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早以前,就想寫一部“中國政治製度史”。一則我認為政治乃文化體係中一要目。尤其如中國,其文化精神偏重在人文界。更其是儒家的抱負,一向著重修齊治平。要研究中國傳統文化,絕不該忽略中國傳統政治。辛亥前後,由於革命宣傳,把秦以後政治傳統,用“專製黑暗”四字一筆抹殺。因於對傳統政治之忽視,而加深了對傳統文化之誤解。我們若要平心客觀地來檢討中國文化,自該檢討傳統政治。這是我想寫中國政治製度史之第一因。

再則我認為政治製度,必然得自根自生。縱使有些可以從國外移來,也必然先與其本國傳統,有一番融和媾通,才能真實發生相當的作用。否則無生命的政治,無配合的製度,決然無法長成。換言之,製度必須與人事相配合。辛亥前後,人人言變法,人人言革命,太重視了製度,好像隻要建立製度,一切人事自會隨製度而轉變。因此隻想把外國現成製度,模仿鈔襲。甚至不惜摧殘人事來遷就製度。在“新文化運動”時期,一麵高唱民主,一麵痛斥舊傳統、舊文化。我們試問:是否民主政治可以全不與此一民族之文化傳統有關聯,而隻經幾個人的提倡,便可安裝得上呢?而且製度是死的,人事是活的,死的製度絕不能完全配合上活的人事。就曆史經驗論,任何一製度,絕不能有利而無弊。任何一製度,亦絕不能曆久而不變。曆史上一切已往製度俱如是,當前的現實製度,也何嚐不如是?我們若不著重本身人事,專求模仿別人製度,結果別人製度勢必追隨他們的人事而變,我們也還得追隨而變,那是何等的愚蠢。其實中國曆史上已往一切製度傳統,隻要已經沿襲到一百兩百年的,也何嚐不與當時人事相配合。又何嚐是專出於一二人之私心,全可用“專製黑暗”四字來抹殺?這是我想寫一部中國政治製度史之第二因。

但由於國家大局之動**,私人生活之不安定,而自己想寫的,感到比這一部書更重要的也還有,因此此書終於沒有寫。

一九五二年三四月間,承何敬之先生要我在戰略顧問委員會講演“中國曆代政治得失”,但講期隻有五次,每次隻限兩小時;又為旅途匆促,以及其他條件,並不能對曆史上傳統製度詳細陳述,精密發揮,隻擇漢、唐、宋、明、清五代略舉大綱。本來想再就講演紀錄把在講演時未及提到的,略事增補;不幸講演完成,我即負傷養病。在此期間,沒有精力對此講稿再事改進。隻得就原紀錄稿有與原講義旨走失處稍稍校正,而其他不再潤飾了。將來若償宿願,能寫出一部較詳備的“中國政治製度史”,則屬至幸。而此書得以搶先呈教於讀者之前,亦可稍自欣慰,並在此致謝何先生之美意。若無何先生這一番督命,連此小書,也不會有倉促完成之望的。

一九五二年八月錢穆在台中

此稿初成,在一九五二年八月我在台中養病時。嗣後總政治部來函,請寫一本研究“中國曆代政治製度”的教材,截稿期限甚迫;乃就此稿稍加修改,如唐代的兩稅製,明代的賦稅製度等,均有若幹新資料補人,較原稿稍微充實。然恐尚多疏漏謬誤,切盼讀者之指正。

一九五五年八月錢穆於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