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初維管束
1.
二一○○年,量子物理領域一係列的開創性發現急速顛覆翻轉了人類的曆史。
一九○○年人類即了解,原子並非德謨克利特所想象,是種無法穿透的微小物質,而是可以再分裂為更小的“基本粒子”。
但即使是這種基本粒子也缺乏建構所有唯物主義基礎的穩定性與可控性,它們此刻像密實的球體或微粒——下一秒卻又如波浪或能量一樣。因而結論是,所謂的基本粒子並非元素,而是誇克[1]的聚集。
波耳[2]的互補原則在二十世紀眾所皆知,當時談論的主題是現代物理的後唯物主義趨勢。此外,喧騰一時的“人類理性解放物理學”的論調更令人額手稱慶。
正當人們相信掌握了物質的微小部分時,它又消失了,比想象中更加魑魅魍魎。
有人說,“知識洪流傾向非機械真實”;“宇宙近似偉大的思想,而非龐然的機械。”或者,如愛丁頓所說:“世界的物質是精神物質。”
倘若人類能夠知道接下來將發現何物的話該多好!
因為萬物不長久。布魯門貝格於二○六二年指出,現實分為五種範疇,肉眼可見的宇宙僅由前四種構成,時間與空間是單一物質的特性,這種物質我們稱為原初維管束。
突尼西亞人拉彼帝最後證實,誇克的活動貯存在原初維管束中,在那兒,時間與空間疊合成一種連續光譜。
萬物拚合成一種概念,物理學眾多的原則統一為廣博的自然法則。
2.
早在十八世紀,法國數學家拉普拉斯就已假想出一位熟悉在特定時間中所有物質粒子位置的知識分子。對他而言無所謂“未知、未來與往昔都**裸地呈現在他的眼前”。
拉普拉斯假想的知識分子確有其人,我們稱它為原初維管束——它不比資料庫來得聰穎。
阿巴度拉·魯西迪於二一○五年指出,宇宙所有大事全貯存在原初維管束裏,也可以從這兒將它們取出。
就在十五年後,也就是二一二○年一月,時光掃描器的最初原型誕生了。
世界震驚得像跛了腳似的。借助於兩種搜尋器可以解開所有懸而未決的曆史謎團,將世界史上的大事呈現在熒屏上。不是以錄像帶、曆史著作或研究報告的形式,而是直接站在曆史的舞台上。
萬物由此而生,老舊沉入過往。
3.
如若一開始最新的發明都被隱而不談,人類如何能使用這項新式的工具呢?
時光掃描器自然是前所未見,但別忘了,在它之前曾經產生的變化發展。那時每個人都已體驗過各種形式的人類經驗。二一二○年,全部的數據資訊皆可經由簡便的鍵盤操作傳送到自家的熒屏,電影、藝術作品、文字記錄以及所有與人類相關的現存資料將成為共同的文化資產。
混沌未明即謂新。穿越熒屏,漫遊在世界史的天際間已非難事。建構曆史或許得花個五十億年,然而時光掃描器卻能夠在短時間內將悠久的曆史呈現在熒屏上。發現有趣的東西時,還可以放慢速度,或是停留在重要的場景中。
搜羅有關二次世界大戰的影片或文章已非必要,人類曆史中這段悲慘的一頁,現已可直接通過熒屏重現出來。借助時間與空間兩種為人熟悉的搜尋器,能不費吹灰之力描繪單一的曆史大事,如處決二戰戰犯或者是希特勒與戈培爾的會麵。
若說日內瓦的先驅者興致勃勃地開發時光掃描器,還隻能算是種保守的說法。除了世界曆史外,他們畢竟還掌握了更多的資訊。
然而,這項新的發明對人類而言真的是種福音嗎?還是一種危險的玩具呢?
4.
大家都知道,幾十年後家中的熒屏便可連接時光掃描器。二一五○年左右,隻有少數人會放棄添購可以使用新式發明的附加裝置。
因為以前的舊技術已打下良好的基礎,所以大眾對時光掃描器的接受度相當高。許多人不會把改變當成特別誇張的事,而是視為一種循序漸進的過程。
使用時光掃描器的兩種搜尋器,不會比使用舊式電腦遊戲的操縱杆來得困難,隻要會使用搜尋器,時光掃描器便不會是問題。然而,這不表示所有的人在麵對曆史文化時都同樣靈活敏銳。不過熟能生巧。
以老式的錄音機為例,想要收聽特定短波頻道的人,必須小心調整,否則很容易就跳過了十個電台。使用時光掃描器的遙控器時,指尖的感覺也是個重要的準則,同樣道理也適用在時間與空間搜尋器上。在這裏我想舉個例子:
假設,我們正在找尋法國哲學家讓-保羅·薩特,可能我們知道他曾住在巴黎,或許也知道他在二十世紀中期住在巴黎,然而知道這些還是沒辦法將時光掃描器對準一九五○年代的巴黎。巴黎!巴黎的哪兒呀?確切的時間究竟是何時呢?或許,我們先來找找看一九五二年四月七日上午十一點半的巴黎。即使我們知道要找的人這段時間內在城裏,還是可能像草堆裏找針(農業時期的譬喻),毫無頭緒。薩特先生可能坐在哪一家咖啡廳裏?當時的巴黎林林總總有上千家的咖啡廳!我們當然可以展開地毯式的搜索,這個方法常用來找尋某個特定的人物。但是在半途注意力很容易就被引開,也許一場鬥毆便會引起我們的興趣,或是意外侵襲、一場活動、政府盛宴等。我們需要線索。假設我們知道薩特於一九五六年十一月十一日中午與西蒙娜·德·波伏娃一起在蒙帕拿薩進餐,那麽事情就好辦多了。現在隻須設法打聽這位先生的長相就行了。我們“漫步”在蒙帕拿薩,突然,他在那裏!逮到他了。他再也逃不出我們的手掌心!我們可以回溯薩特的過去與預見他的未來,遠至他的出生與死亡,或者直到我們對他喪失興趣、讓他從眼前消失的那一刻為止。我們之中許多人處在這種情況下,會產生冒失輕率的感覺。刺探逝世多時之人的私密生活是正確的嗎?我知道有些人就是喜歡探人隱私,對於此類的偷窺主義我絕對敬謝不敏。
5.
誠如所說,使用時光掃描器並不困難,每個人很容易就能學會。問題是該從何開始?唯有無限才渴望真正的生活藝術。一旦萬物皆唾手可得又該如何抉擇?人類與掃描器第一次的會麵動人心魄。
若將一個掃描器設定在公元九六三年五月二十五日下午二點三十分,另一個設定在挪威的某一處,或許是北緯六十度東經十度,接著你便位於一座針葉林的深處。在發現某種生物前,可能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再待一會兒,也許看得見一隻熊或麋鹿,但要看見一位維京人[3]可能就得等上幾天或幾個星期。所以你試著找一條出森林的路,然後降落在廣無人跡的狹窄海灣。在最佳的情況下,經過數小時的搜尋,最後到達一個維京人的港口。
二一四八年,數百萬人通過個人熒屏連接掃描器後,不久將會形成一種指導需求。人類終將——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夜之間——毫不費力地了解整體世界曆史,屆時許多人將陷於時空錯亂中。
總會有人專橫任意地在曆史中穿梭搜尋,但今日大部分人還是得依賴在其間發展出來的數千個搜尋密碼。我本人使用七千或八千個密碼,也許比一般來得多。
第一種搜尋密碼是從辦公室發展出來,人類對這種密碼特別有興趣。目前仍有許多此類的密碼在流通使用當中,舉幾個例子:
其中一個重要的輔助工具是這些關鍵字密碼(如:鄉鎮與城市、今天與昨天)——事實上,有三百六十個地方有特定的時間限製(巴比倫:公元前二○○○至一七○○年;雅典:公元前四○○至三○○年;羅馬:公元前二○○至公元後三五○年,等等)。借助這類關鍵字可以測定某一地點的方位,從那兒開始準確地將時間與空間對準你想要知道的事件。鄉鎮與城市是最常使用的關鍵字——普遍到連今日開疆辟土的世界探險家也少不了它。倘若借助在數百萬個樣本中流動互通的關鍵字,來了解某單一事件的經過,那麽就不會再出現天下獨我一人的孤單感了。
可以追溯的古老關鍵字有“偉大的畫家與其曠世巨作”“萬裏長城”“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場景”“金字塔”“柏拉圖與蘇格拉底”“核武發展”“人類的起源”以及“從行星到銀河”。
通過此類關鍵字與密碼可以在特定的興趣範圍內經曆一次又一次的**,而且也不必就此犧牲行動自由——這與早期的電視節目不同。我們隨時可從愷撒大帝的謀殺案中抽身,獨立自主地暢遊羅馬。
除了由政府擬定管理、具教育功能的密碼外,還有一係列為應對不同需求與興趣,奠基於商業的模糊密碼。這些原本隻有一小方植物區大的密碼終究會漸漸形成一座熱帶叢林,過多的密碼最後隻會喪失其輔助作用,總有一天人類沒有這些密碼反而會過得比較好。已經有人宣稱,密碼是通往真實知識的絆腳石,而非催化劑,因為在某種程度上它是現實狀況的雙倍變形。
在這裏我並不想提供最新或最好的時光掃描器搜尋密碼或關鍵字,相關的目錄事實上已經供過於求了!不過我想介紹早在二十三世紀便流通使用的密碼。對我們而言,尤其是年輕人,認識密碼的曆史刻不容緩。
最常出現的關鍵字當屬“泰坦尼克”。很久以前,有關泰坦尼克號的書籍或影片,便多如過江之鯽,所以來體驗一次翔實的沉船經過該是饒富興味的。現在這艘豪華遊輪的災難旅程反手之間便會出現眼前,隻需選擇正確的密碼,你會發現自己已身處泰坦尼克號的甲板上,而且剛好正在撞上冰山前的幾分鍾。當然我們無法目睹全部的過程,因為泰坦尼克號是在半夜沉的船。船上最後的燈光熄滅,也正是這場演出的落幕時分,隻有在一些救生艇上還依稀可見零星的亮光……
早期的關鍵字還有“黑澤明”“車禍精選”“數世紀的迫害手法”“九九九位人類蒙難者”“一○○一謀殺紀事”“從克魯曼農人時期至今的強暴與**”“名男人的**”“出浴之女”“禁忌的愛”與“墮落的僧侶”。
除了性就是暴力,商業性質的密碼工業一開始就往這個方向走去。這並不是說以前的人不那麽愛探聽聳人聽聞的消息,就算是更久遠的人也一樣樂此不疲,隻是因為當時謀殺與強暴就已經開始了。
人類被喂食同一類影片達兩百年之久,或許這時可以假設市場已經飽和。然而問題是,市場是否真的曾經出現飽和的情況?影片與密碼不同之處在於,密碼呈現了曆史事實,沒有經過設計的消遣娛樂。因此我們可以確定,在這方麵現實與虛構兩相較勁抗衡。但這自然也與觀察家的眼力有絕大的關係。隻要將時間投入在搜尋上麵,就能在曆史洪流中發現所有一切。據說被禁的關鍵字“殘暴罪行”的製作者花了四年的時間生產製造。當然,花了四年時間坐在熒屏前麵的人,絕對可以編排組織最不可思議的事件。可是,為何卻沒人發展“十二種文明中的童玩”或“從洞穴壁畫到素描本”的密碼呢?向嚐試者揭開神秘麵紗。在這方麵曆史也必須提供一些東西才是。
6.
是否應讓孩子接觸掃描器的論題在最初幾年成為熱門話題。我們真能指望孩子獨當一麵研究曆史人物嗎?
誠如所說,人類的曆史有時候是相當粗暴與血腥,所以讓孩子麵對曆史之前,難道不必對真實有所審閱篩選嗎?難道曆史對孩童一點兒傷害都沒有嗎?在這樣的考量之下,反對將時光掃描器連接公共網絡的聲浪便如排山倒海而來。
人類麵對的不僅是執行或技術上的問題,甚至是形而上學的問題:原初維管束是無法分割的,在時光掃描器中加入監控要素又是不可能的,因此,時光掃描器(或原初維管束)該如何分辨喜樂虔敬與敗壞道德的事件呢?
又如此例所指:每個人都知道二十世紀末大瓦解之前,在紐約、倫敦、羅馬與墨西哥等大都會中的情形是多麽血腥暴力。一旦孩童坐在熒屏前,便不可能避免他們接觸這些影像。小孩子都聽過紐約這個地方,當他們將時光掃描器對準九〇年代的紐約,不需多久就能穿梭在紐約街道中,經曆恐怖驚異的事件——如意外、謀殺、暴力、恐怖分子滋擾生事等。
所以出現了某種形式的妥協:時光掃描器仍然連接網絡,而禁止孩童上網,執行上也是困難重重。為求平衡,采用了嚴格的密碼監控。除了悲慘之事外,曆史中仍可見美好與光明。到時幾乎不需要給孩子上一道醜惡事件大雜燴,即使是針對大多數的成人也沒有必要。但顯而易見的是,缺乏社會問題,而在昔日愁苦困厄的泥塘中打滾,是這個時代的特征。
回過頭來思考時光掃描器的前身,也對我們有所助益。早在二十一世紀前半葉,每個小孩已經可以借由按鍵從數據網絡中叫出錄像帶、電視節目及書本內頁。雖然當初不是所有叫出來的節目全然毫無傷害,但也沒人會在孩子耳邊絮絮叨叨,教他怎樣弄到恐怖電影。
最終還是得由父母對孩子負起無限的責任。實際上近幾年來,市場上出現一係列相當優秀的兒童密碼,如“珍禽異獸”“林中鳥兒歡唱時”“一百一十一種滅絕的物種”,特別是傑出的“一起動手做……”係列作品。
從認知理論角度觀之:人類,特別是兒童,是習慣性動物。今日伴著時光掃描器成長的兒童與從前沒有時光掃描器時期的小孩並沒什麽兩樣。或者如伊本·阿爾·阿拉文塞那在將近一百年前所言:“存在我們意識中之物,定已先出現在電視熒屏上。”
小孩子知道自己在熒屏上看到的並非真實,那些除了是曆史之外,什麽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