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再吻我一次

退伍後,我很快就在一家修車廠找到工作,安頓下來。那是家位於漢普斯特得的修車廠,靠近海沃斯提克山山腳下的喬克農場。這份工作很適合我,因為我一直都喜歡和引擎打交道,而且退伍前,我在軍隊擔任的就是皇家機電工程師,接受過相關訓練。隻要是和機械有關的東西,我處理起來都得心應手。

對我來說,最快樂的事莫過於身穿油膩的工作服,在汽油味的包圍下,拿著扳手,鑽進汽車或卡車下修理老舊的螺栓螺釘。身邊的工友有的啟動引擎,有的邊吹口哨邊拿工具敲敲打打。我從不在意汽油味或汙垢。記得小時候,我拿著潤滑脂罐子到處閑逛,母親總說:“就讓他玩吧,這種汙垢不髒。”引擎上的油汙也是如此。

修車廠老板人很不錯,好相處,總是樂嗬嗬的。他並不擅長維修,但知道我對此滿懷熱忱,所以會把活兒交給我,這正合我意。

我沒有和母親住在一起。她住在謝珀頓,離這兒很遠。我喜歡方便快捷,不想每天上下班在路上浪費大半天時間。因此,我在湯普森夫婦家裏租了一個房間,走路十分鍾就能到修車廠。這對夫婦人很好。湯普森先生是個鞋匠,湯普森夫人負責操持家務。我們常常一起吃早餐和晚餐,而且晚餐還總能吃上熱湯熱菜。我是他們唯一的租客,他們待我如家人一般。

我喜歡規律的生活。白天工作,晚上看報紙、抽煙、聽音樂廣播之類的,然後便早早睡覺。我對女孩子從來就沒有多大興趣,甚至遠赴中東、塞得港等地服役時,也是如此。

能和湯普森夫婦同住,一天天過著相似的生活,我本來已經很滿足了。直到一個夜晚,那件事發生了。從此,一切再也不複從前。再也不會。我不知道……

那晚,湯普森夫婦要去海格特看望出嫁的女兒。他們問我是否同去,但我不太想打擾他們。那天,從修車廠出來後,我沒有回家一個人待著,而是走去電影院。我看了一眼電影院外的海報,上麵有一個牛仔和一個印第安人,牛仔把刀刺進了印第安人的腹部。我喜歡這種西部片,便付了十四便士,走了進去。我把票遞給女領座員,說:“後排,謝謝。”我喜歡坐在最後排,可以把頭靠在後頭的板子上。

這時,我看見了她。許多電影院會讓女服務員戴上絲絨圓帽,穿上統一的行頭,徹底打扮成假小子模樣,但他們卻沒能把她變成那樣。她有一頭紅棕色的披肩發,發梢內卷。她那雙藍色眼眸,會讓你以為她視線模糊,實際上卻能看得真真切切。在夜晚,那雙眸子幾乎變成黑色。她嘴角緊繃,微帶慍色,似乎要摘下星辰奉上才能博她一笑。她臉上沒有雀斑,但膚色也並非雪白,而是透著暖調,更加自然,宛如一顆桃子。她身材瘦小,藍色絲絨外套非常合身,腦袋後的帽子下,露出紅棕色頭發。

我買了一張節目單。不是因為想要,而是想拖延鑽進簾子入場的時間。我問她:“這部電影怎麽樣?”

她沒有看我,眼神依然空洞地盯著對麵的牆。“那刀捅得很業餘,”她說,“不過反正你也可以睡覺。”

我忍不住笑起來。我知道她是認真的,並沒有在和我開玩笑。

“這廣告打得可不行,”我說,“被你們經理聽到怎麽辦?”

這時,她看向我,那雙藍色眼眸朝我的方向看來,依然是一副厭倦的樣子,沒有露出半分興趣,但我從這雙眼睛裏看到了從前不曾,而未來也不複看到的東西,那是一種慵懶,仿佛剛從綿長的睡夢中醒來,很高興看到眼前的人。當貓咪被撫摩而縮成一團,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放心地把自己交給你時,眼中便會閃爍這種微光。她就這樣看了我一會兒,嘴角似乎藏著一絲笑意,然後把我的票撕成兩半,說:“他們可沒付錢讓我來打廣告,而是讓我頂著這副麵孔領你入場。”

她拉開簾子,在黑暗中打著手電筒。裏頭黑漆漆的,我什麽也看不見。電影院裏一向如此,你要花時間適應黑暗,然後才能慢慢看出來其他觀眾的輪廓。屏幕上投射出兩個大腦袋,一個家夥對另一個說:“如果你不招,我就讓你嚐嚐子彈的滋味。”接著有人打碎一扇玻璃,一個女人尖叫起來。

“看起來還行。”我邊說邊開始摸黑找座位。

她說:“不是這部,這是下周的預告片。”然後她晃了晃手電筒,給我指了一個遠離過道的後排座位。

我坐著看完所有的映前廣告和新聞短片,然後有人進來表演管風琴,屏幕前的簾子忽紫忽金忽綠。真有意思。我猜電影院是想讓觀眾覺得物有所值。我看了看四周,有一半的位置空著。這個女孩說的應該沒錯,這部電影估計真不怎麽樣,所以才沒什麽人來看。

就在放映廳再度暗下來前,她優哉遊哉地走下過道,手裏拿著一托盤冰激淩,似乎並沒打算叫賣,整個人看起來像在夢遊一樣。於是,等她走到另一側的過道上時,我便示意她過來。

“有沒有六便士的?”我說。

她看向我。我想她一開始可能隻覺得我是她腳下一個沒有存在感的東西,但後來她準是認出了我,因為那似笑非笑的樣子和眼中的慵懶又再次出現。她走到我的座位後麵。

“夾心還是圓筒?”她說。

老實說,兩種我都不想吃。我隻是想從她手上買點兒什麽,好和她說上話。

“你推薦哪種?”我問。

她聳聳肩,說:“圓筒沒那麽容易化。”然後不等我做出選擇,她就放了一個在我手裏。

“要不要也給你買一個?”我說。

“不用,謝謝,”她說,“我看到這東西是怎麽做的了。”

說完她便走開,廳裏也再次暗下來。我手裏拿著一大份六便士的圓筒冰激淩坐在那兒,看起來像個傻瓜。這該死的冰激淩化得圓筒邊上到處都是,還流到我的襯衫上。我怕它全部滴到膝蓋上,隻好忙不迭地塞進嘴裏,而且我還得側過身子,因為有人過來坐在了靠近過道的空位上。

總算吃完了。我從口袋裏拿出手帕,把自己擦幹淨後,便聚精會神地看投射在屏幕上的影像。確實是典型的西部片:馬車隆隆駛過大草原,裝滿金塊的火車遭劫持,女主角上一刻還穿著馬褲,下一刻就華服加身。這就是電影,完全不接地氣。看著看著,空氣中飄來一縷芳香。我不知道這是何種香味,也不知道它從何而來,但它真切地存在著。我右邊坐著一位男士,左邊是兩張空位,我也很肯定這香味不是從前排飄來的,於是忍不住轉過身,尋找香味來源。

我平日並沒有多喜歡香水,因為大多聞著都太廉價低級,但這縷芳香卻不同,一點兒也不渾濁、沉悶或刺鼻,讓人聯想到西區那些氣派花店裏還沒來得及擺上手推車的鮮花。那些鮮花三先令一朵,有錢人會買來送給女演員之類的。這香味就是這麽好聞,在煙味彌漫的昏暗影院中,讓我幾乎為之瘋狂。

終於,我轉過身,找到了香味的來源。是她,那個女領座員。她的胳膊正支在我身後的背板上,整個人靠在上麵。

“別開小差,”她說,“十四便士要被你浪費了。看電影。”

她說得很小聲,其他人都聽不到,僅僅是對我一個人私語。我忍不住笑起來。真是個調皮鬼!現在我知道香味是從哪裏來的了。不知為何,這讓我更享受這部電影,仿佛她就坐在我身邊,和我一起看。

電影結束,燈光亮起,我才發現自己看的是今夜最後一場電影。這會兒已經快十點,大家紛紛離場,而我坐在原位等了一會兒。然後,她拿著手電筒走下過道,眯著眼睛檢查座位下方,看看是否有人不小心掉落了手套或皮包。客人有時候就是這樣,到家後才會想起來掉了東西。她完全沒搭理我,仿佛我是一塊別人懶得撿起的破布。

現在廳裏已經沒有其他人,我獨自一人站在後排。她走向我,說:“讓一下,你擋道了。”接著,她便晃動著手電筒查看,但是那兒隻有個空煙盒,明早會有清潔工丟出去的。於是,她站直身體,上下打量我。接著,她摘下頭上那頂滑稽但很適合她的小帽子,拿在手上扇風,說:“今晚睡這兒?”說完便輕輕吹著口哨走開,消失在簾子後。

真令人抓狂。我這輩子還從未如此在意過一個女孩。我跟在她後頭走到前廳,但她鑽過一扇門走到售票處後麵去了。門衛這會兒也開始準備關門。我走出去,站在街道上等著。我覺得自己有點兒蠢,畢竟她很有可能會和別人一起成群結隊地出來,大多數女孩都是這樣。現在裏頭除了有賣票給我的那個人,肯定還有負責頂層看台的女領座員,或許存衣處的服務員也在,她們肯定會一起有說有笑地出來,而我絕對沒有勇氣上前和她說話。

但是,幾分鍾後,她一個人邁著大步走了出來。她沒戴帽子,身穿一件風衣,係著腰帶,手插在口袋裏。她大步向前,沒有左顧右盼。我跟著,害怕她突然轉身趕我走,但她隻是目視前方,筆直快步地走著,紅棕色的頭發也隨著肩膀擺動著。

然後,她有些許猶豫,繼而穿過街道,排進等巴士的隊伍中。隊伍裏有四五個人,所以她沒有注意到我也排了進來。巴士靠站,她便率先走上車。雖然我對這輛車子要開往何處一無所知,但我毫不在意地跟了上去。她走到巴士上層,在後排落座,打著哈欠,閉上了眼睛。

我在她身邊坐下,緊張得像隻小貓。我從未做過這種事,也做好了被斥責的準備。這時,售票員踏著步子走上來,問我買多少錢的票。我說:“請給我兩張六便士的。”因為我想她肯定不會一路坐到終點站,六便士的票應該夠了。

他揚起眉毛,擺出一副自作聰明的樣子,說:“司機換擋時小心車子震動。他才剛拿到駕照喲。”然後便竊笑著走下台階,覺得自己堪稱幽默大師。

女孩被他的聲音吵醒,睜開睡眼看著我,又看了看我手上的票。她肯定已經從顏色中看出來是六便士的票。然後,她莞爾一笑。那是那晚我第一次真正看到她笑。她沒有絲毫驚訝,說了聲:“你好呀,陌生人。”

我拿出一支煙,想讓自己鎮定下來,也遞給她一支,但她沒有接,隻是再度合上眼睛睡覺。巴士上層除了我們,隻有一個空軍,坐在我們前麵懶洋洋地翻看報紙。我想沒有人會注意到我們,便伸出手,將她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然後用一隻胳膊抱住她,與她舒服地依在一起。我以為她一定會甩開我,並狠狠咒罵,但她沒有。她靠著我,臉上浮現出笑容,仿佛偎依在一張扶手椅中,她說:“我可不是每晚都有免費車坐,還有免費枕頭靠的。到山腳下叫醒我,不要過了墓地。”

我不知道她說的是哪座山、哪塊墓地,但我並不打算叫醒她。我買了兩張六便士的票,肯定要在巴士上坐個夠。

我們靠在一起,隨著巴士輕輕搖擺著,非常親密,非常愉悅。我心想,比起一個人坐在家裏的**看足球報,或和湯普森夫婦同去海格特探望他們的女兒,現在這樣可有意思得多。

現在,我變得更大膽,頭挨著她,不動聲色地稍稍用力,溫柔地把她抱得更緊了。任憑誰走到上層來,都會以為我們倆是一對情侶。

等巴士駛完四便士票價的路程後,我開始焦急起來。這輛老巴士開到六便士票價的終點後就不會返程,而是直接停在終點站過夜。屆時,女孩和我兩個人就會被困在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沒有返程巴士可以搭,而我口袋裏隻剩下六先令。六先令可沒法坐出租車,何況還要付小費之類的。再說,那個地方可能也攔不到出租車。

我真的太蠢了,居然沒多帶點兒錢出門,居然蠢到讓自己為此煩惱。不過,畢竟我打從一開始就是衝動行事。如果我早知道今晚會是這樣,肯定會把錢包裝得鼓鼓的。我很少和女孩約會,討厭不精心策劃約會的男人。約會就要去餐廳美餐一頓。現在很多餐廳都提供自助服務,非常不錯。如果她覺得咖啡或橙汁不夠帶勁兒,我可以帶她去喝點兒別的。雖然這麽晚了沒有多少地方可以去,但我知道家附近有一些不錯的去處。比如,我老板常去的那家酒吧,可以買酒寄存,等你想喝的時候隨時去。我聽說西區的高級夜總會也是如此,隻不過那裏總是漫天要價。

總之,現在我正坐在一輛鬼知道要開到哪兒去的巴士上,而我的女孩就坐在我身邊。我叫她“我的女孩”,假裝她就是我交往中的女朋友。老天保佑,但願我身上的錢夠送她回家。我緊張到坐立不安,開始挨個口袋都摸一遍,希望自己可以幸運地找到遺忘在口袋裏的半克朗硬幣,最好能翻出一張十先令鈔票。或許是我的動作擾了她,她突然扯了扯我的耳朵,說:“別搗蛋。”

我想說……這句話擊中了我的心。我無法解釋原因。她扯我耳朵之前,先是輕輕地抓了一會兒,仿佛在感受我的皮膚,並且心生喜歡。然後,她懶洋洋地扯了一下,就像大人對待小孩子那樣。她說那句話的感覺,仿佛她已經認識我多年,我們正要一起去野餐。“別搗蛋。”多麽親密友好,但又勝過親密友好。

“你聽我說,”我說道,“真的非常抱歉,我幹了一件蠢事。我買了去終點站的票,因為我想要坐在你身邊,可到那兒之後,就沒有返程的巴士。那裏離別的地方都有好幾英裏,而我口袋裏隻有六先令。”

“你有腿,不是嗎?”她說。

“我有腿?什麽意思?”

“你的腿是用來走路的。我的也是。”她回答。

我便知道我不用再煩惱,她沒有生氣,今晚會一切順利的。我馬上振作起來,把她抱得更緊,想讓她知道我心存感激,因為大多數女孩這時應該已經把我撕得粉碎。接著,我說:“我們應該還沒有過墓地。要緊嗎?”

“噢,還有很多個,”她說,“哪個都行。”

我不知道這話是什麽意思。我以為她要在墓地那邊下車是因為那裏離她家最近。就好比如果你說“麻煩到了伍爾沃思把我放下來”,就意味著你住在那附近。我疑惑地說:“你說的‘還有很多個’是什麽意思?一般巴士很少經過墓地的。”

“沒什麽特別的意思,”她答道,“別說話了,我喜歡你安安靜靜的。”

她的語氣不會讓你覺得被潑了冷水。其實,我明白她說這話的意思。和像湯普森夫婦那樣的人聊天非常愉快。我們在吃晚餐時會分享當天的感受,一個人讀出報紙上的一兩則新聞,另一個就說:“真不錯啊!”這樣的聊天會一直持續下去,直到我們當中有人開始打哈欠,就會有人說:“要不要去睡覺?”和像我老板那樣的人聊天也很愉快。我們會在上午茶歇時間,或下午三點沒什麽事情可做的時候聊上一會兒,比如“我和你說,現在政府裏的那些家夥就是在瞎搞,幹得也不比上屆好”。然後聊天就會因為有人來加汽油而中斷。我也喜歡在難得去看望老母親時,和她聊聊天。她會告訴我小時候她是怎麽揍我屁股的。我就像兒時那樣坐在餐桌上,她會烤岩皮餅,然後把糖衣給我,說:“你從小就喜歡吃糖衣。”這就是聊天,這就是交談。

但我不想和我的女孩聊天,我隻想像此刻一樣抱著她,把下巴抵在她頭上。這正是她說的安靜,而我也喜歡這樣。

最後還有一件事讓我有些煩惱,就是我不知道能否在車子抵達終點站之前吻她,畢竟擁抱是一回事,親吻又是另一回事。通常來說,要讓兩人的關係升溫,需要花點兒時間。首先,兩人要一起度過一個漫長的夜晚,等到看完電影或者聽完音樂會,又一塊兒吃了點兒東西之後,兩人就熟絡起來了。這時,一般來說,女孩也會和你心照不宣地期待以親吻和擁抱來結束約會。說實話,我從來都不太喜歡親吻。在參軍前,我在老家曾和一個女孩約會過。她很不錯,我也喜歡她,但她有點兒齙牙。和她接吻時,即便閉上眼睛,試圖忘記在親吻誰也是不可能的,因為你很容易知道那就是她。噢,我善良的鄰居多麗絲。但是,那些和她截然不同的女孩更糟糕,她們仿佛要生吞你。當你身著戎裝,身邊就不乏這樣的女孩。她們過分熱情,成天和你瞎混,簡直等不及要有男人天天圍著她們轉。我毫不客氣地說,這讓我惡心。我無比反感,這就是我的真實感受。可能我生來就挑剔吧。我不知道。

但此刻,巴士上的這個夜晚,一切都顯得非常不同。我不知道為什麽對這個女孩這麽動心。她的睡眼、紅棕色的頭發,以及表麵上看起來毫不在乎、實則也在偷偷喜歡我的樣子,都讓我心動。這種感覺前所未有。我對自己說:“現在,我該冒個險,還是該等待?”聽到下層的售票員吹起口哨,和下車的乘客道晚安,再結合巴士行駛的方向,我知道我們離終點站已經不遠。我大衣下的心髒狂跳,領子下的脖子也開始發熱。真蠢,隻是一個吻,她又不會殺了我。於是……就像要從跳板上一躍而下,我心裏想著“來吧”,便俯身,把她的臉轉向我,扶起她的下巴,結結實實地吻住了她。

我若是個詩人,定會把這一切描述為上天的啟示。但我不是詩人,我隻能說,她也回吻了我。我們吻了很久,這個吻和多麗絲的完全兩樣。

這時,巴士突然急刹車,售票員用單調的語氣喊著:“請全體下車。”說實話,我真恨不得掐他脖子。

她踢了一下我的腳踝。“走吧,下車。”她說。我踉蹌著從座位上站起,走下台階。她跟在我身後。然後,我們兩人便站在大街上。此時,天開始下雨,雖然不大,但無法忽略,讓人想立起大衣領子。我們就站在一條寬敞大街的末端,兩邊都是沒有點燈的商店,裏麵空無一人。眼前景象在我看來就像是世界末日,但果不其然,左邊有一座小山,山腳下有片墓地,我可以看到欄杆以及後麵白色的墓碑。墓地一路延伸到小山半坡處,足有好幾千平方米。

“見鬼,”我說,“這裏是不是你說的地方?”

“或許吧。”她微微轉頭看了看,然後挽起我的胳膊。“要不要先去喝杯咖啡?”她說。

先……?我不明白她說的是在長途跋涉回家前,還是說這裏就是她家。無所謂了。現在剛過十一點。我可以喝杯咖啡,再吃個三明治。路對麵有個小攤子還沒有打烊。

我們走過去,巴士司機、售票員,以及之前坐在巴士上層的那個空軍也在那兒。他們點了茶和三明治,我們倆都隻點了咖啡。小攤子賣的三明治看起來總是非常誘人,我之前就注意到了,他們提供的食物分量十足,大片火腿夾在厚厚的白麵包間,煮得滾燙的咖啡倒滿杯子,非常劃算。我心想:“六先令可以搞得定。”

我注意到我的女孩在看那個空軍。她若有所思,仿佛從前見過他似的,而他也在看她。我不怪他,也並不在意,因為如果其他男人注意到和自己在一起的女孩,一般人的心裏都會有點兒得意,而我的女孩是肯定會被注意到的那種。

然後她轉身背對他,動作有些刻意。她把手肘支在攤上,小口地喝著熱咖啡。站在她旁邊的我也是如此。我們倆沒有擺出和別人格格不入的樣子,而是相當愉快禮貌地和他們問好,但是大家都可以看出我們倆是一塊兒的,這個女孩和我,是一塊兒的。我喜歡這種感覺。很奇怪,這讓我從心底產生一種安全感,因為所有人都會覺得我們或許是一對準備回家的夫妻。

這三個人和攤子的小販閑聊打趣,但是我們倆沒有加入。

“你穿著這身製服可得小心點兒,”售票員對那個空軍說,“可別落得像其他幾個那樣的下場。而且現在這麽晚了,你又一個人。”

他們都笑了起來。我不太明白,但我猜那應該是個笑話。

“我早就警惕著了,”那個空軍說,“誰不是善類,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我看其他幾個也是這麽說的吧,”司機聽完後說,“但是結果怎麽樣我們都知道了。讓人一想到就發抖。不過我就搞不明白為什麽專挑空軍呢?”

“是因為我們製服的顏色,”空軍說,“在黑暗中也能看得清楚。”

他們又像剛才那樣笑了起來。我點燃一支煙。我的女孩不抽。

“都怪戰爭讓女人變得這麽不正常,”咖啡攤的小販邊說邊把擦幹的杯子掛起來,“我看一大堆女人都不正常了,一個個是非不分。”

“不,要怪就怪運動,”售票員說,“讓她們肌肉發達。女人哪需要什麽發達的肌肉嘛。就看我家那兩個孩子,現在女兒每次都能把兒子給打趴,就愛欺負人。讓人不得不多想。”

“是啊,”司機附和道,“她們管這叫‘性別平等’,對不對?都是因為投票權。我們就不該讓她們有投票權。”

“才怪呢,”空軍說,“不是投票權讓她們不正常的。她們骨子裏就一直是這樣,壓根兒沒變過。遠東的人知道怎麽對付她們。他們讓女人都閉嘴。就要這麽做,她們才不會給你惹麻煩。”

“如果我讓我家那老太婆閉嘴,我可不知道她會說出什麽玩意兒來。”司機說。然後他們幾個又開始大笑起來。

我的女孩扯了扯我的袖子,我看到她已經喝完咖啡。她把頭朝大街上撇了撇。

“想回家了?”我說。

太蠢了。不知為什麽,我想讓其他人覺得我們要一起回家。她沒有作答,隻是把手插進風衣口袋,大步流星地走開。我向其他人道過晚安,便跟著她離開,但我注意到那個空軍正盯著她的背影。

她沿著大街走著。雨依舊在下,這淒涼的感覺讓人想找個舒服的地方坐著烤火。她穿過街道,在墓地外的欄杆邊駐足,抬起頭看著我微笑。

“現在要做什麽?”我說。

“有些墓碑是平放著的。”她說。

“那又如何呢?”我困惑地問。

“那樣人就可以躺在上麵了。”她說。

她轉身沿著欄杆慢慢走著,走到一處地方停了下來。那兒的欄杆彎折,邊上挨著的一根也斷了。她再次抬起頭看著我微笑。

“每次都是這樣,”她說,“隻要找得夠久,就一定能找到缺口。”

她鑽過欄杆缺口,速度之快就像刀子切過黃油一般,令我大吃一驚。

“等一下,”我說,“我個頭可不像你這麽小。”

但她已經走遠,在墓地裏漫步。我鑽過缺口,稍稍有點兒喘。接著,我四處張望。天哪,她竟然已經躺在一塊平放著的墓碑上了。她頭枕胳膊,閉著眼睛。

我沒有在期待什麽。我是說,我已經決定要送她回家,至於約會什麽的,就等到明天晚上。當然,現在已經這麽晚,我送她到家後,她不需要馬上進門,我們可以很自然地在門口纏綿一陣子。但是現在,躺在墓碑上可一點兒也不自然。

我坐下,牽起她的手。

“躺在這裏身上會濕的。”我說。這話聽著很無力,但我也不知道還能說點兒什麽。

“我習慣了。”她說。

她睜開眼睛看著我。欄杆外不遠處有一盞路燈,因此四下並沒有那麽暗。雖然在下雨,眼前也並非一片漆黑,隻是有些朦朧不清。我多麽希望我可以形容出她眼睛的樣子,但我實在文采不佳。你知道夜光表在黑暗中發光的樣子吧。我自己就有一支。半夜醒來時,手腕上的夜光表如同一位朋友在陪伴你。此刻,我的女孩眼睛閃著光,就和夜光表一樣美好。那雙眼睛不再如貓咪般慵懶,而是溫柔的、充滿愛意的,同時也流露出悲傷,所有的情緒都夾雜在一起。

“習慣躺在雨裏?”我說。

“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她回答,“在收容所時,他們叫我們‘沒出路的’。打仗那會兒,他們就是這麽叫我們的。”

“你們沒有被安置嗎?”我問。

“我沒有,”她說,“我在任何地方都無法久留,總是回去那兒。”

“父母還在嗎?”

“不在了。被炸彈炸死了,我們家也被炸毀了。”她的語氣中沒有悲傷,隻有淡然。

“太不走運了。”我說。

她沒有接話。我坐在那兒,牽著她的手,等著送她回家。

“你在電影院已經工作了一陣子吧?”我問。

“大概三個禮拜吧,”她說,“我在任何地方都不會久留,很快就又要離開了。”

“為什麽?”

“待不住。”她說。

突然,她抬起手,捧住我的臉,動作非常輕柔。

“你的臉很好看。我喜歡。”她對我說。

真怪。她的語氣讓我感到溫柔又傻氣,我的心情全然不同於巴士上的興奮。我心想,是了,或許是了,我終於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女孩。不是一夜風流,而是細水長流。

“你有男朋友嗎?”我問。

“沒有。”她說。

“沒有交往過嗎?”

“從來沒有。”

這樣的對話在墓地中顯得很滑稽,而且她躺在那裏,就像老墓碑上刻著的人形一般。

“我也從來沒有過女朋友,”我說,“從來就沒有想過,不像其他人那樣。我猜他們是把那當作潮流了吧。我非常喜歡自己的工作。我在修車廠當技工,你知道的,就是修理所有能在路上跑的機器。薪水不錯。除了給老母親寄錢,我自己還存了一點兒。我租住在別人家裏,房東湯普森夫婦人很好。修車廠老板人也很不錯。我從來都不孤單,現在也是。但自從見到你,我就開始思考。你知道的,一切都不同了。”

她沒有打斷我。不知為何,我心中的想法傾瀉而出。

“回到湯普森夫婦的家中總是非常快樂,”我說,“你不會奢望遇到比他們更善良的人了。住的地方也很不錯。晚餐後我們會稍微聊聊天、聽聽廣播。但你知道嗎,現在我想要的東西不同了。我想要在電影散場後去接你,你會站在簾子邊看著人群湧出,衝我眨眨眼,示意我你要去換衣服,讓我等你。然後你會像今晚一樣,走到街上,但你不會自己一人離開,而是會挽著我的手臂。如果你不想披外套或者拎包,我就會幫你拿著。接著,我們就去餐廳或者其他地方吃晚餐。我們會提前預訂,店裏的服務員都認識我們,會專門為我們留出特別的餐點。”

我的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這樣的畫麵:桌子上放著“已預訂”的桌卡,女服務員向我們點頭,告訴我們今晚有咖喱雞蛋。然後我們去拿餐盤,我的女孩假裝不認識我,我暗自發笑。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對她說,“不隻是朋友關係。”

我不知道她是否聽到。她躺在那兒,看著我,溫柔而又古怪地摸著我的耳朵和下巴,似乎對我心生憐憫。

“我想給你買東西,”我說,“比如偶爾給你買花。女孩的裙上別朵花兒,顯得幹淨又清新,令人賞心悅目。還有在特殊的日子,比如你的生日或者聖誕節之類的,我想給你買櫥窗裏擺著的那些你喜歡卻不想進去問價格的東西。也許是枚胸針,也許是條手鏈,總之是個漂亮的東西。我會趁你不在我身邊時去買。這個東西可能會花掉我一周多的薪水,但是我不在乎。”

我可以看到她打開盒子時的表情。她把我買給她的禮物戴起來,和我一起出門。為此,她還稍稍打扮,不異常豔麗,但俏皮迷人。

“現在還不適合談婚論嫁,”我說,“當前的局勢,一切都還未知。雖然男人不在乎什麽未知不未知的,但對女孩來說確實不容易。每天隻能困在狹窄的房子裏,還要去排隊領口糧。女人和男人一樣,向往自由,想要工作,不想被束縛。剛剛咖啡攤那些人說的話真是不可理喻,說什麽現在的女人和過去不同,要怪就怪戰爭。至於那家夥提到的遠東那裏對付女人的方式,我也目睹過一些。我想他說那番話隻是為了逗趣吧,空軍那些家夥都自視甚高,但他剛剛那番話真是愚昧。”

她閉著眼睛,手垂在身側。墓碑上濕漉漉的,我很擔心她。雖然她穿著風衣,但鞋襪那麽薄,腿腳早已弄濕。

“你沒在空軍服過役吧?”她說。

很奇怪,她的聲音變得生硬。和之前不同,聽起來很鋒利,仿佛她在焦慮,甚至在害怕。

“沒有,”我說,“我以前在皇家機電工程師軍團服役。軍團裏的人都很守規矩,不賣弄,也不胡扯,和他們在一起不會迷失方向。”

“我很高興,”她說,“你是個善良的好人。我很高興。”

我好奇之前是不是有空軍傷過她的心。我遇到的空軍都很放縱。我記得她看攤子上那個空軍時那略有所思的神情,似乎在回憶過去。看著她的模樣,我相信她就像她自己說的那樣,從小父母雙亡,在收容所長大,經曆過種種顛沛流離。但我不想去想象她曾被任何人傷害過。

“怎麽了,他們有什麽不好嗎?”我說,“空軍對你做過什麽嗎?”

“他們毀了我的家。”她說。

“那是德國的空軍,不是我們的。”

“都一樣,都是凶手,不是嗎?”她說。

我低頭看著躺在墓碑上的她。她的聲音不再像剛剛問我是否在空軍服過役時那般生硬,卻變得疲憊、悲傷,而且奇怪的是,還透著孤獨感。我的心揪得緊緊的,我想要不顧一切地做一件瘋狂的傻事——帶她回家,回到湯普森夫婦的家裏。我要告訴湯普森夫人我的想法。她很善良,不會介意的。我要告訴她:“這是我的女孩,請照顧她。”這樣我才能確保她的安全,才能知道她不會出事,沒有人可以傷害她。是的,我突然害怕有人會來傷害我的女孩。

我俯身,雙臂環抱著她坐起,讓她緊靠著我。

“聽著,”我說,“雨下得很大,我要帶你回家。你這樣躺在濕漉漉的石頭上會得重感冒的。”

“不,”她扶著我的肩頭說,“從沒有人送過我回家。你現在該回到屬於你的地方去了。”

“我不會把你留在這裏的。”我說。

“你必須這麽做,我希望你這麽做。如果你不答應,我會生氣。你不想讓我生氣,對吧?”

我疑惑地凝視著她。朦朧的燈光下,她的臉看起來比之前更蒼白,但是好美,我的天哪,她真的好美。我知道在墓地說這話可能褻瀆了亡靈,但我想不出別的說法了。

“你想要我怎麽做?”我問。

“我想要你走,讓我一個人留在這裏,別回頭看,”她說,“就像夢遊一樣,在雨中走回家去。或許要好幾個小時,但沒關係,你年輕又結實,又有一雙長腿。走吧,回到自己的房間裏,上床睡覺,然後第二天早上,就像平時那樣,起床吃完早餐去工作。”

“那你呢?”

“別管我,走吧。”

“我明晚可以去電影院找你嗎?我們之間可以像我說的那樣,就是……認真交往嗎?”

她沒有回答,隻是淺笑。她靜靜坐著,看著我的臉,然後閉上眼睛,仰起頭說:“陌生人,再吻我一次。”

我照她說的,把她留在了那裏,沒有回頭。我爬過墓地的欄杆,走到路上。周邊無人,咖啡攤也閂起門打烊了。

我沿著巴士來的路走回去。那是一條沒有盡頭的筆直馬路,兩側都有商鋪,過去肯定是條商業街。它位於倫敦東北角,之前我從未來過。我很可能是迷路了,但無所謂。我覺得自己像在夢遊,一如她所言。

她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中。我走著,心裏眼裏除了她,還是她。軍隊裏就有這樣的說法,說一個男人的心如果被女孩俘走,就會看不清、聽不清,也弄不清自己在做什麽。以前我還不相信,覺得隻有醉漢才會這樣,現在這一切發生在我身上,我才知道這是真的。我不再擔心她要如何回家。她讓我別擔心,準是因為住得很近,否則不會坐這麽久的巴士到這裏來。住得離工作的地方這麽遠倒令我挺費解的,但或許之後她會一點點地告訴我她的想法。我不打算追問她。有一件事我已經決定,就是明天晚上去電影院接她下班。我已經打定主意,沒有什麽能改變我的想法。到明晚十點前,對於我,一切都將如浮雲。

我在雨中繼續往回走。這時,出現一輛卡車,我便搭了好一段便車,直到司機必須左拐開往另一個方向,我才下車繼續走路。到家時,肯定已經接近淩晨三點。

換作平時,要叫醒湯普森先生來為我開門,我肯定會過意不去,而且這種事之前也從未發生過。但是現在,因為愛著我的女孩,我內心喜不自禁,所以絲毫不在意。我按了好幾次門鈴他才聽到,最後下來為我開了門。出現在門邊的他,睡眼惺忪,因為剛從**爬起,睡衣上滿是褶子。可憐的老夥計。

“我去看電影了。”我說。

“看電影?”他站在過道上抬頭盯著我看,“電影院十點就關門了啊。”

“我知道,”我說,“後來我去散步了。對不起。晚安。”

然後我就走上樓梯回到房間,留下他自顧自咕噥著閂上門。我聽到湯普森夫人從房間裏向外喚道:“怎麽了?是他嗎?是他回來了嗎?”

我害他們擔心,本應該進去道個歉,但是現在我並不想,反正事已至此。於是,我關上門,脫掉衣服躺到**。黑暗中,我的女孩似乎仍在我身邊。

第二天早餐時,湯普森夫婦有些沉默。他們沒有看我。湯普森夫人遞給我熏鯡魚時一言不發,湯普森先生則一直在看報紙。

我吃著早餐,說:“你們昨晚在海格特應該玩得很開心吧?”湯普森夫人的嘴唇有些緊繃,她說:“非常開心。謝謝。我們十點到的家。”她輕輕地抽了抽鼻子,又給湯普森先生倒了杯茶。

我們又陷入沉默,沒有人說話。然後,湯普森夫人說:“今晚回來吃飯嗎?”我說:“不了,我要去見一個朋友。”話音落下,我看到湯普森先生的視線越過鏡框落在我身上。

“如果你要晚回來,”他說,“我們最好給你一把鑰匙。”

說完,他便繼續看報紙。很明顯,因為我什麽也沒告訴他們,也沒說去了哪裏,他們覺得很受傷。

早餐後我便去工作。那天修車廠很忙,差事接踵而來。若是以前,我完全不會介意,我喜歡工作量滿滿當當,還常常會加班,但是今天,我滿腦子都想著要在商店打烊前收工。

四點半時,老板來找我,說:“我答應那個醫生今晚可以來取他那輛奧斯汀,我和他說了你今晚七點半可以搞定。沒問題的,對吧?”

我的心往下一沉。我本指望今天可以早點兒下班,好去做我想做的事。我的大腦飛速運轉,心想,如果老板同意我現在離開一會兒,我就可以趕在商店關門前過去,然後再回來修理那輛奧斯汀,這樣的話還是來得及交差的。於是我說:“加班沒問題,不過我現在想要出去一下,大概半小時,我想在商店關門前去買個東西。”

他同意了,於是我脫掉工作服,洗掉身上的油汙,穿上大衣,走向海沃斯提克山山腳下的商業街。我已經想好要去哪家店。那是湯普森先生之前去修表的首飾店,那裏賣的可不是什麽低端貨,都是好東西,比如純銀相框和餐具等。

那裏當然也出售戒指,還有高級手鐲,但我不喜歡它們的樣式。海陸空三軍合作社的女孩都戴著這種有掛墜的手鐲,沒什麽特色。我繼續在櫥窗裏尋找著,然後我看到了它,就擺在後頭。

“我要了。”我說,並問了價格。

當他說出價格時,我不禁咽了咽口水,但還是拿出錢包,把鈔票數給他。他小心地用棉布裹好這顆“心”,把它放進盒子,再細致地包裝好,打上了漂亮的繩結。我知道今晚下班之前,我得請老板預支點兒工資給我了。他是個好人,一定會同意的。

我站在首飾店外,胸口的口袋裏正好好地放著給我的女孩的禮物。這時,教堂四點四十五分的鍾聲響起,是時候去電影院和她確認今晚的約會了,之後我會趕緊跑回修車廠,在醫生來取車前把他的奧斯汀修好。

到電影院時,我的心髒像一把大錘敲得怦怦作響,幾乎要從嗓子眼兒裏跑出來。我不斷想象著見到她時的模樣。她會穿著那件絲絨外衣,腦袋後戴著帽子,站在簾子邊。

外麵排著長隊,我看到電影院換了節目單。那部牛仔拿刀捅印第安人的西部片海報已經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張音樂劇海報,上頭有許多女孩正翩翩起舞,一群男子手執手杖,昂首闊步地從她們麵前走過。

我走進去,沒有去售票處,而是徑直看向她會出現的簾子那兒。那裏的確站著一個女引座員,但不是她。這個女孩個子很高,穿著那身衣服,顯得傻氣。她正忙著兼顧兩件事——一邊騰出手撕掉進場觀眾的票根,一邊還要握緊手裏的手電筒。

我等了一會兒,心想或許是她們倆換了崗,我的女孩在二樓看台引座。等最後一撥人鑽過簾子後,這位女引座員稍稍得了空,我便走上前:“不好意思,你知道我可以上哪裏找到另一位小姐嗎?”

她看著我:“什麽另一位小姐?”

“昨晚在這裏的那位,紅棕色頭發的。”我說。

她更加仔細地看著我,一臉懷疑。

“她今天沒來,”她說,“我是接替她的。”

“沒來?”

“嗯。挺有意思的,你不是第一個來打聽的。警察才剛走不久。他們找經理和門衛問過話,還沒人告訴我是怎麽回事,但我覺得應該是出了什麽亂子。”

我的心依然怦怦跳,但已不再是興奮,而是不安。就像得知有人生病,突然被送進醫院一樣。

“警察?”我說,“他們為什麽來?”

“我和你說了,我不知道,”她回答,“但是和她有關。經理和他們去警察局了,還沒有回來。——請走這邊,二樓往左,一樓往右。”

高個子女孩撕了票根,轉過頭來對我說:“她是你朋友嗎?”

“算是吧。”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好吧,老實說,她很古怪。如果她自殺了,屍體被警察發現,我也一點兒都不驚訝。——沒有,冰激淩要等到中場休息才供應,等新聞短片播完。”

我走出去,站在大街上。買低價座位票的隊伍變得越來越長,隊裏也有孩子,他們興奮地聊著天。我穿過他們往北走。我心裏很難受,一陣怪異的感覺襲來。我的女孩出事了。我現在知道了。所以昨晚她才想擺脫我,不讓我送她回家。她打算在墓地自殺,所以她說話才那麽奇怪,臉色才那麽蒼白。現在他們發現了她的屍體,就躺在欄杆邊的墓碑上。

如果我沒有離開她,她就會平安無事。如果我再多陪她五分鍾,好好勸勸她,她就會接受我的想法,讓我送她回家,不會幹出傻事,那麽現在她就會在電影院裏帶大家入座。

或許情況不像我所害怕的那麽糟糕,或許警察隻是發現她漫無目的地遊**在街頭。她失憶了,所以他們才帶她去警察局。他們查出她工作的地方,於是才去電影院找經理確認。如果我去警察局問問,說不定他們會告訴我發生了什麽。我可以告訴他們她是我女朋友,我們在約會。哪怕她認不出我也沒關係,我會堅持這種說法。但是,我不能讓我的老板失望,我要先回去把奧斯汀修好,等我修好後,就去警察局。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修車廠,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有生以來第一次,這裏的油汙味讓我反胃,而且有一個家夥倒車前把引擎搞得轟隆作響,一大團煙從排氣管冒出,弄得整個車間烏煙瘴氣。

我穿上工作服,拿起工具開始修奧斯汀。我全程都在牽掛我的女孩。她到底出了什麽事?是在警察局裏茫然孤寂,還是躺在什麽地方……死了?和昨晚一樣,她的臉一直浮現在我眼前。

我花了一個半小時把車修好,還給車子加滿油,把車頭朝外,好方便車主開出去。但我已經累得半死,大汗淋漓。我簡單地洗了洗,穿上大衣時,感受到胸口口袋裏盒子的重量。我把它拿出來,那紮著精致緞帶的包裝多麽整潔好看。我再次把它放回口袋,背對著門的我沒注意到老板進來了。

“你買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了嗎?”他歡快地笑著說。

他是個好人,從不發脾氣。我們相處得很融洽。

“買到了。”我說。

但我不想聊這個話題,隻是告訴他我已經把奧斯汀修好。我隨他走進辦公室,他要在裏頭記錄下我所做的工作以及加班時長。辦公桌上的晚報邊放著個煙盒,他從中取出一支煙遞給我。

“我看到幸運女神跑贏了下午三點半那場比賽,”他說,“這禮拜我賺了幾鎊。”

“真不錯啊!”我說。

“我隻下注賭它能跑進前三,太蠢了,”他說,“賠率有二十五倍呢。不過,賽馬就是這樣,有輸有贏。”

我沒有回答。我不愛喝酒,但我現在非常需要來一杯。我用手帕擦了擦額頭,希望他可以快點兒處理好,然後和我道聲晚安,就許我離開。

“又一個可憐鬼遭殃了,”他說,“這是最近三周以來的第三個。和另外兩個一樣,直搗腹部。早上死在醫院裏。皇家空軍好像被什麽厄運纏住了。”

“怎麽了,是空難嗎?”我問。

“空難?”他說,“不是,該死的,是謀殺。開膛破肚,可憐啊!你不看報紙的嗎?這已經是這三周來的第三個了,手法完全一樣。都是空軍,每次都是在墓地或者墳場附近發現的。我剛剛才和過來加汽油的夥計說,不是隻有男人會不正常,變成色情狂,女人也會。等著看,這件事會查清楚的。報紙上說警方已經掌握了她的信息,很快就會實施逮捕。也該抓住了,省得再有什麽倒黴鬼遭殃。”

他合上賬簿,把鉛筆架在耳朵上。

“要不要喝一杯?”他說,“櫃子裏有瓶杜鬆子酒。”

“不用了,”我說,“不用了,非常感謝。我……我有約了。”

“好吧,”他微笑著說,“玩得開心。”

我走上大街,買了份晚報。頭版新聞就是老板剛剛說的謀殺案。報紙上說案發時間應該是在淩晨兩點,地點位於倫敦東北角,被害者是一名年輕空軍。遇襲後,他掙紮著走到電話亭報警,警方到達現場時發現他倒在電話亭中。

斷氣前,他在救護車上告訴警方事發過程。他說有一個女孩叫住他,他以為是場豔遇,便跟著她。當晚稍早一些時候,他在一個攤子上見過這個女孩和一名男子一起喝咖啡。他以為女孩看上了自己,所以甩掉了那名男子。接著,她就一刀捅進了他的腹部。

報紙上還說,他已向警方詳細描述了她的外表。警方表示,希望案發當晚與這個女孩在一起的男子可以前來警局協助指認。

我不想再看這份報紙,於是將它扔了。我在街上瞎晃,直至渾身疲憊,估摸著湯普森夫婦應該睡著了,才回家去。我從信箱中摸出他們掛在裏頭的鑰匙,開門上樓回到房間裏。

湯普森夫人已經把我的床鋪好,還很貼心地放了裝著熱茶的保溫杯,以及一份最新的晚報。

他們抓到她了。在今天下午三點左右。我沒有讀報紙上的內容,連標題什麽的也沒看。我拿著報紙坐在**,頭版是我的女孩,正與我四目相對。

我從大衣口袋裏拿出包裝盒拆開,丟掉外包裝和精致的繩結,坐在**,低頭看著手裏這枚小小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