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百年亂世出新朝

普六茹一家

西魏大統三年(537),中國北方的西魏王朝經過與南方的梁朝的外交協商,接收了一批流亡在梁朝的西魏將領。這些將領包括賀拔勝、獨孤信等名將。西魏權相宇文泰非但沒有懲罰他們,還熱情接見,封官晉爵,賀拔勝獲封太師,獨孤信被提升為驃騎大將軍,加侍中、開府銜。“歸來”的遊子們立即感受到了“組織的溫暖”。

這批將領名單中有一個不起眼的角色——獨孤信的部將楊忠。宇文泰第一眼看到楊忠,就注意到了他那漂亮的髭髯和威猛的體態,再一仔細詢問,宇文泰更是吃驚:楊忠不僅相貌不凡,膽量更佳,普通人是提刀射箭去殺野獸,楊忠是左臂夾住野獸腰,右手拔掉野獸的舌頭,赤手空拳就能打倒一頭猛獸。宇文泰當即拍板:“楊忠調入我的帳下聽用。”

如果宇文泰知道正是楊忠的兒子日後篡奪了宇文氏的天下,他很可能會為自己對楊忠的信任和重用感到後悔……

楊忠作為宇文泰的心腹重將,在對突厥、東魏和南梁的戰爭中屢建戰功。宇文家族後來篡奪了西魏的江山,創建了北周王朝,楊忠也就成了北周的開國元勳。

宇文泰特別感激楊忠的忠誠和功勞,決定給楊忠家族賜姓“普六茹”。

“楊忠”也就變成了“普六茹忠”。姓氏的改變,在漢人看來是一件大事,說得不好聽一點,是“數典忘祖”的表現。可在宇文泰看來,這是一個天大的恩賜,畢竟“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現在,宇文泰賜姓,是他從內心裏認同楊忠是自己人,是他的族人。這不是天大的恩賜,是什麽?

作為宇文泰的帳下軍官,楊忠隻能接受這樣的恩賜。

在亂世之中,楊忠已經是一個幸運兒了。楊忠出身於陰山腳下的武川鎮。北魏王朝為了抵禦北方遊牧民族,在北方設置了六大要塞,屯兵把守,稱為六鎮。武川是其中之一。六鎮官兵多是胡漢雜處,在北魏政治格局中逐漸邊緣化,每況愈下,六鎮也就成了禍亂的策源地。北齊的高氏、北周的宇文氏、隋朝的楊氏、唐朝的李氏,其實都出自六鎮的兵家。

楊忠生在武川鎮一個胡化的漢人家族,出身低微。盡管正史給楊忠安上了將門世係,但是真假難辨。少年楊忠的日子很苦,年輕時又遇到邊鎮**、北方大亂。一開始,楊忠不想像多數年輕人一樣去當兵,而是希望過平穩安逸的生活,所以就拚命地往南方逃亡。但是跑到北魏南部邊境的時候,那裏也在打仗。楊忠不得已,也參了軍,做了北魏政府軍的一名士兵。北魏將領爾朱榮發動河陰之變,屠殺王公大臣兩千餘人後,北魏的北海王元顥等宗室和高官南逃投降了梁朝,而楊忠莫名其妙地就被裹挾在這股南逃的人流中,到了江南。不久,南梁扶持元顥返回中原爭奪帝位,楊忠又莫名其妙地隨軍返回了中原。然而爾朱榮打敗了這支北上的軍隊,楊忠做了俘虜。因為身強體壯,楊忠被編入爾朱榮麾下獨孤信的部隊,繼續當兵吃糧。北魏分裂後,楊忠追隨獨孤信西入關中,投入西魏權臣宇文泰的陣營。後來,獨孤信的部隊被派去收複東魏的荊州,結果一敗塗地,獨孤信、楊忠等人隻好逃亡江南,這一遊**就是三年,直到被宇文泰交涉並接收回北方。

宇文泰死後,遺命侄子宇文護輔佐年幼的兒子宇文覺執政。楊忠依然是宇文政權的鐵杆將領,並因功受封為柱國、隨國公(後改為隋國公)。楊忠一生曆經了宇文泰(文帝)、宇文覺(孝閔帝)、宇文毓(明帝)、宇文邕(武帝)四朝,在北周天和三年(568)因病結束征戰生涯,回到京城長安(今陝西西安)。楊忠生病,皇帝宇文邕和主政的宇文護親自到楊家探望,授予楊忠帝國元勳的榮耀。幾天後,楊忠死在家中。

《隋書》對楊忠的記載相當簡單:“皇考從周太祖起義關西,賜姓普六茹氏,位至柱國、大司空、隋國公。薨,贈太保,諡曰桓。”

楊忠雖然死了,但他留下了一個了不起的兒子:楊堅(普六茹堅)。

大統七年(541)六月癸醜夜,楊堅出生在陝西馮翊的般若寺,母親姓呂。當時,楊忠尚未發跡,亂世裏養活一個孩子很難。楊忠很迷信,就把楊堅放在寺廟中,覺得這樣可能會好養活一點,還給兒子取了個小名“那羅延”。那羅延是鮮卑語,原義是“金剛不壞”。楊堅果然無病無災,在寺廟裏生活了十二年。

等楊堅大富大貴以後,官方給楊堅的出身和出生造了很多“謠言”,像楊堅誕生的時刻“紫氣充庭”,小時候頭上長龍角,等等。得到楊堅本人肯定的一個“謠言”說楊堅出身於著名的弘農楊氏(中原地區的世族大家),是漢朝太尉楊震的第十四世孫。這樣顯赫的出身已經難以考證,可以確定的是起碼楊堅的父親楊忠沒有享受到這樣的出身帶來的任何好處。楊忠奮鬥一生,留給兒子最大的遺產就是“普六茹”的姓氏。

人一旦出名,是非就多,就很難被他人看清楚。當時的大學問家李德林後來專門寫了《天命論》,吹捧楊堅的外貌說:“帝體貌多奇,其麵有日月河海,赤龍自通,天角洪大,雙上權骨,彎回抱目,口如四字,聲若鍾鼓。手內有王文,及受九錫,王生文加點乃為主,昊天成命,於是乎在。顧盼閑雅,望之如神,氣調精靈,括囊宇宙,威範也可敬,慈愛也可親,早任公卿,聲望自重。”李德林將楊堅身上的特征和天命、日月等敏感事物聯係在一起,極力論證楊堅的形象注定他必將成為皇帝。

實際上,楊堅因為遺傳的關係,長得像楊忠一樣威猛魁梧——我們看那一時期的雕塑,武將的形象大致如此。一代梟雄宇文泰看到楊堅後,感歎說這個孩子長得很好,不像是來自晉北那樣的北方邊鎮。宇文毓即位後還曾經派遣善於相麵的趙昭去觀察楊堅,看他日後是否會成為奸雄。趙昭回來對宇文毓說:“楊堅不過是做柱國的料。”柱國類似於大將軍,意思是說楊堅日後最高也就做到大將軍,不會對北周的皇位造成威脅。但是一轉身,趙昭就悄悄對楊堅說:“你以後肯定會登基做皇帝的,但是要先經曆一場殘酷的殺戮才能平定天下。”

楊堅十四歲的時候,得益於家庭的幫助進入政壇,在都城做了一名功曹。因為父親的功勳,他在兩年時間裏就升到了驃騎大將軍的高位。宇文毓即位時,他被晉封為大興郡公。宇文邕登基後,不滿二十歲的楊堅又被任命為隨州刺史這樣的實職。

天和元年(566),楊忠的好朋友、柱國大將軍獨孤信把年僅十四歲的女兒獨孤伽羅許配給楊堅,獨孤伽羅就是日後著名的獨孤皇後。兩家聯姻,關係更進一步。獨孤信所代表的關隴勢力站到了楊堅一邊。順便說一句,這個獨孤信非常厲害,分別將三個女兒嫁給了周明帝宇文毓、楊堅和貴族李家。嫁入李家的那個女兒生前沒有另外兩個姊妹那般榮耀,但她生下了唐高祖李淵。

楊堅進入仕途之初,宇文護主政北周。宇文護不知為什麽,看楊堅特 別不順眼,多次想加害他。他曾晉升楊堅的職位,想拉攏他為自己所用。 楊堅問父親怎麽辦,楊忠隻淡淡說了一句:“少說話多做事,要和權臣保 持距離,要學會明哲保身。”楊堅照做了,宇文護也無計可施。不久,楊 忠病死,楊堅襲爵為隋國公。建德二年(573),不滿宇文護的周武帝宇 文邕聘楊堅的長女楊麗華為皇太子妃,給楊堅的地位上了一層保險。

楊忠死後四年,宇文邕誅殺了主政的宇文護,開始親政。北周的前兩任皇帝在位時間都很短,無所作為,宇文邕卻是一位偉大的君主。北周在宇文邕的治理下,逐漸強大。他力排眾議,禦駕親征,消滅了北齊王朝。從此,北周擁有了黃河流域和長江上遊地區。

這時,齊王宇文憲勸宇文邕說:“普六茹堅有反相,不會甘心居於人下,應該早日除去這個禍害。”宇文邕說:“我隻讓他做到大將軍,不會有事的。”話雖如此,宇文邕還是對相貌奇特、出身將門的楊堅產生了猜忌之心。內史王軌又勸宇文邕說:“皇太子不像是個好君主,而楊堅卻有反相,恐怕日後……”宇文邕見有人說自己接班人的壞話,不高興地說:“有天命在,能怎麽辦,能有什麽事情?”

這段對話傳到楊堅耳朵裏,他不免心驚膽戰起來。在宇文護主政時,楊堅就學會了韜光養晦,現在繼續裝出一副平庸木訥的樣子,“苦練內功”。再加上雄才大略的宇文邕下不了鏟除功臣、親家的決心,所以盡管不斷有人想打擊楊堅,但楊氏家族、獨孤家族的勢力護衛著楊堅基本的地位,加上楊堅又是皇親國戚,這些明槍暗箭始終不能對他構成致命的威脅。

吞並北齊的第二年(578),宇文邕在征討突厥時暴病而亡,年僅三十五歲。

宇文邕在世時,挑選長子宇文贇作為接班人。他對宇文贇的要求非常嚴格,頻繁施用體罰,頗有恨鐵不成鋼的意思。宇文邕嚴令太子的屬官們每月寫一份詳細報告,稟明太子在這個月的所作所為。他還常常警告宇文贇:“從古至今,被廢的太子數目不少,難道我別的兒子就不堪繼任大統嗎?”盡管更立太子的事情從來沒有被提上日程,但宇文贇始終生活在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裏。宇文贇原本嗜酒好色,現在不得不壓抑自己的癖好,堅持每天和大臣們一樣,五六點鍾就佇立於殿門外等待父皇早朝,即使是嚴寒酷暑也不例外,此外他還堅持待人接物不卑不亢,說話溫文爾雅。因此宇文邕對宇文贇的表現大致還是滿意的。

實際上,宇文贇是個傑出的演員。宇文邕在世時,宇文贇因為有父皇的嚴格管教,言行不僅正常,而且還多有值得稱讚的地方。曆史上出現過很多像他這樣登基之前規規矩矩、實則滿肚子男盜女娼的太子,一旦老皇帝去世,沒有人再拘束他們,他們就會坐在皇位上將天下鬧得天翻地覆。

宇文邕早逝的那年,宇文贇剛好二十歲。父親的棺材還擺放於宮中沒有入殮,宇文贇就原形畢露。他不但絲毫沒有悲傷之色,而且還撫摸著腳上的杖痕,惡狠狠地對著父親的棺材大聲叫罵:“死得太晚了!”此外宇文贇還將父親的嬪妃、宮女都叫到麵前,排隊閱視,凡是長得漂亮、自己喜歡的都納入後宮,毫不顧及人倫綱常。從此宇文贇開始了****荒唐的執政生涯。

宇文贇不僅胡作非為,還有嚴重的虐待和暴力傾向。他喜歡把雞倒懸在車上,聽雞的哀號。他喜歡打人,常常對大臣動粗,打起來不是一下兩下地打,而是一百下兩百下地打。宇文贇覺得誰有問題、有二心,就把當事人叫到麵前來領“天杖”。所謂“天杖”,就是打板子(據說廷杖製度就是宇文贇發明的)。宇文贇喜怒無常,就連最得寵的嬪妃也常常無理由地被毆打得遍體鱗傷。結果就造成了,所有人看到他,都重足而立,不敢呼吸。

周宣帝宇文贇在寶座上肆虐了九個月後,覺得做皇帝太麻煩了,亂七八糟的事情太多,索性在大成元年(579)二月,才二十一歲的他就禪位給年僅七歲的兒子宇文闡(周靜帝),做起了“太上皇”。從此他脫離了具體的事務,一門心思在胡作非為的道路上狂奔到底。禪位後的宇文贇主要通過劉昉、鄭譯兩個人來上傳下達,掌握實權。鄭譯、劉昉二人都是世家子弟出身,祖祖輩輩皆為大官。因為政治起點高,他們才能長期活動在宮廷中,又和宇文贇臭味相投,從小就和宇文贇廝混在一起,因此宇文贇將他們當作心腹。

這樣的宮廷政治人物通常都輕浮奸詐,隨性妄動。比如劉昉“性輕狡,有奸數”,“及宣帝嗣位,以技佞見狎,出入宮掖,寵冠一時”。因在宮廷中舉止輕浮狂妄,劉昉也曾經受到罷免,但宇文贇離不開這樣的角色,不久又任命他為大都督,遷小禦正,讓他與禦正中大夫顏之儀一起主持宮廷事務。鄭譯的情況也差不多,先是在宮中歡歌狎飲被宇文邕訓斥,後來又擅自把修建皇宮的木材運回自己家造房子,被宇文贇削職為民。鄭譯雖然不成器,但很對宇文贇的脾胃,加上劉昉多次為鄭譯求情,宇文贇很快就將鄭譯叫到後宮中陪吃陪喝陪玩耍,還把鄭譯當作自己和外麵的聯絡人。

至於嶽父楊堅,既荒唐又專製的宇文贇對他早起了疑心。

表麵上,宇文贇即位後,楊堅的長女楊麗華升為皇後,國丈楊堅跟著晉升為柱國大將軍、大司馬,看似尊貴無比。實際上,楊堅在暴君宇文贇統治下,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機。他本來還想著女兒是皇後,比其他人多了一道護身符,想不到宇文贇廢除了一帝一後製,又冊立了四位皇後。這樣,北周就同時有五位皇後了。五家外戚之間,難免產生矛盾。宇文贇每次都拿楊家出氣,衝著楊堅的女兒大叫:“我一定要族誅了你們楊家!”他好幾次召見楊堅,對左右衛士說:“如果一會楊堅在席上神色有所異常,就立即殺了他。”好在楊堅韜光養晦了幾十年,已經修煉得穩若泰山了,不管宇文贇說什麽,他都神色坦然,這才沒有遇害。宇文贇既沒有楊堅謀反野心的真憑實據,又礙於他是自己的嶽父大人,更難下決心除掉楊堅了。

那麽楊堅到底有沒有“不臣之心”呢?北周的時代是君臣相殘、朝代更替的亂世,形勢瞬息萬變。要讓一個人,尤其是位高權重的大臣,對某個王朝忠誠得死心塌地,是不太現實的事情。楊堅不是聖人,對北周王朝沒有“愚忠”。他前腳剛從宇文贇的鬼門關前撿回一條命,後腳就對心腹說:“宇文贇這麽亂搞,遲早要出事的!我看他的相貌,是個短命相,而各個宗室親王又散居力弱,不久朝廷就會有大變亂了。”楊堅的這些話語,現實得驚人,哪裏是一個“忠臣”應該說的話。

盡管楊堅對北周王朝懷有異心,但最現實、最緊迫的問題是自己如何在暴君宇文贇的手下保命。隻有保住了性命和地位,才能談宏偉藍圖。楊堅覺得不能和宇文贇硬碰硬,不如到地方上去任個實職,既避禍又實惠。於是楊堅就去找皇帝身邊的紅人、內史上大夫鄭譯幫忙。兩人年輕的時候,是國子監的同窗,有些交情。一天,楊堅伺機把鄭譯拉到一個小巷裏,偷偷拜托他說:“老同學,我的情況你也了解。我很想到外地藩鎮任職。你現在是皇上的心腹,希望你幫著留意一下機會。”楊堅是想遠離都城長安這個是非之地,找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避風頭。鄭譯寬慰了楊堅幾句,把這事滿口應承了下來。他說:“以公德望,天下歸心,欲求多福,豈敢忘也。謹即言之。”

巧了,不久之後,北周和南陳前方戰事緊張,宇文贇想派遣鄭譯南征。鄭譯就說自己能力不夠,請皇帝挑選一位將帥和他一起指揮打仗。宇文贇便問鄭譯是否有推薦的人選。鄭譯回答:“要平定江東,非懿戚重臣無法鎮撫前方。皇上可讓隋國公前行,擔任壽陽總管以督軍事。”宇文贇對鄭譯一向信任,而且覺得將楊堅放到外地也是個不錯的選擇,於是下詔任命楊堅為揚州總管,和鄭譯發兵會師壽陽,討伐南陳。對此楊堅十分高興,馬上收拾行李準備南下。不想就在這個時候,楊堅的足疾犯了,他不得不在家養病,眼巴巴地盼望著雙腳趕快康複,可以早日離開危險的漩渦。

這是大象二年(580)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