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一眼看見搭車客時,伊瑟莉總是會驅車徑直駛過,以便讓自己有時間對那家夥評估一番。這是她過去一直在做的事情。這也是她現在要做的事情。前方出現了一個搭車客。她從他身邊駛過。

她的目標是大塊頭。骨瘦如柴的家夥對她毫無用處。而眼前這個就骨瘦如柴。他對她毫無用處。她繼續往前開。

現在是拂曉時分。現實世界仿佛不存在了,隻剩下她正行駛其上的這條綬帶般的灰色柏油路。自然美景令人分心。她不能分心。

A9公路似乎空空****,但你決不能相信這種表象。不論什麽時候,任何事都可能發生。這正是她始終密切注意路況的原因。

三個小時後,她又看到一個搭車客。這個是雌性。伊瑟莉對雌性不感興趣。

在副駕駛側的車輪上方,有個地方開始發出哢嗒哢嗒的異響。她以前聽到過這種聲音,它後來又消失了,但那隻是假象,它其實一直藏在她車體的某個位置。伊瑟莉不會容忍這種異常。她會在完成工作後,把車開回農場,然後找到異響之處,將它修好。

* * *

又過了兩個半小時,她的視線中又出現了一個搭車客。第一眼看見搭車客時,伊瑟莉總是會驅車徑直駛過,以便讓自己有時間對那家夥評估一番。所以,她從他身邊開了過去。

他舉著一塊大紙板牌,上麵寫著“去珀斯,謝謝”。他不是禿頭,也沒穿連體服。他的身材顯得頭重腳輕:細長的腿上長著一個V形的軀幹。那雙腿絕對非常細。褪色的牛仔褲褲腿在腿上呼呼飄揚。今天的風一定很大。

她驅車往回開,再次評估他的身材。他的手臂挺粗壯。肩膀也很棒。盡管腰部細瘦,但胸肌看上去非常發達。

她再次掉頭,第三次朝他駛去。他有一頭卷曲淩亂的紅發,穿著一件由許多種顏色的羊毛織成的厚厚的針織套衫。伊瑟莉見過的所有身穿厚針織套衫的沃迪塞爾都沒有工作,它們過著被社會所遺棄的日子。她覺得肯定有某個當權者強迫他們穿上這種衣服,以作為一種低等民眾的羞辱標記。

這個沃迪塞爾在向她招手,他一定是社會的棄兒。把他送到農場以後,他的腿會被催肥的。

她把車停在路邊。他趕緊跑過來,臉上掛著笑嘻嘻的表情。

伊瑟莉打開副駕駛側的車門,正欲對他大喊:“想搭便車嗎?”

但她突然意識到這麽問顯得很荒謬。他舉著的大牌子上已經明明白白地寫了“去珀斯,謝謝”,所以他當然想搭便車。而且她已經因此停下了車。一切全都不言自明。根本沒必要再說什麽。

她默默地看著他係好安全帶。

“我……你真是個大好人。”搭車客說,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同時用手梳理著濃密的頭發,剛撩上去,額前的頭發馬上又垂落下來,遮住了他的眼睛,“我剛才在外麵凍得夠嗆。”

她嚴肅地點點頭,然後試著對他報以微笑,但她不確定是否做到了。她臉上的肌肉與嘴唇的連接似乎不如往常緊密了。

搭車客嘮嘮叨叨地說:“我把牌子放在我的腳邊,可以嗎?完全不影響你換擋,行嗎?”

她再次點頭,然後發動引擎。在內心深處,她對自己的沉默不語感到很不安,她似乎失去了說話的力量,她的喉嚨出了問題。而她的心跳已經開始怦怦加速,盡管到現在為止什麽事都還沒發生,而且離做決定的時候還遠著呢。

她下定決心表現得正常一些,張口想要說話,但這是個錯誤的決定。她能感覺到即將從喉嚨裏發出的聲音對沃迪塞爾來說毫無意義,於是她又把那句話咽了回去。

搭車客緊張地摸著下巴。他長著柔軟的紅胡子,十分稀疏,從遠處甚至看不出來。他又笑了笑,臉上泛起紅暈。

伊瑟莉微微顫抖著深吸一口氣,打開轉向燈,重回車道,目視前方的路麵。

等準備好了她就會跟他說話。

搭車客擺弄著他的牌子,試圖在向前俯身期間吸引她的注意。但她並未理會。他又在椅子上坐好,不知所措地輪流用一隻冰冷的手握住另一隻,然後把雙手縮進針織套衫那毛茸茸的袖子裏。

他不知道究竟該說些什麽才能讓她放鬆下來,如果她不想跟他說話,那她幹嗎還費那個勁兒讓他上車呢?她一定有自己的原因。重要的是要猜出這個原因是什麽。從她把臉扭過去之前的表情來看,她已經疲憊不堪了。也許她先前開車的時候打盹兒了,所以想找個搭車客讓自己保持清醒。如此說來,她是希望他跟她閑聊的。

這個念頭讓他感到慌張,因為他不是那種會“閑聊”的人。他更喜歡在迷迷糊糊的狀態下,跟別人麵對麵地長篇大論,就像他跟凱茜一塊兒抽完煙卷後的那種徹夜長談。隻可惜,他現在不能給這個女人一支煙卷讓她放鬆下來。

不過轉念一想,他完全可以跟她聊聊天氣情況,不是敷衍地糊弄幾句,而是說說這種天氣使他產生的真實感受。比如,天空就像……就像一片雪的汪洋,它們高懸在那裏,全都是固態的水啊,那些純白的冰晶粉末足以把一整個郡徹底掩埋,而它們就以雲朵的形態高高地飄浮在天空中。想想就覺得不可思議,簡直堪稱奇跡。

他又看了看這個女人。她開起車來跟機器人似的,背部挺直得像根金屬棒。就他看來,外麵的自然風光對她毫無意義,這種話題跟她根本聊不起來。

“你好,我叫威廉。”他可以這麽說。也許現在再自我介紹已經有點兒晚了。但他必須想辦法打破沉默。她可能會一路開到珀斯去。如果她開車跑了一百二十英裏把他送到目的地,而他們卻連一句話都沒說,那麽他跟廢人有什麽區別?

也許冷不丁地來一句“你好,我叫威廉”,在語氣上顯得有點兒粗魯,有點兒像美式英語,就像是在說“你好,我叫阿諾德,今晚由我來為您服務”。也許低調一點兒會更好。比如“順便說一下,我叫威廉”。聽著就像他在他們熱烈交談時順帶說一下似的。可惜他們並沒有熱烈交談。

這個女人到底哪裏不對勁兒?

他沉思片刻,努力不去理會自己的不安,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他試著想象假如凱茜坐在他現在的位置,她會如何看待這個女人。凱茜看人很有眼力。

威廉認真而努力地從女性角度用直覺去判斷,很快就得出結論:這個女人一定出了極其、極其嚴重的問題。她應該是遇到了什麽麻煩,感到非常痛苦。她甚至現在還處於極度震驚的狀態。

或許是他想多了?凱茜的那個作家朋友戴夫,也總是一副震驚的樣子。打從他們認識這些年以來,他一直是那個樣子。他可能天生就是那樣。但這個女人跟戴夫不同:她渾身散發著一種怪異至極的氣息,甚至比戴夫還要怪異,而且她的身體狀況絕對很糟糕。

她的頭發濕乎乎的,沾滿了像是車軸潤滑油似的汙跡,纏結成一綹一綹的,亂七八糟地向外翹曲。這女人一定很久都沒照過鏡子了。她聞起來有種發酵的汗液味和海腥味,要是換作一個喜歡品頭論足的人,肯定會說她惡臭難聞。

她的衣服上結著變幹的爛泥,看上去髒兮兮的。她可能跌倒了,或者出了點兒意外。如果問她“你沒事吧”,這合適嗎?他若是對她衣服上的髒物發表意見,她也許會生氣。她甚至可能會認為他是想對她進行性騷擾。如果你是個男人,想對陌生女人表示友善簡直太難了,不管你表現得多麽真誠。你可以彬彬有禮、和顏悅色,但這跟表示友善完全不是一回事,這是跟職業介紹所的工作人員打交道的方式。你決不能跟一個陌生女人說你喜歡她的耳環,或者她的頭發很美——或者問她的衣服上怎麽會有泥巴。

也許這是文明水平過高導致的。兩隻動物,或者兩個原始人,就從來不會擔心這種事情。如果其中一個身上沾滿爛泥,另一個不由分說便會湊上去舔或擦,反正隻要能幫忙弄幹淨,做什麽都行。這一切都與性毫無關係。

或許他雖然表麵這麽想,實際上卻是個偽君子。他確實對這個女人有點兒想法……呃……她是個女人,對吧?她是女人,他是男人。**,切切實實,永遠都繞不開。而且必須得承認,這麽冷的天氣,她身上的衣服簡直少得驚人。即便是在天氣尚暖、多雪的季節尚未到來之時,他也從未在公開場合看到有女人露出這麽多的胸溝。

就其大小而言,她的胸脯堅挺得很不正常,而且絲毫不受地心引力影響。也許她用矽膠隆胸了。那可真令人同情。這種手術有健康風險,比如矽膠泄漏、致癌之類的。完全沒必要這麽做。每個女人都是美麗的。小胸也挺好,一把就能握住,緊貼著手掌,溫暖而完整。每當有廣告宣傳品寄到家裏,凱茜拆開翻看最新的內衣目錄簿並因此感到分外沮喪的時候,他就是這麽安慰她的。

也許這個女人隻是穿了那種精心設計的防下垂胸罩。男人對這種事情可能真的一無所知。他看了看她的側麵,從腋窩到腰部,尋找金屬絲或結實的蕾絲的跡象,但他一點兒蛛絲馬跡也沒看出來,隻看到她上衣的布料上有一個小洞,像是被帶刺鐵絲網或尖樹枝給剮破的。小洞周圍的布料糊滿了某種黏糊糊的東西,現在已經幹了。是血嗎?他很想問她。他真希望自己是個醫生,這樣他就能很自然地詢問,並且她也不會多想。他可以假裝自己是醫生嗎?在醫療方麵他還是略知一二的,凱茜懷孕、她騎摩托車出車禍、他父親中風和蘇西吸毒成癮……這一係列的變故也讓他了解了一點兒醫學知識。

“恕我冒昧,我是個醫生,”他可以這麽說,“我注意到……”但他不讚成撒謊。哦,我們撒下第一個謊言時,就為自己編織了一張纏結紛亂的羅網,莎士比亞如是說。莎士比亞可不是傻瓜。

他越看這個女孩就越覺得她奇怪。如果無視沾滿爛泥的膝蓋,她的綠色天鵝絨長褲頗有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時興的那種複古風格,但她絕對沒有夜總會女郎的那種修長美腿。她的腿在薄薄的布料下微微顫抖,短得幾乎夠不到踏板,像是腦癱患者才有的那種腿。他扭頭瞥了一眼他們座位之間的空隙,心想那裏麵可能會塞著一把折疊式輪椅。但他隻看到一件很舊的帶帽防寒服,完全符合他的預期。她的靴子很像馬丁靴,但比馬丁靴更厚實,就像鮑裏斯·卡洛夫[1]穿的那種木底鞋。

但最奇怪的地方還是她的皮膚。除了蒼白光滑的胸脯以外,他能看見的她的所有皮膚都具有相同的奇特質感:看上去覆著絨毛,就像一隻被絕育不久的貓的皮膚剛開始重新長出軟毛的樣子。她身上到處都是疤痕:沿著她手掌的邊緣、沿著她的鎖骨,特別是她的臉上。他現在看不到她的臉,因為被她纏結蓬亂的頭發擋住了,但他之前已經看得一清二楚,沿著她的下巴、脖子、鼻子和眼睛下緣都有傷疤。還有那副矯正眼鏡。鏡片必須得有驗光領域內最高的放大率,她的眼睛才會看起來那麽大。

他討厭以貌取人。重要的是人的內在。但是,當一個女人的外貌如此與眾不同時,她的整個人生都極有可能受此影響。這個女人的故事,不管是悲慘的還是鼓舞人心的,都將是非同凡響的經曆。

他真的很想問問她。

如果不能問明白,他會非常難過。他的餘生都會被好奇心所折磨。他知道會是這樣。他以前也經曆過這種事情。有一次,那得是八年前了,他當時也有一輛車,讓一個男人搭了一段車,那人一坐上副駕駛座就開始落淚。威廉沒問那人怎麽了,因為他太尷尬了,他那會兒還是個二十歲的愣頭青,很大男子主義。過了一段時間,那人停止哭泣,到達目的地後,說了聲“謝謝你讓我搭便車”就下車走了。從那時起,威廉經常會猜想那人到底怎麽了,幾乎每周會想起一次。

“你還好嗎?”他當然可以這麽問。如果她想把他的問話搪塞過去,她可以立刻沒好氣地懟回去,提醒他收斂一些。或者,她也可以態度好一點兒,給他留點兒餘地。

威廉舔了舔嘴唇,試圖把這幾個字擠到嘴邊。他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起來。可她看都不看他一眼,這讓本就不會閑聊的他變得更加畏首畏尾。他想過先清清嗓子,就像他在電影裏看到角色們所做的那樣,但隨即便被這個蹩腳的主意羞得滿臉通紅。劇烈的心跳使他的胸骨像低音鼓般嗡嗡震動,不過,這也可能是急促喘息的肺導致的。

這真是太荒謬了。他沉重的呼吸聲已經變得清晰可聞。她很可能會認為他要做出撲到她身上之類的行為。

他深吸一口氣,放棄了詢問她任何事情的想法,至少不能冷不防地問出一句。也許過一會兒他們會自然而然地打開話匣。

如果他能在談話中提及凱茜就好了,那樣興許能讓她安心,她就會知道他是其他女人的伴侶,是兩個孩子的父親,絕對不會強奸或猥褻任何人。但是,她若是不問起他的家庭,他該如何提起這個話題呢?他總不能突然說:“順帶一提,沒準兒你也想知道我的家庭狀況,我有一個妻子,我很愛她。”這一聽就很蹩腳。不,比蹩腳還糟糕:絕對能讓她毛骨悚然,甚至讓她以為他是個神經病。

這就是謊言對這個世界造成的負麵影響。自古以來人類說過的那些謊言,現在仍然存在,說謊的後果就是喪失信任,每個人都要為此付出代價。這就意味著,當兩個人交流時,即便他們果真對彼此毫無惡意,也永遠不能像兩隻動物一樣坦誠以待。文明的代價啊!

威廉希望能記住這些想法,等回家後可以跟凱茜討論討論。他覺得他這番思考已經觸及了更深刻的層麵。

但是,如果他跟凱茜說太多關於這個讓他搭便車的女人的事,她有可能會誤解他。他不得不承認,談到他的前女友梅麗莎以及他們去加泰羅尼亞的那次徒步之旅時,凱茜可沒有給他好果子吃,盡管她現在差不多已經原諒了他。

天哪,這女孩為什麽不肯跟他說話呢?

* * *

伊瑟莉絕望地凝視前方。她仍然不能說話,搭車客顯然也不願意說話。像往常一樣,得由她來主動挑起話頭。什麽事都得由她主動承擔。

一塊巨大的綠色交通指示牌上寫著,距離珀斯還有一百一十英裏。她應該告訴他,她最遠能到哪裏。但她不知道自己想走多遠。她瞥了一眼後視鏡。公路上空空****,地上白雪皚皚,在灰蒙蒙的雪光中,什麽都看不清。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開車,雙手在方向盤上幾乎一動不動,一聲痛苦的呼喊梗塞在喉嚨裏出不來。

就算她能主動挑起話頭,但一想到要讓聊天繼續下去要費多大力氣,她的心便為之一沉。他顯然是他所屬物種裏那種典型的雄性動物:愚蠢,沉默寡言,但會用齧齒動物所特有的狡猾避而不談關鍵話題。她若是跟他說話,他隻會哼唧一聲,對她費盡心思琢磨出的問題,簡單說幾個字便搪塞過去,然後一有機會就陷入沉默。她會在心裏盤算著,他也會在心裏對她盤算著,沒完沒了,這場心理遊戲也許會玩上好幾個小時。

伊瑟莉忽然意識到,她隻是沒有那個精力再玩這種遊戲了。

她緊緊盯著麵前那條向遠方延伸的荒涼公路。保證這場談話遊戲順利進行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太過荒唐,這簡直是對自己的羞辱。她得強忍厭倦,反複試探,費力挖掘他的生活現狀,仿佛他是一顆價值連城的珍珠,她要把他從蚌殼微張的縫隙中剜出來。這需要她具有超人般的耐性。可是她這麽努力是為了什麽呢?為了在這顆居住著數十億個毫無二致的沃迪塞爾的星球上,拿下其中一個,然後加工成肉塊打包起來。

為什麽她必須日複一日地付出那麽多的努力來玩這個遊戲?難道她的餘生就要這樣度過嗎?無休無止地進行這種表演,徹底變成另一個人,最後卻空手而歸(通常情況下是這樣),然後不得不從頭再來一遍。

她一刻也不能忍受了。

她看了看後視鏡,然後斜睨著搭車客。四目相對。他臉紅了,白癡似的傻笑著,呼哧呼哧喘起粗氣,哪裏有什麽智慧可言?這種外星牲畜的野蠻形象給她心裏造成重重一擊,緊接著,在驟然湧起的不適感——像是突然失血後的惡心感——的驅使下,她對他的反感到達了頂點。

“Hasusse。”她緊咬著牙齒說,然後按下伊卡帕圖亞的開關。

他隨即朝她傾倒。她用手掌將他推了回去。他搖搖晃晃地離她而去,寬闊的肩膀像一捆立不穩的幹草似的傾斜,腦袋砰的一聲撞到副駕駛側的車窗上。伊瑟莉打開轉向燈,緩緩駛離車道。

伊瑟莉把車平穩地停在路側停車帶裏,讓發動機繼續空轉,按下讓擋風玻璃變暗的按鈕。這是她第一次有意識要這樣做。通常,當這一刻來臨時,她總是像靈魂出竅般機械地操作。但今天,她的靈魂也被牢牢地固定在駕駛座上,手指有意識地操作著。周圍的車窗玻璃變成了深琥珀色,外麵的世界迅速變黑,然後消失,車艙內的小燈亮了起來。她把頭靠在頭枕上,摘下眼鏡,透過發動機的隆隆聲,傾聽遠處車輛的低沉嗡響。

她注意到她的呼吸已經完全恢複正常。雖然剛讓這個沃迪塞爾上車時她的心髒確實跳得有點兒厲害,但它現在也已舒緩下來。

她的身體反應不管先前出了什麽異常,此時似乎終於複歸了常態。

她彎腰打開手套箱。兩顆淚珠從眼睛裏滴落,掉在搭車客的牛仔褲上。她皺起眉頭,不知為何會落淚。

伊瑟莉驅車直奔阿布拉赫農場而去,一路上一直在努力思索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當然是因為昨天的遭遇……也可能是前天?……她不太確定從那之後她在防波堤上待了多久……但無論如何,那場遭遇……嗯,確實使她心煩意亂過,這一點無可否認。但現在,這一切都過去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正如……正如她曾經聽那些沃迪塞爾所說的那樣。

現在,她正開車經過那座廢棄的煉鋼廠,快到家了,身旁斜坐著一個健碩的大塊頭沃迪塞爾,跟往日沒有任何區別。生活還得繼續,她還有工作要做。過往的一切逐漸縮小,像後視鏡裏漸漸遠去的東西般縮成一個小點,而未來的光芒則透過擋風玻璃照射過來,她必須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前方。她開車駛到阿布拉赫農場的標誌牌前,按下了轉向燈開關。

開車經過兔子坡時,她已做好心理準備跟他們承認自己的身體狀況不是很好。但是,她決心立刻振作起來,一刻也不耽擱,她已經想好了做什麽才能讓自己好受一些。有個東西卡在了她的心裏。那東西很小,沒有大礙,但它就是卡在裏麵出不來。

為了徹底痊愈,為了讓自己恢複正常,她需要把它釋放出來。

她明確地知道應該怎麽做。

* * *

停在農場主樓跟前,她按響汽車喇叭,不耐煩地等待男人們出來。

大門開啟,像往常一樣出現了恩塞爾和他兩個密友的身影,那倆人的名字她一直懶得去記。像往常一樣,恩塞爾急匆匆走過來,透過副駕駛側的車窗看她為他們帶回了什麽貨色。伊瑟莉做好了聽他誇讚獵物質量上乘的陳詞濫調的準備。

“你還好嗎?”恩塞爾透過窗玻璃做著怪相。他對癱坐在那裏戴著大小不合適的金發、敷衍地蓋著帶帽防寒服的沃迪塞爾視而不見,而是直勾勾地瞅著她:“你還……啊……你的衣服上沾了些泥巴。”

“能洗掉。”伊瑟莉冷冰冰地說。

“當然能,當然能。”恩塞爾被她的語氣嚇到了。他打開車門,本就歪斜的沃迪塞爾的身體像一袋土豆一樣摔了出去。恩塞爾驚慌地後跳躲開,然後不自覺地哼了一聲,試圖裝出神氣十足的樣子,以表現得像是絲毫不受這個小意外的影響。“呃……他還挺不錯的,對吧?”他斜睨著她,“有史以來質量最棒的之一。”

伊瑟莉不屑於回答。她推開車門,下了車。恩塞爾正在跟另外兩人忙著把沃迪塞爾往後拖,注意到她朝自己走來,便困惑地斜著眼睛看向她。

“有什麽事嗎?”他一邊用力把沉重的貨物抬到帶輪托盤車上,一邊咕噥著問。沃迪塞爾的針織套衫非常寬鬆,根本沒法抓住套衫把他抬起來。

“沒事。”伊瑟莉說,“我要跟你們一起,僅此而已。”

她大步走到前麵,斜倚在牆上,等待男人們拉著裝有沃迪塞爾的托盤車搖搖晃晃地跟上來。

“呃……出什麽問題了嗎?”恩塞爾問。

“沒有,”伊瑟莉說,平靜地看著他們終於跌跌撞撞進入門內,“我隻是想看看會發生什麽。”

“哦,是嗎?”恩塞爾困惑地問。另外兩個男人麵麵相覷。然後,他們拖著腳步無言地穿過飛船地坪,伊瑟莉與他們並肩而行。

來到電梯前,情況變得更加尷尬了。很顯然,轎廂隻能裝得下這三個男人和他們的貨物,再無多餘空間搭載伊瑟莉。

“呃……你也知道,下麵其實沒什麽可看的。”恩塞爾一邊跟同伴推搡著進入那個巨大的金屬筒,一邊傻笑著說。

在電梯門緩緩關閉的當口,伊瑟莉一把扯下眼鏡,掛在磨損的上衣領口上,眼神犀利地瞪著恩塞爾。

“等我到了再動手處理。”她提醒道。

伊瑟莉獨自站在燈光昏暗的電梯裏,任憑它將自己送入地底深處。電梯經過廚房兼娛樂廳的那一層,又穿過男人睡眠區所在的那一層,繼續向下。

在順著運轉順暢的、光滑的升降機井下降時,她雙眼一直盯著電梯門縫——下到中轉層時,門會自行打開。中轉層位於地下三層。沒有什麽比中轉層更深的了,除了沃迪塞爾的圍欄層。

她原以為降到這麽深的地方會感到不安,甚至恐慌。但是,當電梯停下、門慢慢打開,來到距離地麵如此深的位置時,伊瑟莉並沒有產生惡心的感覺。她知道她會沒事的。她將看到她需要了解的一幕。

中轉層有許多房間,彼此相連交錯,仿佛迷宮一般,加工大廳是其中最大的一個房間。加工大廳的天花板很高,空間很大,燈光耀眼,所有角落的陰影都被照得**然無存。這裏就像一個汽車展廳,將其中的東西盡數清空,並重新布置了少許器械,以便於處理生物機體。大廳內空氣充足,粉刷得雪白的牆壁上有許多通風格柵輕輕吹出新鮮空氣,空氣中甚至還有一絲海腥味。

大廳的三麵牆上都嵌著長長的金屬工作台,當前無人看管。恩塞爾和那兩個男人,以及首席加工師昂瑟,都聚集在房間中央,圍著一台精巧的機械裝置。伊瑟莉知道,那一定就是“搖籃”了。

搖籃由農場設備的零件組裝而成,可謂一件專門設計的傑作。它的基座是從重型推土機上拆下來的,焊接在一個不鏽鋼水槽上。基座頂部,與人類胸部平齊的高度,安裝著一段兩米長的穀粒滑槽,其形狀經過巧妙改進,使鋒利的邊緣向內卷曲,以免傷及無辜。滑槽表麵鋥亮,造型簡潔,就像一個巨型調味瓶,在一個不可見的支點上呈現為完全水平的角度。

正在調整搖籃平衡的人是恩塞爾,他為自己承擔了協助首席加工師的職責而沾沾自喜。他那兩個朋友則在忙於一項要求沒那麽嚴格的工作:扒光躺在旁邊的沃迪塞爾身上的衣服。

昂瑟——首席加工師(或者按他依然堅持的對自己的稱呼——屠夫)正在洗手。他是個瘦小而結實的男人,如果他雙腿直立的話,不會比伊瑟莉高多少。不過,他手腕上的骨節相當大,雙手也強健有力。他正將尾巴支撐在地上,用兩條後腿蹲在金屬桶旁邊,雙手高高舉起。

他抬起那小得近乎畸形、長著短硬毛發的腦袋,嗅著空氣,仿佛聞到了一種陌生的氣味——是伊瑟莉的氣味,不是沃迪塞爾的。

“Uhr-rhum。”他說。這既非人類的語言,亦非沃迪塞爾的語言。他隻是在清嗓子而已。

伊瑟莉走出電梯,電梯門在她身後關閉。她等待著有人驅逐她或歡迎她。但那些男人什麽反應也沒有,繼續忙活手頭的工作,仿佛她不存在。恩塞爾把一輛裝有閃光工具的金屬小推車推到昂瑟觸手可及的位置。他那兩個朋友正在用力給沃迪塞爾脫衣服,累得氣喘籲籲,但粗重的喘息聲被四周的音樂聲蓋過了。

真正的音樂,人類的音樂,從牆上的揚聲器裏飄入大廳。柔和的歌聲和樂器彈奏聲給人一種家一般的感覺,聽起來倍感寬慰,空氣中彌漫著熟悉的旋律,讓人依稀想起童年的時光。舒緩的嘶嘶聲和哼唱聲不絕於耳。

那兩個男人已經將新獵物毛茸茸的針織套衫扯了下來,此時正在與其他衣服較勁。蒼白的肉體外麵裹著許多層衣物,像是一層層的卷心菜或小蘿卜葉。這個沃迪塞爾實際的肌肉量比伊瑟莉以為的要少。

“小心,小心。”當男人們胡亂抓住緊貼沃迪塞爾腳踝的羊毛短襪,笨手笨腳地將其脫掉時,昂瑟低聲抗議道。一旦被關進圍欄,它的小腿會離糞便堆很近,若是沾染上,任何劃傷都很容易潰爛。

兩個男人費勁地完成了他們的任務,累得氣喘籲籲,把最後一件小衣服扔到衣服堆上。這些年來,伊瑟莉拿到的沃迪塞爾衣服和私有物品總是裝在一個袋子裏,在這棟建築的大門口從他們手中接過來。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那個袋子是如何被裝滿的。

“Uhr-rhum。”昂瑟又清了清嗓子。他把尾巴杵在地上保持平衡,用後腿站立,靠著搖籃蹣跚而行,雙臂仍然高舉向空中。他的手臂黑得發亮,跟阿姆利斯有的一拚,與他其餘部位的灰色毛發形成鮮明對比。但這僅僅是因為他剛才隻順著胳膊洗到了肩膀處,整條胳膊上的毛發都濕淋淋的,顯得平整光滑。

他機警地看向伊瑟莉,好像現在才注意到她的存在。

“有什麽可以幫助你的嗎?”他問道,用彎曲的雙手將前臂上的皮毛撫得更平滑一些。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他腳邊的地板上。

“我……隻是過來看看。”伊瑟莉說。

首席加工師向她投去懷疑的目光。她意識到自己正弓腰駝背,雙臂交疊在胸前,試圖盡可能地讓自己看起來像個人類。

“看看?”昂瑟困惑地重複道。此時,男人們正在努力把沃迪塞爾從地板上抬起來。

伊瑟莉點點頭。她十分清楚,這四年來,她一直在避免到這裏來,所以隻在食堂裏跟昂瑟說過話。她希望從他們那幾次罕有的對話中,他至少能注意到她對他很尊重,甚至有點兒畏懼。他和她一樣,是一個真正的專業人士。

昂瑟又清了清嗓子。他總是在清嗓子。男人們說,他患有某種疾病。

“好吧……那你離遠點兒。”他粗生粗氣地建議道,“你看起來就跟剛從淤泥裏爬出來似的。”

伊瑟莉點點頭,後退一步。

“好了,”昂瑟說,“把它放上去。”

沃迪塞爾癱軟的身體被正麵朝下重重地放進搖籃裏,然後被翻轉過來,麵對著裝有熒光燈的天花板,四肢緊貼著軀體,肩膀恰好與特意雕刻在滑槽上的肩形凹陷緊密貼合,腦袋靠著滑槽的邊沿,鬆散的紅頭發在巨大的金屬水槽上方懸**。

在被如此擺弄的過程中,沃迪塞爾的身體雖然顯得非常柔韌,但它自己並沒有主動做出任何動作,除了睾丸在皺縮的陰囊內不由自主地蠕動。

等到它的身體被調整成令昂瑟滿意的姿態,裝有工具的小推車被推到搖籃邊上時,屠夫便開始了他的工作。他用尾巴和一條後腿保持平衡,將另一條後腿抬到沃迪塞爾的臉上,用兩個腳趾勾住它的鼻孔,向上一拽,這動物的腦袋隨之後仰,之後昂瑟又將它的嘴巴掰得大大的。為了確認他能平穩站立,昂瑟停頓片刻,然後屈伸了一下空著的兩隻手,從旁邊的托盤中選取了一件銀製工具,其形狀很像拉長的字母q,接著又拿起一件小鐮刀形狀的工具。兩件工具立刻便被他插進了沃迪塞爾的嘴裏。

伊瑟莉竭力想看清楚它的舌頭是怎麽被割除的,但昂瑟的大手腕和不停扭轉的手指擋住了她的視線。當昂瑟轉身將工具當啷一聲丟到托盤上時,鮮血開始從沃迪塞爾的嘴裏汩汩湧到臉頰上。他果斷地抓起一件像是大號十字螺絲刀的電器用具,專心致誌地眯著眼睛,把它伸進沃迪塞爾的嘴裏。昂瑟找出被截斷的血管並將它們灼燒止血,發出劈裏啪啦的響聲,陣陣火光從他靈活的手指縫隙間迸射而出。

當空氣中彌漫著血肉燒焦的氣味時,他已經開始用抽吸泵將沃迪塞爾嘴裏的血吸幹並加以衝洗。沃迪塞爾咳嗽了一聲:這是第一個表明它離死亡還遠得很的證據,伊卡帕圖亞的效用還遠沒到消退的時候。

“太棒了。”昂瑟喃喃道,他撓了撓那動物的喉結,讓它做出吞咽動作,“Uhr-rhum。”

將沃迪塞爾的口腔處理妥當後,昂瑟把注意力轉向它的**。他拿起一把幹淨的手術刀,劃開它的陰囊,迅捷、精準地取出睾丸,手都沒顫抖一下。這項工作比割舌還要簡單,可能也就花了三十秒鍾。伊瑟莉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昂瑟已經灼燒完傷口,止住了血,並開始熟練地縫合陰囊。

“好了。”他宣布道,把針線丟到托盤上,“搞定了。Uhrrhum。”然後,他看向這位不速之客。

伊瑟莉在房間另一頭衝他眨眨眼。她快控製不住自己的呼吸了。

“我沒……想到,這一切……會結束得這麽快。”她聲音嘶啞地承認道,仍然難為情地保持著弓腰駝背的姿態,“我還以為……會流更多的……血。”

“哦,不會的。”昂瑟向她保證道,同時用手指梳理著沃迪塞爾的頭發,“我速度很快,可以最大限度地減少外傷。畢竟,我們不想給它造成不必要的痛苦,對吧?Uhr-rhum。”他臉上掠過一絲自豪的微笑,“屠夫也得有點兒外科醫生的水平,你知道吧?”

“哦,你的手法,”伊瑟莉恭維道,她下來之後一直把雙臂交疊在胸前,身體哆哆嗦嗦,此時感到非常痛苦,“很……很厲害。”

“謝謝。”昂瑟說,恢複了四肢著地的姿勢,如釋重負地呻吟一聲。

恩塞爾已經把搖籃歪向一邊,其他男人也已將沃迪塞爾從搖籃上拽下來,搬回帶輪托盤車上,以便推到電梯門口。

伊瑟莉咬緊麻木的嘴唇,以防止自己因沮喪而哭出來。怎麽可能這麽快就結束了!而且幾乎沒有使用暴力,也沒有什麽……戲劇性場麵?她的心髒在胸腔裏劇烈跳動,她的眼睛灼痛不已,她的指甲在緊握的拳頭裏紮出一個個凹痕。狂怒之氣在體內急劇膨脹,馬上就要爆炸,她急需將這股怒氣釋放出來,然而,沃迪塞爾的磨難已經結束。它已經在前往樓下、加入圍欄裏那些同類的路上了。

“拖走的時候,別讓它的腳磕到該死的台階。”當男人們拖著貨物進入電梯時,昂瑟暴躁地大喊道,“我已經告訴過你們一千次了!”

他向伊瑟莉投去會意的一瞥,似乎是在對她說,在所有人當中,隻有她最應該知道他實際上已經這樣責罵那些男人多少次了。

“好吧,也許隻有幾百次。”他承認道。

電梯門嘶嘶地合上了。這間擺放著搖籃、充滿灼燒氣味的大廳內隻剩下伊瑟莉和昂瑟兩個人。

“Uhr-rhum。”他們沉默無言,氣氛變得有些尷尬,昂瑟便大聲說道,“我還能為你做點兒什麽嗎?”

伊瑟莉拚命止住身體的顫抖,竭力把自己的感受隱藏起來。

“我隻是……想知道,”她說,“你……還有沒有……尚未加工的……圈養滿一個月的沃迪塞爾?”

昂瑟快步走到大水桶旁,將胳膊猛地伸了進去。

“沒了,”他說,“我們已經加工完了需要運走的那些。”

他攪動水的嘩嘩聲與揚聲器裏飄出的音樂聲相混合,聽起來甚為協調。

“你的意思是,”伊瑟莉說,“能夠出圈的沃迪塞爾一個都不剩了?”

“哦,還剩一個。”昂瑟說著把胳膊從水桶裏抽出來,用力抖落上麵多餘的水分,“先留著它。下一批再送走。”

“為什麽不這次送走?”伊瑟莉追問道。“我很想看看……”她再次咬緊嘴唇,“……看看你是怎麽加工的。看看最後的成品是什麽樣。”

“恐怕這次照例配額的成品已經裝好船了。”他略帶遺憾地說。

“你的意思是,”伊瑟莉叮問道,“運輸船上已經沒有多餘空間放更多成品了嗎?”

昂瑟低著頭檢查雙手,從濕漉漉的地板上抬起一隻,放下,又抬起另一隻。

“哦,船上的空間多得很,多得很。”他若有所思地回答說。“隻不過……Uhr-rhum……是這樣的,他們——”他朝頭頂方向轉動了一下眼睛,“——要求每次送去的肉要達到一定的量。這個量是基於我們通常交付的多少來決定的。如果我們這次交付的多,他們或許會要求我們下個月也交付同樣數量的肉,你明白吧?”

伊瑟莉雙手按在胸前,試圖讓劇烈跳動的心髒平靜下來。他們之間的廢話太多了。

“沒關係,”她向昂瑟保證道,嗓音因急切而變得緊繃繃的,“我……我可以帶回更多的沃迪塞爾。一點兒問題也沒有。這種動物在附近有的是。這工作我幹得越來越順手了。”

昂瑟盯著她,皺起眉頭,眼中寫滿困惑,顯然不知道該怎麽評價她這番話才好。

伊瑟莉也盯著他,表情僵滯,眼睛裏卻閃著迫切的光。她原來那張女人的臉上,僅用表情而無須用言語就能向他表達懇求之意的部位,現在都已經被切除或嚴重損毀。隻有眼睛還在。當她一眨不眨地隔著這段距離凝視著他時,那雙眼睛閃閃發亮。

幾分鍾後,在昂瑟的指示下,最後一個圈養滿月的沃迪塞爾被送進加工大廳。

與先前那個身體癱軟的新來者不同,這個不需要被抬著走。它由兩個男人領路,溫順地直立行走。事實上,它幾乎用不著領路。它拖著腳驅動那具龐大的粉紅色身體向前挪動,像是睡著了一樣。每當它像是要跌倒或偏離方向時,男人們隻需用脅腹部位輕輕推它一下即可。他們“陪著”它:就是這個詞——陪著。他們陪著它向搖籃走去。

它腫脹的身體難以彎曲,當它走到搖籃邊上被推了一下時,失去平衡的身體就像一棵被砍倒的樹一樣,向後倒在光滑的容器上,發出肉嘟嘟的悶響。巨大的體重拖著它落入穀粒滑槽光滑的斜坡,它對此顯得驚訝萬分。男人們唯一要做的便是引導它調整姿態,使其肩膀恰好擱置在特意設計的凹陷處。

伊瑟莉很想看看它的臉,於是靠得更近了一些。嵌在它那光頭上閃爍的眼睛小得像豬眼一般,離得太遠沒法看清楚。無論如何,她一定要看看它的眼睛裏將會射出什麽樣的目光。

滿月動物的眼睛快速眨動,穹頂狀的前額上眉頭皺起。即將發生在它身上的事可能遠遠超出了它的忍耐極限。它一直靠著讓自己變得麻木不仁、如行屍走肉般對身體不適表現得無動於衷,才撐到了現在。而現在,它預感到自己隱藏在最幽深角落裏的情感即將被抽離出來。焦慮在它心裏激增,在它那完全被肥肉塞滿的臉部細胞中尋找表達方式。

伊瑟莉又悄然上前幾步,好讓沃迪塞爾把她看清楚。她也努力在腦海中搜尋關於它的記憶,從它的睫毛、它頭上僅剩的一點兒長得驚人的頭發上,尋找它被圈養之前的容貌的影子。

那個沃迪塞爾此時正極力在記憶中檢索關於伊瑟莉的片段,它太聚精會神了,似乎都沒有注意到有一樣東西正在朝它的額頭緩緩降下,那東西很像加油泵的噴嘴,通過一根長長的柔軟電纜與搖籃的基座相連。昂瑟將那件儀器的金屬尖頭放到沃迪塞爾平整光滑的額頭上,然後捏了捏手柄。大廳內的燈光微微暗了一下。電流穿過沃迪塞爾的大腦,順著脊柱一路而下,它的眼睛隻眨了一下便失去了生氣。一縷淡淡的煙霧從它額頭上的一個黑點處嫋嫋升起。

昂瑟猛地拉起它的下巴,露出脖子。他的手腕隻優雅地輕擺了兩下,便劃開了沃迪塞爾脖子上的動脈,一股熱氣騰騰的鮮血噴湧而出,將銀色的穀粒滑槽染成驚人的紅色,他及時退後躲開了。

“不要!”伊瑟莉不由自主地尖叫起來,“不要!”

她的哭喊聲在大廳裏回響,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隨後便是一陣可怕的寂靜,管弦樂恰好處在切換樂曲的間歇,音樂暫時停止,使寂靜顯得愈加駭人。一切都靜止下來,隻有鮮血從沃迪塞爾豁開的脖子上不斷湧出,泛起泡沫,微光閃閃,湧動不休,浸沒了沃迪塞爾的臉和腦袋,它的睫毛像海草的小枝一般在血液的潮水中飄搖。男人們——昂瑟、恩塞爾和另外兩個同伴——都怔怔地站在原地,將目光齊刷刷轉向伊瑟莉。

伊瑟莉嚇得弓低身子,甚至低得快要往前跌倒了。她陷入期待落空的巨大痛苦中,雙手不住地攥緊和鬆開。

昂瑟手中的刀尖懸停在沃迪塞爾的軀幹上方。伊瑟莉知道,接下來必然是將它從脖子到胯部一刀劃開,像扯開連衣褲的前襟那般剝下它的皮膚。她滿懷熱望地盯著那把懸在空中的刀子,久久不肯移開視線。然後,令她震驚的是,昂瑟卻把刀收走,扔回了托盤上。

“我很抱歉,伊瑟莉,”他平靜地說,“但我覺得你不該待在這裏。”

“哦,別啊,”伊瑟莉哀求道,不安地扭動身體,“別因為我耽誤了你們的工作。”

“我們是在工作,”首席加工師嚴厲地提醒她,“不能摻雜任何感情。”

“哦,我知道,我知道。”伊瑟莉卑躬屈膝地說,“求你了,繼續吧,就當我不存在。”

“我覺得你最好還是離開吧。”他十分明確地說。恩塞爾和其他人緊張地看著這一切,目光在昂瑟和他不讚成待在這兒的對象之間流轉。

“聽著……”伊瑟莉聲音沙啞地說,“沒必要因為我的反應而大驚小怪吧?你就不能……當我……”

她感覺他們正盯著自己的雙手,她便低頭瞧去,震驚地發現她的手指正在向下亂劈,仿佛在試圖用指甲把什麽東西從空氣中摳出來似的。

“恩塞爾,”昂瑟小心地說,“我覺得伊瑟莉可能……不太舒服。”

男人們開始穿過濕漉漉的地板向伊瑟莉走去,他們的倒影在地板上閃亮的水跡中微微顫動。

“離我遠點兒。”伊瑟莉警告道。

“別這樣,伊瑟莉,”恩塞爾說,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你看起來……”他尷尬地擠出一臉苦相,“你這個樣子真的太可怕了。”

“離我遠點兒。”她又警告了一次。

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加工大廳裏,伊瑟莉感覺燈光強度驟然增強,好像電燈功率在逐秒逐秒地成倍提高。音樂似乎也頹然走了調,嗚嗚咽咽地鑽進她的脊柱裏,令她惡心得想吐。汗水向後順著脊背往下淌,向前流進了眼睛裏,弄得她眼睛生疼。她突然想起自己正位於地底深處。這裏的空氣汙濁不堪,透過成噸的堅硬岩石加以過濾,反複循環使用,還往其中人工添加了偽劣的海腥味。她被困住了,被幾個對身處地底習以為常的男人緊緊包圍。

突然間,強健有力的男人手臂從四麵八方伸了過來,鉗住她的手腕、她的肩膀和她的衣服。

“把你們的臭爪子拿開!”她憤怒地低聲吼道。他們反而抓得更緊了。她便拚命亂動四肢,竭力反抗。

“不!不——!不——!”他們把她抬起來時,她尖叫道。

在她倒地的瞬間,周遭的一切都開始急劇收縮,看上去令人作嘔。她的掙紮仿佛產生了莫大的引力,吸得牆壁聳動著脫離地基,向大廳中央滑去。天花板也顫抖著脫離牆壁,發出白光的熒光燈跟著抖抖索索,那塊巨大的長方形混凝土厚板向她砸了下來。

她驚聲尖叫,試圖緊緊蜷起身體,但她被許多隻有力的手死死地按住了,隻能四肢大張地躺在地上。緊接著,牆壁和天花板合攏而來。黑暗瞬間將她吞噬。

[1] 鮑裏斯·卡洛夫(1887—1969),英國演員,在《科學怪人》《弗蘭肯斯坦的新娘》和《科學怪人之子》中飾演過弗蘭肯斯坦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