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鳥

十二月三日,一夜之間,風向變了。冬天來了。在此之前,秋日柔軟,金紅色的葉子在樹梢上來回晃動,綠意仍停留在樹籬間。犁過的田裏,土壤肥沃。

納特·霍肯在戰爭中落下了殘疾。他有撫恤金,不用在農場裏全職工作,一周工作三天就好,工作內容也相對輕鬆:搭籬笆、蓋茅屋頂、修補農舍。

雖然已經結婚生子,他仍是獨來獨往的性子,最喜歡一個人工作。安排他去遠在半島的另一端建堤岸,或者修鐵門,他會很高興。在那兒,農田的兩側都被海水包圍著。到了中午,他便會稍作休息,吃著妻子為他烤的餡兒餅,坐在懸崖邊觀鳥。秋日最適合觀鳥了,甚至更勝春天。春天,群鳥會從海麵飛向陸地。它們很清楚自己的方向,目標明確,堅定不移,生命的節奏與儀式刻不容緩。秋天,那些沒有跨海遷徙,而是留下來過冬的鳥也會陷入相同的飛行衝動之中,但因為不能遷徙,它們的飛行自成一格。它們成群飛來半島,不安、焦慮、一刻不停;一會兒在空中盤旋、打轉,一會兒在剛鬆好的沃土上覓食。但即便如此,它們看起來似乎並不饑餓,並不渴望食物。不安讓它們再次騰空。

寒鴉與海鷗,黑白相間,隨意結伴,尋求著某種解放,永不滿足,永不停歇。成群的椋鳥也因這種飛行衝動而扇動翅膀,發出像絲綢摩擦時的沙沙聲響,飛向清新的牧場。麻雀和雲雀這些體形稍小的鳥兒則如同被迫一般,飛散在樹叢與樹籬間。

納特看著它們,也看著海鳥。海鳥們在海灣邊等待著潮汐,顯得更有耐心。蠣鷸、紅腳鷸、三趾濱鷸、麻鷸守在岸邊,待海水緩緩吞沒海岸,再緩緩退去,留下海草和礫石,便一窩蜂地紮向海灘。然後,同樣的飛行衝動讓它們掠過平靜的海麵,呐喊著、呼嘯著、叫喚著,離開了海岸。如此著急地離開,是要飛往何方、為何而飛?秋天不安的衝動,帶著不滿與悲傷,給它們施了咒,讓它們必須成群結隊、盤旋呐喊;必須趕在冬天來臨之前,振翅飛翔。

納特坐在崖邊,咀嚼著餡兒餅,心想:或許秋天向群鳥釋放了一個信號,像是一種警告——冬天就要到來。許多鳥在冬天死去。人若擔心死亡,便會拚命工作或幹脆及時行樂。人且如此,群鳥亦然。

今年秋天,群鳥的焦躁更甚從前。一成不變的日子越發加深了這種不安。西邊山坡上,拖拉機沿著車轍上上下下,駕駛座上現出農夫的側影。在盤旋呐喊的群鳥的籠罩下,整台拖拉機和座上的農夫時隱時現。納特確信今年的鳥比往年都多。每年秋天,它們都跟在耕犁後頭,但從不像今年這般眾多、這般喧鬧。

那天,搭好籬笆後,納特說起了這件事。“是啊,”農夫說,“今年的鳥確實比往年多。我也注意到了。而且其中有一些簡直膽大包天,完全沒把拖拉機放眼裏。今天下午有一兩隻海鷗幾乎飛到了我頭上,我都怕它們把我的帽子掀了!它們在我頭頂飛著,陽光又直射我眼睛,害我幾乎看不見路。我感覺要變天了。今年冬天不會好過,所以群鳥才會這麽不安。”

踏過田間,順著小路,納特回到自家木屋中。在最後一抹夕陽餘暉中,他望見仍環繞於西邊山坡上的群鳥。四下無風,大海滿盈,泛著灰調,一片平靜。樹籬間的剪秋蘿仍在綻放,空氣溫和。但是農夫沒說錯,就在那天晚上,變天了。納特的房間朝東,剛過淩晨兩點他就被風灌進煙囪的聲音吵醒。那不是會帶來雨水的暴風或西南陣風,而是幹冷的東風。煙囪裏的聲音聽起來很沉悶,屋頂上一片鬆動的石板瓦被吹得啪啪作響。納特聽著聲響。他可以聽到海灣那兒的海水在咆哮。連這間小房間的空氣都變冷了:冷空氣從門縫鑽進來,吹向床邊。納特裹緊了被子,靠近背對自己熟睡的妻子。他警醒著,一種沒來由的不安爬上心頭。

接著,他聽到敲打窗戶的聲音,但木屋的牆上並沒有爬藤植物要掙脫束縛爬向窗玻璃。他繼續聽著,終於被這聲音攪得心煩意亂,於是起身走到窗邊。但他剛打開窗戶,就感覺有東西掠過他的手,猛戳他的指節,擦破他的皮膚。接著他看到了撲扇著的翅膀,飛上屋頂,飛向木屋後方,不見了。

是隻鳥。他看不清是什麽鳥。一定是因為狂風大作,鳥隻好躲到窗沿上來。

他關上窗戶回到**,感覺指節處有點兒濕潤,便用嘴含了含。是血。他猜想這隻鳥應該是受了驚,不知所措,想要找一處避風,才在黑暗中傷到了他。於是,他再一次睡著。

不一會兒,敲打聲又出現了。這一次聲音更響更急。他的妻子被這聲音吵醒,轉身說:“去窗戶那邊看看,納特,有聲響。”

“我已經去看過了,”他說,“有隻鳥在那兒,想要進來。你聽不見風聲嗎?從東邊刮來的,鳥隻好找地方躲著。”

“趕走吧,”她說,“吵得我睡不著。”

他再次起身走向窗戶。他打開了窗戶。這一次,窗沿上不止一隻鳥,而是有六七隻。它們齊齊衝向他的臉,猛烈攻擊。

他大聲叫喊著,揮動手臂,把鳥打散開去。和第一隻鳥一樣,它們飛上屋頂,消失了。他馬上關上窗戶,閂住勾鎖。

“你聽到了嗎?”他說,“它們衝著我來了,要啄我眼睛。”他站在窗邊,凝視著黑暗,什麽也看不見。妻子在熟睡中咕噥了兩聲。

“我沒胡說,”他對妻子的反應很不滿,“我和你說了,有鳥在窗沿上,想要進屋。”

突然,走廊對麵孩子們睡的房間裏傳出驚恐的哭喊聲。

“是吉爾,”聽到聲音,妻子馬上從**坐起來,“去看看怎麽回事。”

納特點了支蠟燭,但是剛打開門往走廊走,蠟燭就被一陣冷風吹滅。

驚恐的哭喊聲再次傳來,這次是兩個孩子的聲音。摸黑走進孩子們的房間,納特感覺黑暗中好多翅膀劈頭蓋臉地打來。窗戶大開著,闖進來的群鳥先是撞向天花板和牆,再掉頭俯身衝向**的孩子們。

“沒事沒事,我在這兒。”納特喊著,孩子們尖叫著跑向他。黑暗中的鳥又騰起,俯衝,再次衝向他。

“怎麽了,納特,什麽情況?”妻子從遠處的房間裏叫道。納特一把將孩子們推出房間,迅速關起了門。現在,房間裏隻剩下他,以及這群鳥。

他從最近的床邊抄起毯子來當進攻的武器,在空中用力地左右甩。他感覺到鳥被甩落在地,聽到翅膀急促扇動的聲音,但群鳥尚未敗下陣來,它們一次次地發起進攻,用叉子一樣銳利的鳥喙猛戳他的手和頭。他隻得把毯子纏在頭上以作防禦,然後在一片更深的黑暗中徒手反擊。他不敢跌跌撞撞跑去開門,怕鳥會跟著他衝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抗爭了多久,但進攻的鳥逐漸減少,最後完全撤退。晨光透進蓋在頭上的毯子,他知道天要亮了。他等著、聽著,除了遠處房間裏孩子們焦躁的哭聲,別無其他。翅膀扇動呼呼作響的聲音消停了。

他把毯子從頭上拿下來,四下巡視著。清晨灰冷的光照亮了房間。黎明透過敞開著的窗戶喚回了活著的鳥,死去的則留在了房間地板上。納特震驚恐慌地盯著這些屍體。無一例外,都是小型鳥。地上準有五十隻鳥的屍體:知更鳥、黃雀、麻雀、藍山雀、雲雀、燕雀。若是按照自然法則,這些鳥本應跟隨自己的鳥群、留在自己的領地中,但現在它們混雜在一起,帶著難以抑製的打鬥衝動,或是撞向這間房間的牆壁,或是與他激鬥,最終殞命。其中一些鳥因打鬥而羽翼不全,一些鳥喙中還殘留著血,納特的血。

納特感到惡心,走向窗邊。他的視線越過院子,凝望著田野。

天氣苦寒,地上的霜又硬又黑。不是在晨曦中閃閃發光的白霜,而是東風帶來的黑霜。轉向的浪潮使大海顯得更加凶猛,掀起白沫,驚濤拍岸。此刻,群鳥去無蹤。院子外的樹籬間不見一隻麻雀,草叢裏也沒有槲鶇和烏鶇來覓食。除了東風和海水的呼嘯聲,什麽也聽不見。

納特關上窗戶和小房間的門,穿過走廊,回到自己房間。妻子在**坐著,大的孩子睡在她身邊,小的孩子臉上纏著繃帶,睡在她懷裏。窗簾被緊緊地拉起。在屋裏燭光的照耀下,她的臉光彩奪目。她搖搖頭,示意納特小點兒聲。

“他睡著了,”她輕聲說,“不過才剛睡著。肯定有什麽東西割傷他了,我看到他眼角有血跡。吉爾說是鳥。她說她醒來時看到房間裏有鳥。”

妻子抬頭看著納特,希望從他臉上得到肯定的答複。她看起來嚇壞了,一臉茫然。他不願讓她知道,其實過去幾小時發生的事也讓他驚惶到幾乎恍惚了。

“那個房間裏有鳥,”他說,“死了,將近五十隻。有知更鳥,有鷦鷯,全是這一帶的小型鳥。東風好像讓它們發狂成魔了。”他挨著妻子坐下,握著她的手。“是因為天氣,”他說,“肯定是。天氣這麽惡劣。這些鳥也可能不是這一帶的,是從北邊南下的。”

“但是,納特,”妻子輕聲道,“晚上才剛剛變天。之前也沒有下雪,這些鳥也沒有挨餓。它們在田野裏就能找到吃的。”

“是因為天氣,”納特重複道,“跟你說了,就是因為天氣。”

和她一樣,他的臉看起來也疲憊不堪。他們互相注視著對方,一言不發。

“我下樓去泡杯茶。”他過了一會兒說。

廚房裏的場景讓他稍微舒了口氣。杯盤整齊地疊放在碗櫃中,桌椅井然有序,妻子的毛線放在柳條椅上,孩子們的玩具收拾在壁角櫥裏。

他跪下身去,鏟出灰燼,重新點起了火。火光讓房子裏的一切重回正常。冒著熱氣的燒水壺和褐色的茶壺,讓人心裏暖暖的,充滿安全感。喝完茶,他帶了一杯上樓給妻子。洗完杯碟,他便穿上靴子,打開了後門。

天色像灌了鉛一般陰沉,昨天還在陽光中發亮的山,今天看起來又暗又禿。東風像剃刀一樣剃光了樹。葉子被風吹得發幹,劈啪作響,顫抖著散落在風中。納特用靴子跺了跺土。土已凍住,變得很硬。他從來不知道變化可以如此迅速、突然。短短一夜之間,黑色的冬天就已降臨。

孩子們已經醒來。吉爾在樓上嘰嘰喳喳,小約翰尼又哭了。納特聽到妻子柔和的安慰聲。現在他們下樓來了。他已經準備好早餐,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你把鳥都趕走了嗎?”吉爾問道。廚房壁爐的火、晨光和早餐,讓她恢複了平靜。

“是的,現在它們都走了,”納特說,“是東風把它們吹來的。它們嚇壞了、迷路了,想要找個地方避避。”

“它們想啄我們,”吉爾說,“它們撲向約翰尼的眼睛。”

“因為它們太害怕了,”納特說,“在那個漆黑的房間裏,它們不知道自己在哪兒。”

“希望它們別來了,”吉爾說,“如果我們在窗沿上給它們放點兒麵包,或許它們吃完就會飛走。”

吃完早餐,她拿上了外套、兜帽、書和小書包。納特什麽也沒說,但是妻子坐在桌子對麵看著他。兩人心照不宣。

“我送她去車站,”他說,“今天我不去農場了。”

趁著孩子在洗手台時,他和妻子說:“把所有的窗戶都關好,門也都關上。小心一點兒總是好的。我一會兒去趟農場,看看其他人昨晚有沒有聽到什麽。”然後他和女兒一起走了出去。她似乎已經把昨晚的事拋到了腦後,在他前麵跳著,追著葉子,尖尖的兜帽下露出凍得粉紅的小臉蛋。

“爸爸,會不會下雪?”她說,“已經好冷了。”

他抬頭看著死寂的天空,感受著風從肩膀疾馳而過。

“不會,”他說,“不會下雪。今年的冬天是黑色的,不是白色的。”

他一直在尋找鳥的蹤跡。他的目光落在樹籬間,又越過樹籬望向遠處的田野,看向農場的樹梢,那是之前白嘴鴉和寒鴉聚集的地方。但是,一隻鳥也沒有。

車站裏有其他孩子在等著。他們戴著口罩,和吉爾一樣也戴著兜帽,臉色發白,凍得發抖。

吉爾揮著手跑過去。“我爸爸說不會下雪,”她喊著,“今年的冬天是黑色的。”

她沒提關於鳥的事,開始和一個小女孩推推扯扯地玩鬧。巴士緩緩地開上山坡,納特看著她上了車,轉身往農場方向走。今天他本來不用工作,但他想確認是否一切無恙。放牛工吉姆正在院子裏幹活。

“老板來了嗎?”納特問道。

“去市場了,”吉姆回答,“今天不是周二嗎?”

說完他就繞到木棚的角落去了。他不喜歡納特,覺得他平時總是看書之類的,顯得很清高。納特忘了這天是周二,足見昨晚的事情把他嚇得不輕。他走到農舍後門,聽到特裏格夫人在廚房裏伴著收音機的音樂唱歌。

“你在裏麵嗎,夫人?”納特喊道。

她走到門邊,眉開眼笑的,是位好脾氣的女人。

“嘿,霍肯先生,”她說,“能不能告訴我這冷空氣打哪兒來的,蘇聯嗎?我從來沒有見過變天變得這麽快的。而且廣播說這種天氣還要持續下去,和北極圈有關係。”

“我們今天早上沒有聽廣播,”納特說,“老實說,昨晚我們遇上了麻煩。”

“孩子鬧騰嗎?”

“不是……”他幾乎不知該怎麽解釋。大白天的,說什麽和鳥打鬥,也太荒謬了。

他試著和特裏格夫人講述昨晚的情況,但她的眼神告訴他,她覺得這個故事隻是他做的一個噩夢罷了。

“你確定是真的鳥?”她笑著說,“羽毛什麽的都有嗎?不是周六晚上喝到打烊的人會看到的那種奇形怪狀的東西?”

“特裏格夫人,”他說,“有五十隻鳥的屍體,知更鳥、鷦鷯之類的,現在還躺在孩子們房間的地上。它們撲向我,還要去啄小約翰尼的眼睛。”

特裏格夫人懷疑地看著他。

“好吧,”她回答,“我猜是因為天氣的關係。那些鳥飛進房間之後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可能是外國來的,從那個北極圈來的。”

“不是,”納特說,“那些鳥你在這裏到處都能見到。”

“有意思,”特裏格夫人說,“真的太古怪了。你應該寫下來去問問《衛報》。他們可能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好了,我得接著幹活了。”

她笑著頷首,回到廚房裏去了。

納特不太滿意,轉身走向農場大門。要不是房間地板上還有屍體等著他去撿起來埋掉,他也會覺得自己的故事太離譜了。

吉姆站在大門邊。

“有沒有遇上鳥?”納特說。

“鳥?什麽鳥?”

“昨晚鳥飛到我家裏。好幾十隻,飛到孩子們的房間。非常殘暴。”

“哦?”吉姆的腦袋要理解消化什麽事都得費一陣工夫。“從沒聽過鳥會很殘暴,”半晌後他說,“它們挺溫馴的。有時候我看到鳥會飛到窗沿要麵包屑吃。”

“昨晚的那些鳥可不溫馴。”

“是嗎?可能是因為又冷又餓吧。你給它們點兒麵包屑。”

吉姆對這件事的興趣一點兒也不比特裏格夫人濃厚。納特心想,這就像是戰爭中的空襲。國家這一頭的人哪能知道普利茅斯人民的水深火熱。眼下隻能自己默默忍受。

他沿著小路往回走,跨過台階,回到家裏。妻子和小約翰尼在廚房裏。

“見到什麽人了嗎?”她問道。

“特裏格夫人,還有吉姆,”他答道,“我覺得他們不相信我的話。總之,他們那邊沒什麽事。”

“你可以把那些鳥都清理出去了,”她說,“不然我都不敢進去整理床鋪。我好害怕。”

“現在沒什麽好怕的了,”納特說,“都死了。”

他拿著一個麻袋上樓,把已經僵直的鳥一隻隻丟進去。沒錯,總共五十隻,都是樹籬間尋常可見的小鳥,連一隻畫眉體形的都沒有。昨晚它們肯定是因為害怕才那麽做的。真的難以想象藍山雀、鷦鷯這樣的鳥,喙居然這麽有力,可以像昨晚那樣刺破他的臉和手。他帶著這個麻袋來到院子,卻遇上了一個新難題——土硬得挖不動。現在並沒有下雪,土卻被凍得硬邦邦的。過去幾小時裏,除了東風刮來,別的什麽也沒有發生。一切都太不自然、太古怪了。天氣預報員說得肯定沒錯,這變天和北極圈有關係。

寒風刺骨,他拿著麻袋不知如何是好。他瞧見泛著白浪的大海拍向海灣,於是決定把鳥帶去海岸邊埋葬。

到達海岬下的海灘,東風強勁,他幾乎站不住,連呼吸都覺得刺痛,雙手也凍得發青。他有記憶以來,從未經曆過這般嚴寒。大海正處於低潮,他踩著咯吱作響的石頭,走到沙子較為鬆軟的地方,背對著寒風,用腳後跟在沙子上挖出一個坑。他本想把鳥從麻袋倒進坑裏,但是剛一打開,狂風就把鳥屍吹起。這五十具鳥屍仿佛再度飛翔,像羽毛般,被吹向沙灘,淩亂散落。眼前的畫麵不堪入目,他不喜歡。風把死去的鳥從他身邊吹走。

“漲潮時,浪會把它們帶走的。”他喃喃自語。

他望著大海,看著此起彼伏泛著綠調的浪潮。浪潮高高漲起,卷曲,再一次拍向岸邊。因為是退潮時分,海水在遠處翻騰,不似漲潮時那般聲勢浩大。

然後,他看到了它們——海鷗。就在那裏,乘著海浪。

原來他一開始看到的並非海浪上濺起的白沫,而是海鷗。成百,上千,上萬隻……它們在海浪的低處起起落落,直麵狂風,像一支停泊的強大艦隊,在浪潮中等待著。向東望去,向西望去,都有海鷗的身影,橫跨他視野之所及。它們保持著密集隊形,一隊挨著一隊。如果沒有刮風,緊緊挨在一起的它們會仿若白雲一般遮住整片海灣。隻是東風掀起層層浪,讓人在岸邊無法看清它們。

納特轉身離開了海灘,爬上陡峭的小路回家。應該得讓什麽人知道,應該得告訴什麽人,告訴他們東風和天氣造成了一些讓人無法理解的狀況。他不知道該不該去車站的電話亭報警。但是,警察能做什麽呢?其他人能做什麽呢?如果告訴警察有上千隻海鷗因為暴風,因為饑餓,在海上馳騁,他們要麽覺得他瘋了,要麽覺得他醉了,要麽就是淡定地聽完他的說辭,然後說:“謝謝。是的,已經有人反映過這個情況了。惡劣的天氣把大量群鳥吹來陸地上。”納特四下看了看,仍然不見任何鳥的蹤跡。可能是嚴寒把它們從北麵帶來了?快走到家門口時,妻子出來迎他,激動地喊著。“納特,”她說,“廣播報道了。他們剛剛讀了一則特別報道。我寫下來了。”

“廣播報道了什麽?”他問。

“群鳥,”她說,“不隻是這兒,到處都有。倫敦也是,全國都是。群鳥確實受到了什麽影響。”

他倆一起走進廚房。他拿起桌上的紙讀了起來。

“內政部今日上午十一點發布消息。過去幾小時,全國各地陸續反映城鎮、鄉村、遠郊出現大量群鳥,造成堵塞、破壞,甚至有群鳥襲人事件發生。據推測是目前籠罩在不列顛群島的北極氣流導致大量群鳥南遷,或許是由於極度饑餓,群鳥出現襲人行為。居民要注意檢查門窗煙囪,確保孩童安全。稍後將發布進一步消息。”

納特興奮不已,他帶著勝利的表情看向妻子。

“太好了,”他說,“但願農場的人也會聽到這則消息,特裏格夫人就知道我沒有胡說八道了。真有這樣的事,全國都有。整個早上我都不停地告訴自己肯定有什麽問題。就在剛剛,我在海灘上看到海上有成千上萬隻海鷗,密密麻麻的,連根針都插不進去。它們都在那裏,乘著海浪等待著。”

“它們在等待什麽,納特?”她問。

他盯著她,然後目光又朝下看了看那張紙。

“我不知道,”他緩緩地說,“上麵說群鳥很饑餓。”

他走向收著鐵錘等工具的抽屜。

“你要做什麽,納特?”

“按報道裏說的,去檢查窗戶和煙囪。”

“窗戶都緊閉,它們還會闖進來?那些麻雀、知更鳥之類的?為什麽?它們怎麽可能進得來?”

他沒有回答。他想的不是知更鳥和麻雀,而是海鷗……

他走上樓去,上午剩下的時間他都在那兒忙活。他用木板釘住了房間窗戶,還填滿了煙囪底座。還好今天不用去農場工作。他回憶起了舊時光。那是戰爭剛剛開始的時候,他還沒結婚,在母親位於普利茅斯的家裏,所有的遮光板都是他做的。他還搭了避難處,以防萬一。他好奇農場那邊是否會采取這些防禦措施。他有點兒懷疑他們什麽也不會做,因為哈利·特裏格和他太太都太隨性了,他們可能會一笑而過,然後去跳舞或者打牌。

“午餐準備好了。”妻子在廚房叫他。

“好嘞!這就來。”

做好的邊框完美地嵌套在窗玻璃和煙囪底座上,他對自己的手工活兒很滿意。

午餐後,妻子在洗碗,納特把廣播調到一點鍾新聞,這會兒正在重複早上妻子寫下來的新聞,但做了進一步闡述。“群鳥在全國各地都引起了混亂,”廣播員說,“今天上午十點,倫敦上空群鳥密布,整座城市仿佛籠罩在烏雲之下。”

“群鳥會逗留在房頂、窗沿、煙囪上,其中包括烏鶇、畫眉、常見的家麻雀,也有大城市中會見到的成群的鴿子和椋鳥,以及倫敦河的紅嘴鷗。這種現象實在太不尋常,許多大道交通堵塞,商店無法正常營業,公司員工無法上班,街上和人行道上站滿了看鳥的人。”

廣播播報了許多相關事件,重申原因可能是群鳥饑寒交迫,並再次提醒居民做好防禦措施。廣播員聲音柔和舒緩。納特覺得這個人對待整件事的態度就像對待一個精心設計的玩笑。可能還有成百個像他這樣的人,全然不知在黑暗中和群鳥抗爭是什麽感覺。今晚倫敦可能還會開派對,就像選舉夜的那種派對。大家湊在一起,喧鬧狂笑,喝得酩酊大醉,叫著:“來啊,來觀鳥啊!”

納特關掉收音機,起身開始倒騰廚房的窗戶。妻子在一旁看著他,小約翰尼跟在她身後。

“什麽?樓下的窗戶也要釘木條嗎?”她說,“為什麽?這樣不到三點就得點蠟燭了。我覺得沒必要。”

“小心點兒總沒錯,”納特說,“我要確保萬無一失。”

“他們應該派出軍隊掃射,”她說,“這樣群鳥很快就會被嚇走。”

“如果他們真這麽做,”納特說,“要從哪裏入手呢?”

“碼頭就有軍隊,”她回答道,“碼頭工人罷工時,士兵就下到船裏卸貨。”

“是的,”納特說,“可倫敦有八百多萬人口,想想那兒得有多少大樓、公寓、房子。你覺得士兵有多到可以到每棟樓上去掃射嗎?”

“我不知道。但是肯定要做點什麽吧。他們應該要做點什麽。”

納特心想,“他們”此時此刻肯定在思考這個問題,但是無論“他們”決定在倫敦和大城市裏怎麽處理這個問題,都無法幫到三百英裏[1]外的這個地方。這裏的居民隻能自求多福了。

“家裏的食物還夠嗎?”他說。

“為什麽問這個,納特,又怎麽了?”

“沒什麽。食品櫃裏還剩下什麽?”

“明天就要采購了,你知道的。我不會囤很多生食,容易變質。肉販後天才會來。不過明天我可以先去鎮上買點兒東西回來。”

納特不想嚇著她。他覺得她明天可能去不成鎮上。他自己去食品櫃裏和她放罐頭的櫥櫃裏翻了翻。裏頭的東西夠撐個兩三天。麵包剩得不多。

“麵包師傅呢?”

“他明天也會來。”

他看到還有麵粉。如果麵包師傅明天不來,這些麵粉也夠她烤出一條麵包了。

“還是以前好啊,”他說,“以前主婦每周烤兩次麵包,也做鹽漬沙丁魚,如果遇上特殊時期,也夠一家人吃上好幾個月了。”

“我給孩子們嚐過魚罐頭,他們不喜歡。”她說。

納特繼續給廚房窗戶釘木條。蠟燭也沒剩多少了。她肯定打算明天去買蠟燭的。沒辦法,今晚必須早點兒上床睡覺。前提是,如果……

他起身從後門出去,站在院子裏,從坡上向下望著大海。今天一天都沒有出太陽,現在才剛下午三點,周圍就已經暗下來了。天空陰沉沉的,暗淡無光。他能聽到海水猛烈撞擊岩石的聲音。他走下小道,往海灘方向走去。走到半路,他停了下來。漲潮了。上午十點左右還能看到的岩石,此刻已被海水吞沒。但是,讓他出神的並非海水,而是海上的海鷗。成百上千隻海鷗盤旋在海上,逆風振翅。是海鷗遮住了天光。它們沉默著,一點兒聲音也沒有,隻是翱翔盤旋、起起落落,不斷與風較量著。

納特轉過身,跑上小道,跑回屋子裏。

“我要去接吉爾,”他說,“我要去車站等她。”

“怎麽了?”妻子問,“你臉色好慘白。”

“讓約翰尼待在家裏,”他說,“把門關好,點起蠟燭,拉上窗簾。”

“才剛過三點啊。”她說。

“不要緊。按我說的做。”

他到後門外的工具房裏看了看。沒有什麽能用的。鏟子太重,叉子用不上。他拿上了鋤頭。隻有這個可能派得上用場,而且扛著也不重。

他走向車站,時不時回頭看。

海鷗現在飛得更高了,隊形更大更廣,橫跨長空。

他加快了腳步。雖然知道四點前巴士不會開到坡頂,他依然不自覺地疾步前行。路上一個人也沒有,正合他意,因為他無暇停下來閑聊。

他在坡頂等著。他到得太早了,還要等半小時。高地上刮來的東風抽打著田野。他跺著腳,向手心哈氣。從這個距離,他可以看到土坡在沉重蒼白的天空下,光禿禿、白晃晃地立著。土坡後頭騰起一團漆黑,開始像是大片汙漬。汙漬慢慢蔓延開來,顏色越來越深,化作一片雲。這片雲又散成四片,向著東、南、西、北延伸。不,不是雲,是群鳥。他看著它們在空中穿行,從他頭頂兩三百英尺[2]的高度飛過。他從飛行速度判斷出是向北邊陸地飛的群鳥,和這個半島沒有半點兒關係,有白嘴鴉、烏鴉、寒鴉、喜鵲、鬆鴉。通常它們會捕食比自己體形更小的動物,但這個下午,它們堅定地奔赴另一種使命。

“城鎮才是它們的地盤,”納特心想,“它們清楚自己要做什麽。我們這裏對它們來說無關緊要。這裏是海鷗的地盤,其他鳥群都去城鎮。”

他走進電話亭,拿起了聽筒。隻要有接線員就行,他們會幫忙傳遞消息的。

“我是從公路這邊打來的,”他說,“在這邊的車站這裏。我想匯報一下這裏有大量群鳥飛往北邊。海灣這裏也聚集了大量海鷗。”

“好的。”對麵疲憊的聲音簡短地回答道。

“你會把這個消息轉達給有關部門吧?”

“會的……會的……”現在聲音中充滿了不耐煩和厭倦,隨後便傳來電話掛掉的忙音。

“又一個,”納特想,“又一個不在乎的。可能她整天都得接聽電話,心裏卻希望今晚能去看電影。她要牽住某個小夥子的手,指著天空說:‘看啊,都是鳥!’她才不在乎。”

巴士笨重地爬上了山坡。吉爾和三四個孩子下了車,巴士便繼續開向鎮子。

“為什麽帶鋤頭呀,爸爸?”

孩子們圍在他身邊,指著鋤頭笑起來。

“順便帶著罷了,”他說,“來吧,回家吧。天冷,不要在外逗留了。來,你們幾個,我看著你們跑過田野,看看你們可以跑多快。”

他是在對吉爾的朋友們說話。這些孩子來自不同家庭,都住在政府廉租房裏,可以從田野抄近路回家。

“我們想在小路上玩一會兒。”其中一個說。

“不行,你得回家去,不然我告訴你媽媽。”

他們幾個眼睛睜得圓圓的,交頭接耳,然後便一溜煙地跑過了田野。吉爾盯著爸爸,撇著嘴不高興。

“我們每天都會在小路上玩的。”她說。

“今晚不行,”他說,“走吧,別磨蹭了。”

他看到海鷗在田野上盤旋,要向著陸地來了。依舊沉默,依舊無聲。

“看,爸爸,看那邊,全是海鷗。”

“是。走快點兒,趕緊。”

“它們要飛到哪裏去?要去哪裏?”

“我猜是往北邊去,那邊暖和點兒。”

他抓緊她的手,一路在前麵拉著她走。

“別走這麽快。我要跟不上啦。”

成千上萬隻海鷗正學著白嘴鴉、烏鴉,在空中鋪開隊形,分別向著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飛去。

“爸爸,這是什麽?海鷗在幹嗎?”

它們不像烏鴉和寒鴉那樣有自己的飛行目的,也不像它們飛得那般高。海鷗仍在上空盤旋,似乎在等待某種信號,而指令仿佛懸而未決、尚不清晰。

“要不要我來背你,吉爾?來,上來。”

他以為這樣可以加快速度。然而他錯了。吉爾很重,一直從他背上滑下去。而且她哭了起來。他釋放出的緊迫感、恐懼感,已經傳遞到了孩子的身上。

“我希望海鷗可以離開。我不喜歡它們。它們靠小路越來越近了。”

他把她從背上放下,跑了起來,吉爾跟在後頭。他們跑到農場的路口時,看到農夫正在倒車出庫。納特喊住了他。

“可不可以帶我們一程?”他說。

“怎麽了?”

特裏格先生從駕駛座裏盯著他倆,笑意浮現在他紅潤愉快的臉上。

“感覺事情變得很有意思,”他說,“你看到海鷗了嗎?吉姆和我準備去練練手。大家現在的話題隻有一個,都在說群鳥發狂了。聽說昨晚你也碰上麻煩了。要不要槍?”

納特搖了搖頭。

小車上堆滿了東西,隻夠再塞進一個吉爾,而且前提是她得蜷坐在後座的汽油罐上。

“我不要槍,”納特說,“但是如果你可以送吉爾回家,我會感激不盡。她害怕這些鳥。”

他言簡意賅,因為不想在吉爾麵前說得太多。

“行,”農夫說道,“我送她回家。你要不要留下來加入射擊比賽?一塊兒去鬧一鬧。”

吉爾爬上車,車子加速,轉彎上了小路。納特跟在後麵走著,心想,特裏格準是瘋了,漫天的鳥,光有槍有什麽用?

現在吉爾不在身邊了,納特可以細細地環顧四周。群鳥仍在田野上空盤旋。大多數都是銀鷗,不過也有紅嘴鷗。通常這兩種海鷗會分開行動,但現在某種紐帶將它們聚了起來。他聽說過紅嘴鷗攻擊小型鳥,甚至攻擊剛出生的小羊崽。他沒有親眼見過,但現在看著天空,突然就想起了這件事。它們向著農場的方向飛來,在低空盤旋著。紅嘴鷗飛在前頭領航,農場是它們的目標。它們要飛向農場。

納特加快步伐往家裏趕。他看到農夫的車拐過彎,順著路開了過來,然後急刹車停在他身邊。

“孩子跑進屋裏了,”農夫說,“你老婆照看著呢。好了,你怎麽看?鎮上的人說是蘇聯人動的手腳,他們給鳥下了毒。”

“他們怎麽能這麽做?”納特問。

“你可別問我。反正你知道事情總是傳來傳去的。要不要加入我們的射擊比賽?”

“不了,我要回家了。不然我老婆要擔心了。”

“我家那口子說我要是不吃海鷗,光打下來有什麽用?”特裏格說,“到時候我們要吃烤海鷗、烘海鷗,還要醃海鷗。你就等著我給這些畜生來點兒子彈吧。準嚇得著它們。”

“你給窗戶釘木條了嗎?”納特問。

“沒有。這都瞎扯淡。廣播就喜歡唬人。我今天忙得很,才沒空釘什麽木條哩。”

“我是你的話,現在就回去釘。”

“嗬。我看你是被嚇得不輕。今晚要不要到我家來睡?”

“不用了,不過還是謝謝。”

“好吧。明早見。給你準備海鷗早餐。”

農夫咧著嘴笑,開著車子拐進了農場大門。

納特腳步匆匆。穿過小樹林,穿過舊穀倉,再翻過梯凳,就能走上最後一段田野。

他正在翻越梯凳,就聽見翅膀呼呼扇動的聲音。一隻紅嘴鷗朝著他俯衝下來,沒擊中,轉身騰空,再次俯衝下來。其他紅嘴鷗也瞬間聚攏來,六隻、七隻、十幾隻,其中還摻雜著大黑背鷗和銀鷗。納特丟開了沒用的鋤頭,忙用手臂抱頭跑向自家木屋。群鳥不依不饒,繼續從空中向他撲來。周圍一片死寂,隻聽得到振動翅膀的聲音——那可怕的拍動的翅膀。他能感覺到手臂、手腕和脖子都在流血。猛撲下來的鳥喙一次又一次地紮破他的皮膚。他隻求眼睛不要被啄到,其他的也顧不上了,但眼睛千萬不能被啄到。它們現在還不知道如何抓緊肩膀、撕裂衣服、成群向著他的頭和身體俯衝下來,但是它們每一次俯衝的攻擊性都越發強勁。它們不計後果、拚死奮戰,如果飛得太低,沒有擊中,就會撞到地上,傷痕累累,甚至支離破碎。納特跑著,不時會踢絆到前麵地上的屍體。

“讓我進去,”他喊著,“是我,讓我進去。”

他大聲喊叫,怕聲音淹沒在海鷗翅膀的振動聲裏。

這時,他看見一隻塘鵝正準備從他頭頂的天空俯衝下來。海鷗盤旋著,迎著風,一個接著一個撤退、翱翔。隻剩下那隻塘鵝,獨自飛在他頭頂上方。突然,它收緊翅膀,像一塊石頭極速落下。納特慘叫起來,門開了。他跌跌撞撞邁進門檻,妻子馬上用身體重重地把門撞上。

他們聽見塘鵝“砰”的一聲,猛砸在了地上。

妻子為他包紮了傷口。傷口不深,手背和手腕傷得最嚴重。要不是他戴著帽子,群鳥一定會攻擊他的頭部。至於那隻塘鵝……差一點兒就把他的頭砸成兩半。

孩子們在哭。他們看到了父親手上的血。

“現在沒事了,”他告訴他們,“我沒受什麽傷,隻是擦破一點兒皮。吉爾,你和約翰尼去玩。媽媽會幫我清洗傷口的。”

他把洗碗台那裏的門半關著,這樣孩子們就看不見了。妻子麵如死灰,打開了洗碗台的自來水。

“我看到飛鳥了,”她輕輕地說,“吉爾跟著特裏格先生跑進來的時候,它們就已經開始聚攏了。我趕緊重重地關上門,結果門卡住了,所以剛剛你回來的時候沒辦法一下子打開。”

“謝天謝地,它們是等著我來,”他說,“要是吉爾的話,肯定馬上就摔倒了。一隻鳥就能把她撲倒。”

為了不嚇到孩子們,在包紮手和脖子後側時,兩人說話輕聲細語、遮遮掩掩的。

“它們要飛去陸地,”他說,“好幾千隻。有白嘴鴉、烏鴉,都是體形比較大的鳥。我在車站就看見了。它們要飛到鎮上去。”

“但是它們能怎麽樣呢,納特?”

“它們會襲擊街上的每一個人,還會試著從窗戶、煙囪闖進室內。”

“為什麽政府不做點兒什麽?為什麽不派出軍隊用機關槍掃射之類的?”

“事發突然,大家都措手不及。一會兒聽聽六點鍾的新聞怎麽說。”

納特回到廚房,妻子也跟在他身後。約翰尼安靜地在地板上玩。隻有吉爾麵露焦急之色。

“我可以聽到鳥的聲音,”她說,“聽,爸爸。”

納特聽著。從門窗外傳進悶響,是群鳥想要找到入口,翅膀在木屋表麵擦過、劃過、刮過的聲音;有鳥的身體擠在一起,在窗沿上拖扯的聲音;時不時還能聽到鳥俯衝下來,墜地和撞擊的聲音。“這樣會有一部分鳥死掉,”他想著,“但是防禦還不夠,永遠不夠。”

“沒事,”他大聲說,“吉爾,窗戶那邊我都釘了木條了。鳥進不來的。”

他把每個窗戶都檢查了一遍。早上的工作做得很徹底,所有的縫都堵住了。但是,他還是想確保萬無一失。於是,他找來楔子、舊錫鐵片、木條和金屬條加固在窗戶四周。錘頭的聲音稍稍掩蓋了群鳥掉落、拍打的聲響,以及一種他不想讓妻兒聽到的不祥聲音——玻璃的碎裂聲。

這樣也能吞沒那些聲音。他走到樓上的臥室去加固那裏的窗戶。現在,他可以聽到群鳥在屋頂上的動靜,它們滑行、推撞、爪子刮擦的聲音。

他決定今晚一家人要睡在廚房裏,把爐裏的火點著,把床墊搬下來鋪在地板上。他擔心臥室裏的煙囪,因為煙囪底座的木條可能會倒塌。廚房有火,會安全一些。他會想辦法盡量說得有趣點兒,和孩子們假裝是在玩露營遊戲。如果最糟的情況發生,群鳥從臥室煙囪強行闖入,那它們想要撞破房門還要幾小時,甚至幾天時間。在此之前它們會被關在臥室裏,無法傷人。擠成一團的它們,最終會窒息而死。

他開始往樓下搬床墊。看到這一幕,妻子瞪大的眼睛裏充滿憂慮。她以為樓上已經被群鳥攻陷。

“來吧,”他愉快地說,“今晚我們一起在廚房睡覺。烤著火睡得更香。這樣就不用擔心聽那些蠢鳥拍打窗戶了。”

他讓孩子們幫忙一起移動家具,然後妻子幫著他一起小心地把碗櫃移到窗戶一側。剛好能放得下。這樣就多了一重保障。現在可以把床墊放好了,讓它們一張挨著一張,頂著櫥櫃那一側的牆。

“現在夠安全了,”他尋思著,“這裏既牢固又溫暖,就像是空襲時的避難所。我們可以挺過去。我就是擔心食物,還有生火用的煤。現在的量隻夠用上兩三天。到時候……”

不用想那麽遠,廣播會給出指示,告訴人們要怎麽做的。現在的核心問題是廣播裏放的是舞曲,而非像往常一樣播放兒童節目。他看了看收音機上的指針。沒錯,是國內服務的頻道。但是隻有舞曲。他轉台到BBC輕節目。他知道,隻有在特殊時期,如選舉日之類的,才會停播平時的節目。他試著回想在戰爭時期、在倫敦遭遇猛烈空襲時是否出現過這樣的情況。但是,顯然,那時BBC沒有在倫敦進行播報,當時的廣播是通過其他臨時部門轉播的。“還是在這裏比較好,”他心想,“還是在廚房裏比較好,這兒的門窗都已經釘上了木條。還好我們不是在北邊的鎮上。謝天謝地,我們不是住在鎮上。”

六點時分,舞曲停止播放了,報時信號響起。此刻不管會不會嚇到孩子們,他都一定要聽新聞廣播。報完時短暫的停頓後,廣播員開始說話了。他的聲音莊嚴肅穆,和白天聽起來很不一樣。

“這裏是倫敦,”他說,“下午四點宣布進入全國緊急狀態。有關部門已采取措施保衛人民生命和財產安全,但由於本次危機史無前例、無法預見,相關措施或無法即刻奏效。全體居民應做好防禦工作,公寓裏同住的各位居民應團結一致,全力阻止群鳥闖入。全體居民今晚務必待在室內,不可在街道、馬路等任何戶外場所逗留。大量群鳥正在襲擊行人,並已開始攻擊建築物。但若謹慎防禦,建築物應是牢不可破的。大家要保持冷靜、切勿驚慌。由於本次緊急情況的特殊性,明日七點前,將暫停播放所有廣播節目。”

“這是什麽意思?”吉爾說,“新聞說了什麽?”

“今晚不會再有廣播節目了,”納特說,“BBC廣播電台中斷了。”

“是因為群鳥嗎?”吉爾說,“它們幹了什麽?”

“不是,”納特說,“隻是因為大家都很忙,當然,他們也要去處理把鎮上弄得雞飛狗跳的群鳥。沒事,一個晚上沒廣播聽不要緊的。”

“要是有留聲機就好了,”吉爾說,“也比什麽都沒有好。”

她把臉轉向抵著窗戶的碗櫃。雖然他們努力想要忽略外麵的聲音,但還是聽得到群鳥拖扯、戳擊以及翅膀不斷拍打、掃過的聲音。

“今天早點兒吃晚飯吧,”納特提議,“吃點兒好吃的。問問媽媽,有沒有烤芝士之類我們都愛吃的。”

他衝妻子眨眨眼、點點頭。他希望恐懼焦慮的情緒能從吉爾臉上散去。

幫忙做晚餐時,他吹著口哨、唱著歌,故意大聲地說說笑笑。他覺得外頭的拖扯聲和拍打聲似乎沒有一開始那麽劇烈了。他上樓到臥室聽著,屋頂上推撞的聲音也消失了。

“它們還有點兒理智,”他心想,“知道沒法闖進來,就去別處了。它們不會浪費時間和我們糾纏。”

正當他們平安無事吃過晚餐開始收拾時,聽到一個新的聲音傳來,是一種熟悉的嗡嗡聲,他們都知道是怎麽回事。

妻子抬頭看著他,臉色瞬間明亮了起來。“是飛機,”她說,“他們派飛機來了。這就是我一直說的他們應該做的事。這樣群鳥就能被控製住了。是不是有槍聲?你聽不到嗎?”

可能是海上傳來的槍聲。納特沒法確定。海軍艦炮或許可以擊退海上的海鷗,但是現在它們已經飛到陸上了。艦炮怕傷人,是不敢往岸上掃射的。

“這是好事,對不對?”妻子說,“聽到飛機聲是好事吧?”

吉爾看出媽媽的激動,和約翰尼一起雀躍起來:“飛機會抓住鳥的。飛機會對著鳥開槍的。”

就在這時,他們聽到兩英裏外傳來一聲轟隆聲,接著第二聲、第三聲。飛機嗡嗡的聲音往海的方向遠去了。

“什麽聲音?”妻子問,“他們是向群鳥丟炸彈了嗎?”

“不知道,”納特回答,“應該不是。”

他不想告訴她轟隆聲其實是飛機墜毀的聲音。他非常肯定政府派出偵察機是自殺式的放手一搏。麵對拚死飛向螺旋槳和機身的群鳥,飛機的結局便隻有墜毀。他猜想全國各地都在嚐試這項行動,並且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某些身處高位的人已經慌了手腳。

“飛機去哪裏了,爸爸?”吉爾問。

“回基地去了,”他說,“好了,現在該躺下來了。”

他這麽想著,心裏突然得到了安慰,腦中浮現出科學家、自然學家、技術人員等所有幕後智囊團被召集起來的畫麵,想著他們現在肯定在處理這個問題。政府或長官們可處理不來這個問題,他們會按科學家說的去執行。

“他們必須要冷酷無情,”他心想,“如果用毒氣的話,在問題最嚴重的區域,要犧牲更多生命。還會波及牲畜,土壤也會被汙染。隻要大家不要恐慌就好。恐慌才會造成麻煩。大家太容易恐慌、失去理智了。BBC廣播提前提醒我們是沒錯的。”

樓上的臥室安安靜靜,沒再聽到刮擦戳撞窗戶的聲音了。戰鬥中止,隊伍重新整頓。這不正是過去戰時的公告板上說的嗎?然而風勢尚未減弱。他仍然可以聽到風在煙囪中咆哮著。海水依舊重重落向岸邊。這時,他想起了潮汐。潮水有漲有落,或許這也正是戰鬥中止的原因。群鳥應該遵循了某種和東風以及潮汐有關的自然法則。

他看了看手表,快八點了。一小時前準是漲潮了。也就是說,群鳥是隨著漲潮開始發起進攻的。在北邊內陸地區或許不然,但在海岸邊似乎確實如此。他在腦中計算了下一次漲潮的時間,還有六小時,在此之前群鳥不會發起進攻。等到大約淩晨一點二十分,就會再度漲潮,那時群鳥可能會再度襲擊……

他有兩種選擇。第一種是去和妻兒一起休息,在群鳥再度來襲之前盡量睡上一會兒;第二種是出門去看看農場那邊的情況,看看那邊的電話還能不能用,這樣他們或許可以從接線處那邊得到點兒消息。

他輕聲喚著剛剛哄睡孩子的妻子。妻子走上樓梯,他小聲地對她說了自己的想法。

“別走,”妻子馬上說,“別把我和孩子們單獨留在這裏。我受不了。”

她提高了音量,歇斯底裏。他趕緊安撫她,讓她小聲點兒。

“好的,”他說,“好的。我在家待到早上。早上七點廣播也會恢複。但是早上退潮以後,我還是要去一趟農場,或許那時候他們會給我們一些麵包和土豆,還有牛奶。”

他又開始飛快思考著,計劃如何應對突**況。今晚農夫肯定沒有給奶牛擠奶。奶牛準是等在院子裏的大門邊,而農夫和他們一樣在給門窗釘木條。

前提是他們有時間做這些防禦工作。他想到了農夫特裏格從車上對著他笑的樣子。他們今晚應該沒有去射擊。

“你打算怎麽做?”她輕聲問。

他搖頭不語,躡手躡腳地打開後門往外看。

一片漆黑。風從未像現在這般強勁,一陣陣冰冷凜冽地從海上刮來。他用力跨出門去。窗戶下、牆邊,到處都堆著群鳥的屍體。這些鳥是自殺式俯衝進攻的,脖子都折斷了。四處都是死去的鳥,沒有一隻活著的。活著的鳥在落潮時已經飛向了大海。現在,海鷗應該正乘著海浪,就像今天早些時候那樣。

遠處,兩天前拖拉機開過的山上,有什麽東西著火了。是一架墜毀飛機上的火,借著風勢蔓延開來,點著了草堆。

他看著鳥的屍體,想到如果把它們一個疊著一個堆在窗沿上,就可以搭起一層額外的屏障,抵擋下一輪襲擊。或許不能起到很大作用,但聊勝於無。如此一來,群鳥要想鉗住窗沿、攻擊玻璃,就必須要先抓、啄、拖開這些屍體。他開始在黑暗中忙活起來。這種感覺非常古怪。他厭惡觸碰這些尚有體溫、鮮血淋漓的屍體。鮮血弄髒了它們的羽毛。他覺得胃裏一陣惡心,但沒有停下手頭的活兒。他驚恐地發現每扇窗玻璃都已經碎裂,要不是釘了木條,群鳥早已闖入。他用血淋淋的屍體堵住了玻璃上的缺口。

做完這一切後,他回到了屋裏,把廚房門也用木條封住,多加了一重心安。他的繃帶上麵沾著血,不是他自己的,而是群鳥的,他解開來,換上了新的。

妻子為他泡了熱可可,他一股腦兒喝了下去。他太累了。

“好了,”他笑著說,“別擔心了,我們會挺過去的。”

他躺下來,閉上了眼,立刻就睡著了。他睡得並不安穩,夢到自己漏查了一兩處地方,忽略了一些本該加固的位置,忘記采取一些他本來很清楚要采取的措施,但是夢裏卻怎麽也想不起來究竟是什麽。這個夢和山那邊燃燒著的飛機和草堆有關。但是他繼續睡著,沒有醒來。最後是妻子把他搖醒了。

“開始了,”她啜泣著,“一小時前就開始了,我一個人聽著太害怕了。而且有很難聞的味道,有東西燒起來了。”

他想起來了,是他忘記添火了。爐火幾乎燃盡,隻剩黑煙。他火速起身點亮了燈。門窗處都響起了敲打的聲音,但這不是他眼下最擔心的,他最擔心的是那股充斥了廚房的羽毛的焦味。他立刻就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了。群鳥已經下到煙囪裏來,要從煙囪一路衝進廚房裏。

他把紙張和樹枝放進灰燼裏,然後馬上去找煤油。

“後退,”他對著妻子喊道,“我們必須要冒一次險了。”

他把煤油潑到火上,火苗極速上躥,嗆進管道裏,馬上有燒焦發黑的鳥屍落在了火上。

納特沒時間回答了。他正把鳥的屍體從煙囪裏耙出來,丟到地板上。火苗仍在上躥,他必須冒著煙囪著火的風險,用火苗把煙囪上部活著的鳥趕走。但是煙囪下部才是麻煩所在,那裏擠滿了被火焚燒、無處可逃的鳥。他幾乎無心顧及試圖突破門窗的群鳥了:讓它們在一次次撞擊中折斷翅膀和鳥喙死掉吧,它們是進不來的。他感謝老天讓他能夠擁有一間有結實牆壁、小扇窗戶的老木屋,而不是那些新的廉租房。那些住在廉租房裏的人啊,隻能請老天保佑他們了。

“別哭了,”他對孩子們喊道,“沒什麽好怕的。別哭了。”

他繼續耙出掉在火上的燒焦的屍體。

“這樣就能把它們一網打盡,”他自言自語道,“有風,還有火焰。沒問題的,隻要煙囪不著火就好。我早該注意到這裏的,都是我的錯,我應該記得添火的。我明明知道這邊會出問題。”

在窗戶釘的木條上傳來的刮擦聲和撕扯聲中,傳來了廚房裏鍾的報時聲。淩晨三點。還有四個多小時才會退潮。他並不確定漲潮的確切時間,但估摸著七點半前應該不會退潮,或許要等到七點四十分左右。

“把煤油燈點起來,”他對妻子說,“弄點兒茶,也給孩子們弄點兒可可。幹坐著也沒用。”

要讓妻子和孩子們都有事可做。四處走動、吃點兒喝點兒,忙起來總歸是好的。

他在煙囪邊上等著。火焰馬上要熄滅了,但是煙囪上再沒有烤焦的屍體掉落下來。清空了。煙囪裏的鳥都被清空了。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吉爾,過來,”他說,“給我再拿點兒樹枝來。我們把火燒得旺旺的。”但是,她並不願意走近他。她正盯著那成堆的焦黑的鳥屍。

“別管那些,”他說,“等我把火燒起來了,我們就把它們轉移到走廊上。”

煙囪危機解除。隻要火晝夜不停地燃燒,這種危機就不會再次出現。

“明天要去農場再帶點兒燃料回來。”他想著。

“現在這點兒絕對不夠。但是我可以搞得定。等退潮了我就出去把事情都辦好。沒問題的,等退潮了,我就去把需要的都帶回來。我們隻要調整好自己的狀態就行。就這樣。”

他們喝了茶和可可,吃了點兒麵包和肉汁。納特留意到現在隻剩下半條麵包了,心想,沒關係,可以熬過去的。

“快住手,”小約翰尼用勺子指著窗戶說,“快住手,你們這些壞鳥。”

“沒錯,”納特笑著說,“我們不想要這些壞家夥,對不對?可受夠它們了。”

他們聽到自殺式進攻的鳥砸向地麵的聲音,歡呼起來。

“爸爸,又一隻,”吉爾喊著,“它完蛋了。”

就是要用這種方式和精神來麵對問題。如果可以一直保持這樣的狀態到七點廣播開始,他們的情況便不會太糟。

“抽支煙吧,”他對妻子說,“煙味可以驅散羽毛燒焦的味道。”

“隻剩兩支了,”她說,“我本打算去合作社再給你買點兒的。”

“那我抽一支,”他說,“剩一支以備不時之需。”

現在讓孩子們去睡也沒有多大意義了。在拍打刮擦窗戶的聲音之中根本睡不著。大家蓋著毯子坐在床墊上。納特一手摟著妻子,一手摟著吉爾,約翰尼坐在媽媽的膝蓋上。

“不得不說,這些家夥也很值得欽佩,”他說,“它們真的是鍥而不舍。你以為它們遲早會厭倦這個遊戲,但它們並沒有。”

然而,欽佩之心很快就消失了。窗外不斷傳來拍打聲,而且一種之前沒聽到的尖銳的聲音貫入納特耳中,仿佛有一隻鳥喙更加鋒利的鳥開始發起進攻。他試圖回憶鳥類的名字,思考究竟會是哪種鳥。聽起來不是啄木鳥的聲音,否則聲音會更輕更密。現在的情況應該更為嚴重。如果這隻鳥繼續進攻,木條也會像玻璃一樣裂開。這時他想起了老鷹。是老鷹開始代替海鷗發起進攻了嗎?現在窗沿上是不是有禿鷹正在喙爪並用發起進攻?老鷹、禿鷹、紅隼、獵鷹——他忽略了猛禽,忽略了這些食肉猛禽的利爪。還剩仨小時。他們等待著,與此同時,利爪撕裂木條的聲音傳來。

納特環顧四周,看有哪件家具可以承受毀壞用來擋門。窗戶那兒有碗櫃,所以是安全的,但是他不敢保證門也安全。他走上樓,到達二樓時,停下來屏住呼吸仔細聽。孩子們臥室的地板上有輕輕的拍打聲,群鳥已經闖入……他把耳朵貼在門上聽。沒錯。他能聽到翅膀沙沙作響,也聽到鳥在地麵行走的嗒嗒聲。另一間臥室暫時無礙。他走進去,開始往外搬家具,堆在孩子們臥室外的樓道上,以免臥室門被攻破。這是未雨綢繆,或許用不上。他不能用家具抵著門,因為門是向裏開的。唯一的法子就是把它放在樓道上。

“下來,納特。你在那兒幹什麽?”妻子叫道。

“很快就好了,”他喊道,“我整理好就下來。”

他不想讓她上來,不想讓她聽到孩子們臥室裏有腳步聲和羽毛抵著門摩擦的聲音。

到了五點半,他提議早餐吃點兒培根和油炸麵包,但願這可以讓妻子眼裏的驚恐消失,讓憂心忡忡的孩子們得以放鬆。她不知道樓上已有鳥闖入。還好臥室不是正對著廚房上方,否則她肯定能聽到樓上的動靜:群鳥在拍打木條。無知無畏自殺式進攻的鳥砰砰墜地,還有鳥如敢死隊般撞向牆壁粉身碎骨。他很了解銀鷗,它們沒有腦子,而黑背鷗不同,它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同樣的還有禿鷹、老鷹……

妻子喚他的聲音驅散了他排山倒海、突如其來的睡意。

“怎麽了?現在是什麽情況?”他急切地說道。

“廣播,”妻子說,“我一直在看鍾,快七點了。”

“別轉台,”他第一次感到不耐煩,“現在就是內政部的頻道了。他們會從內政部發通知的。”

他們等著。廚房裏的時鍾指向了七點。收音機沒有聲音。沒有報時,沒有音樂。他們等了一刻鍾,轉到輕鬆節目的頻道。也是一樣。沒有新聞。

“我們聽錯了,”他說,“應該是到八點才播。”

他們就開著收音機等。納特想到了電池,不知道還能撐多久。一般妻子去鎮上采購的時候會帶電池去充電。如果沒電,他們就不能聽廣播指示了。

“天快亮了,”妻子低聲說,“我看不到,但是可以感覺到。群鳥現在敲得也沒那麽響了。”

她說得沒錯。刮擦聲、撕裂聲不斷減弱,外頭台階和窗沿上的摩擦聲、爭奪位置的推撞聲也不斷降低。退潮了。到了八點,除了風聲,什麽也聽不見了。孩子們終於在一片寂靜之中睡著了。八點半,納特關掉了收音機。

“這是做什麽?會錯過新聞的。”妻子說。

“不會有新聞了,”納特說,“我們要靠自己了。”

他走向門邊,慢慢地移開門上的屏障,轉動把手,踢開門外台階上的鳥屍走了出去。寒風凜冽。現在他有六個小時的時間,他知道要留存體力做該做的事,不能浪費時間。食物、燈、燃料,這些都是必需品。如果能夠備足,今晚就能挺過去。

他走進院子,望見了活著的鳥。海鷗像之前一樣,湧向了大海。在重新發動攻擊之前,它們乘機覓食。岸上的群鳥則不然,它們在等候,在觀望。納特看到它們了,在樹籬上、土地上、樹上、田野裏,一排排,靜靜地,什麽也不做。

他走到小院子盡頭。群鳥沒有動彈,繼續盯著他。

“我要去弄點兒吃的來,”納特對自己說,“去農場那邊找點兒食物。”

他回到房子裏,開始檢查門窗。他上樓打開了孩子們的臥室,裏麵隻有鳥的屍體,活著的都飛到院子和田野裏去了。他走到樓下。

妻子緊緊地抓著他。她從敞開的門看到了活著的鳥。

“帶我們一起去,”她乞求著,“我們不能單獨待在這裏。我寧願死也不要單獨待著。”

他思忖片刻,點了點頭。

“那一起來吧,”他說,“帶上籃子和約翰尼的嬰兒車。我們可以把東西裝在嬰兒車裏。”

他們穿上可以抵禦刺骨寒風的衣服,戴上手套和圍巾。妻子把約翰尼放進嬰兒車裏。納特牽著吉爾的手。

她小聲地說:“群鳥都在田野那邊。”

“它們不會傷害我們的,”他說,“白天不會。”

他們穿過院子,走向台階,群鳥沒有動。它們向著風,等待著。

轉彎到了農場,納特停下來讓妻子帶著兩個孩子先在樹籬間躲著等他。

“但是我想見特裏格夫人,”她抗議,“如果他們昨天去了市場,那我們可以借到很多東西,不隻麵包,還有……”

“在這兒等著,”納特打斷了她,“我很快回來。”

奶牛在院子裏不安地走動著、吼叫著。納特看到籬笆間有缺口,是羊撞開了籬笆,進到農舍前的院子裏遊**著。煙囪裏沒有煙。他心中滿是擔憂,所以不想讓妻兒走進農場。

“別再猶猶豫豫了,”納特厲聲說,“按我說的做。”

她拉著嬰兒車隱入樹籬間。樹籬為她和孩子們擋住了風。

他獨自走向農場。奶牛的**脹脹的,煩躁地低吼著,東轉西轉。納特從牛群中擠了過去。他看到車子沒有停進車庫,而是停在大門邊。農舍的窗戶已經破碎。院子和房子周圍有海鷗的屍體。活著的鳥棲息在屋頂上、農場後麵的樹叢裏,一片死寂地盯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