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即便尚未徹底清醒,伊瑟莉照樣辨別出了交融一體的兩種氣味:生肉味和新雨味,聞起來一點兒也不真實。她睜開眼睛。一望無際的夜空就懸在她的上方,綴滿無數顆遙遠的星辰,光輝燦爛。

她正仰麵躺在一輛敞篷車裏。這輛車停在一個露天的車庫裏。

這不是她的車。但她隨後又慢慢意識到,這根本就不是汽車。她正躺在艙門打開的運輸船船艙裏,位於農場主樓屋頂的敞口之下。

“我說服他們把你抬到這裏,新鮮空氣對你有好處。”阿姆利斯·維斯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伊瑟莉想扭頭去瞧他,但她的脖子僵硬得很,像是被老虎鉗給夾住了。她害怕引起疼痛,連大氣兒都不敢喘,隻得靜靜地躺著,同時琢磨著她的腦袋是被什麽東西從金屬地板上托起來的。她用濕冷的手指沿著無法活動的臀部向下摸索,感受著身下鋪蓋的質地:一張粗糙的編織草席,是人類喜歡在睡覺時墊著的那種。

“他們把你抬出電梯的時候,你看起來好像喘不過氣來,幾乎要憋死了。”阿姆利斯繼續說道,“我本想帶你去外麵,但其他人不讓。他們也拒絕親自帶你出去。所以我就說服他們把你送到這兒來了。”

“謝謝,”她冷漠地低聲道,“我相信不管去不去外麵,我都死不了。”

“是的,”他承認道,“毫無疑問。”

伊瑟莉更加仔細地凝望夜空。天空中仍有一抹紫色,月亮也才剛剛映入眼簾。估計此時是晚上六點,最晚不超過七點。她試著抬頭,但身體的反應不太妙。

“需要幫忙嗎?”阿姆利斯說。

“我隻是在休息,”她向他保證,“我今天太累了。”

幾分鍾過去了。伊瑟莉努力適應當前這讓她覺得既可怕又荒唐的窘況。她扭動腳趾,然後試著悄悄扭動臀部。一股針紮般的疼痛穿過她的尾椎骨。

見她猛然倒吸一口氣,阿姆利斯·維斯很有分寸地沒有對此發表看法,而是話鋒一轉,說道:“自從來到這裏,我就一直在仰望天空。”

“哦,是嗎?”伊瑟莉說。每當眨眼時,她都感覺眼睛上像是覆著一層硬殼,很不舒服。她很想擦一下那裏。

“我以前也想象過,但親眼看到時還是無比震驚。”阿姆利斯繼續道。他這番話是絕對真誠的。伊瑟莉竟覺得有些感動。

“我一開始也有這種感覺。”她說。

“白天的時候,天空是純藍的。”他說,仿佛她沒準兒還未注意到這一點,而他要引起她對這個現象的關注。麵對他純粹而又真摯的熱情,她突然很想放聲大笑。

“是的,是這樣的。”她讚同道。

“而且還有許多別的顏色。”他補充道。

她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但隻能發出哼的一聲,引發的疼痛遠多於快樂。

“是的,有很多。”她疼得咬緊牙關說。她終於能夠使勁抬起雙手,十指緊扣搭在肚子上。這個姿勢讓她感覺很舒適。她的身體正在一寸一寸地複蘇。

“你知道嗎,”阿姆利斯繼續道,“不久前從天上掉下來一些水。”他的音調比平時高了一點兒,驚歎中透著一絲脆弱,“它們就這麽從天上掉下來了。小小的雨滴,成千上萬,緊緊挨著彼此。我仰頭想看清它們從何而來。但它們似乎是憑空出現的。真是難以置信。然後,我衝著天空張開嘴,一些雨滴就直接落進了嘴裏。那種感覺無以言表。就好像大自然真的在滋養我一樣。”

伊瑟莉撫摩著蓋住她腹部的上衣布料。它略微有些潮濕,但不是特別濕。那場雨肯定沒有持續太久。

“降水一下子就停了,就跟開始時一樣突然。”阿姆利斯說,“但所有東西的氣味都變了,到現在也沒變回去。”

伊瑟莉現在能微微轉頭了。她發現自己被他們放在了船上的一台冷藏櫃前麵。她的後腦勺枕在這台設備底座的一塊寬大的踏板上。踩下這塊踏板,冷藏櫃的蓋子就會抬起。她頭部的重量還不足以壓下踏板——這得需要一個男人的體重才行。

在她右側的金屬地板上,幾乎緊貼著肩膀的位置,放著兩盤包著透明纖維膠的肉。一盤是上等肉排,呈深赤褐色,擺得橫七豎八。另一個更大的盤子裏鼓囊囊地裝著下水,估計是漂白過的內髒,也可能是腦花。即使被嚴密地裹著,依然能聞到濃烈的氣味。那些男人在把她擱在這裏之前,真應該把它們收起來。

她向左扭頭。阿姆利斯坐在離她有一定距離的地方,像往常一樣迷人,他的後腿蜷在身下,雙臂豎直,頭顱朝著敞開的房頂微微仰起。她一眼就瞥見了他鋒利潔白的牙齒。他正在吃著什麽東西。

“你不必跟我待在一起。”她說,同時試圖抬起膝蓋,竭力不讓他注意到她這麽做的時候有多麽艱難。

“我白天和晚上的大部分時間坐在這裏,”他解釋說,“他們當然不讓我去室外。但僅通過屋頂上的這個洞,我就看到了非凡至極的東西。”這時,他轉向她,然後站起身來,朝她躺著的地方走來。他的手指和腳趾踩在金屬地板上,發出柔和的嗒嗒聲。

他在離她還有一定距離——也許有一臂之距——的地方停下腳步,再次蜷起後腿,一屁股坐下,兩條前臂仍然豎直站立,胸前蓬亂的白毛在雙臂之間向前翹起。她已經忘記了他頭上的軟毛是多麽黑,他的眼睛是多麽金黃。

“你不反感這些肉嗎?”她嘲弄地問道。

他沒有理會她的冷嘲熱諷。

“它們全都死了,”他淡然地說,“我也無能為力了,對不對?”

“我以為你興許還在忙著給那些工人的思想和心靈埋下慈悲的種子呢,你懂的。”伊瑟莉追問道,進一步誇大了話鋒裏的挖苦意味。

“唉,我盡力了。”阿姆利斯用自嘲的語氣輕聲說道,“但當一項挑戰絕無可能完成的時候,我還是能看得出來的。不管怎樣,反正你的心靈不需要我的勸導。”他環視了一圈船艙內的貨物,審視著這場屠殺的豐厚產物及商業目的。

伊瑟莉看著他的脖頸和肩膀,那裏的毛發太柔軟了,被微風吹得悠然飄動。她對他的憎惡漸漸減輕,現在,她已經開始想象他把溫暖的、毛茸茸的胸膛壓在她的背上,用他皓白的牙齒輕輕咬住她的脖子。

“你吃什麽呢?”她問。他的下巴好像一直在蠕動。

“我什麽都沒吃。”他漫不經心地回道,然後繼續咀嚼起來。

伊瑟莉感覺到他的態度中閃過一絲輕蔑:他就跟所有有錢有勢的人一樣,撒謊成性,自以為是,傲慢囂張,對他人的感受漠不關心。她拉著臉,流露出不滿的神色,仿佛是在說:你愛說什麽就是什麽吧。他立刻就讀懂了這個表情,盡管她的容貌已經更像是外星人了。

“我沒有吃東西,而是在嚼東西。”他申辯道,雖然語氣鄭重其事,但他琥珀色的眼睛裏卻閃過一絲欣喜的目光,“實際上,我嚼的是伊卡帕圖亞。”

伊瑟莉想起了他在這方麵的惡臭名聲,雖然被他迷住了,但她還是裝出一副高傲的樣子。

“我還以為你長大以後已經戒掉這種東西了呢。”她說。

但阿姆利斯並沒有上鉤。

“食用伊卡帕圖亞不是青少年或成年人的惡劣行為。”他冷靜地說道,“它是一種植物,有自己的特性。”

“好吧,好吧。”伊瑟莉輕歎一聲,扭回頭去,把注意力轉向繁星點點的夜空,“反正你遲早會把命賠在這上麵。”

她聽見了他的笑聲,但沒看到他的笑容。她很後悔沒有看到,接著又因為自己竟會對此感到後悔而惱火起來。

“要是把我吞下的伊卡帕圖亞樹枝捆紮起來,那得有我的身體那麽高了。”阿姆利斯說。

一想到他努力吞下伊卡帕圖亞的樣子,伊瑟莉就莫名地覺得搞笑。她不由自主地哈哈大笑。她試圖用手捂住嘴,掩蓋自己的笑聲,但背部的痛感太強烈了,她隻得僵硬地躺在地板上,無能為力地把臉暴露在他麵前,咯咯笑著。她越笑就越發難以自持。她隻希望他明白,她是因為想象到“阿姆利斯·維斯胖得像頭妊娠母牛一樣”的可笑情景而笑的。

“伊卡帕圖亞是一種特別有效的止痛藥,你知道吧?”他溫柔地說,“你幹嗎不試試呢?”

聽到這句話,伊瑟莉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

“我不疼。”她冷冷地對他說。

“你當然很疼啦。”他用一種責備的語氣說,特意加重了具有寵溺色彩的元音。這可把伊瑟莉給激怒了。她用胳膊肘把自己撐起來,用最憤怒的目光盯著他。

“我不疼,好嗎?”她重複道,疼得冷汗直冒,這使得她上半身的皮膚刺癢難耐。

有那麽一瞬,他的眼睛裏射出敵意的光芒,但緊接著,他緩慢而慵懶地眨了眨眼,仿佛又有一針鎮靜劑滲入了他的血液。

“隨便你吧,伊瑟莉。”

據她所知,他以前從未叫過她的名字。直到現在。她想知道是什麽原因讓他說出了自己的名字,以及同樣的原因是否很快還會再次出現。

但她此刻最應該做的,就是想辦法擺脫他。她迫切需要鍛煉一下,以恢複對身體的掌控。她決不會在他麵前做出那些動作。

她顯然可以跟他道別,然後走回自己的小屋。他肯定不會跟她回去。但是,她疼得太厲害了,連走下船艙和主樓地板之間的那六級金屬台階都辦不到。

好在她已經用胳膊肘撐起了上半身,她現在能夠不甚明顯地稍微屈伸肩膀和脊柱。她可以通過談話來分散他的注意力。

“你覺得等你回去之後,你父親會怎麽處置你?”她問。

“處置我?”這個問題最開始似乎對他來說毫無意義。她感覺自己的無知又一次撞上了他那養尊處優的生活經曆的高牆。很明顯,對於任何人敢於違背他的意願“處置”他這種事,他壓根兒就沒有這個概念。“遭受處置”是下等人才會有的待遇。

“我父親其實不知道我來這裏了。”他終於開口道,語氣中有些難以控製的揚揚得意,“他還以為我在伊斯伊斯,或者中伊斯特的某個地方呢。反正我們上次談話時,我跟他說過我可能要去那裏。”

“但你卻乘坐這個,”伊瑟莉提醒道,同時衝著周圍的肉和冷藏櫃揚揚下巴,“乘坐維斯公司的這艘運輸船來這兒了。”

“沒錯,”他咧嘴一笑,“但沒有得到任何人的正式批準。”他的笑容很頑皮,甚至很有些孩子氣。他仰望天空,喉嚨上的毛發再次隨之重新排列,就像輕風拂過小麥一樣。“你瞧,”他說,“我父親對我仍抱有一絲十分渺茫的希望,希望我有一天能接管公司。‘讓這樁生意一直由家族內部成員掌控。’他經常這麽說。當然,他的意思是,他不希望這種全世界最值錢的新商品被競爭對手搶走。現在,‘沃迪塞爾肉’和‘維斯’這兩個詞已經密不可分地交織在了一起。任何人,隻要想嚐嚐這種難以想象的天賜美味,就會立刻聯想到‘維斯’。”

“這對你們來說不是好事嘛。”伊瑟莉說。

“那跟我沒關係——呃,反正自從到了我能夠問問題的年齡,就跟我無關了。我父親老是把我當成sassynil來對待。‘沒什麽好說的。’他總是這麽說,‘這東西會自然生長,我們隻是收割,然後用飛船運回來。’但在生意上,他對我並不像對別人那般諱莫如深。我隻要對生意表現出一絲興趣,他對我的態度就會明顯軟下去。他還是希望我能回心轉意。我想這就是為什麽不管我去哪兒,他總是準許,包括維斯公司的飛船船塢。”

“所以呢?”

“所以,我想說的是……我在這艘船上是一個……那個詞叫什麽來著?偷渡者。”

她又大笑起來,胳膊上的骨頭和肌肉一軟,她再次仰麵朝天地倒了下去。

“我想,人越是有錢,就越想去尋求刺激。”她說。

他終於被惹惱了。

“我必須親眼看看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他低聲咆哮道。

伊瑟莉試圖再度用胳膊把自己撐起來,但沒成功,她便用帶著一絲傲慢的歎息聲來掩飾自己的失敗。

“這裏沒有什麽特別不尋常的事情,”她說,“隻有一般意義上的……供應和需求罷了。”她用一種抑揚頓挫的語調說出最後幾個字,仿佛它們是永恒的、不可分割的一對,正如黑夜和白天、男人和女人那樣。

“可是,我已經證實了我最擔心的事。”他沒理會她的說辭,而是自顧自地說道,“這個生意的每個環節都是建立在可怕的殘忍行為的基礎之上。”

“你根本不知道什麽是殘忍。”她說,感受著體表和體內所有被損毀的部位。這個嬌生慣養的年輕人是多麽幸運啊,他“最擔心的事”僅僅是外星動物的福祉問題,而不是為了奮力求生不得不忍受那些駭人的折磨。

“你有沒有下到過伊斯特德,阿姆利斯?”她質疑道。

“有,”他用他那完美得過分的發音方式說道,“當然下去過。每個人都應該看看那下麵是什麽樣子。”

“但待不了多久就會開始感覺很不舒服,對不對?”

她的反問激起了他的怒火。他的耳朵一下子豎了起來。

“你想讓我怎麽辦呢?”他說,“主動提出去那裏做苦工,還是讓暴徒把我的腦袋打碎?我的確很有錢,伊瑟莉。所以我就得以死謝罪嗎?”

伊瑟莉拒絕回答。她的手指已經摸索到了眼睛周圍的硬皮。那是她在睡夢中流出的淚水幹涸之後的垢痕,一碰就碎。她抬手將它們擦掉。

“你到這兒來,”阿姆利斯說,“就是為了逃離那種艱苦的生活,不是嗎?我的確從未受過什麽苦,實話實說,我對此感激不盡。如果能逃離那種生活,沒人願意留在那兒受苦。同樣作為人類,我們想要的生活必然是一樣的。”

“你永遠不會明白我想要什麽生活。”她生氣地低聲說,憤怒之強烈,連她自己都感到大為驚訝。

他們沉默了好一陣子。陣陣冷風從屋頂吹了進來;天空愈加昏黑;月亮升起,像一片浮動的波光粼粼的圓形海灣。這時,一片葉子被風帶進建築內部,飄落到船艙裏,阿姆利斯立即猛撲了上去。他在雙手之間的地板上把它翻來翻去,而伊瑟莉則掙紮著把臉轉開。

“跟我說說你的父母吧。”他終於開口道,仿佛是在邀請她盡可能地展現出她最和氣、最友善的那一麵。但伊瑟莉卻感覺腹腔被撞了一下,裏麵那一大團尚未消化的、硬邦邦的怨恨餘燼瞬間複燃了。

“我父母雙亡。”她冷冷地警告道。

“好吧,那就說說他們以前都是什麽樣的人,他們還活著的時候。”他糾正道。

“我不談論父母的事,”伊瑟莉聲明,“從來都不談。沒什麽好說的。”

阿姆利斯注視著她的眼睛,立刻便接受了這個事實:哪怕他是阿姆利斯·維斯,她也不允許他進入那個隱秘的角落。他輕歎一聲。

“你知道嗎,”他有些神情恍惚地說,“我有時候覺得,隻有那些人們斷然拒絕討論的事情,才是唯一真正值得一談的事情。”

“是的,”伊瑟莉厲聲說,“比如為什麽有人生來就能過上無所事事的生活,時不時地高談闊論,而有些人卻被塞進洞穴裏,聽候吩咐拚命幹活兒,一刻也他媽的不能停下來。”

阿姆利斯嚼著伊卡帕圖亞,他感到既憤怒又同情,不自覺地眯起了眼睛。

“不管做什麽,都是要付出代價的,伊瑟莉,”他說,“即便對含著金鑰匙出生的人來說也是如此。”

“哦,當然了,”她冷笑道,極度渴望輕撫他胸前的純白絨毛,順著他絲綢般柔軟光潔的側腹曲線撫摩下去,無法實現這一點使她心裏懊惱至極,“我能看出來,身為富家子弟確實把你傷害得夠嗆呢。”

“並非所有的傷害都是顯而易見的。”他用柔和的聲音說。

“的確,”她苦澀地駁斥道,“但隻有那種顯而易見的傷害才能引起人們的關注,你不覺得嗎?那種傷害是一種特有的烙印,別人一眼就能看出你的身份,對不對,維斯先生?”

他居然用後腿站立起來,走到她的肩膀旁邊,衝著她低下腦袋,與她的臉龐近在咫尺。

“伊瑟莉,聽我說,”他急切地辯解道,臉上的黑色絨毛直直地垂下去,口中嗬出的溫熱氣息把她的脖子弄得酥癢難耐,“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的半張臉已經被切掉了嗎?你以為我沒注意到你被移植了奇怪的圓形隆起,而你原來的**被切除、你的尾巴被截斷、你的毛發被剃光了嗎?你以為我想象不到你對這些改造的感受嗎?”

“我表示懷疑。”她呼哧呼哧地說,她的眼睛刺痛不已。

“我當然能看出你的身體遭受過什麽折磨,但我真正感興趣的是人的內心。”他繼續道。

“哦,得了吧,阿姆利斯,少跟我說這種屁話。”伊瑟莉咕噥著,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淚水蠕動著爬出眼眶,順著一側的臉頰淌下,消失在她那殘缺不全的耳朵殘留的醜陋小孔裏。

“你以為沒人能注意到你在這個外表下,其實也是人類嗎?”他大聲說道。

“如果你們這種有錢人注意到了我他媽的是個人類,就不會把我送到伊斯特德了,對嗎?”她也對他大吼道。

“伊瑟莉,把你送去伊斯特德的不是我。”

“哦,當然不是,”她怒喝道,“這不是某個人的責任,不是嗎?”

她猛地轉身背對著他,忘記了提前繃緊肌肉以減輕痛感。疼痛沿著她的脊柱一路向下,就像一根串肉扡穿透她的胸腔直直紮進直腸。盡管阿姆利斯就在跟前,她還是忍不住尖叫起來。

“我來幫你吧。”他說著用一條胳膊摟住她的肩膀,尾巴繞住她的腰背。

“別管我!”她失聲痛哭。

“我先扶你坐起來。”他對她的拒絕未予理會。

他幫她跪立起來,在此過程中,他瘦削額頭上天鵝絨般柔軟的毛發拂過她的喉嚨,扶她起來後,他便迅速後退,讓她自己找到重心。

她伸展著僵硬的四肢,感受著軀體深處傳來的陣陣**,感受著皮膚上被他輕觸之後久未退去的興奮震顫。當她轉動肩胛骨時,那兒發出劇烈的哢哢聲。她這副鬼樣子一定讓他不忍直視吧。她環顧四周尋找阿姆利斯的身影,發現他正深入貨艙尋找著什麽,片刻後便回來了。

“給,來點兒這個。”他說著用三條肢體向她走近,沒有參與走路的那隻手裏舉著一簇像是植物的東西。他神情嚴肅,這讓伊瑟莉莫名地覺得很逗。

“我反對嗑藥。”她抗議道,緊接著大笑起來,脆弱的防線終於被疼痛擊潰。她拭去剛剛淌到臉頰上的淚水,然後從他手中接過長滿苔蘚狀的伊卡帕圖亞葉芽的細小枝丫,放進嘴裏。

“隻需要嚼它就行嗎?”

“是的,”他說,“嚼一會兒之後就會自動反芻,你甚至不用刻意想著咀嚼它。”

半小時後,伊瑟莉感覺好多了。一種麻醉——甚至可以說是幸福——的感覺擴散到她全身的每個角落。她正在做鍛煉,毫不在意地當著阿姆利斯·維斯的麵做出那些動作。他一直在說吃肉的害處,他說的每一句話在她聽來都既哀婉又有趣。如果你不把他偽善的胡言亂語放在心上的話,確實可以說他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年輕人。她欣賞著他低沉的嗓音,同時緩慢旋轉四肢,試圖把注意力集中到身體上,一遍又一遍不自覺地嚼著苦澀的葉子。

“你知道嗎,”阿姆利斯說,“自從人們開始吃肉以後,就有報道稱出現了一些神秘的新發疾病,有些人莫名其妙地死掉了。”

伊瑟莉嘲弄地笑了笑。他宣揚著吃肉會導致厄運的觀點,那副鄭重其事的樣子看上去特別滑稽。

“就連掌權者也在暗示吃肉可能會有危險。”他堅持說。

“這個嘛,”她漫不經心地回道,“我隻能說,在選材和加工的這一頭兒,一切都是按照最高標準來執行的。”

她撲哧一聲笑了。令她驚訝的是,他居然也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話說回來,在母星上,一片沃迪塞爾肉能賣多少錢?”她一邊問,一邊朝著頭頂的夜空伸展雙臂。

“大概九千或一萬利斯[1]。”

她停止旋轉,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對一個普通人來說,一萬利斯足夠買下整整一個月所需的水和氧氣了。

“你在開玩笑吧?”她目瞪口呆,雙臂垂在身體兩側。

“要是價格低於九千,基本可以斷定,他們往肉裏摻雜了別的東西。”

“但是那麽貴的肉……誰能吃得起啊?”

“幾乎沒人吃得起。當然,這一點會讓人們更加心急如焚地想要得到它。”

阿姆利斯若有所思地聞了聞一摞裹著纖維膠的鮮紅色的肉,仿佛在努力辨別是否能聞到在母星時烹飪好的最終菜品的味道。“如果有人想賄賂官員、討好客戶……勾引女人……沒有比沃迪塞爾肉更好的禮品了。”

伊瑟莉依然對此感到匪夷所思。

“一萬利斯啊……”她驚歎道。

“事實上,”阿姆利斯繼續道,“肉簡直太貴重了,所以他們正試著在實驗室裏人工培養。”

“就是頂替我這份工作吧,嗯?”伊瑟莉說,繼續鍛煉起來。

“也許吧,”阿姆利斯說,“維斯公司在運輸上花了不少錢。”

“我覺得這點兒錢對他們來說不算什麽。”

“當然不算什麽。盡管如此,他們還是想省下這筆錢。”

伊瑟莉水平伸展手臂,然後轉動肩關節,讓手指在空氣中緩慢掠過。

“但有錢人總是想要真材實料的東西。”她斷言道。

阿姆利斯撥弄著那片葉子,盡可能地不把它弄壞。

“他們在做一項計劃,”他說,“把肉推銷給窮人,品質低劣的那種。當然,我父親對此守口如瓶。但我恰巧知道公司裏已經做過一些非常詭異的試驗。為了擴大生意版圖。隻要我父親認為其中有利可圖,即使把這顆星球剁成碎片,他也在所不惜。”

伊瑟莉正在雙腿站立,慢慢轉動身體,就像一個螺旋槳或風向標。她的身體若是沒被改造過,她絕不可能做得出這種動作。雖然有些羞怯,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這麽做也是在向阿姆利斯炫耀。

“在伊斯特德,有一款相當惡心的零食,”他解釋道,“那種零食非常受歡迎,是把一種澱粉含量很高的植物塊莖切成薄片,油炸,然後晾幹,薄片就會變得鬆脆。維斯公司一直在用沃迪塞爾肉的副產品給那種零食調味,需求量大得驚人。”

“垃圾人吃垃圾食品。”伊瑟莉說著,再次向天空伸展雙臂。

飛船外傳來一陣嘶嘶聲。伊瑟莉和阿姆利斯越過船體外緣向下瞧,看到恩塞爾和一個男人正走出電梯。另外兩個男人站在空曠的水泥地麵上,回望著他們。

“隻是過來看看,”恩塞爾大喊道,他粗魯的聲音撞擊著金屬牆壁,在房間內空洞地回響,“看看你們有沒有事。”

“我沒事,恩塞爾,”伊瑟莉回道,差點兒沒認出他來,“維斯先生也平安無事。”

“呃……好吧,”恩塞爾說,“好吧。”然後便不再說話,轉身走進電梯,幾個同伴緊隨其後。又一陣嘶嘶聲,他們離開了。

阿姆利斯輕柔的聲音從伊瑟莉的肩膀附近飄來。

“恩塞爾真的很關心你,你知道嗎?”

“是嗎?讓他用他的尾巴幹他自己去吧。”伊瑟莉說,把反芻上來的伊卡帕圖亞殘渣從口腔側壁上舔下來,繼續咀嚼。

頭頂上方的天空又開始落雨了,不過隻是綿綿細雨。阿姆利斯仰頭凝望夜空,感到既驚訝又費解:群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薄霧,那輪飄浮的發光圓盤馬上就要移到視野之外。雨點啪嗒啪嗒地滴在他的身上,落到黝黑光滑的皮毛部位,瞬間便杳無蹤影,而落到他胸脯上羊毛似的白色絨毛上時,則顫巍巍地掛在那裏,閃閃發光。他遲疑片刻,最終還是決定用後腿站立起來,把尾巴撐在地上,張開嘴巴。伊瑟莉以前從未看見過他的舌頭:它紅通通的,幹幹淨淨,仿佛一片銀蓮花的花瓣。

“伊瑟莉,”他說,把落入口中的雨水吞咽下去,“關於大海的傳言,是真的嗎?”

“嗯?”她也在享受雨滴打在臉上的感覺。她希望這蒙蒙細雨能變成傾盆大雨。

“我聽工人們聊起過大海,”阿姆利斯繼續道,“一大片水,就那麽……與陸地緊緊挨著,並且亙古不變地待在那裏。他們在遠處看到過大海。他們說它茫無涯際,而且你經常去那邊。”

“是的,”她歎息著說,“他們說的是真的。”

屋頂上的敞口開始關閉。恩塞爾顯然認為她已經呼吸了足夠多的新鮮空氣。

“另外,我把那些可憐的沃迪塞爾放走的時候,”阿姆利斯說,“盡管當時天很黑,但我還是看到了……像是……樹木一樣的東西,隻不過那些東西巨大無比,比這棟建築還要高。”他那原本拿腔拿調的口音現在卻變得可憐巴巴。他就像一個孩子,試圖用一門遠未掌握的語言笨拙地概括宇宙之壯麗。

“是的,是的,”她微微一笑,“都是真的。那些樹都在外麵呢。”

不過,屋頂已然徹底合攏,外麵的世界隨之消失。

“帶我出去看看吧,拜托了。”阿姆利斯突然說道,他的聲音在空**的飛船棚內回響,幾不可聞。

“不可能。”她斷然拒絕。

“天已經黑了,”他慫恿道,“我們不會被看見的。”

“你擔心的是沃迪塞爾嗎?那些愚蠢的動物能有多危險?”他懇求道。

“非常危險。”她向他保證。

“是能讓我們有生命危險,還是能危及維斯公司的正常運營?”

“我對維斯公司一點兒都不在乎。”

“那就帶我出去吧,”他乞求道,“開著你的車。我會規規矩矩的,我保證。我隻是想出去看看。求你了。”

“我說了,不行。”

幾分鍾後,伊瑟莉驅車在紛亂地糾纏在一起的枝杈下緩緩行駛,從埃斯維斯的農舍前駛過。像往常一樣,農舍裏亮著燈。因為隻借助月光也能看得很清楚,伊瑟莉便關上車燈,而且這樣她也不必再戴眼鏡了。再者說,她已經在這條小路上步行過好幾百次了。

“這些房子是誰建造的?”阿姆利斯問道,他蹲坐在副駕駛座上,雙手搭在儀表板的邊緣。

“我們建的。”伊瑟莉平靜地說。她很高興在農場的這一邊看不到任何其他房屋,自然也看不見她自己那棟像是用碎石和殘渣胡亂拚湊起來的破舊小屋。對於埃斯維斯那棟相對而言富麗堂皇得多的住宅,她如此評說道:“那棟房子是為埃斯維斯建造的。他算是我的老板吧。他的工作主要是修補柵欄、管理動物飼料之類的。”

他們從埃斯維斯的農舍近旁經過,近得阿姆利斯都能看清凝滿水珠的窗戶,以及窗台上敦實的木製裝飾品了。

“那些是誰雕刻的?”

伊瑟莉瞥了一眼窗台上的小雕像。

“哦,是埃斯維斯。”她邊開車邊不假思索地說。但她忽然意識到,自己隨便應付的答案很可能就是事實。她的腦海中閃過一排浮木的樣子,它們被切削、打磨成優雅的形狀,永久地擺著芭蕾舞演員般的曼妙身姿,在雙層玻璃後麵一字排開。也許埃斯維斯就是靠這個打發冬季的孤獨時光的。

伊瑟莉在開闊的田野間穿行,田野中散亂地放著巨大的球形幹草捆,仿佛地平線上分散的一個個黑洞。一塊田地尚在休耕期,它對麵的田地裏則長滿了鬱鬱蔥蔥的深綠色馬鈴薯秧苗。毫無農用價值的灌木叢和樹木到處都是,向著天空萌生新芽,根據所屬的種類,或是展露著耐寒的花朵,或是伸展著易折的細長枝丫。

伊瑟莉很清楚阿姆利斯此時的感受:這裏的植被不需要在營養罐中培養,也不需要從白堊質的黏滑土壤中連根挖出,而是從泥土中朝著天空徑直生長開去,就像喜悅之情衝上頭腦般向上噴薄。一英畝又一英畝的肥沃田野,就這麽靜靜地臥在那裏,無須人類料理,自己便可照料自己。這還隻是阿布拉赫冬天的田地。要是他能看到這裏春天的樣子,定會更加震驚!

她開得非常非常慢。通往海岸的小路並不適合兩輪驅動的車輛行駛,她不想顛壞她的車。而且,她還被一種荒謬的恐懼所煩擾:路上的顛簸或許會震得她右手脫離方向盤,然後一不小心就觸發伊卡帕圖亞的開關。雖然阿姆利斯沒有係安全帶,而且正在座位上興奮地不停晃動,但針頭還是有可能紮到他。

伊瑟莉駛到小路盡頭的農場大門前,便停下車,熄掉發動機,這裏已經離懸崖不遠了。從這裏可以清楚地看到北海,今晚的海麵閃著銀色的光澤,北海上空,最東邊飄浮著的雪雲正在向這邊驅進,使那個方向的天空顯得暗灰一片,而西邊的天空中仍然月光明媚,群星璀璨。

“哎呀。”阿姆利斯細聲說。

他大概是被驚到了,她能看出來。他直勾勾地盯著前方那片廣闊無邊的大海。她知道他不會注意到她眼神中飽含的對他的熱望,便肆無忌憚地凝望著他的側臉。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阿姆利斯回過神來,終於可以提出問題了。他還沒開口,伊瑟莉就已經知道他要問什麽,並且在他開口提問之前就解答了他的疑惑。

“那道明亮的細線,”她指向遠方,“就是大海的盡頭。話雖如此,但它的盡頭並不是真的在那裏,而是一直向遠方鋪展開去。但那道線是我們視野範圍內的盡頭。再瞧瞧那道線的上方:那就是天空開始的地方。看到了嗎?”

阿姆利斯凝視她的目光有些怪怪的,仿佛她是這個世界的監護人,仿佛這個世界隻屬於她。也許,確實如此。這讓伊瑟莉心中異常酸楚,同時又感到喜不自禁。

從某種意義上說,她付出的慘痛代價使這個世界已經為她所獨有。她在向阿姆利斯展示一種可能性:不管是誰,隻要願意做出極大的犧牲,就能夠無所顧忌地占有這擁有無盡自然之美的世界。除了她,沒人敢做出這麽大的犧牲。好吧,還有埃斯維斯。但埃斯維斯很少離開他的農舍。估計是因為外形損毀給他造成的打擊太大了,自然界的美景對他來說毫無意義,不足以使他感到安慰。與他截然相反的是,她卻不斷地到外麵去,盡情地欣賞這個世界的一切東西。她每天都會讓自己置身於對萬物沒有偏見的廣闊天空之下,這對她而言是一種慰藉,她很高興這麽做。

這時,一群羊排成一列縱隊,沿著阿布拉赫邊界處的懸崖邊緣走入他們的視野。它們的皮毛在月光下微光閃閃,黑色的麵龐隱沒於黑乎乎的金雀花剪影中,難以看清。

“那些是什麽?”阿姆利斯驚歎道,他把臉緊貼在擋風玻璃上,鼻子都快被壓扁了。

“它們被稱為‘羊’。”伊瑟莉對他說。

“你怎麽知道的?”

伊瑟莉迅速轉動腦筋。

“它們就是這麽稱呼自己的。”她說。

“你會說它們的語言?”他瞪大眼睛看著那些生物小步跑過。

“算不上,”她說,“就會說幾個字。”

他凝視著它們,每一隻都仔細瞧著,看著它們慢步跑出視野,他的頭也向伊瑟莉越靠越近。

“你試過吃它們的肉嗎?”阿姆利斯問。

伊瑟莉目瞪口呆:“你是認真的嗎?”

伊瑟莉連連眨眼,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他怎麽能想出這種事來?這樣的冷酷殘忍已經融入他們父子二人的血液裏了嗎?

“它們……它們都用四肢行走,阿姆利斯,你看不見嗎?它們的皮毛、尾巴和麵容跟我們並沒有太大不同……”

“聽著,”他煩躁地說,“如果你要吃動物的肉……”

伊瑟莉歎了口氣。她真想把食指按在他的嘴唇上,讓他閉嘴。

“拜托你,”她懇求道,最後一隻羊也鑽進了濃密的金雀花叢中,不見了蹤影,“別壞了現在的興致。”

但他是那種典型的男人,你越是勸阻他不要破壞這完美的一刻,他越是跟你對著幹。他隻會選擇另一種策略繼續破壞。

“你知道嗎,”他說,“我已經跟那些男人聊過很多了。”

“什麽男人?”

“跟你一起工作的那些男人。”

“我獨自工作。”

阿姆利斯深吸一口氣,再次發起探問。

“工人們說你最近不在狀態。”

伊瑟莉輕蔑地哼了一聲。他指的肯定是恩塞爾。是那個滿身疥癬、疤痕和腫塊的恩塞爾,向這位到訪的大人物告的密,私下裏把他知道的一切都供認了出來。

她察覺到憎惡的念頭再一次滲進她的頭腦,這讓她感到很難過,甚至有些害臊。要是憎惡的念頭徹底消散該是多麽痛快的解脫啊,哪怕隻有一小會兒也好!她不停反芻的這一小撮殘渣果真具有撫慰效用嗎?她轉向阿姆利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還有沒有……呃……”別讓我把那個詞說出來,她心想。

阿姆利斯又從他帶來的那一大束伊卡帕圖亞枝丫上折下一小枝,遞給伊瑟莉。

“工人們都在說你像是變了個人。”他說,“你是遇到什麽糟心的事了嗎?”

伊瑟莉握著他的贈予之物,竭力抑製想要對他訴說苦楚的衝動。

“哦,總是很倒黴唄。比如,以前不少有錢的公子哥承諾過會關照我,結果當我被送進那個地獄的時候卻袖手旁觀,後來我的身體又被切開,整成這副樣子。就是諸如此類的事情吧。”

“我是說最近。”

伊瑟莉把頭靠在座椅上,將手中的伊卡帕圖亞送進嘴裏。

“我很好,”她輕歎一聲,“我的工作做起來很棘手,僅此而已。工作嘛,總有順利和不順的時候。你不會明白的。”

在地平線上,一團雪雲正在以極快的速度聚集。她知道他根本不了解那是什麽,她很珍視這點兒知識。

“為什麽不辭職呢?”他提議道。

“辭職?”

“辭職。不幹了。”

伊瑟莉轉動眼珠望向天空,或者說望向汽車頂棚。她注意到頂棚上的內飾有些破爛了。

“我敢肯定維斯公司會被我的這一舉動深深打動,”她歎了口氣,“你老爸絕對會親自向我致以最美好的祝願。我敢肯定會是這樣。”

“你以為我父親會大老遠跑來這裏咬斷你的脖子嗎?”他說,“他隻會再派個人過來頂替你的位置。有成百上千的人乞求得到這個機會呢。”

伊瑟莉還是頭一次聽說,這則消息令她大驚失色,心中不免一緊。

“這不是真的。”她低聲說。

阿姆利斯沉默了一會兒,盤算著如何安全地穿過在她心防上剛剛打開的缺口——她的不幸遭遇,既是突破口,也是布滿危險尖突的陷阱——去深入她的內心。

“我從未想過對你的不幸遭遇視若無睹,”他小心翼翼地說,“但你必須明白,在我們的星球上有許多關於這個地方的傳言,像是這裏的天空是湛藍的、夜間可以看到滿天繁星、空氣十分純淨、植被都長得繁茂蔥翠,等等。甚至還有不少關於巨大水體的傳言,比如,它們是怎麽綿延不絕的,”他哈哈大笑,“就這麽一英裏一英裏地鋪展開去。”

他又沉默了一段時間,等待她做好**心扉的準備。她向後倚靠在座位上,閉著眼睛。在月光下,她潮濕的眼皮泛著銀光,上麵爬滿了錯綜複雜的圖案,就像他在飛船棚裏賞玩的那片葉子。

雖然她看起來很另類,他心想,但她確實有一種別樣的美。

伊瑟莉終於再次開口了。

“聽著,我不能就這樣辭職,”她說道,“我的工作給我提供了一個家……食物……”她竭力思索,試圖想出更多的理由。

阿姆利斯沒等她說完。“工人們告訴我,你基本上隻靠麵包和穆桑塔醬維持生命。”他插話道,“恩塞爾說你吃東西特別少。你說你不能辭職的理由,是在告訴我這顆星球上土生土長的東西,沒有一樣你能吃的,也沒有一處地方可以為你自己安家嗎?”

伊瑟莉憤怒地握緊方向盤。

“你是在建議我像動物那樣活著嗎?”

他們一言不發地坐了很久。在此期間,雪雲在峽灣上方聚集起來,然後飄到了農場上空。伊瑟莉偷瞄著阿姆利斯,注意到他先前的驚歎與興奮現在都染上了一層不安的色彩:既因為他用言語傷害了她,也因為害怕天空中的自然現象會傷及自己。他對這種現象不明所以,因此,在他看來,雪雲無疑與母星上的有毒煙霧十分相像,那種霧的毒性非常強,甚至連政治精英們都得被迫轉入地下躲避。

“我們……我們待在這裏沒事吧?”月亮剛被旋動的灰白陰雲徹底遮擋住,他終於開口問道。

伊瑟莉得意地笑了笑。“想追求刺激,就別怕危險,阿姆利斯。”她責備道。

雪花在風中打著轉,急速俯衝,顫動不休,盤旋而降,洋洋灑灑地砸到擋風玻璃上。阿姆利斯被嚇得畏畏縮縮。接著,幾片雪花從打開的副駕駛側的車窗飄進來,落到他的皮毛上。

“放輕鬆,阿姆利斯,”她平靜地輕聲說道,“隻是水而已。”

他緊張地抓起落在胸前的異星物質,然後看著它在指間迅速融化,發出了驚奇的嘟囔聲。他看著伊瑟莉,仿佛這個場景是由她一手安排的,仿佛她剛剛為他將整個宇宙顛倒過來,好讓此等景致能迷住他哪怕片刻。

“隻看就行。”她說,“別說話。隻是看著就行。”

他們靜靜地坐在伊瑟莉的小汽車裏,看著漫天的飛雪。不到半個小時,他們周圍的土地上就鋪滿了皚皚白雪,閃亮的冰晶像肥皂泡般漫到了擋風玻璃上。

“這簡直是……一個奇跡,”阿姆利斯最後忍不住說道,“就好像天空中還飄浮著另一片大海。”

伊瑟莉忙不迭地點點頭:他的直覺太準了!她自己也經常產生同樣的感想。

“等著看太陽升起吧!到時候你絕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們之間的空氣泛起陣陣漣漪,空氣分子發生了微妙的反應。

“我看不到了,伊瑟莉,”阿姆利斯沮喪地說,“我那會兒已經離開了。”

“離開?”

“我今晚就走。”他說。

她一臉困惑,似乎仍然沒能明白他的意思。

“那艘飛船,”他提醒她道,“幾小時後就會起飛。到時我必然得在船上。”

她一動不動地坐著,消化著這則信息。

“人家叫你做什麽你就乖乖去做,這可不像是你的作風。”過了一會兒,她小聲地開玩笑道。

“我有必要回去,”阿姆利斯解釋說,“把我在這裏看到的一切都說出來。人們需要有人把他們讚許的這件事情的醜惡真相揭露出來。”

伊瑟莉哈哈大笑,笑聲甚是刺耳。“所以你是‘聖戰騎士’阿姆利斯,”她譏笑道,“要把真理之光帶給全人類啊。”

他咧嘴一笑,眼中閃爍著委屈的神色:“你真是個憤世嫉俗的家夥,伊瑟莉。聽著,如果這對你來說更容易接受,你可以說我確實沒什麽理想,你也可以說我隻是想回去把我父親氣得火冒三丈。”

她疲倦地笑了笑。雪幾乎已經把擋風玻璃完全蓋住了。她必須盡快把雪弄掉,否則她的幽閉恐懼症就要發作了。

“唉,父母啊,”為了試圖維係他們之間那座脆弱的橋梁,阿姆利斯笨拙地抱怨道,“去他們的吧。”這句髒話從他嘴裏說出來,聽著很勉強,也很刻意。他本以為能說出下等人特有的腔調,但他失敗了,顯得魅力稍稍減色了一些。隨後,他羞怯地伸出一隻手,輕輕放在她的胳膊上。

“但話說回來,”他說,“這個世界很容易就能讓人看得入迷。它確實非常非常……迷人。”

“那我開車把你送回農場主樓吧,”伊瑟莉說,“該回去了。”

回到主樓時,伊瑟莉看到鋁製大門開了一條縫,恩塞爾的鼻頭探了出來。她能想象得到,在阿姆利斯失蹤的那幾個小時裏,他肯定急得滿身大汗。今晚可能是他站崗。讓我們看看他是否會跑出來,並告訴她這次的獵物是有史以來最棒的一個,這個小馬屁精。

沒承想,恩塞爾這次卻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等待著。

車門的構造難住了阿姆利斯,他打不開,伊瑟莉便伸手越過他的身體,將車門打開。她的前臂短暫地拂過他的軟毛,她聞到了軟毛下的身體散發的溫熱味道。車門打開,一陣冷空氣攜著羽毛似的雪花吹了進來。

“你不進去嗎?”阿姆利斯問。

“我自己有住處,”伊瑟莉告訴他,“而且我明天一早還得工作。”

他最後一次與她四目相對。她突然對他生出一股對立的情緒。然後——

“你自己多保重。”他低聲說道,下了車,站在積著白雪的地麵上,“你內心深處有個聲音。聽聽它在說些什麽。”

“它說:滾蛋吧。”她強迫自己擠出一張笑臉,但眼淚卻誠實地流了出來。

他躡手躡腳地踏雪而行,走向那扇正在打開迎接他的大門。

“我還會回來的。”他邊走邊扭頭大聲說,然後他又咧嘴一笑,“當然,前提是我還能搭上飛船。”

伊瑟莉開車回到她的小屋,把車停在車棚裏,然後走進屋內。自從她上次離家以後,有些神秘的不速之客往她前門下的門縫裏塞了一些封皮光亮的單子。主要是各式各樣的沃迪塞爾傳單,對她來說尺寸都太小,內容是希望她能在選舉中給他們投票:蘇格蘭的未來岌岌可危,拯救蘇格蘭的機會就握在她的手中。還有一張埃斯維斯送來的便條,伊瑟莉懶得去看上麵寫了什麽。她徑直上了床,用毯子蓋住**的身體,連續哭了好幾個小時。

電子鬧鍾的電量已消耗殆盡,計時數字停止了閃爍。她估計,當運輸船最終發出它那特有的嘎吱聲起飛時,大約是淩晨四點。

緊接著,她聽到農場主樓的屋頂合攏的聲音。隨後,阿布拉赫農場恢複寧靜,她傾聽著輕柔得宛如樂曲的海浪聲,心裏倍感安慰,漸漸沉入夢鄉。

[1] 伊瑟莉母星的貨幣單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