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主小澤誠之助表示寬容體諒,並明白感謝弓子擔任其愛人的男性絕緣體這個任務之後,弓子與恒子睡在一起儼然成為“公認”的事實。

這棟華麗的公寓中的住戶(其實,看慣了這種18世紀風的裝潢,反而發覺其中有不少足以亂真的贗品)大多沒見過弓子的臉,弓子隻透過恒子認識了女管理員細井良子。之前她拜托弓子設計洋裝,連續訂了兩三件,不論是量尺寸或打版,每次都是在屋裏完成。最初就是在恒子帶她進屋的那晚指給她看的那間在入口左手邊狹窄的房間,是屋主免費租借給管理員的,裏頭擁擠又簡陋,與恒子月租十五萬日元的豪華房間相差十萬八千裏。即便如此,比起弓子在公共澡堂深處的公寓,還是氣派了不少。可能是沒有孩子的關係,所有物品都收得整整齊齊。

細井良子對恒子滿口讚美,說她跟其他酒吧的經營者不一樣,帶點外行人的生澀,溫文而華貴,是個正直的人。所以恒子對女性也能產生近似性的魅惑,管理員拍胸脯保證她那邊會盡力隱瞞這件事。這個想法正合弓子的意。細井良子接著說,在榆館裏有不少男生覬覦恒子,但她正眼也不瞧一眼。“天使魚”酒吧中也有許多對她有意思的愛慕者,但恒子一心一意隻守著小澤誠之助,她觀察恒子很久所以可以證明。小澤也明白這點,所以對恒子百般照顧。隻是男人總難免有嫉妒心,良子說小澤派公司在東京出差辦事處的司機給恒子,外出或到店裏都由專車接送,但其實也是一種監視。

弓子回想起初遇恒子的那個雨夜,終於明白了擁有自由使喚的專屬轎車與司機之謎,同時也更加明白小澤感謝自己的理由,心中的一塊大石頭終於放下。

“之前我也有遇到小澤先生。弓子小姐與恒子小姐感情很好,讓他真的安心了不少,他大大稱讚了你一番。”

“感情很好”,勉強咽下這四個字背後真正意思的細井良子,露出牙齦對弓子嗬嗬笑著。

弓子與恒子的關係又持續了半年。接下來的日子裏,弓子漸漸疏遠了目白台,原因是恒子強烈的嫉妒心。

恒子對弓子的男性關係一點興趣都沒有,卻緊盯她的同性友人。“你們店裏的女生怪怪的”,諸如此類恒子自己妄想作祟,責怪起弓子來。又比如說弓子自己買的一些便宜胸針、耳環之類的,也會引起恒子懷疑,“是哪個喜歡你的女生送的呀”“最近越來越少來我這邊咯”,整個人變得瘋狂又歇斯底裏。

弓子第一次領教到女人異常的嫉妒心。為了哄哄恒子,讓她過於興奮的神經鎮定,弓子隻得在**征服她。那個時候的恒子越發有女人味,整個人熊熊燃燒著。弓子漸漸覺得恒子優雅的臉龐與肉體膚淺。如果是真正的男人應該不會有這種想法才對。外表看起來氣質嫻靜,一到夜裏全身細胞展露出對男人的渴望,肯定可以為兩人床笫間增添不少愉悅與**。隻不過,這點在女同誌間反倒使熱度消逝得飛快,熱衷此道的人則另當別論,但弓子隻是個普通女人。

恒子每隔不多久便頻頻打電話查勤,實在很煩人,一直到最後分手前都還是不改這個習慣。

“我們就快分手了吧。”有一晚,恒子用平靜的語氣對弓子說,她也能察覺弓子的心意。

“拜托,你別任性地亂說話。”弓子垂著頭說道。

“從現在起,你自由了。去找適合結婚的好對象吧。”

“暫時沒這個打算。”

“沒關係,別在意我。跟你分開雖然很痛苦,但不站在你的立場幫你想怎麽行……雖然在一起的時間很短暫,真的,我很開心。謝謝你。”

“呃……”

“我想給你些什麽,一點錢,如何?雖然之前要給你一些零用錢還被你罵。”

“我不缺錢。”

“但對你之後開裁縫店多少有點幫助,不是嗎?”

“到那時候我自己會想辦法。我不想從媽媽你那兒拿半毛錢。”

“那麽……啊,那隻狗怎麽樣?跟你也熟了?”

恒子回頭往背後看。坐墊上頭的吉娃娃正往這裏瞧,卷曲到背中央的尾巴搖呀搖。

“我也不想要小狗……養在家裏,一看到就會想起媽媽桑。我什麽都不要。”

到最後,弓子從恒子那兒一丁點也不取,兩袖清風地離開了那棟公寓。

又過了三個月,弓子想起了恒子,打電話去公寓。

“生方小姐一個月前往生了。”從管理員細井良子口中傳來這個驚人的消息。

弓子一時間說不出任何話,管理員繼續告訴她。

“兩個月前小澤在大阪急性腦溢血身故。生方小姐非常傷心,將銀座的店漸漸地放手交給別人打理後,一個月前服安眠藥自殺了。警察說她是因為服用安眠藥過量,但我可不是這麽想的。那間房現在有別人住進去了。”

恒子自殺這件事,自己多少也該負點責任,一想到這兒弓子心中頗不是滋味。如果之後再多去幾次恒子那兒,或許就能阻止她自殺了,弓子心中非常自責。像恒子這般不求人的個性,再加上異常強烈的嫉妒心,的確可以想象她在精神狂亂下服下大量安眠藥。弓子懷念起與恒子長達半年的超友誼關係。

那隻長得像老鼠的小狗,不知道怎麽樣了呢——弓子忘了在電話裏向細井良子詢問。

從那通電話之後,弓子一直沒辦法把生方恒子的點點滴滴從腦海中消去。知道恒子自殺的一年後,弓子遇見了新戀情。

新戀人是店裏的客人,一位不經世事的青年,比弓子年輕兩歲。他熱情地向弓子求婚。對方的家世很好,但弓子斷然拒絕了他的熱情,然而這位年輕人卻毫不氣餒。

所謂“陳腐的偶然性”,說的就是超出日常生活規律的事件,在恰好的時機與人發生深刻的交流。比如弓子與恒子的這個例子。嚴格說起來,基於同一個理論,弓子的新戀人是小澤誠之助的次子這個巧合,也不該受到世人任何多餘的譴責。

小澤誠之助死後由長子接任社長一職,次子則擔任常務董事,兼任由出差辦事處升格而成的東京分店店長。不論長子或次子,都不知道亡父曾在目白台的公寓中包養過生方恒子,而配給恒子的那位原隸屬於出差辦事處的司機口風很緊,社長死後請假回了四國老家,所以目白台公寓的秘密沒有任何人知道。弓子與恒子之間的關係則更不用說,就像暗湧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空間中緩緩流動著。

當弓子得知婚約後,對其巧妙的因緣際會感動不已。與恒子相擁於一張**時,從被單外傳來的豁達笑聲、說著感謝的言語的人,就是結婚對象的父親呀,他的聲音如同在耳邊蘇醒。弓子總覺得是自殺身亡的恒子顯靈,為自己與小澤的兒子牽起了紅線。

隻不過當小澤潤二提出要帶她去今年秋天將搬入的位於目白台的“榆館”的新家時,弓子著實嚇破了膽。

“那是一間很豪華的公寓,光看榆館這個名字就知道,這棟大樓把18世紀路易王朝時代的風格原封不動地搬了過來。你有沒有看過?”

“沒有。”

“隻要看過一眼,我想你絕對會喜歡的。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像這樣經典的公寓呢,盡是些低俗的美式建築。我已經預訂了一間二樓的房間,在秋天舉行婚禮前,我打算一個人住在那兒,我怎樣都不要再租別間公寓了。”

至於那間房是不是在上樓右手邊的最深處呢,弓子已喪失了詢問的勇氣。

潤二言談間難免露出有錢公子哥兒的傲氣,而且自我意識高漲。在交往的過程中,弓子已漸漸發現他這個性格。弓子完全是看在潤二背負著對母親與大哥的承諾,才無可奈何答應了這場婚事。況且,自己是個就快三十歲的老女人,還是個窮光蛋,一旦錯過要再上哪兒找這樣的好運呀。她對潤二沒轍,無法動搖他住進那棟公寓的決心。

潤二邀了弓子好幾次來榆館見見麵,她用盡了各式各樣的借口拖延。“人生隻有一次這麽令人開心的大事,當然要兩個人一起去。”弓子就用這類的說辭高明地閃躲過去。

隻要他一到大阪本店出差兩個星期以上,一定會懇求弓子這段時間去公寓瞧瞧。

弓子之所以不願意出入榆館,是因為管理員細井就在那兒。兩年前她常往生方恒子的住處走動的那段時間裏,跟其他房間的住戶並沒打過照麵。在入口處或走廊上錯身而過時,弓子也總低頭捂住臉,所以就算被誰撞見也都是認不出她的長相的。現在就隻差那位女管理員了,就是那位骨瘦如柴的中年婦女,她全都曉得。

事情已過了兩年,弓子心想管理員換了也說不定。事實上,當她聽潤二說訂了榆館房間的隔天,就馬上打電話到公寓,一聽到是細井良子耳熟的聲音,就當場死了這條心。

那女人奪走了我的幸福,弓子心想。那女人知道我跟恒子**糜爛的所有荒唐細節,要是她跟潤二打小報告的話,一切都完了,恒子的背後靠山碰巧正是潤二的亡父。這層關係,很明顯地會讓潤二不快的程度提高到憎厭的地步。

細井良子也未必會將弓子隱瞞的過去告訴潤二,隻是不知從何興起的念頭,讓弓子開始懷疑那女人一定會告密。疑慮隨著時間變本加厲,等到公寓中的新居落成後,良子一定又羨慕又嫉妒,說不定會找機會試圖破壞自己的幸福。人總是無法真正祝福別人的幸福,若兩人為了某種原因感情生變,良子惡意揭露自己的過去的確可以帶來強大的殺傷力。

一想到這兒,弓子的心就沒有安穩的一天。隻要住進榆館,弓子一定會相當在意細井良子的一舉一動,老是提心吊膽地隨時窺探她的神色,從而不得不無時無刻逢迎取悅對方。弓子擔憂剛組成的新家庭被他人所分裂,隻好被不安與怯懦折磨著度過每一天。

即便弓子多次苦苦請求,也無法說服潤二搬到別棟公寓。以潤二任性固執的個性,一旦認定便非榆館不住,如果弓子執拗地堅持要搬家,他肯定會質問個水落石出。如果理由薄弱,又說不出個所以然的話就太令人生疑了。但就這樣放任不管繼續拖下去的話,弓子的一顆心又整日懸在秘密被說破的恐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