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講 史學精神和史學方法
一
人類的知識,雖說千門萬戶,浩瀚無涯。扼要講,可以分為兩大類:一是屬於自然的,一是屬於人文的。整個世界一切現象,也不外乎這兩大類。自然指的是屬於人以外的一切,人文指的是屬於人類社會本身的一切。當然人生亦是自然中一部分,但我們站在人的立場,應該看重人生自己的地位,所以我們將整個世界分為“自然”“人文”兩大類,也並無不合自然處。
因為此兩大對象之不同,我們求獲關於兩大類知識的方法也不同。
據常識講,自然開始是沒有生命的,純物質的,後來慢慢兒在自然中間產生了生命,慢慢兒又在生命中間產生了心靈。從有了心靈,才又產生了曆史。我們研究自然科學,最基本的應該先懂得數學與幾何,這些都是屬於抽象的,隻講數量與形式,這是一個本身空洞而又能概括一切的學問。然這是隻對自然科學而言是如此的。若我們講到人文科學,則不可能拿數學、幾何的數量形式來概括,應該把人生已往一切實際而具體的經驗,綜合到幾個可能到達的最高點,這就成為曆史知識了。所以“曆史”是研究人文科學一種最基本的學問,正如數學與幾何之對於自然科學般。
試進一步再詳說曆史的內容:
曆史是什麽呢?我們可以說,曆史便即是“人生”,曆史是我們全部的人生,就是全部人生的“經驗”。曆史本身,就是我們人生整個已往的經驗。至於這經驗,這已往的人生,經我們用文字記載,或因種種關係,保存有許多從前遺下的東西,使我們後代人,可以根據這些來了解,來回頭認識已往的經驗,已往的人生,這叫做“曆史材料”與“曆史記載”。我們憑這些材料和記載,來反看已往曆史的本身;再憑這樣所得,來預測我們的將來,這叫做“曆史知識”。所以曆史該分三部分來講:
一為曆史本身。
一為曆之材料。
一為我們所需要的曆史知識。
如果我們要把已往整個人生的全部經驗,完全地記錄保留下來,這是不可能的事。人生很繁複,又是很遙遠,過去的一去不留了,我們能憑甚麽方法,把已往的全部人生保留下來,記錄下來呢?這既不可能,也是不需要。我們隻求在已往人生中,擇其特別重要的,保留記載,使我們得根據這套保留和記載,來了解過去的經過,那就已夠了。然而這也依然極艱難,這需有一套精卓的技術。第一先要能“觀察”,能觀察然後能記載。正像一切自然科學者,也先從觀察開始,才能有所記錄的。
我們研究曆史,既是包括人生的一切經驗,我們該先懂得運用某一套的眼光來觀察,然後才能得到某一種了解。了解以後才能開始有記載。如我們沒有一套觀察人生的修養,也就無法了解此人生,即就不可能將人生的一切恰當地記載了。根據這一點來講,可見史學不僅是在保留人類已往的經驗,而實際是要觀察了解全部的人生,來求得其中的意義和價值,然後才能成為一種恰當的曆史記載。史學正是保留人生經驗,發揮全部人生中的重大意義和價值,以傳諸後世,使後世人能根據這一番經驗,來作為他們人生的一種參考和指導的。所以我們可以說,曆史是人生全部經驗的“總記錄”和“總檢討”。
二
不過也許有人要講,過去的人生,在曆史上不可能重演。秦始皇、漢武帝過去了,不會再來一個秦皇始與漢武帝。舊的已經完了,我們要向前獲得新的。曆史既成過去,我們如何能憑藉以往曆史的經驗和其意義,來指導我們將來的人生呢?這裏麵有一個極大的問題,我應該再申說。
我認為就曆史講,曆史上的“時間”,與我們普通指說的時間有不同。曆史上之所謂“過去”,我們可以說它並未真過去;曆史上之所謂“未來”,我們也可以說它早已來到了。倘使我們照這樣來講曆史上的時間:前一段時間既未過去,後一段時間又早來到。換言之,曆史時間有它一種“綿延性”,在瞬息變化中,有它凝然常在的一種“特殊性”。
讓我用一個簡單例子來講。如我今天到此講演,現在已經講了半小時,但我可說這半小時並未真過去。如果這半小時真過去了,不存在了,那麽我講的下一句話諸位將一定聽不懂,或是不了解。我們要了解聽懂下一句話,定要銜接著上麵講的一路聽下來。所以說,過去的半小時並未真過去。而我這下麵的一句話,此刻雖沒有講出,但必然會講出的。今天預定要講演兩小時,下麵這一小時半的話雖未到來,而確實已到來。但須有待於此番講演內容逐步的開展。一切曆史演變都如此。所以說:“曆史時間過去的未過去,依然存在著;未來的早來到,也早存在著。”惟在此時間中,必有其內容演變,而始成其為曆史。
曆史是我們人生的經驗,人生的事業,而事業必有其“持久性”。故凡屬曆史事件,都是一種具有持久性的事件。那些事件,不僅由過去持續到現在,而且又將持續到將來。我們研究曆史,並不是說隻要研究這事件的過去;而實是根據過去,來了解現在。不僅如是,而還要知道到將來。曆史事件是一種遠從“過去”透過“現在”而直達“將來”的,有它“一貫”的一種曆史精神。
諸位此刻來到台灣,台灣已經日本統治了五十年。今天台灣是光複了,我們在台灣的一切所見,不僅是看見今天的台灣,還看見日本人五十年來所統治的台灣,這是台灣日治時代五十年來的曆史。如果我們不了解日本人統治台灣五十年的過去,也就無法了解台灣的今天。由此可知,日本統治台灣五十年的曆史,仍然存在於今天,不可能抹殺,不可能取消。日本統治台灣五十年,這段曆史不可磨滅,確實存在到今天。推此言之,中國人自己團結成一個民族,創造成一個國家,五千年到今天了,請問!若我們不了解過去的五千年,又何能了解今天的中國?
如果你是別一個星球上的旅客,驟然來到這地球,縱然你能認識這地球上人使用的文字,你能了解這地球上今天報紙所講的是怎麽一些事嗎?不要說你是從別一個星球而來的旅客,就算你得了一場病,在醫院裏睡了三年,沒有同世界上任何消息接觸過,你驟然讀到今天的一張報紙,也將十句九不懂。這不是你不認識報紙上的文字,不懂得這許多句子,而是你不了解這一段曆史。因於不了解以往的曆史,所以也根本不能了解這現在。我們這一個“現在”,就是整個曆史中之一麵,從全部曆史演變開展累積到今天。這一種演變開展,是我們所要講的曆史的本身。
所以曆史是一種經驗,是一個生命。更透澈一點講,“曆史就是我們的生命”,生命不可能由半中間切斷,不能說我今天的生命和昨天無涉。我今天的生命,是我以往生命之積累演變開展而來的刹那的平麵層。而又得刹那刹那演變開展到下一平麵層。我以往的生命,實在並沒有過去。過去了,就是死了。我們的生命則沒有死,不僅保留到今天,而且必然還得有明天。生命一定會“從過去透過現在直達到未來”。要了解曆史時間,必先了解這一個意義。
《孟子》書中有一句話,可用來講這一意義。它說:“所過者化,所存者神。”所經過的一切都化了,所保留存在的卻是神而莫測。曆史上一切經過都化了,有的沒有了,但它化成了今天。今天的一切還要化,這個化便孕育了將來。過去、現在、未來一切都在“化”,卻又一切“存在”,所以說是“神”。要能過去透達到現在,才始是有生命的過去;要能現在透達到將來,才算是有生命的現在。這才可說它有曆史的精神。有了這精神,才能形成為曆史。如果過去的真過去了,不能透達到現在,這是無生命的過去,就沒有曆史意義,沒有曆史價值了。如果我們隻有今天而沒有了明天,這個今天,也就沒有曆史意義和價值。我們一定要有明天的今天,這個今天,才是曆史的今天。曆史就是要我們看這一段人生的經驗,看這一番人生的事業,直從過去透達到現在,再透達到將來。人生的意義即在這裏,人生的價值也即在這裏。我們要講的曆史精神,就要把握這一點,從過去透進現在而直達將來的,這就是我們的生命。隻有生命才有這力量,可以從過去透進現在而直達將來。
所以曆史時間不是物理學上的時間,不是自然科學裏的時間,這一秒鍾過去了,那一秒鍾還沒有來;這一秒鍾是現在,那一秒鍾是將來,可以指說分別。人文科學裏的時間,有一個生命在裏麵,從過去穿過現在而徑向將來,它是一以貫之的。這一個生命,這一個力量,就叫做人生。這樣的人生才成了曆史。曆史是一種“把握我們生命的學問”,是“認識我們生命的學問”。
再進一步說,這一生命,也並不是自然的生命,而是曆史的生命;不是物質的生命,而是精神的生命。一個人活了一百年八十年,這隻是自然生命,一個國家和一個民族,他們的一部曆史,可以活上幾千年,這是文化的生命,曆史的生命。
我們該了解,“民族”“文化”“曆史”,這三個名詞,卻是同一個實質。民族並不是自然存在的,自然隻能生育有人類,不能生育有民族。中國人必然得在其心靈上,精神上,真切感覺到“我是一個中國人”。這一觀念,由於中國民族的曆史文化所陶冶而成,卻不是自然產生的。所以“民族精神”,乃是“自然人”和“文化意識”融合而始有的一種精神,這始是“文化精神”,也即是“曆史精神”。隻有中國曆史文化的精神,才能孕育出世界上最悠久、最偉大的中國民族來。若這一個民族的文化消滅了,這個民族便不可能再存在。目前世界上有許多人類,依然不成為一民族;也有許多民族,在曆史上有其存在,而現在已消失無存。這關鍵在哪裏呢?即在於他們沒有了文化。
我們可以說,沒有一個有文化的民族,會沒有曆史的;也沒有一個有曆史的民族,會沒有文化的。同時,也沒有一段有文化的曆史,而不是由一個民族所產生的。因此,沒有曆史,即證其沒有文化;沒有文化,也不可能有曆史。因為“曆史”與“文化”就是一個“民族精神”的表現。所以沒有曆史,沒有文化,也不可能有民族之成立與存在。如是,我們可以說:“研究曆史,就是研究此曆史背後的民族精神和文化精神。”我們要把握這民族的生命,要把握這文化的生命,就得要在它的曆史上去下工夫。
前麵已經講過,沒有民族,就不可能有文化,不可能有曆史。同時,沒有文化,沒有曆史,也不可能有民族。個人的自然生命,有它自然的限度,然而民族、文化、曆史的生命,則可以“無限”的持久。凡屬曆史生命與文化生命,必然有兩種特征:
一是變化,
一是持續。
變化的便不持續,持續的即不變化,自然界現象是如此。氫二氧變成水,便不再有氫與氧。但我們的文化生命,則在持續中有變化,在變化中有持續,與自然現象絕不同。講曆史,便要在持續中了解其變化,在變化中把握其持續。所以講曆史應該注重此兩點:一在“求其變”,一在“求其久”。我們一定要同時把握這兩個精神,才能了解曆史的真精神。所以說“鑒古知今”“究往窮來”,這才是史學的精神。
史學是一種生命之學。研究文化生命,曆史生命,該注意其長時間持續中之不斷的變化,與不斷的翻新。要在永恒中,有日新萬變;又要在日新萬變中,認識其永恒持續的精神。這即是人生文化最高意義和最高價值之所在。
三
我們從這一點來看中國曆史,隻有中國曆史最長久,而且也隻有中國曆史的內容最廣大。縱的方麵,是上下五千年;橫的方麵,是包括占地麵積最廣、人口最多的一個曆史範圍與曆史係統,這即可證明中國曆史價值之偉大。而且,中國可說是世界上一個史學最發達的國家。中國人很早便知道記載曆史,這即證明了中國人很早便懂得觀察人生。能了解人生的意義和價值,才能開始有曆史記載。而且中國人記載曆史的方法,又是最高明最科學的。
舉一個例來說,中國曆史記載至少已經有二千年未曾中斷過,全世界便沒有第二個例可相比。中國曆史的本身,既是如此廣大而悠久;加以記載的詳備,既有條理,又能客觀,這即證明中國民族對人生經驗有其更深的了解。如對人生沒有深切了解,又如何會有如此客觀的記載呢?換一句話說,這即是中國文化該是極有價值的好證。否則中國也就不會有這樣大的民族,這樣悠久的曆史存在呀!因此我們可以說,一定是中國的曆史本身,有它一種很高的價值。可惜今天我們對此發揮不出來。今天我們的責任,也就在能回頭來發揮中國以往曆史的精神。
倘使我們要研究自然科學,世界上已有很多高明的科學家,有很多觀察精密的記錄,與很多的實驗,我們該先注意到。倘使我們要研究世界人類文化,研究世界人生已往一切的經驗,最可寶貴的一部史料,就要推到中國史。換言之,就是中國的文化。中國史和中國文化,至少是記載了世界上一部分極廣大的戶口,在五千年來的長時期中的演變。縱使中國國家亡了,民族完了,這一部曆史,還是將來人類研究人文科學一項最可寶貴的史料。這應該絕對不成問題的。你看歐洲人不是很多在研究巴比侖、埃及等以往曆史文化遺跡嗎?
但更可惜的,是我們今天的中國人,卻又是最缺乏曆史知識的。甚至對本國已往曆史,也已一無所知了。論曆史本身,中國最偉大;論曆史記載,中國最高明;但論到曆史知識,則在今天的中國人,也可說最缺乏。對於自己國家民族以往曆史一切不知道,因於其不知,而產生了輕蔑和懷疑,甚至還抱著一種厭惡反抗的態度,甚至於要存心來破壞,要把中國以往曆史痛快地一筆勾銷。如何會產生出這樣一種變態心理和反常情感的呢?這實在值得我們來作一番詳細的追尋。
上麵說過,在世界上各國家各民族中,中國是一個最愛好最尊重曆史的民族。但經滿清統治二百六十年,中國史學已經漸趨衰亡。我們知道,要滅亡一個國家,定要先滅亡他們的曆史;要改造一個民族,也定要先改造他們的曆史。猶如要消滅一個人的生命,必先消滅他的記憶般。滿洲人入主中國,第一步存心就在打擊中國史學的精神。史學精神所最該注重的,是現代的曆史,不是古代的曆史。滿洲人統治中國二百六十年,逼得中國人對現代史沒有興趣了,縱有研究曆史的,也都講古代,不敢講現代。隻有考史,不敢再著史和寫史。從前野史、私史一類著作,在中國本極盛行的,在清代卻沒有這風氣。直到最近,革命成功了,沒有革命史;抗日勝利了,沒有抗日史。這豈不就證明今天中國的史學精神早經毀滅嗎?
我們知道,沒有曆史的知識,就等於沒有民族的生命。既然曆史就是我們整個的人生經驗,所以隻要你談到民族,談到人生,是無法不談到曆史的。因此今天的中國人,雖然最缺乏的是曆史知識,卻又最喜歡談曆史。一切口號,一切標語,都用曆史來作證。如辛亥革命,我們就說“打倒二千年來的專製政治”;新文化運動,我們就說“打倒孔家店”,“廢止漢字”,“一切重新估價”“打倒二千年來的學術思想而全盤西化”;共產黨來了,口號是“打倒二千年來的封建社會”。可知我們雖不研究曆史,但講話喊口號,仍都是指對曆史的。
然而這些話,這些口號,我要誠懇的請問諸位,究竟在曆史上,有沒有它真實的憑據呢?中國從秦始皇到清宣統,二千年來,是不是一種專製政治呢?你說是的。我卻要問你,根據何在?你的根據自然應在曆史上,但你讀過了哪些史書嗎?你所說的專製,是怎樣的內容呢?中國一部二十四史,你在哪裏尋出此“專製”二字來的呢?我想這“專製”二字,也不過是今天的我們給我們以往曆史的一句統括的批評話。但這個批評的根據何在呢?請你舉出這一個負責的史學家的名字,和這一位史學家的著作來。否則我們怎能根據一些捕風捉影道聽塗說的話,來武斷以往二千年的曆史呀!
又如:我們今天所提倡的考試製度,這在中國史上,已存在了一千多年了。我請問,怎麽在專製政府之下,會有考試製度呢?又如:我們今天所提倡的監察製度,在中國也有二千年的曆史了。怎麽在一個專製政府之下,又會有監察權的呢?我們知道,有曆史,一定會有變,怎麽中國二千年來的政治,卻單獨一些也沒有變的呢?是不是“專製”二字,便可以概括盡了此二千年來的中國政治呢?這“專製”二字,用在提倡革命,推翻滿清政權時,作一個宣傳口號,是有它一時之利的。但從遠處看,歪曲曆史,抹煞真實,來專便一時之宣傳,卻是弊過於利的。正因為這一宣傳,使我們總感覺中國二千年來,就隻有一個專製黑暗的政治。
但試問這麽一個國家,這麽廣大的人口和土地,怎樣二千年來,可以永遠受著專製黑暗的統治,而不懂得起來革命和造反的呢?諸位試想,一個皇帝,居然憑仗他那一套專製政治,能統治這樣大的土地,這樣多的人口,經曆幾百年才換一個朝代,又那樣地統治下去了,誰為他們創造出這樣一套製度來的呢?這套專製的製度,豈不值得我們仔細研究嗎?
當時宣傳的人,也未嚐不知這些話不近情理的,於是又改口說,“二千年來的中國人,全是奴隸根性”。好像這樣便可以告訴我們,中國的專製政治為何可以推行了兩千年。但又試問,二千年奴性的民族,再有何顏麵,有何權利,在此現代世界中要求生存呢?於是又改口說,“這都是孔子的罪過,中國人都上了孔子的大當,我們該打倒孔家店,全盤西化”。但又試問,二千年來的中國學術思想,其真實罪狀究在哪裏呢?於是又改口說,“中國社會隻是一個封建的社會,我們要改造中國學術思想,該先打倒這中國二千年來相傳的社會”。則試問,“封建”二字究作何解釋呢?所謂“封建社會”者,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社會呢?你總不能把你所想打倒的,便一律稱之為“封建”。封建是一個曆史的名辭,你既未詳細讀過曆史,而亂用曆史名詞,又如何不鬧出大亂子來呢?
這五十年來,老實說,我們並沒有曆史的知識,這我們可以反問自知。然而大家偏要拿曆史來作理論的根據,偏要把曆史來作批評對象,刻意要利用曆史,又刻意要打倒曆史。卻不知打倒曆史,就等於打倒整個民族的生命,打倒整個文化的生命。試問,若真打倒了過去,如何還能有將來呢?俗話說:“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這話是靠不住的,不能認真的。倘若從前種種果真昨日都死了,今日種種也便不可能再生。我們該痛切覺悟:我們現在的生命在哪裏?現在的生命就在過去,在未來;過去的生命在哪裏?在現在,在將來;將來的生命在哪裏?在過去,在現在。
中國這一個民族的生長,國家的創造,到今天已有五千年之久。一部中國史,就是民族和國家的生成史。它有了五千年的生命,我們何能一筆抹殺?今天大家的所以悲觀,就在要一筆勾銷這五千年曆史而終於勾銷不掉它。今天中國之所以還能有樂觀,也就在這一部五千年的曆史之不可能勾銷。
今天的中國,我們隻可說它生了病,生了一種“文化病”。有生命的不能沒有病。生了病,須尋求它病源。不能說你有病,因為你有生命,要消滅了生命,才能消滅你此病。試問,世間有沒有這樣的醫理?我們不能不承認近代中國生了很重的大病,但要醫這個病,該先找它病源。我們不能說病源在生命之本身。我們隻能用生命力量來克複這個病,不能因病而厭棄生命,埋怨生命。也不能見一概百,因一個人不遵守時間,便說中國人從來沒有時間的觀念。如果這樣說,試問這是講的某幾個中國人呢?還是講的全體中國人?還是講的曆史上從來的中國人?或是講的現代的中國人?若就曆史論,我敢告訴諸位,曆史上的中國人,不能說全沒有時間觀念,例證太多,恕我不能在此一一列舉。所以我認為今天的我們,批評中國,指斥中國,都是在講曆史,而實際則都不是曆史。隻把眼前的病態來當整部曆史看,這是最大一錯誤。
當知生命和曆史,都是帶著過去走向將來的。但不是直線向前,它中間盡可有曲折,有波浪。正如一個人的生命,有時健康,有時病了。就是西方國家,也不能例外。他們的曆史,一樣有昂進,有墮落。一樣是在曲線波浪式的向前。有時他們在昂進,我們在墮落;有時他們在墮落,我們在昂進。雙方曲線也並不是平行的。我們總不能拿此兩根曲線,單就目前的橫切麵,來判斷二者間之高下優劣。正如不能拿兩個人某一天的健康情形,來衡量此兩人體質的強弱。我們應該詳細檢驗此兩人身體的全部,以及以往的經過狀態,才能了解此兩人健康之比較。新的國家,從舊的曆史裏產生;新的生命,從舊的記憶中建立。若隻想推翻舊曆史,那未必能創造新生命。眼前這五十年的中國,還不夠做我們的教訓嗎?
四
現在說到研究曆史的方法,我想簡單說幾句。根據上麵所講:研究曆史,應該從“現時代中找問題”,應該在“過去時代中找答案”,這是研究曆史兩要點。
剛才講過,曆史雖過去,而並未真過去。曆史的記載,好像是一成不變;而曆史知識,卻常常隨時代而變。今天我們所要的曆史知識,和乾嘉時代人所要的不同。因為現實環境不同,所麵對的問題不同,所要找尋的答案自然也不同。一個國家,曆史最長久,最完備,應該要找答案也最容易。
我且說近代西方的三位史學家,一是黑格爾,一是馬克思,一是斯賓格勒。這三人都出生在德國。但德國實在是一個很可憐的國家,他們曆史太短了,簡直可說是沒有曆史吧!在黑格爾出生時,德國尚未完成一個現代的德意誌。黑格爾的曆史哲學,因他並不能像中國人般有極長極詳的曆史材料,可讓他憑仗來形成他精美的哲學。所以他並不根據曆史來講哲學,而是根據哲學來講曆史。他說整個人類的曆史,就是一部“精神逐步戰勝物質”的曆史。人類曆史之開展,等如太陽之自東而向西。因此人類文化演進,也就遵循此方向,而由東向西了。中國最在東,所以它的文化,是第一級最低級的文化了。向西到印度,而波斯,而希臘,而逐步到德意誌,始到達了人類文化的最高峰,以下便沒有了。試問,世界人類的全部曆史演進,哪有如此般簡單的?哪會真照著黑格爾一人所幻想而構成的那一套哲學理論來開展向前的?而且人類曆史,難道真如黑格爾想法,一到德國興起便登峰造極了嗎?黑格爾並不曾講準了曆史,然而以此刺激起德意誌民族,提倡“大口耳曼”主義,促成了偉大德意誌“帝國”之崛興。但是連續兩次世界大戰,德國都失敗了,我們也可說,問題就出在黑格爾這一套曆史哲學上。
第二個史學家馬克思,他本是猶太人,他內心根本沒有所謂“國家觀念”,他又不承認黑格爾那一套精神逐步戰勝物質的玄想。但依然遵照黑格爾曆史哲學的舊格局,來改造成他的“唯物史觀”的新哲學。他並不注重國家興亡,民族盛衰,以及文化個性,而隻注重在社會形態的變遷上,想把來找出一共同的公式。他說曆史必然由“奴隸”社會到“封建”社會,又到“資本”主義的社會,然後變成為“共產”主義的社會。正同黑格爾的由中國而印度、而波斯、而希臘、而日耳曼民族一樣,曆史總在一條線上向前。換言之,即是依照他個人所幻想的一條線而進行。再往下也同樣沒有了。試問,人類曆史,是不是到共產社會出現,也就完了呢?
第三個是斯賓格勒,他在第一次大戰前後寫了一本書,取名《西方的沒落》。他說任何民族,任何文化,都脫離不了“生、老、病、死”的過程。如古代巴比侖、印度、埃及、波斯、希臘、羅馬,都曾有一段光輝的文化和曆史,現在都完了。他因此預言西方文化也快要沒落,又說德意誌之後或將是蘇維埃。這一說法,給我們近代中國的史學家看見了,卻是正中下懷。因近代我們的史學家,早存心認為中國曆史該沒落,該完了。但何以中國五千年文化,到今仍還沒完呢?這不是斯賓格勒的話錯了嗎?於是我們近代的新史學家說:“不,斯賓格勒不會錯。中國文化到秦朝興起,實際早已是完了。”又有人說:“中國秦以前是第一段文化,秦漢以後是第二段,唐朝以後又是另一段。舊的中國文化死了,新的又另產生。到此刻,則唐朝以來的文化也完了,也沒落了。”但我們仍要問,何以向來我們沒有知道有第一期的中國人、第二期的中國人和第三期的中國人的分別呢?我們隻知道僅有一種中國人,一種中國文化,和一部中國史。其間盡可有變化,但確不如斯賓格勒之所想,因為中國文化實在至今猶存呀!
上述近代西方三大史學家,為什麽他們的話,都會說錯了呢?這也很簡單,正因為他們所憑藉的曆史材料太不夠,因此他們的曆史智識和其所謂曆史哲學者,也連帶有問題。我們有著五千年曆史,所以我們中國人對人生,對文化曆史,本有極高的經驗,甚深的陶冶。現在我們卻把他拋在一旁,隻要外國人講的話,便誠惶誠恐地奉為圭臬,認為如天經地義般該尊信。今天我們要反對馬克思的“唯物史觀”,又希望抬出黑格爾來打倒馬克思。其實在黑格爾眼裏,中國文化最低級,再不該有存在的地位和價值。黑格爾看中國如此般無知,並不會看整部人類曆史便絕對地高明呀!若我們也照自己中國曆史來看德國,他們民族到底太幼稚,經驗太淺,勝利了沒有把握,失敗了更沒有把握,原因正在他們曆史太短,沒有深長的認識和經驗,印入這一民族的心中。所以近代的德意誌,不到一百年,便已兩度短命。推廣言之,近代西方的自然科學雖發達,可是對曆史文化,對人生經驗,我認為有些處仍是及不到中國。
但近代是西方人在領導這世界,這已有兩百多年了。歐洲文化控製了全世界,這是眼前事。不要認為歐洲文化便可永久地領導統治這世界。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戰,一切問題並未得解決,第三次世界大戰仍懸在人人的心上。為什麽?戰爭並不是人類所希望,而像終於不能免,這便是近代西方文化本身犯了病。緊接著幾次大戰爭,西方文化控製領導世界的時期便快過去了,“帝國主義”與“殖民政策”都該宣告終止了。中國這五十年來,開始學德、日,後來學英、法、美,後來又學德、意,今天又要學蘇俄。西方的,我們都學遍了,但也都碰壁了。要學的學不到,要打倒的,自己五千年來的文化、曆史、政治、社會的深厚傳統,急切又是打不倒。這是近代中國最大的苦痛,也是最大的迷惘。今天以後,或許可以“迷途知返”了。所有學人家的路都走完了,回過頭來再認識一下自己吧!
今天以後的世界,將是一個解放的世界,不要爭論“資本主義”抑或“共產主義”是將來文化的正統。這雙方的對立,便是近代西方文化發展出的一個病症,而表現了兩種相反的病態。今天並不是說西方文化一定沒落,它應有它將來的生命。但這並不便是我們的生命呀!我們要解決我們自己的問題,該回頭來先認識自己。因為一切問題在自己的身上,解決也要在自己身上求解決。
若要認識自己,則該用沉靜的理智來看看自己以往的曆史。中國曆史知識的複活,才是中國民族精神的複活,才是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的複活。到那時,中國才能真正地獨立自存了。否則思想學術不獨立,國家民族不會能獨立,不會有出路。一個全不了解自己曆史的民族,決不是有大好出路的民族。
今天大家正又熱烈地要講“民主”,中國若要真民主,也不在學西洋,該回頭來認真學學中國自己的老百姓。在今天中國老百姓身上,卻保存有中國五千年來曆史的舊傳統與真精神。這是中國曆史活生生的生命之具體的表現。但我們若真要了解今天中國的老百姓,便該要了解五千年來的中國史。不了解中國史,又怎能了解今天中國這四萬五千萬的老百姓呢?你不了解德國史,你怎能了解德國人?你不了解俄國史,你怎能了解蘇聯人?你想拿外國的理論方法和意見來硬敲入中國老百姓的腦子裏去,這又哪裏是民主精神呀!而且將是一件永遠不可能的事。即使全不知道曆史的人,也該首肯吾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