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仁元年(1467) 一月十七日 晴

今天中午吃飯的時候收到消息,說是畠山政長先在自己家裏放了一把火,然後帶著家臣士兵跑到京都的上禦靈神社拉起了場子,聲稱要和自己的堂兄弟畠山義就血拚到底。

說起來,這畠山家族乃是室町幕府將軍身邊的名門,隻不過跟那畠山政長關係並不太大,他爹叫畠山持富,乃是幕府老管領畠山滿家的三公子。

管領就是將軍之下的第二權高位重之人,一般隻有三個家族可以擔任,分別是畠山家,斯波家以及細川家;比管領再次一等的官叫所司,負責京城的稅收和治安,這玩意兒通常由赤鬆,一色,山名還有京極四家人輪流擔當,所以在老百姓口裏,也有三管四職這個說法。

隻是這畠山政長饒他出身富貴,可說到底也不過是畠山家族的旁係,而那畠山義就,才是老管領滿家的嫡長子畠山持國所出,可謂根正苗紅。

享德四年(1455),畠山持國病亡,畠山家的家督傳給了畠山義就,當時誰都沒有異議,除了政長,他堅持認為,畠山義就雖說是畠山持國的兒子,可也就是個小老婆生的庶子,持國伯父生前曾不止一次地許願表示,要把畠山家家督之位讓給自己這個長得帥還有才,比兒子更可靠的侄子。

於是畠山家就這麽兄弟反目地亂了。

他們這一亂,還隻是小亂亂,事實上真正的大亂還在後頭。

話說現在的將軍是室町幕府的第八代,叫足利義政,這倒黴孩子吧,倒也不是沒優點,比如他心地還算不錯,是個挺善良挺好說話的人,隻不過和優點比起來缺點更為明顯一點,那就是矯情,愛折騰,同時還有點傻。

他是第七代將軍足利義勝的弟弟,第六代足利義教的兒子。

隻因為義教死於非命走得急,義勝十歲夭折掛得早,這才輪到他足利義政當將軍,那一年我記得那小子也就七八來歲的光景吧,連字都認不全,所以也就隻能靠著身邊的那幾個家臣還有他老娘日野重子的輔佐。

這本倒也沒什麽,自古太後垂簾老臣輔幼的例子多了去了,可當你這幼君長大了之後,總該懂點人事兒, 至少別給國家添亂吧?

可這熊孩子還偏偏不幹,還挺會玩兒的。

義政有個弟弟,叫義尋,曾經跟老衲一樣,出家當過和尚,也不知道為什麽,這義政似乎是特別中意自己的這位寶貝弟弟,多次表示,說自己下體欠安,估計是個生不出兒子的命,故而打算把將軍的寶座讓給義尋。

當時說這話的時候,義政不過二十六七,他老婆叫日野富子,更是隻有二十出頭,夫婦兩人正值年富力強,所以那足利義尋一度以為這是當哥哥的在試探自己,根本就不敢接茬兒。

這樣你推我往了一兩年,足利義政還是沒有兒子,於是他似乎是下定了決心,在寬政五年(1464)那會兒,親筆寫了一張紙條兒,上麵就一句話:今後哪怕真的生了兒子,也要讓他出家當和尚,絕對不給他繼承足利家。

寫完,交給了弟弟義尋。

義尋為哥哥的誠心所感動,當即就還了俗,還改了個名字叫來足利義視,隨後搬進了幕府為他準備的豪宅,整天就盼著義政蹬腿翻白眼,自己好當這第九代將軍。

結果讓他沒想到的是,第二年,日野富子生下了一個兒子。

本願寺蓮如告訴我說,這個叫做人在做,天在看,裝X注定被雷劈。

當兒子呱呱墜地的同時,足利義政便陷入了一個兩頭不是人的僵局之中,鑒於之前親筆寫給弟弟的那張紙條,所以為了將軍家的尊嚴,男人的麵子,他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收回原先的成命,剝奪足利義視的繼承人地位;可如果不這麽做,孩子的親媽,也就是自己老婆日野富子那邊就過不了關了。

我一直認為,日野富子是一個狠角色,作為一個以酒色妹子為興趣愛好的將軍的正室,她似乎從未有過爭風吃醋之舉,而是一門心思隻幹兩件事:撈錢,讀書。

比如她在京都周圍設置了七個關卡,但凡商人要想通過一律都要按照比例交錢,而且是寧可錯收三千也絕不放過一文,本願寺蓮如跟我說他有一次去四國旅遊,在那裏買了幾十條魚幹想帶回家去送親戚,結果在通過關口的時候居然被士兵給當成了賣魚的,活生生地搶走了五六條。

蓮如乃是淨土真宗第八代傳人,那東西也叫一向宗,就是一心向佛的意思,門下弟子遍布日本各地,少說也有七八萬,當京都附近的門徒們聽說祖師爺被搶了魚幹之後,當即火冒三丈地抄起家夥去砸關卡,他們不曾想到的是,京都周圍的老百姓對那幾個除了盤剝之外沒有任何用途的玩意兒早已痛恨不已,所以一聽說是去砸關卡的,紛紛喊著同去同去,然後真的一塊兒去了,等到了關卡門口,竟然已經聚集了好幾千人。

關卡被砸了,人也被抓了,事後本願寺蓮如上下打點花了足夠買一千條魚幹的好處費才把那幾個帶頭的弟子給保釋了出來。

而日野富子似乎並不在意老百姓是怎麽看那玩意兒,事實上一向宗的弟子們還沒出獄,她就已經讓人把關卡給修複一新了。

七個關卡給這位將軍夫人帶來了莫大的財富,可她的私生活實際上卻並不是如傳聞一般的奢靡,甚至還蠻節約的,我在兩三年的時間裏見過她大概三四次,在這三四次的會見裏,她穿的都是同一套衣服,甚至連木屐都不曾變過,由此可見,這絕對不是個浪費的人,雖然她的配偶相當奢華。

日野富子唯一肯花錢的地方是請老師教她讀書,她曾經找時任關白一條良兼為她講解《源氏物語》。

關白就是攝政,是朝堂之上頂頂有權威的大臣,地位僅次於天皇,像這樣的大人物,是絕對不可能給一個女人當老師的。

但日野富子還是做到了,因為她花了大把大把的鈔票,在真金白銀麵前,一條大人別說是為女人講課了,就是讓他坐著跟一條狗扯上一整天《源氏物語》,我想他也是心甘情願的。

一個女人,如果能夠無所謂丈夫的花心亂搞而一心隻想著物質和精神兩種文明兩手抓,那足以證明她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角色。

更何況,在兩手抓的同時,日野富子也並沒有失去自己的丈夫,這不是順利地生下了一個兒子了麽?

對於她來講,兒子不光是自己身上的一塊肉,而且還是自己的一筆寶貴財富——前提是這孩子必須得成為將軍。

母以子貴嘛。

於是,在日野富子的眼裏,那位足利義視就變得很礙眼了。

而就足利義視那邊看來,這日野富子實在是個隨時會要了自己性命的不安定因素。

所以雙方就開始搭幫結派了起來,足利義視找上了細川勝元和斯波義敏,日野富子則勾搭上了山名宗全和斯波義廉。

斯波義廉和斯波義敏也是兄弟,隻不過這兩人也因為家督的事情而成了仇家,而且這仇完全是足利義政那腦殘一手給挑起的。

斯波家的家督本來是斯波義廉的,但義政卻偏偏在寬正七年(1466)的時候找了個借口剝奪了他的地位,將斯波家交給了斯波義敏。

然後沒過幾天,又有人傳出了斯波義敏要造反的謠言,於是足利義政居然真信了,又把家督的位置還給了義廉。

義敏就這樣被活脫脫地給涮了一次,自然便不再會喜歡將軍家了。

最可恨的是,足利義政並非故意想涮人,他是屬於那種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糊裏糊塗地就把手下的家臣和自己的親戚給害了一次又一次的主兒。

這要比蓄意挖坑更能招人恨,因為比起那些光明正大做壞事的人,大夥一般更痛恨那些個裝X的——雖然他是真的無辜,可人人都覺得這廝是在裝無辜。

被足利義政給玩過的還不止斯波一家,畠山家其實也是受害者。

本來那畠山義就當家督當得好好的,結果被堂兄弟政長給參了一本,說他有心謀反。

足利義政在沒有做任何詳細調查的情況下,又相信了。

就這樣,畠山政長坐上了他夢寐以求的畠山家家督之位,同時還當上了管領一職。

但沒想到花無百日紅,摸透了足利義政那股子傻勁兒的畠山義就並沒有放棄,而是轉身投靠了山名宗全,利用山名家正受著寵信的當兒,反複地為自己說著好話,同時也不斷地踩著政長,功夫不負有心人,在今年幕府召開的新年晚會上,足利義政宣布,可以讓畠山義就恢複自己家督的地位。

本來這種反複無常的涮人大家都因已經見得多了而習慣了,可沒想到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還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因為義就當年被平白無故地給奪了家督,這口惡氣不出不爽,所以他請求將軍能夠把自己那可恨的堂兄弟給趕出京城。

足利義政沒同意,這孩子我早說了,心地還是蠻善的。

可接下來他卻想出了一個相當賤的招兒,他是這麽跟義就說的:“我知道,你恨你兄弟,恨他當初這麽坑你,可這怎麽說也是你們家的家事,正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你讓我流放政長,這實在不太好,這樣吧,我給你一個機會,特例允許你帶兵去討伐他,其他人一律不準出手幫忙,如果你能打得過他,那就把他趕出去,要是打不過,那也就自認倒黴吧。”

這段對話是本願寺蓮如前天告訴我的,他有個徒弟在將軍那裏當差,那天酒宴正好負責倒酒,聽得是真真的。

蓮如講完之後,便往地上呸地吐了一口口水,然後憤憤地說:“也不知道足利義政這傻×小時候吃什麽吃錯了,當將軍的,從來就隻有平息戰爭,哪有故意挑起戰爭的?”

這是我第一次看他說髒話,這廝雖然平日裏看起來很浪很**,頗有我當年的風範,但實際上人品相當過硬,就算是見了農家老太太,也要彎腰鞠躬稱人家一聲大娘,修養極好。

不過我並不反感這句髒話,因為我也覺得,足利義政就是個傻×。

他自以為聰明,覺得這場戰爭至多不過是畠山義就和畠山政長兄弟兩人之間的小打小鬧。可他哪裏知道,義就早就是山名宗全那一派的人了,而畠山政長向來和細川勝元交好,同時這次被義政給一擼到底,不光丟了家督甚至還被迫辭了管領,故而一直是恨義政而親義視。這兄弟倆打起來,恐怕背後的日野富子和足利義視兩夥人也會互相暗中角力,甚至會引發更大的災難也說不定吧。

天色已經很晚了,我該睡去了,話說直到現在都不曾聽到畠山哥倆打起來的風聲,據說那兩位隻是各帶本部兵馬互相對峙,也不知道他們在等些個啥,這麽大冷天的千軍萬馬站在寒風裏,不覺得凍啊?

PS:今天出去打醬油的時候看到了一個姑娘,本想搭訕來著結果卻因為怕丟人而沒敢上前,這實在是有違本性之舉,我果然還是不夠灑脫啊,特此為自己記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