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曆史上之人與事與理
一
今天的講題是“曆史上之人與事與理”。
曆史就是人事記載,“事”由人為,“人”則後浪逐前浪,一個時代與一個時代不同。事亦然,因此說曆史不重演。但事必有理,“理”寓事中,事不同而理則同。如蘋果落地,蘋果各有不同,蘋果所落的時與地亦不同,而蘋果落地之理則無不同。惟事易見而理難明。大而至於國家興衰,民族存亡,散而成為政治、軍事、外交、經濟、教育,乃及學術文藝等各項工作;遠而溯及千萬年之上,近而及於眼前當身;形形色色,林林種種,莫非事,即莫非史。而每一事之背後則必有人。人生不過百年,一代代新人替換,事變不停續發,曆史也就不斷開新。亦有明屬一事而不易見其為一事;亦有事雖易見而事中所寓之理則不易知。抑且事與事間實無界隔,此事可通那事,此時直透那時。一部曆史,過去、現在、將來,錯綜複雜,其實會通而觀,則隻是一大事。人人在此一大事中,事與事相涵,人與人相合;人無終極,事無終極。一部曆史隻成一大傳統。抽刀劃水水不斷,前有千古,後有千古。如我們在此講堂講此題目,過去的實未過去,未來的卻已來到。如目前講了三分鍾,其實三分鍾所講並未過去,若過去不存在了,試問下麵又從何講起?故知過去實未過去,而未來實已來到。諸位雖未知我下麵將講些什麽,而我則成竹在胸,早已有了腹稿,下麵定會如此講。所以曆史上過去的不一定過去,其實還存在;而曆史上未來的也不一定未來,可能是早已來到。全部曆史則成為一大現在,我們正當把握此現在,不斷地去奮鬥創新。
普通認為過去事可知,未來事不可知,其實不盡然。如今講堂桌上放此茶杯,不知何時何人在此放上,在我說來卻不易知。此茶為我而設,我渴時可飲,飲後可以解渴,在我說來卻極易知。又如我在此講話,如何發心決定講此題,那時心境已如泥牛入海,渾化無跡,在我此刻卻成為不易知。但此下將講些什麽,則此刻已定,斷然可知。
我們也可說,事不可知,而理則必可知。諸位當先具有一信仰,即天地間任何事都離不了有一理。諸位當堅信,天地間無無理之事。合理則事成,失理即事敗。理屬公,欲屬私。存了“私欲”,即昧了“公理”。欲合理,則所欲亦是公而事必成。欲違理,則所欲隻是私而事必敗。此理此事則斷然可知。若理不存在,或有不信,則一切曆史將無可說。
所謂“曆史人物”,必然是一個能合理行事之人物。有如此人物,始能負起曆史上所賦予的使命。我們當要有此智慧,有此胸襟與抱負。不合理的人物,則隻能來使曆史黑暗,甚至毀滅,使曆史失其存在。
二
曆史上有常然、必然、當然、偶然、或然的事與理。理有兩方麵:
一物理,為自然之理。
一倫理,為人事之理。
如日出、日落,春、夏、秋、冬,是常然、必然之理,我們亦稱之為自然,此乃“物理”。人亦是自然中一物,如饑必食,渴必飲,各人必求保護其各自之生命,此亦自然之理。但自然之理之外尚有“人事之理”,人事都起於人之欲。有生之物皆有欲。人亦然,而更甚。“理”“欲”對立,而理中無欲。如上帝主宰,如太陽運行,此皆有理而無欲。無生物一順自然,此亦有理無欲。有生物則各有一生命欲,然適者則存,是即合理則得生,背理則必亡。人不能無欲,有生物中惟人之欲最多。如想吃魚,又想吃熊掌,欲多了,不可兼得,當知挑選。吃魚省錢,吃熊掌費錢,吃魚易消化,吃熊掌不易消化,此等尚易挑選得宜。如你想當大總統,抑或想做皇帝,挑選便不易。法國的拿破侖,中國民初的袁世凱,皆曾對此經過了挑選。曆史上的得失成敗,興衰治亂,皆由人類內心“理與欲”之分合之分數多少而判,此乃人類曆史一條不可易的鐵律。有人不知此鐵律,或不信此鐵律。中國古人,因其最精通曆史人事,故最能看重此一鐵律之存在。理屬自然,如天所命,故曰“天理”。欲則起自人生,由人所出,故曰“人欲”。中國古人極嚴天理、人欲之辨,但近代中國人則多不信此,說人欲便是天理,那有外於人欲之天理。則試問袁世凱洪憲稱帝,論其內心,究當如何說?若如中國古人說,此乃人欲非天理,豈不直截了當,明白確切,深入淺出,人人易知嗎?
曆史是否有命定?若專由“理”言,則曆史有必然性,是命定的。因世界無無理之事,無理之事不得存在。故曆史演進則必然是合理的,亦可說是命定的。但理可以規定一切,範圍一切,故事有常然與必然。而從另一麵講,理似不能推動一切,停止一切,至少從人事上講是如此。推動與停止皆由人,故事有偶然與或然。袁世凱正式宣誓當了中華民國第一任大總統,忽然又想當起皇帝來,有此事,無此理,此乃一種偶然,非必然。若純從曆史事件看,隻就其表現在外麵的來看,則曆史事件一切是偶然,無必然。因理雖必然,而事則由人。人抱私欲,可以不必然。所以曆史上有種種得失成敗與興衰治亂,而求其所以然之理,則隻一無二。
所以人該能“知事明理”來自導其欲,使其所欲必當於理而無違無背,於是在人事上乃有一“當然”,中國古人稱之為“盡人道”。但人道盡了,人事則仍無必然。如當時國父孫中山先生把總統位讓給了袁世凱,也隻是盡人道而已。此後之洪憲稱帝,中山先生實也不能預知。而且也無從斡旋。就軍事學上講,則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因我之不可勝掌握在己,而敵之可勝則其權在人,如是則隻有“待”之一法。
三
因此論曆史人物,又該注意到“曆史時代”。隻有少數人卓然傑出,能開創出一新時代,主持一新局麵,幹旋一新事業,此在政治、學術皆然。此乃有了人物,而始有此時代者。如中山先生之創建中華民國,可為有此人物乃有此時代之例。其他曆史人物,則多為曆史時代所囿,即如中山先生同時,如康有為之主張保皇,袁世凱之帝製自娛,雖其間亦有不同,要之其為“時代所囿”則同。人物有時扭轉不過此時代,孔子亦歎“道之不行而歸之於天”,此處所謂“天”,實即指當時之曆史時代。故孔子教人“知天命”。時代不可為,而聖人仍必有為,故曰“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其不可為乃屬於曆史時代,乃天命。其仍必有為,乃屬人之使命,亦仍是天命。人事無必然,此即曆史之不能有必然;而天理則有必然。即使是一聖人,遵天行道,終不能要外麵沒有不可知之事來相幹擾,故曰“盡人事”,盡其在我之可知,留其不可知以待之天。當知常然中有理,偶然、或然中亦有理。孔子大聖,縱不能扭轉其當身春秋時代之一切,以符其所理想。但孔子終成為一曆史最大人物中之標準與榜樣。隻要人類曆史存在,則孔子亦必與曆史同存,永不褪色,永不黯淡。
再論曆史事件,當知每一事件有其內在之情與其外在之勢。“情”指其事之內涵意義,“勢”指其事之外形方麵之過程與趨向。若我們專從事之外麵看,則不見其事之情。若我們專從事之目前與近處看,則不見其事有一勢所必至之終極階段。驟然看來,一切事都由於人之欲望而產生,但之欲望實極有限,不能包括了天地自然之一切。最要者,天地自然中有理,若欲而違背了此自然之理,即消失,即滅亡,無可幸免。故論事之情,人之欲望固占其重要分量;但論事之勢,則理為之主。曆史中一切事件,有情必有理。不能隻說有情沒有理,人的欲望便可單獨決定了一切。曆史究以理為主宰,理中亦可有情。“情”與“理”之離合,應評其分數。由人之欲望而生事業,事業即成曆史。理之缺點,在其不能推動,不能開創,理隻能在事的外麵作決定。事的裏麵,則由人來作決定。所以人應“知事明理”,使一切事“情存勢定”,而到達一終極之目標。
四
現在再講到理,西方長處,在自然科學,即自然之理之一麵。中國人重曆史,即人事之理之一麵。自然之單純而少變,人事之理則複雜而多變。中國廣土眾民,曆史綿延達於五千年之久,故中國人對人事之理獨能深人而得其微妙之所在。西方東漸,乃挾其一種資本主義與帝國主義之混合力量而俱來。中國人根據自己以往曆史傳統之人事經驗與道德觀點,早知西方力量中毛病多。但迭遭挫敗之餘,震於當前,惑於親受,認為西方力量乃是一種不可抗禦不可逆犯的力量,而不知其勢之終為不可久。或則識其情,或則昧其勢,故中國人在民國前後對西方看法有不同。但當知,未必民國後所見全是,而民國前所見全非。如義和團,最先認為他們愚昧無知,稍後又認為他們有民族精神,此兩觀點,亦複各有是處。但隻具一種精神而愚昧無知,固是要不得,力求理智而精神全喪,亦是要不得。
上麵所講“理”與“欲”,理屬天,故稱“天理”。欲在人,故稱“人欲”。雙方亦該兼顧。須是天人不相勝,而達於“天人合一”之境界,此則須在分數上斟酌,而求其恰到好處則甚難。中山先生說“知難行易”,此便是其例。
西方人太重在探求“物理”,卻不能深明“事理”。他們認為智識即是權力,提高欲望可以刺激前進。憑其富強可以宰製世界,無往不利。對外則滅人之國,亡人之種,擴展殖民地,漫無止境。知有“己”而不知有“人”。結果對內引起了大戰爭,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戰以迄今日,似尚不知徹底悔悟,其危害自身亦將不見所底止。
馬克斯共產主義主張曆史“唯物論”乃及曆史“命定論”,曾不知曆史重心在人不在物,事在人為,而理寓於事之內,曆史由人創造,非前定,此一大觀念差了,此下種種便可不論。
至於自然科學家,則認為可以征服自然,又不知人類本身亦即在自然之內,人不能勝自己方麵此一小自然,又如何能勝此小自然之外之大自然?
西方思想似乎是隻重向外,向外則隻憑力量,此一觀點最要不得,由中國古人看來隻是一霸道。中國傳統文化則是一王道。王道“可大可久”,霸道則終必覆滅。此乃中國古人所發明的一條曆史大原則,西方人不易了解,不易接受。這也罷了。但今天的中國人亦同樣不了解,甚至說“中國不亡是無天理”。近代惟有中山先生一人巨眼深識,重再提出此“王道”“霸道”之辨。此實是一條曆史真理,人道真理,顛撲不破,值得我們來仔細探討,仔細發揚。
最近共黨據國,此亦有其所以然。即猶如洪憲稱帝,在當時何嚐無其所以然可言。但當知袁世凱、毛澤東在中國近代史上出現,隻是一偶然,卻斷不是一必然與常然。西方人卻以必然常然視之,豈不大誤。因此我們斷不能和眼前的西方人來討論大陸中共之將來。縱使此刻大陸亂象已十分顯著,中共攘權斷無可久之理,但西方人頑固,主觀深,理智淺,斷不會聽取我們的意見。此一事無足怪。回憶六十年前,在我童年時,他們西方人還認為中國可以瓜分,任由他們來宰割控製。隻隔了六十年,到今天,他們又像認為大陸政權不可動搖。是否他們認為六十年前隻是一傳統之舊中國,所以不值得他們重視。今天的大陸,已是接受了西方洗禮。共產思想亦是西方思想之一支流,所以他們又認為此刻已是一個擺脫中國舊傳統的“新中國”了,所以他們才談虎而色變呢?要之,他們一種欺善怕惡之心理,則始終不變。這實在要不得。至於他們又有人說,共產大陸乃是十足中國傳統,那更是荒唐之極。如此淺見薄識,又如何可和他們來談曆史演變與人類前途。
五
但這些都不足怪,更可怪的,今天我們中國人中間也還有少數隻論事,不知其求事之“情”與“勢”,更不論其事背後之“理”。聽了外國人話,自生疑惑,自生搖動,於中共政權之必臻滅亡,於其滅亡時間之必不在遠而在近之理與勢,仍不能抱有堅定之信心。此在我們各自深深反省,我們今天之大使命、大責任,乃在“反攻複國”與“文化複興”之兩大事業上,實是不待辯論而已定,不待蓍卜而可知。
但我們要向此邁前,則隻能靠人力和人事,不能靠天理與天命。若不善盡人事,則曆史到底非命定,下麵如何,我們終於不可知。舉曆史舊例言之,夏桀必亡是可知,若當時無一個商湯,則在中國曆史上也可不見有商朝。商紂必亡是可知,若當時沒有周武王與周公旦,下麵是否會有像如今曆史上的一個西周,其事也難定。即言近代史,滿清必亡是可知,若當時無孫中山,此下也就不定如此刻之有中華民國之誕生與長存。
曆史隻是一種人事記載,人事背後必然有一“天理”寓在其中,但不能隻有天理無人事。天理隻能限製人事,規範人事。隻有“人事”可以表顯天理,領導天理。曆史須求“天人不相勝”而循至於“天人合一”。不能有天而無人;亦不能有人而無天。人之能事,在能“先天而得天時,後天而奉天道”,曆史由人來創造。今天是我們創造曆史的大時代,理與勢,皆在我們這一邊,又得蔣公之賢明領導,三軍將士之藎忠為國,時機一到,大家盡心合力而赴,其事亦決不在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