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末日謠言的夏日

自從上次雪橇派對分別之後,我已經好幾年沒有見到傑森了。不過,我們還是一直保持聯係。我從醫學院畢業那一年,我們又在波克夏的一間夏日度假小屋碰麵了。那裏距離著名的音樂聖地坦格爾伍德大約20分鍾的車程。

我一直都很忙。我念完了四年的大學,其間又在當地的私人診所裏當義工,然後參加了美國醫學院的入學測驗。在正式考試之前的好幾年,我就已經開始準備了。我有不錯的GPA,也照例請大學指導教授和另外一些德高望重的人士寫了一大遝推薦函,再加上愛德華的慷慨解囊,於是,我終於獲準進入紐約州立大學,在石溪分校的醫學院又讀了四年。那四年也念完了,結束了,已經成為曆史。然而,我至少還要再當三年的住院醫師才能夠正式執業。

當完住院醫師之後,我就會像大多數人一樣,繼續經營自己的人生,假裝世界末日這回事從來沒有公之於世。

如果世界末日倒數計時隻剩下幾天或幾個小時,也許情況會很不一樣。我們可以選擇自己的表演主題,驚慌失措或是像聖徒一樣等候上帝的寵召,然後掌握恰當的時機,眼睛盯著時鍾,演完人類的曆史。

然而,我們麵對的狀況並非轉瞬即至的世界末日,而隻是很像最後的滅絕,因為太陽係很快就會變成人類無法居住的環境。太空總署的太空探測拍攝到許多畫麵,畫麵中的太陽正逐漸膨脹。也許已經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永遠保護我們,阻止太陽毀滅人類……不過,目前還是有一層防護罩保護著我們,抵擋太陽。沒有人知道它為什麽要保護我們。即使有所謂的危機,那個危機也是難以捉摸的。大家看得到的隻有星星的消失。這是證明人類麵臨危機的唯一證據。星星不見了,這是一個證據,但這證據也證明不了什麽。

所以,人類麵臨滅絕的威脅時,要怎麽過日子呢?這個問題就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最佳寫照。對傑森來說,那似乎是個很簡單的問題。他身先士卒,自己跳進困境裏,尋找答案。時間回旋很快就成為他生活的全部。而對我來說,那似乎也是個簡單的問題。無論如何,我就是一直研究醫學。我們活在一個危機隨時會爆發的時代,在這樣的氣氛中,學醫似乎可以說是比較明智的選擇。然而,如果世界末日真的會來臨,隻是沒那麽快,那麽,拯救生命會不會隻是我一廂情願的想象?如果最後大家都注定要死,救不救有什麽差別呢?如果全人類都要滅絕了,又何必去救一條命呢?不過,醫生當然不是真的在拯救生命,隻是在延長生命。如果無法延長,我們可以給病人采取保守療法,減輕病人的痛苦。那可能是所有的醫療技術當中最有用的。

其實,從大學到醫學院這漫漫長路雖然是一連串漫長、嚴峻的酷刑,但卻能夠引開你的心思,讓你跳脫外界芸芸眾生的煩惱。

所以,我應付得了,傑森也應付得了。可是,大多數人的日子就難過了。黛安也不例外。

傑森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正在石溪打包行李,把那間租來的一居室小公寓清理幹淨。

中午剛過,天上那個以假亂真的太陽幻象正散放著耀眼的光芒。行李都已經裝上我那輛韓國現代轎車,隨時可以開上路回家。我打算在家裏陪媽媽幾個星期,然後花一兩個星期的時間,優哉遊哉地慢慢橫越美國。我即將前往西雅圖的港景醫療中心,開始擔任住院實習醫師。這是我最後的空閑時間了。我打算利用這空當好好看看這世界,至少,看看東岸的緬因州和西岸的華盛頓州中間這一段。不過,傑森似乎有別的打算。如果沒讓他暢所欲言,他是不會那麽輕易就放過我,讓我隨便打聲招呼就說再見的。

他說:“泰勒,這個機會太好了,絕對不能放過。愛德華在伯克郡租了一間夏日度假小屋。”

“是嗎?他可舒服了。”

“可惜他享受不到了。上星期他到密歇根去巡視一間鋁擠壓工廠,不小心從裝櫃月台上摔下來,屁股摔裂了。”

“那太不幸了。”

“還好不嚴重。他現在慢慢康複了,可還得拿一陣子拐杖,而且,他還不想回緬因州去,因為這樣,他就可以輕鬆一下,喝喝‘複方羥可酮’強力止痛藥度日。至於卡蘿嘛,她從一開始就對度假小屋這玩意兒不怎麽熱衷。”這並不意外。卡蘿已經成為一個職業酒鬼了。除了喝更多酒,我實在想象不出來,她和愛德華·羅頓到了伯克郡之後還能做什麽。小傑又繼續說:“所以,目前情況是這樣的,房子已經租了,不能違約,所以那間度假小屋三個月不會有人住。所以我在想,既然你已經從醫學院畢業了,也許我們可以到那裏聚一聚,好歹也要待上幾個星期。也許我們可以叫黛安一起來。我們可以聽聽音樂會,到森林裏散散步,就像從前一樣。我已經在路上了。你覺得怎麽樣,泰勒?”

我本來想謝謝他的好意。可是我想到了黛安。我想到過去這幾年,隻有到了某些特定的節日,我們才會寫寫信、通通電話。我想到我們之間那些堆積如山的、懸而未決的問題。我知道最明智的決定就是婉轉推辭。可惜太遲了,我的嘴巴已經背叛我了。

於是,我在長島多待了一晚。然後,我把最後一些塵世的私人家當都塞進車子的後備廂,然後沿著州北大道開上長島高速公路。

路上沒什麽車,天氣好得離譜。已經是下午了,天空藍得不像話,氣溫很暖和、很舒服。我願意把明天賣給出價最高的人,然後永遠生活在7月2日。我感覺到一種傻傻的、渾身舒暢的快樂。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經有過那樣的快樂。

然後我打開收音機。

我出生得夠早,還記得“廣播電台”的年代。那個年代,電台都有發射台和天線塔。那個年代,收音機曾經像洪水一樣襲卷大城小鎮,後來又像退潮一樣逐漸沉寂。很多電台現在都還在,可惜我車上的傳統模擬收音機已經壞了一個星期了,保修期也過了。現在,車上隻剩下數字頻道可以聽(這些節目還是通過愛德華的高空浮空器轉播的,可能得動用一個或好幾個浮空器)。通常我都是聽下載好的20世紀爵士樂。我翻遍了爸爸收藏的CD,不知不覺開始愛聽爵士樂了。我喜歡安慰自己說,這才是我爸留給我的真正資產。艾靈頓公爵、比莉·哈樂黛、邁爾斯·戴維斯,這些音樂即使在我爸爸馬庫斯·杜普雷年輕的時代,都已經稱得上是古董了。它們像家族秘密一樣,悄悄流傳下來。此刻,我想聽的是艾靈頓公爵的名曲《哈萊姆通風井》。可惜,我出發上路前,幫我保養車的那個家夥把我設定的頻道洗掉了,自作聰明地幫我設定了一個新聞頻道。他大概認為我不該錯過那個頻道。於是,我被迫聽了一堆自然災害的消息、一些大人物的八卦醜聞。節目裏甚至還有人在討論時間回旋。

那個時候,我們已經開始用“時間回旋”這個名稱了。

隻不過,全世界的人絕大多數都不相信這個東西。

這一點從民意調查上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傑森把真相告訴我和黛安的那天晚上,太空總署就已經發布了軌道探測所得的資料。歐洲那邊也爭先恐後地發射了一堆探測艇,證實了美國人的結論。然而,即使時間回旋的真相已經公布八年了,仍然隻有歐洲和北美洲極少數的人將它當回事,認為時間回旋會“威脅到他們和家人的生命、財產安全”。在亞洲、非洲和中東大部分地區,大多數人堅決認定整件事都是美國人的陰謀或是意外事件。可能是美國人想搞什麽星戰計劃防禦係統,不小心搞砸了。

有一次我問傑森,為什麽大家都不相信。他說:“想想看,我們在強迫他們相信什麽。那群人幾乎是整個地球的人口,他們的天文學知識幾乎還停留在牛頓之前的時代。如果你生活中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想辦法找到足夠的食物,喂飽自己和家人,那麽,你對月亮和星星還需要懂那麽多嗎?如果要讓那些人聽懂什麽叫作時間回旋,你恐怕要從開天辟地開始講起。你必須先告訴他們,地球已經存在幾十億年了。光是十億年這個數字就夠他們傷腦筋了,搞不好他們還是第一次聽到。光是這些知識就夠他們消化半天了,特別是,如果你受教育的地方是伊斯蘭教的神權國家、泛靈論的村落或是美國南方聖經地帶的公立學校,那就更有的消化了。接下來,你還要告訴他們,地球不是永遠不變的。很久以前,曾經有一個時代比人類的曆史更漫長。那個時代,海洋是一團熱騰騰的蒸氣,空氣是有毒的。你還要告訴他們,生物是自然生成的,在偶然的機遇中演化了三十億年,然後才演化成了最原始的人類。然後,你還要教他們認識太陽。太陽也不是永恒不變的。一開始,太陽是氣體和灰塵凝聚而成的一團雲狀物。從現在算起,再過幾十億年,有那麽一天,太陽會膨脹變大,吞沒地球。最後,太陽外層會爆炸,核心會坍縮成一小塊超密物質。你看,這像不像《你必須知道的101個天文知識》?你讀過一堆科幻小說,所以你懂這些知識,那幾乎是你的第二天性了。可是對大多數人來說,那是一個全新的世界觀,甚至可能會冒犯到某些人的核心信仰。所以,你必須讓他們慢慢消化知識,然後再告訴他們真正的危機。時間本身是流動的,無法預測。雖然我們剛剛已經學到了地球和太陽的新知識,不過,我們的世界看起來卻還是那麽正常。然而,這個看似正常的世界最近被鎖在某種宇宙冷藏櫃裏。為什麽要這樣對待我們?我們還無法確定。我們認為,那是某種未知的智慧生物刻意造成的。他們的力量如此強大,如此遙不可及,也許我們可以稱之為神。如果我們對神發脾氣,神可能會撤掉他們的保護。過不了多久,高山會溶化,海洋會沸騰。不過,你可以不要采信我們的說辭,也不要相信你眼前看到的景象,不要去看夕陽依然西下,也不要管冬天的山頭還是一樣飄著雪。我們有證據,我們有計算,有合乎邏輯的推論,有儀器拍攝到的照片為證。這是最高標準的呈庭證供。”傑森笑了一下,有點揶揄,有點悲傷:“奇怪,怎麽陪審團都不相信?”

然而,不隻是無知的人不相信。收音機裏,我聽到一個保險公司的總裁在抱怨說:“所謂的時間回旋已經鬧得沸沸揚揚,沒完沒了,卻沒聽到有誰在批判。”他說,這已經造成了經濟上的衝擊。他說,大家已經開始當真了。這對保險業務影響很大。大家開始變得魯莽、衝動,不顧後果。時間回旋導致道德淪喪、犯罪猖獗、揮霍無度。更糟糕的是,財務精算係統徹底癱瘓了。他說:“如果世界沒有在三四十年內毀滅,我們可能會麵臨一場浩劫。”

一大片雲從西邊翻騰而來。一個小時後便濃雲密布,徹底掩蓋了壯麗蔚藍的天空,雨滴開始打在擋風玻璃上。我打開車燈。

收音機裏的新聞從財務精算又延伸到別的話題。大家議論紛紛的是最近的另一則頭條新聞。時間回旋的隔離層外麵,有銀色的飛行體在地球南北極上方幾百公裏的高空盤旋。巨大得像整個城市的飛行體並沒有環繞軌道,而是在南北極上空定點盤旋。物體確實可以和地球自轉的速度同步,環繞赤道上空的軌道,達到定點停留的效果。同步衛星就是運用這個原理。然而,根據基本物理的運動定律,沒有任何物體能夠在地球南北極上空的軌道上靜止。可是,那些飛行體就這麽活生生地在南北極上空盤旋。雷達探測到了這些飛行體,然後,一艘無人飛行器在定點飛行的任務中拍攝到了飛行體的照片。時間回旋又多了一層謎團。知識不足的大眾同樣無法理解這個謎團。這次包括我在內。我想和傑森談談這件事。我想,我是希望他能夠幫我解釋解釋。

大雨傾盆而下,低沉的雷聲從山那邊傳過來。我終於到了斯托克·布裏奇鎮外,停在愛德華·羅頓短期租賃的度假小屋前麵。

那棟英國鄉村風味的小屋有四個房間,牆麵上塗著綠色的含砷保護塗料,四周環繞著幾百公頃的保育林。小木屋在暮靄中閃爍著光輝,宛如一盞防風燈。傑森已經到了,他那輛白色的法拉利停在棚頂通道下,上頭的棚架還滴著雨水。

他一定聽到了我停車的聲音,我還沒敲門,他就打開了那扇大大的前門。“泰勒!”他叫我,咧開嘴笑了。

我進了屋子,把被雨水淋濕的手提箱放在走廊的瓷磚地板上。我說:“好久不見了。”

我們一直通過電子郵件保持聯絡,也會打電話。將近八年來,有幾次過節時,我在大房子裏看見過他,但都隻是匆匆打了個照麵。這是八年來我們第一次在同一個房間裏。我猜,時光荏苒,我們兩個人身上大概都留下了歲月的痕跡,有了微妙的變化。我幾乎忘了他的模樣曾經是多麽令人敬畏。他一直都很高大,手腳靈活。現在,他也仍然如此,隻不過似乎瘦了一些,但還不至於瘦到弱不禁風。他瘦得很均勻,看起來像一把倒立的掃帚。他的頭發剪得很短、很平整,大概隻有四分之一英寸長,看起來像是一片收割後的麥梗。盡管開的是法拉利,他對個人的衣著品位還是一樣沒什麽概念。他穿著破爛的牛仔褲、寬鬆的針織套衫和打折的帆布鞋,套衫上全是毛球。

“你路上吃過了嗎?”他問我。

“我很晚才吃中飯。”

“會餓嗎?”

我不餓,但老實說,我想咖啡想得快瘋了。醫學院的生活讓我染上了咖啡癮。傑森說:“算你好運,我這裏正好買了半公斤的危地馬拉咖啡。”危地馬拉人無視世界末日即將來臨,還是努力種咖啡,“我來煮一壺。趁咖啡還在煮的時候,我先帶你看看房子。”

我們在房子裏慢慢繞了一圈。屋子裏瑣碎的裝飾充滿20世紀的風味,牆上漆著蘋果綠和熟橘子的顏色。古董桌椅和黃銅床架是從車庫拍賣會買來的二手貨,看起來很結實。彎曲的玻璃窗上遮著蕾絲窗簾,雨水沿著玻璃流個不停。廚房和臥室裏有現代化的設備、大電視、音響設備,也有聯網。住在這樣的房子裏,連下雨天都會感覺很舒適。我們回到樓下後,傑森去倒了咖啡。我們坐到餐桌旁,急著想知道彼此多年來的狀況。

小傑談起工作時含糊其辭,可能他是故作謙虛,要不然就是有安全上的顧慮。時間回旋的真相公開後這八年來,他拿到了天文物理的博士學位,然後盡棄所學,到愛德華的近日點基金會去工作,擔任了一個低階的職位。也許這步棋下得還不錯,因為愛德華已經是華克總統“精英委員會”的高階成員。這個委員會負責處理全球危機與環境危機。小傑說,近日點基金會原本是一個航天智庫,最近就要提升為官方的谘詢機構,可以掌握實權,擬定政策了。

我問他:“那合法嗎?”

“泰勒,你別天真了。愛德華早就和羅頓工業保持距離了。他辭掉了董事會的職務,股份交付給了保密委托。我們的律師說,他在法律上和羅頓工業毫無瓜葛。”

“那你在基金會裏幹什麽?”

他笑了一下說:“我隻要專心聽前輩的吩咐,必要的時候很有禮貌地提出建議。跟我聊聊你們醫學院吧。”

他問我,看到那麽多人類的弱點和疾病,會不會覺得倒胃口。我跟他說了一個二年級解剖課上的故事。我和另外十幾名同學一起解剖一具屍體。我們根據大小、顏色、機能和重量來分類內髒。那不是什麽愉快的經曆。唯一的安慰是學到了真理,唯一的好處是很實用。不過,那也是一個裏程碑、一個過程。過了這一點,童年就徹底再見了。

“上帝啊!泰勒,咖啡夠勁嗎?要不要來點更烈的?”

“我不是說那有什麽大不了的,最讓我震驚的反而就是這一點:那真的沒什麽大不了,你可以輕鬆地轉身離開,然後去看一場電影。”

“大房子的時代已經離我們很遙遠了。”

“很遙遠了。敬我們兩個。”我舉起杯子。

於是,我們兩個開始追憶往事。原先談話的緊張氣氛消失了,我們講起小時候。我發現我們陷入了一種模式。傑森會先講到一個地方,例如地下室、購物中心、森林裏的小溪。然後我會接著說一個故事。例如,那一次我們偷開酒櫃;那一次,我們在時代坊藥局看到萊斯中學的女生凱莉·溫絲偷了一盒木馬牌保險套;那年夏天,黛安堅持要念一段文章給我們聽,仿佛她發現了什麽人生的大道理,那是英國女作家克裏斯蒂娜·羅塞蒂寫的,聽了簡直會窒息。

傑森說,那片草地。我就說,那天晚上星星不見了。

我們忽然沉默了,好一會兒都沒說話。

最後我開口了:“那……她究竟來不來?”

小傑不動聲色地說:“她還沒決定。她本來和人家有約,現在正傷腦筋要怎麽改時間。她明天應該會打電話告訴我。”

“她還在南部嗎?”這是我上次聽說的,我媽告訴我的。黛安在南部一所大學念書,我不太記得念什麽了,好像是都市地理學、海洋學之類稀奇古怪的學科。

“是啊,還在南部,”傑森在椅子上扭動了一下,說,“泰勒,你知道嗎?黛安變了很多。”

“這應該沒什麽好奇怪的。”

“她可以算是訂婚了,快要結婚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表現得很有風度。我說:“嗯,她會很幸福的。”我應該嫉妒嗎?我跟黛安已經沒有關係了。關係?如果這兩個字代表男女感情,我和她之間根本從來就沒有過。而且,在石溪分校的時候,我自己也差一點就訂婚了。她是二年級的學生,名叫坎迪絲·布恩。我們喜歡對彼此說“我愛你”,後來我們終於懶得再說了。我猜是坎迪絲先厭倦的。

隻不過,什麽叫作“可以算是訂婚了”?那是怎麽回事?

我忍不住想問。但一談到這些事情,傑森就顯然很不自在。我想到一件往事。當年在大房子時,傑森曾帶他約會的女孩子回家,和家人認識一下。她長相普通,但是很親切。她是傑森在萊斯中學的西洋棋俱樂部裏認識的。她害羞得不知道要說什麽。那天晚上,卡蘿還算是蠻清醒的,可是愛德華顯然對那個女孩子很不滿意,態度明顯很粗暴。女孩子走了以後,他把小傑臭罵了一頓,說他“把那種怪人拖進房子裏”。愛德華說,聰明才智越高,責任就越大。他不希望傑森遭人欺騙,陷入傳統的婚姻裏。當傑森本能“在人類曆史上留下痕跡”時,他不想看到傑森“在曬衣繩上晾尿布”。

很多和傑森有相同處境的人頂多就是不再帶約會的女孩子回家了。

而傑森卻是從此以後不再約會了。

我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屋子裏沒有人。

廚房的餐桌上留了一張字條。傑森出去采購一些烤肉要用的東西。他在紙條上寫著:“我中午就回來,也可能晚一點。”當時已經9點30分了,這一覺睡得真舒服,我賴床賴到了這麽晚。夏日假期的慵懶氣氛已經將我淹沒了。

房子本身似乎就散發著慵懶的氣氛。昨晚的暴風雨已經過了,早晨的微風吹拂過棉布窗簾,感覺很舒暢。廚房的流理台上有一麵切肉砧板,在陽光的照耀下,表麵的紋理顯得不太光滑。我坐在窗邊慢條斯理地吃著早餐,看著天邊的雲像一艘宏偉的多桅縱帆船,緩緩駛過遠處的海平麵。

10點剛過,門鈴忽然響了。我嚇了一跳,以為是黛安來了。難道是她決定提早過來嗎?一開門,原來是麥克園藝公司的工人。他穿著一件無袖T恤,披著墨西哥式的彩色大圍巾。他隻是來提醒我要開始除草了。因為除草機聲音很大,他怕把屋子裏的人吵醒。他說,如果不方便,他可以下午再來。我告訴他現在就方便得很。於是,幾分鍾後,他開著那台綠色的“約翰·迪瑞”割草機,繞著外圍的庭院遊走。老舊的割草機燒出濃煙,搞得一片烏煙瘴氣。我還是有點昏昏欲睡,開始胡思亂想。我想到,傑森喜歡形容地球以外的地方為整個宇宙。不知道從整個宇宙的眼光來看,修剪草坪這樣的工作看起來會是什麽樣。從整個宇宙的視角來看,地球像是一個血流幾乎停滯的行星。那些草葉仿佛曆經無數個世紀才長出來,生長的動作漫長、宏偉如恒星的演化。園藝公司的工人就像幾十億年前誕生的自然力量,以極大又無法控製的耐性,割斷了那些草葉。斷裂的草葉仿佛感受到了無比輕微的地心引力,在太陽與大地之間緩緩飄降,曆經無數季節變換之後,才落到土壤上。土壤中有“秀麗隱杆線蟲”在蠕動。秀麗隱杆線蟲那144天的壽命,相當於人類的500歲,是微生物中的瑪士薩拉,《聖經》中活了969歲的人類。當瑪士薩拉蟲在土壤中蠕動時,天外浩瀚的宇宙深處,或許有個銀河帝國已然經曆了興盛與衰亡。

當然,傑森說對了,那確實很難相信。或者,不應該用“相信”這個字眼,因為再怎麽荒誕不經的事都有人會相信。所以,應該說是很難接受一個根本事實,接受這個世界的真相。我坐在屋前的門廊上,房屋的這一側正好避開了驚天動地的割草機。風很涼,我仰起臉對著太陽。就算明知陽光是仿造的,我還是感受到陽光的溫煦舒暢。陽光是過濾的。真正的太陽,此刻正以失控般的驚人速度旋轉著。在那個世界裏,無數個世紀轉眼之間就揮霍掉了,仿佛隻是幾秒鍾。我們的幾秒鍾。

你不願意相信那是真的。然而,那卻是千真萬確。

我又想到醫學院,想到我告訴傑森的那堂解剖課,想到那個從前差一點就和我訂婚的女孩子——坎迪絲·布恩。當時,她也在上那堂課。解剖的過程中,她一直表現得很冷靜自製,但下了課就不一樣了。她說,人類身體應該有愛,有恨,有勇氣,有懦弱,有靈魂,有心靈……而不是像眼前這攤泥漿般又紅又藍的雜碎,看不出是否有感情、是否重要。沒錯。而且,我們不應該心不甘情不願地卷入那個殘酷、致命的未來。

可是,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沒有妥協的餘地。對坎迪絲,我也就隻說了這麽多。

她說我好“冷酷”。不過,那已經是我說得出來的最接近智慧的話了。

早上一分一秒過去。工人已經除完草,開車走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濕氣,一片沉寂。過了一會兒,我打起精神,打電話給遠在弗吉尼亞州的媽媽。她說,那裏的天氣沒有馬薩諸塞州這麽好,暴風雨雖然過了,卻還是烏雲密布。昨晚的暴風雨吹倒了很多樹和電線杆。我告訴她,我已經安全抵達了愛德華租的夏日度假小屋。她問我傑森看起來好不好。其實,這段期間,傑森回去過大房子好幾次,所以,她可能比我還早見過傑森。不過我還是告訴她:“他老了點,但小傑還是小傑。”

“他會不會擔心中國那件事?”

自從“10月事件”以後,我媽已經看新聞看上癮了。她看CNN不是為了消遣,甚至也不是為了獲取信息。她主要是想安慰自己,就像是墨西哥鄉下的農夫老是睜大眼睛注意附近火山的動靜,希望不要看到冒煙一樣。她告訴我,現階段,中國事件隻不過是一個外交上的危機,不過,中國已經開始有動用武力的跡象。似乎是因為他們打算發射衛星,引發了爭議。“你應該跟傑森打聽這件事。”

“是因為愛德華跟你說了什麽,你才會擔心嗎?”

“不是他。倒是卡蘿每隔一陣子就會跟我講一些事情。”

“我對她的話的可信度實在沒什麽把握。”

“小泰,別這樣。她是愛喝酒,但可不是笨蛋。況且我也不笨。”

“我不是那個意思。”

“這陣子,傑森和黛安的事情,我都是從卡蘿那邊聽來的。”

“她有沒有提到,黛安要不要到伯克郡來?小傑都說不清楚。”

我媽遲疑了一下:“過去這幾年,沒有人猜得透黛安會做什麽。我想,這大概就是小傑說不清楚的原因。”

“你說沒有人猜得透,到底是什麽意思?”

“噢,就是這樣嘛。她成績好像不太好,而且,好像犯了什麽法……”

“犯法?”

“不,她不是去搶銀行什麽的。我是說,她去參加了‘新國度’的群眾大會,場麵失控了,她被警察逮捕了好幾次。”

“她跑去‘新國度’的群眾大會幹什麽?”

她又猶豫了一下:“你最好還是問傑森,他比較清楚。”

我是打算要問。

她咳了幾聲。我可以想象她用手遮住話筒,頭稍微偏了一下。我說:“你身體還好嗎?”

“有點累。”

“醫生那邊有進一步的處理嗎?”她患了貧血,醫生開了幾瓶鐵劑給她吃。

“沒什麽,我隻是老了。小泰,每個人早晚都會老。”她又補了一句,“如果你覺得我做的事也算一種工作的話,我考慮要退休了。那對雙胞胎都在外麵,家裏隻剩下卡蘿和愛德華。自從華盛頓那邊的工作開始以後,連愛德華都很少在家。”

“你有跟他們說過你想離開了嗎?”

“還沒。”

“少了你,大房子就不像大房子了。”

她笑了起來,不過聽起來並不開心:“謝謝你,不必了,在大房子裏混了一輩子,我差不多也受夠了。”

不過,她後來就沒有再跟我提過想離開的事。我猜是卡蘿勸她留下來的。

下午3點左右,小傑從前門進來了。“小泰?”他的牛仔褲太大了,掛在屁股上看起來像是一艘無風靜止的帆船,掛帆的船索整個垂下來。T恤上沾滿了模糊的肉汁汙漬。“幫忙烤個肉,好不好?”

我跟他走到屋子後院。那是一個標準的烤架,用丙烷燃料。小傑從來沒用過那玩意兒。他打開燃料罐的閥門,按下點火按鈕。火猛然冒上來,他嚇了一跳,人往後縮,然後露出牙齒笑了笑:“我買了牛排,還在鎮上的熟食店買了三種豆子的綜合色拉。”

我說:“而且這裏幾乎沒有蚊子。”

“今年春天他們噴過殺蟲劑了。餓不餓?”

我餓了。盡管整個下午都在打瞌睡,不知怎的,我忽然有了胃口:“你烤的是兩人份還是三人份?”

“我還在等黛安的電話。不過,恐怕要到晚上才會知道她來不來。我猜,晚餐大概就是我們兩個人吃了。”

“如果中國沒發核彈過來的話。”

我想套他的話。

傑森上鉤了:“小泰,你不放心中國那邊嗎?危機差不多已經解除了。已經穩定下來了。”

“那我就安心了,”我當天才聽說有危機,沒想到當天就沒事了,“我媽告訴我的。好像是新聞裏有報道。”

“中國軍方想用核武器攻擊南北極上空的飛行物。他們已經把裝載核彈頭的導彈安裝在發射台上,在酒泉衛星發射中心待命了。他們的邏輯是,如果能夠摧毀南北極上空的飛行物,也許就能夠摧毀整個防護罩。當然,我們實在沒有理由相信他們會成功。想想看,如果人家的科技有能力操控時間和重力,我們的武器有可能傷得了他們嗎?”

“所以,我們威脅中國,然後他們就讓步了?”

“有點類似。不過,我們也給他們甜頭吃。我們請他們搭便車。”

“我不懂。”

“邀請他們參與我們的小計劃,共同拯救世界。”

“小傑,你有點嚇到我了。”

“把鉗子拿給我。不好意思,我知道這聽起來很神秘,我本來絕對不能說,不能告訴任何人。”

“所以我是例外囉?”

“你永遠都是例外。”他笑了,“我們吃完飯再談,好不好?”

我走開了,讓他一個人去烤肉。煙霧和火的熱氣籠罩著他。

兩個有連帶關係的美國政府機構飽受媒體抨擊。媒體指責他們在時間回旋的問題上“沒有任何作為”。但這樣的批評實在有點不痛不癢。就算真的有什麽實際可行的辦法,似乎也不會有人知道那是什麽辦法。任何明顯的報複行動都是很危險的,後果不堪設想。例如中國人打算要幹的這件事。

近日點基金會正在朝另一個完全相反的方向推進。

小傑說:“主宰勝敗的奧妙,不在於打鬥,而在於四兩撥千斤。對手的塊頭比你大,你就要利用他的體重和衝力來對付他。我們就是想用這種方式來處理時間回旋。”

他一邊簡單扼要地跟我說明,一邊切著烤牛排,像醫生在動手術那麽仔細。我們打開後門,在廚房裏用晚餐。一隻肥得像一團毛線結的大黃蜂撞上了紗窗。

他說:“想象一下,說不定時間回旋是一個機會,而不是侵略。”

“什麽機會?早點去死的機會?”

“利用時間完成我們目標的機會。這機會前所未有。”

“他們剝奪的不就是我們的時間嗎?”

“正好相反。在地球這個小小的氣泡外麵,我們有幾百萬年的時間可以好好利用。而且我們有一種非常可靠的工具,正好可以用在那段時間裏。”

“工具?”我聽得一頭霧水。這個時候,他又拿叉子戳起一小塊牛肉。這頓晚飯真是簡單明了。盤子裏有一塊牛排,旁邊放一罐啤酒,沒有別的配菜。當然,三種豆子的綜合色拉除外,不過那也不算是他做的。

“沒錯,就是工具。很明顯的工具:進化。”

“進化?”

“泰勒,這樣子我們沒辦法講話。你不能一直重複我說的每一句話。”

“好吧。嗯,把進化當作工具……我還是想不透,我們怎麽可能在三十年或四十年的時間裏完成有效的進化,改變目前的局麵?”

“老天,當然不是我們進化,也不是三十年或四十年。我說的是原始的生命形態,我說的是幾十億年的時間,我說的是火星。”

“火星!”我的上帝。

“別那麽死腦筋,想想看。”

火星也許曾經有過原始的生命雛形,但現在是一顆沒有機能的死星球。自從“10月事件”之後,火星已經在時間回旋的防護罩外麵“演化”了好幾百萬年。膨脹的太陽暖化了火星。從太空軌道最近拍攝的照片看起來,火星還是一顆幹涸的死星球。要是火星有簡單的生命形態,有適合的氣候讓生命存活,我想,火星現在已經是茂盛的綠色叢林了。可惜實際上並非如此。

傑森說:“有人曾經討論過火星地球化。你還記不記得從前看過的那些天馬行空的小說?”

“小傑,我現在也還在看。”

“這樣你就更有概念了。我問你,如果是你的話,你要怎麽把火星地球化?”

“想辦法讓大氣層獲得充足的溫室氣體,使火星暖化。釋放冰凍的水,利用簡單的有機生物當種子。不過,最樂觀的估計,那也要花上……”

他笑了。

我說:“你在開玩笑吧?”

他忽然嚴肅起來:“不是,絕對不是。我是很正經的。”

“你們要怎麽……”

“我們會先同時發射一係列的火箭,裝載基因改造過的細菌,用簡單的離子引擎慢慢飛到火星。我們刻意設計,讓絕大多數的火箭墜毀,但單細胞生物剛好可以存活。另外一些火箭上有更大型的負載,配備碉堡克星彈頭,將同樣的有機生物送到地底下。我們懷疑火星地底下埋藏著水。這是一場賭局,我們會兩頭下注。我們會發射很多次,而且有一整係列的有機生物可以選。我們的構想是,通過充足的有機作用鬆弛深藏在地殼中的碳,然後將碳釋放到大氣中。等個幾百萬年,差不多是我們地球上幾個月,然後再研究觀察。如果火星的溫度升高了,大氣層變潮濕了,而且產生了一些半流體的水,到時候我們會再重複一次流程。這一次,我們要用的是依據那個環境改造過的多細胞植物。植物會釋放氧氣到大氣層中,說不定會多增加幾毫巴的氣壓。必要的話,我們會再重複一次。再多等個幾百萬年,攪拌一下。就像看著時鍾做菜一樣,在剛剛好的時間裏,我們就會煮出一顆可以住人的星球。”

這真是驚人的構想。我忽然覺得自己變成了華生醫生,變成19世紀英國偵探小說裏的那種助理角色。這種角色的台詞通常是:“他想出來的計劃實在太大膽了,甚至有點荒唐。可是,我想破了腦袋也找不出半點漏洞。”

隻有一個。一個根本的漏洞。

我說:“傑森,就算那是可能的,對我們有什麽好處?”

“如果火星可以住人,大家就可以到那裏去生活。”

“所有七八十億的人口嗎?”

他哼了一聲:“不太可能。隻有一些先遣隊。你可以用醫學術語來形容這些人,他們是繁殖群。”

“他們要做什麽?”

“生存、繁殖、死亡。我們在地球上度過一年,他們已經繁衍了好幾百萬代。”

“目的是什麽?”

“主要就是再給人類一次在太陽係生存下去的機會。最好的狀況是,他們會擁有我們所能夠提供的一切知識,而且他們有幾百萬年的時間可以進步、改良。在時間回旋的小泡泡裏,我們的時間不夠,查不出那些假想智慧生物的來曆,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對我們做這件事。我們的火星後代可能會比較有機會。也許他們可以幫我們思考這個問題。”

或者幫我們對抗他們?

(我確定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們用“假想智慧生物”這個字眼。操控地球的假想智慧生物,一種從未見過的生物,幾乎隻存在於理論中的生物。他們把我們放在時間的保險庫裏。長久以來,一般大眾都不流行使用這個名稱。當這個名稱開始流行起來時,我反而覺得很不安。這個名稱有點無情,有一點抽象的意味,仿佛在暗示他們是冷漠無情的。真相似乎沒那麽單純。)

“噢,有啊。”傑森已經吃掉四分之三的牛排了,他把盤子推開,“而且經費還沒有貴到我們承擔不起。唯一的困難是基因工程,是應該如何改造出生命力極強的單細胞生物。火星的表麵寒冷、幹燥,幾乎沒有空氣。每次太陽一出來,地表就會暴露在輻射線下,細菌會死光。盡管如此,我們還是有非常大量的噬極生物,足以應付這樣的環境。例如,存活在大西洋海底岩石中的菌類,可以在核子反應爐外泄物中存活的菌類。至於其他的問題,根據我們的經驗,就隻待技術解決了。我們知道火箭沒有問題。我們知道有機演化沒有問題。真正唯一的新東西是我們全新的視野。火箭發射後,我們隻要等個幾天或幾個月,就能夠得到非常長期的結果。長期的意思是億萬年。它……我們稱它為‘目的論工程’。”

我試探著用他的字眼說:“你們要做的事情很像是那些假想智慧生物正在做的事。”

“沒錯,沒錯,差不多就是這樣。”傑森忽然揚起眉毛看著我,眼神中充滿了敬佩與驚訝。即使過了很多年,想到他當時的表情,我心裏還是有點得意。

我在一本書裏看到過一段有趣的文章,描寫了1969年人類第一次登陸月球的情景。書上說,當時有一些年紀很大的人都不太敢相信這個新聞。那些人有男有女,多半出生在19世紀。他們太老了,老到還記得那個汽車和電視還沒有出現的年代。對他們來說,那樣的新聞很像他們小時候聽的童話故事(“今天晚上,兩個人在月球上漫步”),電視上卻當成真實事件在報道。他們無法接受。這條新聞令他們感到困惑,分不清什麽是合理的、什麽是荒謬的。

現在輪到我糊塗了。

我的朋友傑森說,我們要把火星地球化,殖民火星。而且他不是在吹牛……至少另外十幾個和他一起的人也不像在吹牛。他們都像他一樣聰明,一樣大權在握,而且顯然擁有共同的信念。所以,他剛才的構想都是真的。那個構想已經進入某些行政程序,已經是執行中的工作了。

晚飯後,我趁著天色還沒有完全暗,繞著房子在院子裏散步。

那個園藝工人的成果很令人滿意。草坪鮮豔奪目,看起來像是數學家的夢中花園,種滿了五彩繽紛的花草。草坪再過去,森林已經逐漸籠罩在陰影中。我心裏想,森林的光影景致一定會令黛安十分陶醉。我又想起當年那段流連溪邊的夏日時光。她會念一些老書給我們聽。有一次,我們談到時間回旋,黛安念了一首小小的韻詩。那是英國詩人郝士曼寫的:

棕熊巨大狂野

吞噬孱孱幼兒

幼兒尚未知曉

已成大熊佳肴

他說:“不會的。若實在不行,也隻好這樣了,可是……不會啦,我了解。好吧。我不是說了好的嗎?好的意思就是好。”

他把電話塞到口袋裏。我問他:“是黛安嗎?”

他點點頭。

“她要來嗎?”

“她要過來了。她到這裏之前,我要先提醒你一些事情。你還記得我們吃飯時談的那些事吧?那些事不能讓她知道。或者說得更精確一點,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消息還沒有公開。”

“你的意思是,這件事是機密?”

“技術上來說大概是這樣。”

“可是你已經告訴我了。”

“沒錯,所以那已經觸犯了聯邦法律,”他笑了一下,“我犯法,不是你。我相信你會守口如瓶的。有耐心一點,再過幾個月,CNN就會有一大堆新聞了。更何況,我對你另有安排。小泰,基金會要找人參與一項很艱巨的拓荒殖民任務,目前正在審查候選人的資格。我們需要目前正在執業的各科醫生。如果你可以來,我們就可以一起工作,那不是很棒嗎?”

我嚇了一跳:“小傑,我才剛畢業,還沒當住院醫生呢。”

“不是現在,還有的是時間。”

我問他:“你不相信黛安嗎?”

他忽然不笑了:“老實說,這幾年,我已經不敢再相信她了。”

“她什麽時候會到?”

“明天中午之前。”

“你不想讓我知道的事究竟是什麽?”

“她要帶她男朋友來。”

“有什麽不對勁嗎?”

“你自己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