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的浪人

我生在永享四年(1432),我父親叫伊勢盛定,是京城豪族伊勢氏的傳人,家中代代擔任著將軍家的近臣。

年輕的時候,因老頭子的舉薦,我成為了八代將軍足利義政的側近,這份工作一幹就是十好幾年,給我的感覺是相當的沒有前途。

倒不是說它薪水少,而是真心沒意思。

首先足利義政不是什麽明君,整天除了吃喝玩樂還是吃喝玩樂,跟在他身邊連一點成就感都沒有。

其次,雖然所謂的應仁文明之亂已經結束,但這根本就代表不了什麽,此時的天下別說是恢複太平了,反而較之以前顯得愈發地混亂了。

混亂的根源在我看來幾乎全都出在幕府自己的身上,除了本身的腐朽糜爛之外,他的分封製度也很成問題。

而在那各種各樣的問題裏,最關鍵的問題出在一個叫“守護代”的玩意兒身上。

所謂守護代就是“代替守護大名行使權力”之人,說白了就是一個輔佐副手。因為很多守護大名都有兩個以上的領國,同時也有很多大名盡管領國隻有一個,可他不願意幹活,於是每逢這樣的情況,國中的大小事務包括大小權力,便實實在在地被掌握在了那些個守護“代”的手裏。

而應仁文明這麽一亂,大名們內部的各種弱點和問題也都暴露無遺,守護代們相信也一定都把這一切給看在眼裏。

若是真的亂到了一定的程度,那麽一定會出現一種獨特的景象,那就是積攢了足夠力量的下層站起來推翻幾乎已經腐朽不堪了的上層。

這所謂的“下層”,未必全都指的是農民百姓,很有可能就是那些守護代。

總之,在我眼裏,幕府是個相當沒有安全感的中央政權,給這樣的政權當差,要是不多長幾個心眼,那估計將來不是窮死就是被砍死。所以在我當側近的那段時間裏,我向來都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眼睛無不盯著外麵的世界,等待著屬於自己的機會。

一旦給我天運,我便要奪取全天下,結束這個亂世。

從這點上來說,我其實是一個無主浪人,因為我有一顆浪人的心。

不過我爹對我的這顆心相當不待見,他關心的隻有我的前途,我的人生。

所謂前途,就是升官發財;所謂人生,就是結婚生子。

應仁元年(1467),天下諸侯皆盡起兵上京參加混戰,這些人裏頭有一個叫今川義忠的,跟我爹是故交,關係好得緊。

兩人見麵之後,從天下興亡聊到了男耕女織,最後我爹說,我女兒都二十好幾了,還單吊著,你看看有沒有合適的人選,給她結一門親事?

今川義忠指指自己,說我還沒結婚呢,要麽就讓我娶了吧?

就這樣,我們跟今川氏成了親家。

說起來,這今川家可是名門中的名門,坐擁駿河(靜岡縣內)一國以及遠江(靜岡縣內)數郡,而且還是足利將軍家的近親,在當時,我家一介直臣能跟如此豪族攀親,可是一件想都不敢想的大好事。

嫁到今川家的那個女兒叫北川,算起來還是我妹妹。

隻是常言道花無百日紅,我那可憐的妹妹眼看著是搭上好人家了,可嫁過去沒幾年,卻守了寡。

文明八年(1476)的時候,今川義忠和遠江守護大名斯波義廉開戰的時候,因種種不慎從而導致了兵敗身死,終年四十歲。

義忠的繼承人有且隻有一個,是他和我妹妹生的兒子,名字倒蠻好聽的,叫龍王丸。

龍王丸那一年三歲,是一個除了吃飯之外連一句完整人話都說不利索的小孩。於是便引發了一場很大的風波。

因為這孩子年齡實在太小,所以家中很多人都反對由他繼承今川義忠的家業。

這是個很讓人費解的事情,尤其是我妹妹,更覺得不可思議:畢竟兒子才一個,是他也是他,不是他也該是他,縱然是家中老臣,又有什麽資格來以此非議?

更何況,假設真的不讓龍王丸繼承今川家,那麽該換誰來呢?

要說那幫人還真是考慮周全,在跟我妹妹發難之前,就已經考慮周全了,他們推出的今川家後繼人是一個叫小鹿範滿的家夥,此人跟已故的今川義忠的關係是表兄弟。

活那麽大,也算是讀了不少書了,可就是沒見過在正常情況下放著兒子不選選表弟來繼承家業的。這擺明了就是小鹿範滿那廝在背後作怪,想要奪了今川家。

龍王丸的親娘,也就是我妹妹北川那當然是死活不從,她覺得自己那可憐的亡夫奮鬥了一輩子,好容易攢下了這點基業留下了這一個血脈,怎麽能說奪就讓人給奪去了。

但今川家的家臣們卻不同意,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認為,國有長君,實乃大幸,無論如何,也要讓小鹿範滿上位。

不僅駿河國內的家夥們如此堅持,就連周邊的關東地區諸大名豪族們,似乎也這麽覺得。

這也不是沒理由的,對於國內的今川家家臣來講,其實誰當大名他們都一樣拿俸祿,如果是一個成年人來當的話,當然要比一個小毛孩更靠譜;而對於駿河外的人而言,今川義忠的繼承人由今川義忠的兒子來當,這是順理成章,但如果現在大家支持小鹿範滿上了位,則是一個天大的人情,到時候縱然那小子黑吃黑不肯借三還七地報恩,卻至少也不會怎麽太對不起人家,更何況,小鹿範滿是個比較有背景的人,他跟很多關東的大豪族都有血親,故而無論從哪方麵來看,龍王丸的繼承人地位都已經岌岌可危了。

說得再殘酷一點,那對孤兒寡母,在整個關東都已經孤立無援了。

但北川卻又不肯放棄。她想到了自己的哥哥,也就是我。

文明八年(1476)的冬天,我妹妹給我寫了一封信,說是請我去駿河做客,順便看在血緣一場的份上,幫幫她。

北川之所以找我,除了我是她的親哥哥之外,還有一個原因便是我在將軍家當差,怎麽著也是代表著中央的人,說出來的話多少還有那麽點分量,至少比她有分量。

我拿到信之後,直接去找了一趟足利義政——這家夥其實在文明五年(1473)的時候就已經退居二線,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給自己的兒子九代將軍足利義尚了,但好歹地位還是擺在那兒,況且我在他身邊那麽多年,跟他比較熟。

我求義政幫我寫一封推薦信什麽的,至少能給我一個名分,以至於讓我在關東不見得太勢單力薄。

那家夥確實是個很好說話的人,當下就開了一張證明,證明我是幕府欽派去駿河處理今川家事務的代表,雖然所說的話所做的事跟幕府本身沒有一文錢的瓜葛,但確確實實是幕府的人。

這年頭縱然是幕府也是風雨飄搖的,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大包大攬了,這我理解,所以我還是懷著一顆對足利義政千恩萬謝的感激之心,踏上了東去的道路。

到了駿河國,讓我明白的第一件事情,是我知道了自己是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家夥。

在將軍身邊,不管是風也好是雨也好,無聊也好沒前途也罷,至少眼下還能保得一線平安,至少我死了我的家業還能太太平平地傳給我的兒子。

如果有幸生在駿河,那待遇可就大不一樣了,目前那幫子家夥已經連軍隊都給開過來了,就等著一聲令下把孤兒寡母給強行掃地出門了。

我的出現讓他們有些意外,盡管當下就有人打定主意要操家夥讓我人間蒸發,但畢竟咱也是幕府的人,這些狗膽包天的人好歹還算有個一怕。

既然不動手,那就動口吧。

通過磋商,大家夥做出了一個初步的決定:約定時間和地點,由龍王丸和小鹿範滿以及兩人的支持者代表共同坐下,一邊把酒言歡,一邊商討對策。

龍王丸的支持者代表是我妹妹和我,參加談判的隻有我一人;至於對麵,盡管代表眾多,但出來跟我對談的倒也隻有一個,他是關東名族上杉定正的人,人稱東日本第一大將,名叫太田道灌。

太田道灌,永享四年(1432)出生,跟我同歲,隻不過我們兩人所不同的是,那家夥自幼便是個天才般的人物,三歲會認字,五歲能斷文,十歲精通詩詞,吟賦作對無所不曉。

同時,跟向來低調的我不同,這小子是個個性相當張揚的人,而且是從小如此。

在道灌十來歲的時候,他爹太田資清為了讓才氣過人的兒子能為人低調一些,於是便寫下了“驕者不久”四個字來勉勵之,意為驕傲使人落後。

但小道灌卻並不買賬,拿著那張紙看了幾眼之後,便提筆又加了倆字,使得原本的“驕者不久”變成了“不驕者又不久”。

意思就是說,長久不長久和驕不驕傲沒啥關係,沒能耐的人,就算低得跟烏龜一個調調,卻也是早死早超生的命。

資清一看孺子如此不可教,也隻能哀歎一聲:“你這孩子,太聰明了,所以總顯得有那麽一兩分虛偽,不過倒也正如你所說,太不聰明的話,反而更容易引來災禍。”

本來這話要是說到這裏就到此為止,那就啥事兒也沒有了,可偏偏太田資清想著自己為人父,總得多說幾句:“你看這障子,直立著,就是一扇門,可它要是彎了,那就隻是廢柴了。”

障子就是日本式房間中的紙拉門。太田資清本是把障子的“直”比作人的“智”,以此來告訴兒子,在這個時代生存,智慧更為重要。

真是禍從口出自取其辱,小道灌聽完這話之後,立時就噔噔噔地跑出了房間,不一會兒又噔噔噔地跑了回來,回來的時候,手裏多了一扇小屏風。

“爹,你看,這屏風如果讓它直立的話,就站不起來了,可要是彎曲一些的話,反而能立得漂漂亮亮。”

資清當場就被這話給噎得吱不出聲來了。

正所謂三歲看到老,像太田道灌這號人,首先,一定是個大器早成的家夥;其次,多數是個早死類或是死於非命類的。

事實上我當時的預測並沒有錯,太田道灌後來真的沒能得個好死,他在文明十八年(1486)的時候,死於一場暗殺,而動手要了他性命的,竟是他的主家:扇穀上杉家家督上杉定正。

暗殺理由是這哥們兒太厲害,厲害得過了頭,厲害到了讓上杉定正感到害怕的地步,於是隻能抹殺他以求心靈上的寧靜了。

現在,就是這個天才,坐在了我的對麵,他要代表小鹿範滿或者說代表整個關東來跟我討論今川家的前途問題。

其實我並不在乎太田道灌是不是天才,說真的,雖然我小時候的確是沒那麽聰明,但現如今若是真要比智商的話,那麽四十五歲的我是絕對不會輸給同樣四十五歲的他的。

可現在並不是拚智商的時候。

我隻要能夠說動太田道灌,讓他按照我的思路來辦事就行了。

於是,我現在需要的並非是“智”,而是“誠”。

會談的那天,我在一開始的時候就跟太田道灌坦言相告:“太田大人,如果這事情發生在你太田家,你覺得該由誰來繼位?”

雖然會談現場不可能有鏡子,但我知道,此刻我的麵容一定是一副至誠至信的模樣。

太田道灌也是一副很落落大方的神情:“當然是兒子。”

我有些高興,以為他被我的這幅樣子給打動了,不好意思耍什麽滑頭了。

但我錯了。

在說完這句話之後,道灌又說了下一句:“隻是目前龍王丸殿下確實年幼,尚且不能人事,如果繼承今川家家督,那對於今川家本身而言,並非什麽好事。伊勢殿,你看問題最好不要隻看表麵或者隻考慮到自己,如果這個沒有任何凝聚力的三歲小孩繼承了今川家,一旦有人來攻或是出現內亂,他能處理麽?你妹妹能處理麽?做家督確實看起來很光鮮,但人前顯貴的必然要人後受罪,這孩子,受得起麽?”

他是在威脅我。

“太田殿,那麽依你看,這事怎麽辦才好?”我幹脆就把這個球踢還給他,讓他說出自己的方案,然後我以守為攻吧。

“小鹿範滿年長且富有治國經驗,而且跟關東周邊各路諸侯的交情又頗深,如果是他來接替今川義忠的話,我想絕非是一件壞事,伊勢殿,你也憑良心說一句,撇開血緣正統之類的東西暫且不談,就事論事地結合眼下的形勢,小鹿範滿和龍王丸,誰更合適統治駿河一國?”

“那當然是小鹿範滿了。”我說道。

北川的臉色唰一下就變白了。而太田道灌則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他以為我已經折服於他那頭頭是道的形勢分析且屈服於他那綿裏藏針的威脅。

他也錯了。

“太田殿。”我是笑著開了口的,“我想,我們兩人其實已經達成了協議了。”

“是的,接下來,就交給小鹿殿吧。龍王丸想留在駿河或是跟你回京都,那由你和北川夫人決定。”

“太田大人,你說什麽呢?什麽叫接下來就交給小鹿殿了?”

“你剛才不是說…”

“太田大人,既然你在血緣正統上認可了龍王丸是今川家的唯一繼承人,那麽今川家下一任的當主,當然是龍王丸了。”我說道,“隻不過,我對於你剛才就目前形勢的看法也深表同意,所以我們幹脆就各退一步吧,現在的駿河一國先由小鹿範滿管著,等到龍王丸十五歲的時候,再交給他來治理,您看如何?”

我是說過我要用“誠”來談判,但並沒有說不用“智”。

我總不能誠心誠意地跪倒在太田道灌的腳下哭著求他吧。

道灌顯然沒想到我會來這一手,一時間有些無語。

但最終他還是點頭答應了,因為畢竟這確實是一個折中的好辦法。

在我的努力下,駿河一國總算是在今川血脈的手裏給保住了。

弄完這一切,我又回到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