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宗助同後麵的阪井以文卷箱為媒介,產生了未曾預料到的關係。在此之前,兩家人家不過每月來往一次——阿清送房租去,對方送收據來。所以崖上住的仿佛是一家外國人,同下麵的鄰居痛癢無關,不相往來。
在宗助送還文卷箱後的當天下午,的確如阪井所言,一位刑事警察由宗助家的後麵下來檢查崖下的情況,阪井也陪同一起來了。阿米這才第一次見到久已聞其名的房主。本以為房主是沒胡子的,卻見他留著胡須,而且對阿米等人彬彬有禮,說話客氣可親,這倒使阿米頗有些意料之外。
“我說,這位阪井先生還是留胡須的呢。”阿米見宗助進來時,特意向丈夫指出。
大約過了兩天,一個女仆手持附有阪井名片的上好點心盒,來宗助家表示謝意,說道:“先前的事,多蒙費心,十分感激,主人改日當來麵謝……”隨即就走了。
當天晚上,宗助打開送來的點心盒,一邊大嚼餡兒酥,一邊說道:“肯送這樣的東西來,我看對方不像是吝嗇鬼。說他不準別人家孩子玩他家的秋千,很不可靠。”
“一定是造謠。”阿米也替阪井辯護。
比起發生竊案之前,宗助夫婦同阪井的交往是有所增進,但是宗助和阿米心裏都沒有要同阪井進一步接近的念頭。從利害關係來看,當然無此必要,即使從鄰誼這一點來說,宗助夫婦也鼓不起再向前邁進的勁兒。聽其自然發展,隨著歲月的流逝,要不了多久,阪井當然仍是從前的阪井,宗助也會恢複成原來的宗助,崖上崖下仍然是各居一方、痛癢無關的。
但是隔了兩天,在第三天薄暮時分,隻見阪井身穿獺皮領子的厚呢大衣,突然光臨宗助家。對宗助夫婦來說,晚上來了不速之客,是不免有點兒驚慌失措的。
來客進了客堂間後,為前幾天諸多打擾表示了懇切的謝意。
接著,阪井說道:“多承關注,被竊的東西才失而複得了。”與此同時,他解下纏在白色縐綢腰帶上的金鏈子,拿出一塊雙蓋金表來。
阪井說,他按照規定向警方報失了,但是想到這塊表實在太舊,被人偷去本也沒什麽可惜,就沒放在心上了。不料昨天忽然收到某匿名者寄來的一隻小郵包,包中好端端地放著這隻被竊的舊表。
“看來,那個賊也感到這表難以處理吧,也可能是覺得這表值不了幾個錢,便寄回給我了。這可真是件稀罕事。”阪井說著笑了。
接著,阪井又加了說明:“嗯,對我來說,倒是那隻文卷箱珍貴得多呢。因為它是我祖母從前在宮裏幹活時得來的,也算是一件紀念品……”
當晚,阪井就這些內容講了兩個小時左右才回去。作為談話對手的宗助,以及在吃飯間裏聽他倆談話的阿米,都不能不認為房主是一個談鋒很健的人。
“真是見多識廣啊。”阿米作出了這樣的評價。
“因為生活清閑嘛。”宗助加以說明。
第二天,宗助從機關裏回家,下了電車順路走至橫路上的家具店前,忽然瞥見身穿那件獺皮領子大衣的阪井——從馬路上隻能見到他的側臉——正在同店主人說著些什麽,店主人戴著一副大眼鏡,由下往上望著阪井的臉。宗助覺得現在不是打招呼的時候,想走過去算了,可是走到店門正麵時,阪井的視線忽然轉向馬路,見到了宗助。
“呀,昨晚真是……你是回家去?”阪井歡悅地說。宗助當然不能無禮地不理會了,便慢下步伐,脫帽致意。這時阪井好像是交涉完了,走出店門。
“你是來物色什麽東西的吧?”宗助問道。
“不,不是的。”阪井這麽回答著,同宗助並肩朝回家的方向走去。走了十來米遠,阪井說道:“那個老頭子,真是狡獪極了。竟拿假的華山[19]手筆,硬要我買下來。方才被我責罵了一通。”
宗助聽後,才知悉這位阪井先生也有著那種閑暇人共有的雅趣。於是心裏在想:那不久前賣掉的抱一手筆的屏風,能先給他看看就好了。
“那是精通字畫的吧?”
“沒這回事。不光不懂字畫,簡直是什麽也不懂。你看看那店的情況不就明白了?沒有擺上一件有古董味的東西。本來是收廢紙出身,當然成不了什麽氣候。”
阪井很了解店主人的底細。
據一位常在此出入的賣菜老頭說,阪井的祖上在幕府時期是當過什麽官的,他家是這一帶最有來曆的世家。宗助好像還聽人說過“德川幕府崩潰時,阪井家沒有遷往駿府,也可能是遷去了又遷出來的”,這一點宗助已記不太清了。
“那家夥從小就愛搗蛋,當了孩子頭目後,我曾經去同他大打過一場呢。”阪井把他們在孩子時期的事也脫口說了出來。
宗助便問:“那他為什麽還企圖把假的華山手筆賣給你呢?”
阪井聽了笑笑,作了解釋:“嗯,這是因為早在我父親健在時就是他的老主顧,他便不時送些小玩意兒上門來兜售。但是他不懂這一行,滿心隻想賺錢,實在令人不好對付。不久前我經他手買進一架抱一手筆的屏風,他嚐到了甜頭……”
宗助心裏一驚,但不便中途打斷對方的話,因此沒吭聲。阪井繼續說:“從此他更加起勁了,不斷地拿來一些他自己也不知是何物的字畫……還把大阪仿製的假的高麗窯也當作寶貝一樣擺在店頭。”
阪井最後說道:“喏,在他那裏嘛,除了廚房用的餐桌呀,至多加上一些新鐵壺之類的東西吧,就沒什麽可買的啦。”
說著說著,兩人已走至坡前。阪井得由此向右拐,宗助則必須由此向下走了。宗助很想跟著他再走一會兒,以便打聽一下屏風的事。但覺得特意繞遠路顯得不太適宜,便分手了。
臨分手時,宗助問:“改日去府上打擾,行嗎?”
阪井很高興地答道:“請來吧。”
這天是個無風的好天氣,太陽普照大地。但是屋裏充溢著寒氣。阿米特意把宗助的衣服擱在活動暖爐上,並把暖爐放在客堂間的中央,一心等丈夫回家來。
今年入冬以來,白天生暖爐還是第一次。雖說晚間早就用上暖爐了,卻總是擱在那間六鋪席屋子裏的。
“把這種東西擱在客堂中央,你今天是怎麽啦?”
“哦,什麽來客也沒有,我想沒關係吧。那間六鋪席房間給小六住著,實在太窄了。”
宗助這才想到家裏還住著小六。阿米替他在襯衫上添了件棉布衣服,他盤好帶子。
“這兒是寒帶,一定要置暖爐什麽的才行。”宗助說。小六住的那六鋪席房間,地席雖不清潔,卻是朝南朝東,是家中最暖和的一個房間。
宗助拿過茶杯,喝了兩口阿米斟來的熱茶。
“小六在家嗎?”宗助問。小六應該在家的,但是六鋪席房間裏毫無聲息,不像有人的樣子。阿米想轉身去叫小六,宗助卻製止說:“沒事,不必了。”便顧自鑽進暖爐蓋被裏,躺了下來。客堂間的一麵是朝向山崖的,這時已暮色降臨。宗助枕著自己的手臂,什麽也不想,隻是望著眼前又暗又窄的景象。於是,阿米和阿清在廚房幹活的響聲,聽著就像是完全無涉的鄰居發出來的一樣。這時,屋裏越來越暗,宗助隻見到紙拉門顯出一些朦朧的白色。但他一動不動,也不開口敦促上燈。
宗助從昏暗中走到吃飯間,麵對晚飯的餐盤,這時,小六也從六鋪席房間裏出來,在哥哥的對麵坐下。阿米說著“看我忙得把那都忘掉了”,起身去關客堂間的紙拉門。宗助本想提醒弟弟“你嫂子忙不過來,天黑後最好相幫著點一下燈或關一關拉門”,但是想到小六剛搬來不久,這種有傷情麵的話還是不說為好,便沒說出來。
弟兄倆坐等阿米由客堂間折回來後,才伸手端碗。這時候,宗助才說起“今天下班回家時在家具店門前見到阪井,阪井說從那個戴著大眼鏡的家具店店主處買進了抱一手筆的屏風”一事。
“哦?”阿米聽後,兩眼對著丈夫的臉望了一會兒,又說,“嗯,一定是那架屏風,一定是的。”
小六起先沒有插嘴,但是聽著聽著,大致聽明白哥哥、嫂子在談的什麽事後,便問道:“究竟賣得多少錢呀?”
阿米在回答之前,望了望丈夫的臉色。
吃完晚飯,小六徑自回六鋪席房間去了。宗助又回到暖爐處。過了一會兒,阿米也來爐邊暖腳。於是兩人交談起來,認為不妨在這個星期六或星期天去拜訪一下阪井,看看那座屏風。
到了星期天,宗助照例像每個星期天一樣,睡了個大懶覺,白白耗去了午前這半天的時間。阿米又說頭痛什麽的,偎近火盆,顯得懶洋洋的,什麽也不想幹。宗助想到,在這種時候,要是那間六鋪席房間空著,阿米從早晨起就有地方落腳了,但是給小六住了,這就等於間接地剝奪了阿米的避難場所。為此,宗助心裏感到很對不起她。
宗助建議,要是感到不舒服,可以在客堂間鋪床睡下。但是阿米有所顧忌,沒有隨便表示同意。於是宗助說,那麽,再把暖爐搬到那裏好嗎,反正自己也要烤烤火的。這才命阿清把暖爐和爐罩子以及爐蓋被搬到客堂裏。
小六在宗助起來之前,就不知到什麽地方去了,上午連個人影都不見。宗助也沒為此特意向阿米探問。近來宗助日益覺得,由自己提及小六的事而要阿米來解答,這是頗為難人的做法。宗助有時冒出過這樣的想法:要是阿米主動在弟弟的事上進讒言什麽的,那自己或者批評她一通,或者安慰她一番,事情反而好辦。
到了晌午時分,阿米依舊擁爐而睡。宗助想,索性讓她靜睡一番,倒可以養養身子,便悄聲地離開房間,到廚房裏對阿清說,自己現在到崖上的阪井處去一次,然後在日常穿的衣服上套一件和服馬褂,出去了。
大概是因為先前一直處在陰鬱的屋子裏的緣故吧,現在來到大街上,頓時感到很舒暢。同時身上的肌肉同寒風相搏,一時緊縮起來,令人在這隆冬的振奮心情中產生了某種快感。這使宗助邊走邊想及阿米老待在家中實在不好,天氣好一些的話,也得讓她出來呼吸呼吸室外的空氣,否則有損健康。
宗助踏進阪井家的院門,見正門同廚房門之間的那段樹籬上,有一件紅色玩意兒躍入了眼簾——冬天不該有這種紅色花草吧?走近去仔細一看,原來是件罩在玩偶身上的小睡衣,衣袖中通常有細細的竹篾,使睡衣緊貼在扇骨木的枝條上而不致掉下來,那掛法極其巧妙,看來非女孩子莫屬。但宗助從來沒有撫育過孩子,更不曾有過這種愛淘氣的女兒。所以見到這種本很尋常的曬幹紅色小睡衣的情景,不禁停步瞅了好一會兒。於是,他聯想起二十年前的舊事——父母為已經不在人世的妹妹擺設了紅色梯形偶壇[20]、五童子[21]合奏的玩偶、圖案很美的幹點心,以及甘美的醇白酒。
阪井先生雖然在家,卻正在吃飯,隻好等他一下。宗助一坐下來,便聽到鄰室傳來曬紅色小睡衣的孩子們的騷鬧聲。女仆推開紙拉門端茶出來時,門後出現四隻大眼睛瞅著宗助;端火盆出來時,背後又露出另外的小臉。大概是因為初見麵的關係吧,紙拉門每開一次,露出來的臉兒看上去都是不同的,令人分不清究竟共有多少名孩子。好不容易等到女仆退下了,頓時又有人把紙拉門推開一寸左右的門縫,隻從縫隙間露出一些又黑又亮的眼睛。宗助覺得怪有意思,默不作聲地招招手,紙拉門卻一下子緊緊關上了,門裏傳來三四個人的一陣笑聲。
不一會兒,聽得一個女孩子說道:“我說,仍像平時那樣,由姐姐來當姑媽吧。”
於是,身為姐姐的女孩子作了說明:“好,我今天來當西洋姑媽。東作當父親,得叫他‘爸爸’,雪子當母親,得叫她‘媽媽’。大家同意嗎?”
這時傳來了第三個人的聲音:“真是新鮮呀,要稱呼‘媽媽’[22]……”說著快活地笑了。
“我嘛,當然照舊,當祖母啦。這祖母也得有個洋名稱才行吧。該怎麽稱呼祖母呀?”有人問道。
“這祖母嘛,還是稱祖母算了。”姐姐又作了說明。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可以聽到互相頻頻致意的對話,諸如“有人嗎”“從哪兒來的呀”。其間還穿插著學電話鈴“叮鈴鈴”的聲音。這一切使宗助聽得饒有興趣。
這時候,裏麵傳來了腳步聲,大概是房主來了。他先走進鄰室,立即加以製止地說:“哎呀,你們不能在這裏胡鬧,快到那邊去,家裏有客。”
於是,立即有聲音回答說:“不高興嘛,爹爹。不給買大馬的話,就不走。”
聽嗓音,這是個小男孩。可能年齡還小的關係,舌頭不大靈活,所以想表示反抗,也顯得很費勁。這使宗助感到格外有趣。
房主就座後,為讓宗助久等而表示了歉意。這時候,孩子都跑光了。
“好熱鬧啊,太有趣了。”宗助說出了真實的感受。
房主大概認為這是客氣話,便帶著點兒解釋的味道,回答說:“哦,您也看到的,真是吵死人!”
接下去,房主向宗助談了許多孩子們調皮搗蛋的事。例如:拿漂亮的中國貨花籃去盛滿煤球放在壁龕裏當擺設,在房主的高筒靴裏灌水養金魚,等等。這都是宗助前所未聞的新鮮事。
房主又說:“不過,由於女孩子多,在衣物上的開銷頗大,出去旅行兩個星期後回家一看,全都像一下子長高了一寸,叫人覺得像是在背後緊緊逼上來,非要你給添置新衣不可似的;好,要不了多少日子,有的又得給籌備出嫁了,那就不光是忙得你團團轉,經濟上的負擔也夠你受的……”這些話在沒有孩子的宗助聽來,並沒能產生什麽同情感。與之相反,宗助覺得房主在嘴上直嚷孩子太煩,臉上卻一點兒也沒有出現苦惱的神色,這倒叫人不勝羨慕。
宗助看準時機差不多了,便向房主表示:能不能拜見一下上次談到過的那架屏風。房主立刻表示同意,啪啪啪地擊掌招呼仆人把收在庫房裏的屏風取來。然後對宗助說:“兩三天之前還一直豎在這裏的,可是那些孩子愛成群地聚到屏風後麵胡鬧,要是被弄壞了還得了,便收起來放進庫房了。”
宗助聽房主這麽說,不禁感到現在還來麻煩人家,要求看屏風,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其實,宗助也並沒有那麽強烈的好奇心——非把事情搞清楚不可。東西一旦屬於別人所有,不論它原先是不是自己的舊物,反正核實清楚了,也是毫無實際意義的事。
然而遵照宗助的要求,屏風不一會兒就從裏麵經過走廊搬了出來,出現在宗助的眼前。不出所料,這正是不久前豎在自己客堂間裏的東西。可是目睹這個事實,宗助的心裏卻沒有產生什麽震動。隻是看到這屏風豎立在眼下自己所坐的環境裏:那壁龕裏的擺設,那地席的色調,那天花板上的木格子,那紙拉門上的花紋,再加上得由兩名仆人小心翼翼地從庫房中搬出來,凡此一切,都使得他看上去覺得比放在自己家中時不知要名貴多少倍了。可是他一時竟想不出應該說些什麽,便隻能用原有的眼光,呆呆地看著原來看熟的東西。
房主誤以為宗助是眼光很厲害的鑒賞家,所以站著把手搭在屏風的框框上,望望宗助的臉,又望望屏風的畫麵。見宗助不肯輕易做評論,便說道:“這是一件有來曆的東西,很有身份哪。”
“哦,怪不得呢。”宗助隻是這麽答道。
房主接著繞到宗助的身後,用手指東指指西點點地向宗助做著介紹和品評。其中有一些是宗助不曾聽到過的,諸如“不愧是大名家的手筆,不惜用貴重顏料上色,美極了,這是這位畫家的特色”。但也有不少話是屬於常識性的。
宗助抓住合適的時機,很有禮貌地道謝致意後,回到原座位上。房主也重新在坐墊上落座。這一次兩人扯起了“野路和天空”雲雲的題字和字體。在宗助看來,房主是個對書法和俳句很感興趣的人,簡直不知他是如何把這許多知識和素養裝入腦袋中去的。宗助不免自慚形穢,盡可能不吭聲地洗耳恭聽對方的高論。
房主見客人對這方麵缺乏興趣,便把話題拉回到畫上,熱忱地表示說:所收藏的畫冊和掛軸雖然無多,但要是願意,則可取出來請過過目。宗助對這樣的厚意,隻好表示婉謝。倒是說:“太冒昧了,可否請教是花多少錢買的?”
“哦,簡直同拾來的差不多,隻花了八十元。”房主立即答道。
宗助麵對房主而坐,心裏在猶豫:要不要把這屏風的事悉數攤出來呢?結果認為還是說出來舒暢,便原原本本地說了。房主聽著,頗感驚訝,不時回答著“啊”“哦”,後來明白是自己誤解了對方的來意,不禁縱聲笑了起來,說道:“哦,你原來並不是為愛好字畫而來看屏風的呀。”
同時表示,早知如此,當時用相當的代價徑自向宗助求讓就好了,真是可惜。最後,還大罵支路上那爿家具店的店主“實在混賬”。
宗助同阪井的關係從此大為親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