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反正小六得便就可搬出寓所而遷入哥哥家中的事是定下來了。阿米看著那六鋪席房裏的桑木梳妝台,臉上倒有點兒惋惜的神情。
“這樣一來,倒是有些不方便呢。”阿米似有難言之苦地對宗助說。確實,把這房間讓出來的話,阿米梳妝的地方就沒有了。宗助束手無策地站著,視線斜向對麵窗際的鏡子裏。由於角度的關係,隻看到了阿米映在鏡子裏的領子以上的半邊臉頰,這臉頰的氣色很不好,宗助不禁一驚。
“我說,你是怎麽了?氣色很不好啊。”宗助說著,把視線由鏡中移至阿米的身上。他看到阿米的鬢發蓬亂,衣領後沿也有些髒汙。
“大概是天氣冷的關係吧。”阿米答道,旋即打開屋子西側一隻約兩米寬的大壁櫥,下麵有一隻傷痕累累的舊的衣櫃,櫃上摞著兩三隻中式皮箱和柳條包。
“這些東西,無論如何也沒法處置啊。”
“那就照原樣放著嘛。”
由此可見,夫婦倆都對小六搬進來住這件事感到多少有些麻煩。所以,他倆見小六說定搬來而至今沒來,也就沒特意催促,而是有點兒多拖一天就能多逃脫一天困境的味道。也許小六恰好抱有類似的顧忌,認定隻要有立腳之地,畢竟是現居的寓所方便吧,搬居的事一天天地往後拖了。不過,小六在本質上不想同哥哥、嫂嫂一樣,亟不願拖泥帶水地徒然消磨時日。
不久,開始降薄霜,把後院的芭蕉全凍毀了。早晨,崖上房主家中庭園裏的栗耳短腳鴨發出尖叫聲。薄暮時分,可以聽到由大門外匆匆而過的賣豆腐的喇叭聲裏夾雜著圓明寺的木魚聲。白天是一天比一天短了,而阿米的氣色也比宗助當時在鏡中看到的樣子更差了。宗助有一兩次下班回家,見妻子在那六鋪席房裏躺著,便詢問“怎麽回事”,得到的回答隻是“心情不大好”;勸她“請醫生檢查一下”,則表示“沒有這個必要”。
宗助放心不下,人在機關工作,心中卻老記掛著阿米,有時自己也意識到妨礙工作了。不過有一天在回家的途中,他坐在電車裏忽然有所醒悟地拍了下大腿。這天,他一反常態,精神特別好地打開格子門,立即興致勃勃地問阿米“今天還好嗎”。阿米像往常那樣,把衣服和襪套歸在一起,捧進那六鋪席的房間,這時他還追上一步,笑著說:“阿米,你莫非有喜了吧?”
阿米沒吭聲,顧自低頭刷著丈夫那西裝上的灰塵。後來宗助聽到刷子的聲音停止後她還久久沒從六鋪席房裏走出來,便走近去看,見昏暗的房間裏麵,阿米獨自寒簌簌地坐在梳妝台前。這時阿米說了聲:“哦。”站了起來,聽她的嗓音,好像剛剛哭泣過。
當晚,夫婦倆相對而坐,兩人的雙手都可夠著火盆上的鐵壺。
“這世道是怎麽回事啊。”宗助現出平時罕有的輕鬆腔調。阿米的腦海裏頓時清晰地浮現出宗助和自己還沒結婚時的情景來。
“這不是有點兒滑稽嗎,近來很不景氣啊。”宗助又說道。接著,兩人集中討論了一會兒這個星期天一起上什麽什麽地方去的事。然後,又把話題扯到兩人的春裝上。宗助很好笑地反複講著這樣的事:他有個姓高木的同事,當其妻子央求其買綢棉衣時,便說“我賺錢可不是為了滿足老婆的虛榮心的”,一口加以回絕。那位妻子辯解道:“這也太無情了吧。說實在的,天氣一冷,我連外出穿的衣服也沒有呢。”於是這位丈夫說:“天氣一冷,就加披被褥、毯子什麽的,臨時克服一下。”阿米聽後忍俊不禁,眼望著丈夫說笑的模樣兒,覺得昔日的情景又在眼前重現了。
“高木的妻子能以寢具對付過去,我卻想做一件新的大衣呢。前一陣去牙醫診所看到花匠用草袋包裹盆鬆的根部時,我就一直在轉這個念頭了。”
“想做大衣?”
“是的。”
阿米望著丈夫,簡直帶著點可憐他的樣子說道:“你就拿月薪去做吧。”
“唉,算了吧。”宗助忽然冷漠地回答。然後問道,“我說,小六他打算什麽時候搬來呢?”
“也許不願搬來哩。”阿米答道。阿米早就有一種直感——小六是一開始就不喜歡見到她。然而阿米覺得對方是自己的小叔子,便萬事委曲求全,盡可能不見外地多加接近,一直維持到現在。也許正因為如此,眼下的情況就不同於從前了,盡管阿米自信叔嫂那樣的親切感還存在著,但是到了眼下這種情況,自然而然會引起不符合事實的多疑。所以阿米認定自己的存在就是小六不搬來居住的唯一原因。
“當然,他是認為待在寓所裏要比移居到我們這兒好。正如我們感到麻煩一樣,他也感到不便呢。我嘛,隻要小六不來,改天就決心去添置件大衣……”
宗助畢竟是男子,斷然表示了這樣的態度。但是,這不足以冰釋阿米的心。阿米聽後不搭腔,沉默了好一會兒後,那纖巧的臉頰埋在衣領裏也不抬一抬,光把視線朝上看,問道:“小六弟還在恨我吧?”
宗助剛到東京時,阿米經常提出這一類的詢問。為了慰藉她,他往往要大費口舌。不過阿米近來像是忘卻了似的,什麽也不問了,所以宗助也終於不把這事放在心上了。
“你又神經過敏了。小六他怎麽想是他的事,隻要我在,你就別愁。”
“《論語》上是這麽說的?”
阿米這個人是會在這種時候開這種玩笑的。
宗助答道:“嗯,是這麽寫著的。”兩人的對話到此為止了。
宗助第二天睜開眼後,聽到雨點打在屋簷白鐵皮上那帶著涼意的聲音。阿米一清早紮起袖管搞家務,走到宗助枕邊提醒道:“行了,到時間了。”
宗助一邊聽著那雨點聲,一邊想在暖烘烘的被窩裏再躺一會兒,但一眼瞧見阿米那憔悴而勤奮操勞的樣子,便應聲道:“哦。”隨即起床了。
屋外被密雨所封。崖上的毛竹迎著雨點兒,不時晃動著竹葉。宗助將冒著這樣淒寂的風雨外出,而他的能量來源,除了熱醬湯和熱飯,再沒別的了。
“鞋子裏又要濕了。無論如何也得有兩雙鞋才行啊。”宗助說著,無可奈何地穿上鞋底有小漏洞的鞋子,把褲腿往上卷起一寸光景。
晌午過後回家看看,見阿米把抹布浸在金屬臉盆中,擱於六鋪席房內的梳妝台旁邊。唯見臉盆上方的那塊天花板變了顏色,時不時有水珠滴下來。
“不光是鞋子啊,屋裏也漏濕啦。”宗助說著,苦笑了一下。當晚,阿米為丈夫生起活動暖爐,把他的蘇格蘭毛襪和條紋呢的長褲子烘幹。
第二天,雨依舊在下,夫婦倆依舊在暖爐上烘幹濕的衣物。第三天還是不見天日。到了翌日早晨,宗助顰眉咋舌了。
“這雨要下到什麽時候啊。鞋裏濕得無法穿了。”
“六鋪席房間漏得這般模樣,也夠傷腦筋哪。”
夫婦倆商量後,決定同房主交涉,請在天晴後就築漏。而對鞋子嘛,實在是一籌莫展。宗助硬著頭皮,把腳伸入濕透的鞋子,出去了。
幸好,天氣在當天的十一點鍾左右開始轉晴,出現了雀鳴樹籬的陽春季節。等到宗助回家,阿米以煥然一新的神色突然詢問:“我說,能不能把那屏風賣了?”
這落款抱一的屏風自前幾天從佐伯家取回來後,就豎在書房的角落裏,不曾動過。屏風是兩扇,而從起居間的位置和大小來說,屏風不啻是礙事的裝潢。往南麵放的話,會把通正門的入口堵掉一半;往東麵放呢,屋裏會昏暗不少;可是移至另外一麵的話,又會把壁龕遮去。為此,宗助發過幾次牢騷:“我是覺得它是上一輩留下的紀念物而拿回來的,但是這玩意兒也真令人傷腦筋,簡直沒處可擱。”
阿米聽後,每次都望望那外沿褪了色的滾圓的銀月以及簡直無法由絹質物上分辨出來的芒草的顏色,顯出一副“不解人們何以會珍愛這種東西”的神情。不過麵對丈夫,她不便直言,隻是試問過一次:“這也算是什麽好畫嗎?”
於是宗助告訴阿米這抱一是何等樣的人。不過,那也無非是把從前聽父親講的、現在尚能依稀記得的話複述一下而已。至於畫的實際價值以及有關抱一的詳情,宗助自己也莫名其妙。
但是,阿米偶然受到這一情況的啟發,觸發了她賣屏風的想法。阿米把這純屬偶然獲悉的知識同一個星期來自己與丈夫之間的那些談話聯起來一想,臉上露出了微笑。這天雨霽後,太陽光一下子移至吃飯間的紙拉門上。阿米在便服外加了一條色澤異常、樣子像披肩又像圍巾的東西,出去了。她沿著大路走到近第二條街的地方,拐往通電車的方向,一直朝前走,在幹貨店同麵包鋪之間,有一家頗具規模的舊家具商店。阿米記得自己曾經在這家商店買過一隻桌腿可折疊的飯桌。家中火盆上的那隻鐵壺,也是宗助在此買了拎回去的。
阿米袖著手在家具商店前站停,見店裏依舊擺著很多新的鐵壺。此外,大概是節令的關係吧,火盆多得尤其引人注目。但是,稱得上古董的東西好像一件也沒有。店正麵吊著一隻不知是什麽名堂的碩大龜甲,下麵是一隻長長的黃褐色拂塵,仿佛尾巴似的。此外,點綴著幾隻紫檀木的茶具架子,不過都做得不大精細。阿米根本沒有去注意這些,隻是看明店裏並沒有任何掛軸和屏風,走了進去。
阿米之所以特意到這兒來,無疑是想把丈夫從佐伯家取回來的屏風賣些錢。自從在廣島生活過之後,阿米對這一類事已有相當的經驗,所以她沒有普通家庭主婦那種勉強和不愉快的感受,她能夠沒有猶豫地開口同店主說話。這店主五十歲左右,黑黑的皮膚,尖瘦的下頜。他戴著一副玳瑁邊框的特大眼鏡在看報紙,手在一隻表麵有無數突起的青銅火盆上烤火取暖。
“嗯,我可以去看一看。”店主淡淡地表示可以考慮,但是不怎麽感興趣。阿米見狀,心裏有些失望了。不過自己本沒有抱著什麽大的期望,隻是對方既然不拒絕,也就主動地請他務必去看一下。
“好的。可是,得過會兒去呢,眼下小學徒出去了,無法脫身哪。”
阿米聽了這不大客氣的話,隻好回家,心裏頗疑惑家具店究竟會不會來人。她獨自像往常那樣很簡單地吃了飯,讓阿清端走飯盤。這時,忽然聽得“有人在家嗎”的大聲叩問,家具店店主由正門走進來了。來到客堂裏,阿米把那屏風給他看。他說著“原來如此啊”,摸摸屏風的背麵和四周。
“要賣的話,”他考慮了一下,好像勉為其難地開了價,“算六元錢吧。”阿米想,家具店開出的價錢也許不錯的。但是不先同宗助講一下就賣了,未免太獨斷獨行,而且,這東西畢竟是有來曆的,得好好考慮考慮,等宗助回來仔細商量後再說。她這樣作答後,要店主先回去。店主在出門之前說道:“好吧,看在太太誠心誠意的分兒上,就再加一元。你可以脫手啦。”
阿米這時斷然地答道:“可是,老板,這是抱一的真跡啊。”她說時有點兒觳觫。
店主不當一回事地說:“近來,抱一的身價下跌了。”
不過,他盯著阿米看看後,說了句:“那你們就好好商量商量吧。”便走了。
阿米把這些情況向宗助詳細地匯報過之後,天真地問:“不可以賣嗎?”
宗助近來時常受到物質欲念的幹擾。他本已過慣清苦的日子,養成了一種惰性,不以生活貧窮為苦。所以,除了每月的固定收入,絲毫沒有想到過臨時去謀取意外的錢來多少改善一下生活。現在聽到妻子的這一番話,不禁暗自驚歎阿米機靈的才智,同時又懷疑究竟有沒有這樣的必要。一問阿米的意圖,才明白她是想把那賣得的不足十元的錢,為宗助添置一雙新鞋,還可購置一匹[15]綢子。宗助覺得這倒是未嚐不可呢。然而,當他把父輩留傳下來的有抱一手筆的屏風為一方,把新鞋和新的綢子為另一方,對比著考慮考慮,不禁感到這二者的交換是多麽的滑稽和離奇。
“我看可以賣掉。反正放在家裏也光是礙事。不過我還不需要買什麽鞋呢。若像前一陣那樣不住地下雨固然很傷腦筋,但眼下天氣也好起來了。”
“可是,再下雨時又苦啦。”
宗助當然不能對阿米打出天氣永不變的包票。阿米也不便說非在這沒下雨之前把屏風賣掉不可。兩人便相對地笑笑。過了一會兒,阿米先問道:“是價格太低了吧?”
“是啊。”宗助答道。
他聽她說價格低了,便覺得好像是低了。他本想倘若有買主,最好對方肯出大價錢,反正多多益善。因為他記得報紙上登有近來舊書畫賣價飛漲的事,這曾使他想入非非:哪怕有一件這類舊書畫也好啊。但是,這類東西無緣落到他的生活圈子裏來,他隻好認命。
“買賣取決於買主,卻也要看賣主是什麽人。再珍貴的名畫,在我這個賣主手裏也賣不出好價錢的。當然,開價七八元嘛,好像也太低了呀。”
宗助流露出一種既為出自抱一手筆的屏風辯護,又為家具店店主辯護的語氣。好像唯有他自己是不值得辯護的。阿米見狀也有點兒泄氣,有關屏風的話題就此告一段落。
第二天,宗助在機關裏把屏風的事講給眾同事聽。大家不約而同地一致認為價錢太不公道。但是沒有一個人表示願意出一把力,使它賣得合理一些,也沒有誰肯出來告訴他“通過什麽樣的途徑可免吃虧上當”。宗助還是隻得把屏風賣給橫街上的家具店,要不,隻好像原來那樣,讓屏風礙手礙腳地豎在客堂間裏。他就這樣拖延了一陣子,家具店店主來說,願出十五元錢買下這屏風。宗助夫婦倆微笑著互相望望,意思是暫且不賣,再放一段時間看看如何。於是沒有賣。不久,家具店店主又來了。夫婦倆還是不賣。阿米對這種回絕感起興趣來了。店主第四次光臨,是帶了個陌生男子一起來的,他同這男子交頭接耳地商量了一番,最後出價三十五元。這時夫婦倆也就站著商量了一下,終於決定賣掉屏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