼著他去讀書上學。那時,輟學幾年的孩子要從頭讀起,和小他幾歲的兒童一起上學,總覺得低人一等。小誌綱為此不願背書包,不肯走學校大門,上課前常從後門溜進去。就這樣勉強學了一個學期,他還是離家出走——又當泥瓦匠去了。

不願上學不等於不愛讀書。王誌綱從小就愛看“小人書”,街上有出租連環畫的書攤,一兩分錢就可以租一本,擺個小板凳坐著就看。誌綱身上沒有錢,就站在別人背後彎腰偷看,兩年下來,什麽《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封神演義》、《紅樓夢》、《七俠五義》乃至現代的《鐵道遊擊隊》、《紅岩》,一套套名著都“偷看”完了。

誌綱有個舅舅在貴陽,他家裏有幾書櫃好書,什麽托爾斯泰、契訶夫、巴爾紮克應有盡有。小誌綱有時跑到貴陽,就泡在舅舅家裏,一本一本地啃書,一泡就是三五天,有時,他是幹脆連書一塊“失蹤”。那時,俄國文學中,誌綱最喜歡讀的是高爾基的“人生三部曲”——《童年》、《在人間》和《我的大學》,讀著讀著,淚水不知不覺地湧出眼眶:怎麽我的泥瓦匠生活和童年高爾基的遭遇這樣相似呢?

這一時期,最有意思的是,王誌綱為自己改了名字,父親起的名字,本來並無深義,但父親被批鬥時,此名也是一個罪狀,說他崇拜印尼總統蘇加諾,所以將兒子命名為“洛加”。於是,誌綱決心改一個好名字。那時,革命樣板戲風靡一時,《紅燈記》中的唱詞“心紅膽壯誌如剛”響徹在大街小巷,王洛加看中了“誌剛”二字的革命色彩,於是自己跑到派出所要求改名為“王誌剛”。

若幹年後,他當了記者,這才發現“誌剛”這個符號在中國起碼有幾十萬個,什麽殺人犯、搶劫犯,也都“誌剛”、“誌剛”地湊熱鬧。他一氣之下,又改了一次名,把“剛”更為“綱”,這一下劃清了界限,“誌綱”者,誌在“綱舉目張”也,或曰“誌在探尋中國之坐標(社會之綱)”也,於是,從芸芸眾生中脫穎而出。

1976年王誌綱在貴州黔西老家的老照片,當時他曾在照片旁題小詩一首:生性好思善想,秉性多悉多焦,熱衷勤攻苦讀,年少飽經風霜。

不久,王誌綱的父親從“五七”幹校獲準回家,以“半解放幹部”的身份,參加師生活動。當時黔西一中原來敲鍾、搖鈴的工人因“當過偽警長”被揪出批鬥,王榮江就接替了他的角色,每天敲鍾、搖鈴通知上下課時間。那時,一些學生開玩笑說王家是“一門四將”、“將軍門第”,3個兒子,一個是石匠(長子王加洛到水城木衝溝煤礦當過打石工);一個是木匠(二子王建生在跟木匠師傅學徒);一個是泥瓦匠(三子王洛加在當泥水匠),加上父親王榮江這個“中將”(每天敲鍾的“鍾匠”),可真是“一門四將”了!王榮江聽了哭笑不得,看著這三個輟學做童工的兒子,王榮江經常仰天長歎:幹了半輩子教育,培養上大學的人才不計其數,輪到自己家,竟全是“匠”字號人物。

不久,為了孩子們的前途,王榮江下決心把幾個孩子接回來上學讀書,不讓他們再流離失所。王誌綱從烏江歸來,進了初中,讀書不見有很大起色,打籃球卻上了癮。那時,學校校隊不收他,他就自己組織了一個“學友隊”,自封隊長,每天天不亮就訓練,而且還以“非主流派”的身份向校隊挑戰,結果把校隊給“涮”了。再接再厲,又向縣裏的青年隊挑戰,不料竟戰而勝之,王誌綱因此大顯威風,在縣城裏一時稱霸。

1975年高中畢業後,王誌綱就到了縣青少年業餘體校,擔任女子籃球隊的教練。當時他身邊隻有兩本書,一本是《美國籃球訓練法》,一本是《蘇聯籃球訓練法》,從中融會貫通,竟也創造出一套“梅花陣”的快速反應打法,所率球隊半年之內在聯賽中奪得了冠軍。王誌綱1994年回貴州黔西,來到當年擔任籃球教練時曾打籃球的地方感慨地留影。

然而,在脂粉堆中“孫子練兵”,畢竟不是王誌綱的本意,他也不願在淺水塘裏掙紮一世。但是,憑他的出身,上工農兵大學無望,又不知平庸的歲月何時是個盡頭。

那時,在一張訓練照邊,王誌綱寫下了一首題為《園丁》的小詩:雪地上**漾著歡聲笑語,

這是我們女運動員的英姿,

當她們苞綻花紅之時,

辛勤的園丁卻不知讓命運拋到哪裏!這裏的“園丁”當然是王誌綱的自喻了。

1976年7月,王誌綱帶運動隊到地區參加比賽。當時正鼓吹“體育革命”,口號是“友誼第一,比賽第二”。於是,出現了如此荒唐的景象:月上中天,寒星閃爍,籃球隊、足球隊的選手們起五更,是為了爭奪訓練場地嗎?不,大家爭先恐後搶奪的是打掃廁所還是打掃廚房,因為“友誼第一,政治第一”。

王誌綱看在眼裏,笑在心裏。不久“四人幫”被粉碎,百廢待興。王誌綱信筆撰下一文——《如此體育革命》,投去北京《中國體育報》社。出乎意料的是,1977年元旦,《中國體育報》在頭版以“本報特約評論員”的署名,刊發了這篇文章。王誌綱從此當上了該報的特約記者,還得到了20元錢的稿費。在短短幾個月中,他為體育報寫了十幾篇報道。這也許是日後他投身記者職業的一個契機。

1977年底,中國恢複了高考製度,一條康莊大道在王家子女的麵前伸展開來。不久,王榮江的4個孩子同時考取了大學——二子建生考取鄭州糧食學院,三子誌綱考取蘭州大學,大女兒丹平考取四川大學,二女兒丹麗考取畢節師專,轟動全縣、全專區以至貴州全省,一時傳為佳話。湊巧的是,那年王家一塊地裏有顆包穀,同時結了4個穗,在鄉裏也成為奇觀。

幾乎同時,父親王榮江被任命為黔西二中校長,主持工作,接著又被批準為黨支部書記。人們把這個家庭的幾大喜事比喻為“五子登科”。

從“一門四匠”到“五子登科”,王誌綱走出了坎坷的曆史隧道,前麵是一片光明。1994年春,王誌綱回貴州黔西時在曾經的家門口留影,後麵的大樹為16年前離開時(上大學前)親手所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