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在家

開始、結束、階段、期限,斯蒂芬妮認為這些詞剝奪了她的隱私,不過她沒有想過,其實,她的隱私可能已經永遠消失了。對於她這樣一個年輕的女性,她的知識,無論是先天本能還是後天智識,都有顯著的階段性——月經、家庭、學術、發育、血液、儀式、證明。懷孕是另一個相似的階段,時長比較固定。

12月,她在裏思布萊斯福德女子文法學校的教學工作結束。在最後一次學校大會上,弗雷德麗卡獲得了校長學術成就獎,斯蒂芬妮以前也曾榮獲這項殊榮;斯蒂芬妮這次則得到了同事和女同學的送別禮物。弗雷德麗卡表情嚴肅地大步走上主席台,接過一本《牛津英國古典文學大全》。同事和學生給斯蒂芬妮的禮物各不相同,但都很實用:一套有警報功能的電動茶具,一套百麗耐熱玻璃盤,附帶一個有夜燈的加熱器,一套純手工新生兒衣被,有繡花小睡衣、鉤針羔羊毛衣、針織帽子和靴子、漂亮的毛絨毯子、一隻毛線織的羔羊玩偶,上麵縫了黑色的眼珠,脖子有點歪,用朱紅色的絲帶吊著。女校長先發表了一通長篇大論,說大家都會想念斯蒂芬妮,又講了幾句祝賀弗雷德麗卡的話。然後,大家齊唱《禮拜散時歌》,斯蒂芬妮熱淚盈眶,不是因為她熱愛學校,而是因為一個階段要結束了。

她騎著自行車出了學校,正式來說,這是她最後一次出這個校門。她看到弗雷德麗卡在她前麵大踏步走著,跨過仍未整平的炸彈坑,背著一個書包、一個大紙包、兩隻鞋袋和一個托紙架。

“要放到我的車籃裏嗎?”弗雷德麗卡嚇了一跳。她濃密的頭發披在肩膀上,因為平時紮著帶子,所以散開之後卷成了波浪形。

“你不應該再騎車。對你自己和小孩都有害。”

“別廢話。我有分寸。把包給我。”接著,她們一起默默向前走。

“你要去哪裏,弗雷德麗卡?”

“一個叫尼姆斯的地方。”

“哪裏?”

“校長跟我說的。她說有個法國人想找個優秀的英國女孩陪他們女兒練英語。過完聖誕節就去。很高興能說點法語。很高興能馬上離開這裏。不知道那些小孩怎麽樣。”

“我是說你現在要去哪裏?”

“哦,去參加一個儀式。你可能會反對。如果你不反對,你也可以去。你先別從那東西上摔下來。”

“什麽儀式?”

“獻禮。裏思布萊斯福德女子文法學校的。”

她掀開防水衣,斯蒂芬妮看到她裏麵穿著一件緊身黑色毛衣,係著腰帶,下麵是灰色鉛筆長裙。

“沉運河。你要來嗎?”

“把什麽沉進運河?”

“布萊斯福德女子文法學校的東西。襯衫、領帶、貝雷帽、裙子、短襪、健身器材,等等。我不能把防水衣放進去,我隻有這一件,但是我加了其他東西讓包裹足夠重。”

“什麽東西?”斯蒂芬妮問,她害怕是那本《牛津大全》。

“石頭啊,傻瓜。我才不會把書也沉進去呢。你還不了解我?”

“把那麽好的衣服沉進去,真可惜。有些可憐的女孩……”

“我說過,你不必來。如果你已經變成了全職的牧師太太,你就別來。真希望我能理解你的苦衷。斯蒂芬妮,你要那個電動茶具幹什麽?你是想留著那些醜陋的小衣服,讓丹尼爾施舍給流浪漢嗎?你不用回答。來吧,幫幫忙。就這一次。”

裏思布萊斯福德運河沒什麽大不了的地方。它已經被廢棄了,而且每況愈下。水裏長滿一種奇怪的細長的黑色水草,看著像一縷縷油煙,冒到水麵的尖頂是淡綠色的,接近褪色的苔蘚。堤岸已經開始塌陷,損毀的磚頭開始掉落。小男孩們偶爾來這裏玩耍。姐妹倆來到河上一座很窄的橋上,周圍空****,隻有一個燃氣罐和一塊髒兮兮的大幅廣告板,展示著白錫包香煙的廣告。斯蒂芬妮把自行車靠在防護牆上。弗雷德麗卡把紙包搬到平台上。

“儀式很簡單。不用說話,不用又蹦又跳。我成人了。我就想讓人知道,這些東西都是負擔,從頭到尾淨是負擔,我要擺脫出來,也絕對不會後悔,我再也不會回頭。幫幫弗雷德麗卡·波特吧。我再也不要過集體生活,我再也不屬於哪裏、屬於誰了,我就是我。你願意幫我扔嗎?”

斯蒂芬妮想起了那套嬰兒用品,柔軟舒適,做工精致。她想起校長費莉西蒂·韋爾斯,這個老太太是喬治·赫伯特15和英國國教的追隨者,她一輩子都在用這些所謂美好的東西,試圖感化這個肮髒小鎮的女生。她想起了約翰·濟慈,濟慈生於英國倫敦的漢普斯特德,死於意大利羅馬,所有劍橋的學生都在讀他的詩歌,這裏的課堂也在教。她的腦子裏還閃過逐漸變黑的紅磚牆、教室裏的粉筆灰、鞋櫃、髒兮兮的冰球靴子,以及那麽多女生一起散發出來的氣味。

“願意。”

“那就來吧,一、二、三,走。”

那個紙包嘩啦一聲掉進河裏,濺起很高的水花,然後,水麵泛起膩乎乎的氣泡,冒起來慢,破滅也慢。

“沒有別的儀式?”斯蒂芬妮這樣問太不懂事了。

“沒有了。我不是跟你說過嗎?就表示一下,沒有別的意思。我要是跟你回家去,你不會請我喝茶吧?會不會?我還不想回那棟房子裏。”

丹尼爾的媽媽要來了。這並不意外,已經說了好幾個月。他們原來住在一套廉租房裏,後來搬進了這間小屋,雖然比較陳舊簡陋,但總算有地方讓他媽媽住,而且她摔過一跤,住在這種房子裏更好、更方便。他們自己的房間都還沒有裝修,就先給她裝修了一間臥室,貼了花紋牆紙,布置了一把柔軟的扶手沙發椅、一盞燈罩有流蘇邊的台燈、一床緞麵的被子、一張玻璃台麵的梳妝桌,這些都是丹尼爾從謝菲爾德的老房子裏搬過來的。去醫院看過媽媽後,丹尼爾一直悶悶不樂,斯蒂芬妮注意到了,但沒多問。他說,可能就那張梳妝台值得搬過來。不過,他說,這張梳妝台可能太大了,在這間房裏,確實太占地方了。當然,在原來的地方也差不多。

她來的那天,斯蒂芬妮上樓在梳妝台上擺了一些花,一盆深紫紅色接近紫褐色的仙客來,一隻水晶瓶裏——這隻水晶瓶是結婚時人家送的禮物——插了紫苑花,有紫色、櫻桃粉和貝殼粉。都是勇敢而又優雅的花。丹尼爾還在車站的時候,她記得台燈之前閃了閃,好像要壞了。她關掉重新開,還是閃爍不定。她下樓去拿保險絲和螺絲刀,再上樓把保險絲給換了。她快爬不動樓梯了。她在幹活的時候,小家夥有一隻手,也可能是一隻腳,頂著她的肚子,肋骨下麵凸起了一塊。她聽到門口有聲音,但她一下子竟然站不起來,因為小家夥在肚子裏鬧騰。 她很想去開門表示歡迎。

丹尼爾的媽媽說話的聲音不高,有點哀怨,尾音悠長。

“……再也不坐英國火車了。一定要坐汽車,再要走,恐怕得拽著我的腳把我拉出去。”

斯蒂芬妮終於走了下來。奧頓太太整個人癱在丹尼爾的沙發椅上,像一堆蓬鬆的靠墊。她的衣服,她的臉,她的一雙手,她兩條圓滾滾、油光鋥亮的腿,後來她跟弗雷德麗卡說,就像也不像那些色彩鮮豔的紫苑花。斯蒂芬妮這時覺得,那些花就像有瘀青的肉體。她戴著一頂橢圓形氈帽,帽子頂部刻意壓出一道凹槽。帽子下麵露出幾束鐵灰色的柔軟的頭發,像綿羊毛似的卷起,泛著些紫色,可能是脖子上的人造絲綢印花圍巾的緣故;圍巾很大,閃閃發光。斯蒂芬妮的大肚子頂著沙發椅的扶手,彎下腰去親吻奧頓太太的臉。那張暗紅色的臉上堆著幾團圓滾滾的肉。她問,要不要喝茶?

“不用,謝謝你,寶貝。我剛才還跟我們的丹尼爾說,火車上那些所謂的茶,已經讓我倒足了胃口。我受不了了。不喝茶。你不至於已經給我燒飯了吧?這段時間我吃不下東西,吃了就想吐,出院以後都這樣,胃口都被醫院給折騰沒了。你看看在醫院我們都吃什麽!油膩膩的裙邊牛肉,一點惡心的沙拉,半個估計燒好放了兩個星期的雞蛋,幾片卷心菜老葉子,再加幾小塊甜菜根。怎麽吃得下啊,吃下去也得吐出來。我跟你說,那些雞蛋不知道是從什麽鬼地方弄來的,給我當早飯吃,簡直就是臭氣彈,但又不好叫那些護士聞一聞,她們不可能給我們換別的。幸好隔壁床的人有個女兒在巧克力廠裏工作,帶來一大袋一大袋自己吃不完的不合格品,天天吃巧克力,就想吃點鹹的,然後她就帶烤花生米,還有斯密薯片。反正她也不吃巧克力,連糖水都不喝,所以我就享福了。過了兩個星期,她去世了,我的好日子也到頭了。跟你說,我們的丹尼爾三天兩頭去醫院,她們以為我也要差不多了,就是說我的日子到頭了。”

過了半小時,她終於脫下了外套和帽子,她的行李堆在斯蒂芬妮的**,因為她的房間裏放不下。她說:“有好一點的茶嗎?”斯蒂芬妮聽了一愣,好久才明白,她這個婆婆,人家要給她東西的時候,她習慣先謝絕,不知道是假客氣,還是怪癖。

兩小時後,馬庫斯回來吃晚飯,丹尼爾的媽媽還在喋喋不休。斯蒂芬妮一邊聽著,一邊從廚房進進出出,炒了蔬菜,又做了湯。她的兒子坐在餐廳的椅子上,越聽越坐立不安,不斷皺著眉頭。她始終沒有提到兒子、兒媳和孫子,她嘮叨的都是自己的那點事情,包括火車裏的遭遇、達林頓車站的見聞和謝菲爾德醫院病房裏的瑣事,還有幾個她研究得很透徹的老太太,也有幾個不那麽熟悉的。斯蒂芬妮對這些人很了解,但是,對於丹尼爾的媽媽,她反而很陌生。她覺得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麽累過。

今天天氣不錯。馬庫斯在門外徘徊,探了一兩次頭,然後才跟往常一樣低著頭“闖”進來。進門後,他稍微站了一會兒——丹尼爾的媽媽在,他不敢輕舉妄動。

“這個人是誰?”

“我弟弟馬庫斯,這段時間住在這裏。”馬庫斯看著她,眼神呆滯。

“馬庫斯,這是丹尼爾的媽媽。她剛搬來和我們住。”

馬庫斯和丹尼爾的媽媽都沒有說話。丹尼爾覺得,那兩個人都不大情願接受對方的存在,雖然事先都已有所了解。斯蒂芬妮把飯菜端到了餐桌上,有烤牛肉、約克郡布丁、烤土豆和西蘭花。肉很貴。她和丹尼爾一直在研究鯡魚、牛肉片、西葫蘆洋蔥餡餅怎麽燒。丹尼爾的媽媽緊挨著丹尼爾坐,眼光毒辣地盯著每個人的每個動作。馬庫斯搓著手。奧頓太太對他說:“別緊張,小夥子。”

他馬上把手插到口袋裏去,低下頭,側身走向他的座位。

丹尼爾開始切肉。他用誇張的語氣讚揚了那塊肉,他們難得吃到這樣的牛肉。奧頓太太什麽也沒說。她把烤焦的邊緣都切掉,隻吃中間的部分,所以,她的盤子邊上碎肉越來越多,越堆越高。她吃得津津有味,吧唧嘴的聲音很響。馬庫斯捂住嘴,把幾乎沒有碰過的盤子推開。奧頓太太對斯蒂芬妮說,在她的那個年代,他們吃大塊的約克郡牛肉,肉質鬆軟,火候剛剛好,每個人一份,先在盤子裏放點湯汁再放肉,吃的時候要先刮掉肉汁。家人又給她分了兩片牛肉,她叫丹尼爾從邊上開始切,她看到血淋淋的肉會倒胃口,人和人的口味不一樣,對吧?接著,她語重心長地對馬庫斯說:

“你好像什麽也沒吃啊,小夥子。看你那麽憔悴,不吃不行啊。再怎麽也要吃下去。”

她說完就笑了。馬庫斯眼神呆滯地盯著他的盤子。

“這樣沒什麽道理吧?小時候,人家給我們吃什麽,我們就得吃什麽,這是規矩。你這樣怎麽受得了?”

馬庫斯默不作聲,用叉子戳著桌布。斯蒂芬妮說他前段時間生了一場大病,目前正在恢複。丹尼爾在謝菲爾德就跟她說過了。奧頓太太似乎注意力都在馬庫斯的身上,丹尼爾和斯蒂芬妮倒是被冷落了。她繼續追問他到底得了什麽病,是怎麽治的。馬庫斯沒有接她的茬。奧頓太太心裏琢磨著這是怎麽回事,轉過頭來跟丹尼爾和斯蒂芬妮交談,說來說去也都是馬庫斯的病,感覺馬庫斯像透明人似的。丹尼爾覺得,這樣可能更合馬庫斯的胃口——不被理睬,好像在又不在。此後幾天,丹尼爾的媽媽繼續跟他們討論馬庫斯隱秘的病情,都不把馬庫斯本人當回事,讓夫妻倆覺得相當尷尬。

去睡覺的時候,斯蒂芬妮被暫時放在地上的那盆仙客來絆倒了。她重重地摔到了地上,睡衣上沾滿了灰塵、花盆的碎片和從瓶裏灑出來的水。丹尼爾過來的時候,她還在地上,用手和膝蓋撐著,淚流滿麵。幾扇門都關著,沒有動靜,但估計裏麵的人都在側耳傾聽。丹尼爾蹲下來,一隻手托著她粗壯的腰,扶著她慢慢站起來,然後要牽著她進臥室。她不走,像演啞劇似的指著睡衣上的髒東西,滿腔怒火。她站著不動,身體不停顫抖,低聲抽泣。

“別這樣。”他拉開抽屜,不停地翻,想找一條幹淨的睡衣,“等一下,親愛的。”

“別把我的東西弄得亂七八糟。”

“找到了,找到了。我什麽時候把你的東西弄亂過?”

他將她的睡衣從她的肩上提起,從頭上脫掉,她沒有反抗,一下子全身**,露出渾圓的**,肚臍詭異地凸起,相比壯碩的軀幹,雙手雙腳都顯得那麽瘦弱。她還在哭,丹尼爾一邊輕拍著安慰她,一邊給她穿上了睡衣。他用沙啞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輕說:“上床睡覺吧。親愛的,走吧。”

“我得先把這些東西清理掉。我隻想表示歡迎,讓家裏更溫馨一些。我本來還以為自己選對了顏色呢。”

“聽我的,”他說,“不用了。這樣她就很高興了。她覺得花草會產生二氧化碳。這是真的。她認為晚上最好把花搬出去。她一直是這樣的,我爸爸去世前住院的時候,護士就每天晚上都把花搬出病房。真的。她就是跟她們學的。”

“搬出去吧,搬得越遠越好。”斯蒂芬妮像是一個在耍脾氣的孩子。

“算了,她腰不好,彎不下去。大家各有各的難處。你去睡吧,我來清理。”

她上床去睡覺。她仔細聽著,聽到了簸箕和掃帚的聲音、水龍頭的聲音、後門打開的聲音。他肯定在挖坑,要把仙客來栽在那裏。他做事情很仔細,她沒見過這麽仔細的男人。然後,她聽到他輕輕上樓的腳步聲,接著,她聽到花盆和托盤碰到一起叮叮當當的聲音。他上床後,他們就抱在一起,身體都有點冷,但很幹淨,兩人都不說話,翻身的輕微響聲都可能被隔壁的人聽到。隨著她的身體慢慢放鬆下來,肚子裏的孩子開始像海豚一樣翻江倒海,也像體操運動員一樣在做各種動作。就白天和夜晚對比,還是夜裏比較折騰。丹尼爾對妻子的身體非常狂熱,即使是這樣臃腫的狀況,但他對肚子裏的生命不是很感興趣。裏麵越折騰,他便越疏遠。竟然在**也沒有隱私!華茲華斯……她慢慢入睡……華茲華斯……不等那句話在她的腦子裏成形,她就睡著了。她夢到孩子沒有足月就出生了,像個小袋鼠。她經常做這個夢,這次也不是最後一次,在這次的夢裏,她好像看到小家夥稀裏糊塗地跑到奧頓太太的跟前,然後,在她誇誇其談的時候,爬上她肉滾滾的臉龐,每越過一團肉,她都擔心小家夥會在溝裏出不來,然後被憋死。

馬庫斯看著精神科醫生,精神科醫生看著馬庫斯。這個精神科醫生叫作羅斯先生,在馬庫斯的記憶中,羅斯先生中等身材,皮膚中等棕色,聲音中等音量,不太說話。有時候,馬庫斯覺得他是戴眼鏡的,有時候覺得他不戴眼鏡。他的診室看起來有點棕色,也有點灰色,卡爾弗利醫院的診室都是這樣的。診室裏有一張棕色的皮革沙發、兩把金屬裝飾的皮革椅子、一張橡木桌子、幾麵淡綠色牆壁,還有一隻檔案櫃和一隻金屬衣櫃,都是軍艦灰的顏色。桌子上方貼著一幅蒙克的油畫《呐喊》的印刷品,另一麵牆上掛著一本折了角的掛曆,印著彩色的《偉大畫作》,這個月份是塞尚16的蘋果靜物畫。診室裏裝了威尼斯式的百葉窗,通常都是放下的,隻有葉片張開著,望出去隱約能看到一些管道、逃生梯和一口外壁被熏黑的井。馬庫斯沒有在沙發上躺著。他坐在桌前的椅子上,低著頭,視線躲著羅斯先生,隻時不時地側頭打量著房子的棱角和地上的光影。

對於羅斯先生是否能“幫”他,他不抱什麽幻想。之所以這樣,原因在於他對“幫”的定義,在他心裏,所謂“幫”,就是要將所有問題都搞定,讓他回到從前正常的良好的狀態,可他自己都說不明白,這樣的狀態究竟是否存在過,是否可能存在。什麽叫正常?人們有時形容他們的一些行為和關係是正常的,但是,在馬庫斯的經驗中,他們說的和他們實際的表現和狀態並沒有很明確的關聯。比爾會說父子、兄弟、姐妹和男女生的關係是正常的,他還會喊出其他的定義和標簽——所謂上學的學生、結交的朋友、“擅長運動”和“聰明的家夥”,同樣奇怪地正常化了真實的指代對象。在馬庫斯的心目中,“正常”就像描圖紙或者拚圖上複雜的圖案,按原圖描好或者拚起來以後,形成邊界模糊的輪廓,和原圖不可相提並論。盧卡斯·西蒙茲的魅力在於他表現得很自信,很幸福,很“正常”,是個好兄弟,擅長運動,是靠譜的領導,是“聰明的家夥”,穿著得體的休閑西裝、法蘭絨襯衫,常常笑容可掬。他一直能表現得很正常,就是因為他不正常,他是旁觀者,他很瘋狂,他有銳利的目光,知道什麽是正常的,什麽是理想的狀態,而他也渴望擁有這樣的狀態。

馬庫斯沒想過要跟羅斯先生說這些話。他既內向,又自負(波特家族的特征),他覺得即使跟羅斯先生說了,他也不一定能領會,而且他覺得羅斯先生最感興趣的是**。他覺得羅斯先生就想知道他馬庫斯到底是不是同性戀。他自己也想弄明白。每每回憶起和盧卡斯這段帶有情欲的關係,他都為此感到焦慮、惡心,但是,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和羅斯先生討論這些。他從內心深處渴望拋棄性欲,做個幹淨的人,可是,即使他這樣說了,恐怕也沒人會相信他。他禮貌而果斷地拒絕了羅斯先生的建議,任整個房間陷入長長的沉默,就像一塊頑石被丟進河裏,下沉時緩緩**出的漣漪。羅斯先生認為他年輕單純,想法簡單,其實並非如此。不過,他樂於裝成一個愣頭愣腦的小屁孩。他覺得,他和羅斯先生都認為對方很無趣,兩人都昏昏欲睡。

本周,因為比爾的一封信,一封措辭謹慎而又充滿關切的信,羅斯先生想問問馬庫斯是否想要回家,如果想,他有什麽打算。馬庫斯說他不想回家,又補充說還會再離家一段時間。羅斯先生問他為什麽不想回家,馬庫斯說,提到回家他就害怕,回家就像被關進籠子裏一樣,家裏很吵,他不想回家。羅斯先生問他不想回家的主要原因是什麽,馬庫斯絕望地說,家裏的一切,所有的一切,特別是那些噪聲,但總之,家裏沒有讓他回去的理由。

在他們冗長的對話中,“家”這個字確實在他的腦海裏轉化成了一副嚇人的景象,但他甚至都沒有想到要和羅斯先生說。

他看到了一幢房子,就像小學生在課堂裏畫的那樣,有四扇窗戶,有煙囪,有門,有花園,有穿過花園的小路,有長方形的花壇,花壇裏種著**。不過,這幢房子卻粗製濫造,十分脆弱,堪堪關著某種身披鐵鏽色皮毛的巨大生物。房子呻吟著幾乎被它撐爆,縫隙間滿是閃光的毛發,隨處可見鼓脹的肌肉,窗口閃過它的爪子。這隻野獸就這樣在房子中間咆哮怒吼。

談到比爾的憤怒和馬庫斯的恐懼,他們的談話就無法進行下去,蹺蹺板的兩頭都一樣沉重,都過於沉重。“他總是生氣。”馬庫斯說。“你總是那麽害怕他嗎?”羅斯先生問。“哦,沒錯。”馬庫斯說。“從小時候開始的嗎?那是什麽情況?”羅斯先生問。

“我有一次看到了那隻熊。”馬庫斯脫口而出,他想起了那隻熊。

“哪隻熊?”

“不是真的熊。我坐在沙發後麵玩運奶車。他們喊我,我爬出來,我發現我和媽媽中間有一隻巨大的熊,坐著有這麽高……幾乎夠到了頂燈,像真的一樣。我是說,我當時不知道那是假象。我不敢過去。所以,他們過來,把我拉起來,狠狠訓了一頓。”

“說到熊,你會聯想到什麽?”

“哦,《三隻熊》,他們常常給我講三隻熊的故事。”

羅斯先生原來靠著椅背,這時稍微坐直。

“聽了《三隻熊》這個故事,你有什麽感想?”

“哦,嗯,不記得了。”

“你害怕嗎?”

“你是說熊衝出房子朝小女孩咆哮嚇走她的那段嗎?好像有點害怕。”

這個故事不好理解,要有很強的同情心才行。那個小女孩在森林裏迷路了,碰巧看到一幢房子,她從窗口朝裏麵張望,敲了敲門,然後悄悄進去,想找找看有沒有吃的,看到裏麵有椅子,有燉肉,有床。這時候,熊是值得同情的,它們本來正常溫馨的早餐被一個不速之客給攪和了,它們的椅子和床被人家占了,一個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小屁孩把屋子裏弄得一塌糊塗。然後是那個小女孩,在他的印象中,那個小女孩麵容憔悴,金發散亂,雖然很淘氣,坐壞了人家的椅子,弄髒了人家的湯勺,睡了人家的床也不整理,但也值得同情。再接著,聽到三隻熊憤怒的咆哮,小女孩從窗口溜出來,逃離了溫暖的房子。

“小熊的椅子被小女孩弄壞了。我很難過。”

“為誰感到難過?小熊?還是小女孩?”

“不知道。都有吧。我為熊感到難過,因為那是它的東西,可那個小女孩……她被咆哮嚇壞了。”

他說話的語氣表明他對這樣的提問方式很不以為然。

羅斯先生問馬庫斯,說到“家”,他會想到什麽?馬庫斯能想到的不多。他和斯蒂芬妮玩金氏遊戲[1]總是贏,就是記下托盤上的那些玩意兒。對於斯蒂芬妮而言,她更關注遊戲的實質、名稱及其與語言的對應關係,而他的腦子裏浮現的則是一幅幾何地圖和空間布局。對於他而言,“家”就是各種關係的集合、椅子之間的線條、窗戶的長方形以及樓梯的級數,相比之下,斯蒂芬妮能記得桌布掉了幾根線,搪瓷杯子上有幾條刮痕,切肉刀是不是鈍了。馬庫斯不相信有長久不變的東西,他甚至覺得人也並非如此。例如,他一直認為,卡爾弗利醫院的盥洗室,和他上個星期、上個月和去年進去過的那間盥洗室不是同一間,隻是任意一間盥洗室。同樣,他覺得他吃飯時用的勺子和盤子也都不是原來的。他甚至覺得他一輩子都不會兩次乘坐同一輛公共汽車,即使座套上的補丁可以認出來是一樣的。公共汽車線路是固定的,但每一輛車都是新的。簡而言之,一切都是浮雲。所以,對於馬庫斯而言,“家”相當於一些危險的物品,而這些物品是人的延伸,包括比爾的煙灰缸和煙鬥、比爾的切肉工具、他媽媽的塑膠手套、他臥室裏的床和書架,以及放在書架上的噴火式戰鬥機模型。他沒有說這樣的話。他對羅斯先生說,他有點想念自己的臥室。羅斯先生想嚇他一下,但他知道這樣做不專業。所以,他打了個哈欠,問馬庫斯是不是急著要走,同時看了一眼手表。

那天晚上,在斯蒂芬妮的家裏,馬庫斯夢到他回家了,比爾正在切肉,為了歡迎他回家。肉是圓柱形的,血淋淋的,皮上還帶著毛。而且,他看到桌子另一頭還有蹄子和爪子。和羅斯先生說話,或者麵對他憋著不說話,有一個不良的後果,就是事後會做一些很奇怪的夢。他們圍坐在餐桌旁邊,他媽媽戴著一頂像頭盔的帽子,他爸爸切著血淋淋的蹄子——這就是所有的菜——一刀切下去,肉還會收縮,好像很痛,顯然還活著。

羅斯先生如果聽到這段描述,肯定會很高興。他覺得這是一種隱喻,源頭在於民俗和兒童文化,與幻覺和夢境有關,因此,他對馬庫斯的了解可能會、也可能不會更深刻一些,可能會、也可能不會覺得自己能幫他一把,或者給他提供一點建議。馬庫斯告訴自己,他可能搞混了那些熊,在研究過自己的夢境後,他得出的結論是這些夢沒有什麽意義,因此決定不向羅斯先生匯報。虛幻的熊不是問題的實質所在。

[1] 金氏遊戲是用來訓練童子軍記憶力和觀察力的一種遊戲。玩家需要在一分鍾內觀察托盤內不同的24件細小雜物,最終記住12件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