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產前檢查:1953年12月

大門口的紅磚牆上紫底金字寫著:“婦產科”。進了拱門,牆上畫著一隻手(後麵還有好幾隻),指著旁邊的一麵牌子:“產前檢查,右手第一間。”裏麵很暗。

她把自行車用鏈條鎖在欄杆上。她已經有六個月身孕。車籃沉甸甸地墜在前擋泥板上。她從籃子裏拿出來一個網兜,裏麵有一個紙包,紙包裏裝著針線、一隻用防油紙包著的檸檬水瓶子和兩本厚重的書。她走了進去。

總接待區的牆上貼著紅色瓷磚,幾乎整麵牆都貼了紅色瓷磚,像濺滿牆上的血跡幹了似的。窗戶位於高處,抬頭才能看到。房裏有一張桌子,後麵坐著一個護士,她穿著寶石藍衣服,戴著白色護士帽。在她前麵站著十幾個女人。斯蒂芬妮算了一下,有十二個。她站到她們後麵,看了一眼手表,正好是十點半。十二不是個好數字。她把網兜夾在兩隻腳中間,拿出一本書,在昏暗的燈光下捧著看。

又有一個女人推門進來,她不理睬排著隊的十三個人,直接走到護士的跟前。

“我姓歐文,弗朗西斯·歐文太太。我有預約。”

“這些女士也都有預約。”

“我約了十點半見卡明斯先生。”

“大家都一樣。”

“我約了十點十五分。”有一兩個人咕噥著說。

“可是……”

“去排隊,輪到你,你就進去。”

“我……”

弗朗西斯·歐文太太站在斯蒂芬妮的後麵。斯蒂芬妮捧著書的雙手放下來,輕聲對後麵那個人說:

“預約沒用的。有些護士比較笨,預約單子堆在一起,有時最後約的反而第一個進去。早來晚來的差別挺明顯的。最好是約第一個,九點半。不過醫生經常遲到。”

“我是第一次。”

“這樣你就要等得更久了,有許多東西要填。人家會一個個排到你前麵去。”

“要等多久?”

“用不著問。”

“我……”

斯蒂芬妮在讀華茲華斯11的詩。她決定趁排隊的時候仔細讀讀他的詩,這時候不用著急。不過她有三個問題,一個是書太重;二是隨著產檢的進行,她開始脫光衣服;三是因為站久了腿酸,越來越難集中注意力,也因為孕婦通常搞不定完整的句子,她自己的話說不完整,華茲華斯的句子看不完整,連弗朗西斯·歐文太太的話也聽不完整——她現在不說話了。

她接著讀。

睡眠封閉了我的靈魂,

他的詩常常是這樣開頭的。

人世的恐懼忘卻罄盡。

都是平常的詞匯,隻是排列順序不平常。不平常的事情,人們是怎麽發現的?她向前挪,用腳推著網兜,腳上穿著樸素而舒適的鞋子。輪到她的時候,她走到護士的麵前,護士從右邊的一堆文件夾中抽出一個,上麵寫著“奧頓·斯蒂芬妮·簡,預產期1954.4.13”。護士讓斯蒂芬妮坐下,她便坐在一把棕色的帆布椅子上又等了半小時。

她仿若靜物,

對歲月的感覺**然無存。

仿若靜物。她看著那些女人——有戴帽子的,有包頭巾的,有穿寬大外套的,有靜脈曲張的,有拎包的,有挎籃子的,有拿瓶子的。

人世的恐懼忘卻罄盡。

有一瞬間,她的心跳突然加快,恰如詩歌的節奏。但此時,心跳已經變得平穩而緩慢。而她感覺胎兒的心跳也加快了一下,和她的基本同步。她打了個盹兒,然後睜開眼睛,抬頭看了一眼燈光。“我還是改不了自己的生物本性。”生物本性!這個名詞很好聽,絕對不是貶義詞。生物本性很有意思。她從來沒想到過,人的生理屬性會吞噬她所有的時間和精力。她慢慢往下讀。

紋絲不動,了無聲息。

不對,這裏很嘈雜,隻有她是安靜的。他們喊了她的姓名。她匆忙進了走廊,盡管她清楚地知道這隻是挪個位置,她還得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繼續等,他們的喊叫聲聽上去很著急,但事實上檢查速度很慢,根本急不來。她也急不來。歐文太太在她身後說:

“我腰酸背痛,難受死了。”

“站得不舒服,椅子也不舒服。要舒服,得先經曆不舒服。”

這樣的話好像是牧師的太太說的,讓人聽起來不大舒服。像是同情的玩笑,但讓人無法接茬。她不能再說這樣的話。在教堂裏,大家都用這樣的腔調說話,連唱詩班也都用假聲唱歌。她不想說話。排隊做產檢,是她接觸別人隱私的最快捷徑。

“要我叫人嗎?”

“哦,不用。”歐文太太說。她早就知道醫生和護士都不在,他們也怕人家糾纏。“我自己能應付。”斯蒂芬妮又捧起那本厚重的書。

真正的婦產科還在裏麵,牆麵貼紅色瓷磚的總接待區像血紅的大嘴巴和喉嚨,要進去婦產科,就像要從嘴巴、喉嚨進入肚子裏。這裏是上次大戰伊始,戰地醫院臨時搭建的。當時,大家以為會有大量傷員,結果準備工作落了空。婦產科占了一層樓麵,用臨時的隔牆分割成了一個個小房間,診室由“H”形的回廊連接,牆麵塗成亮藍色,讓人瘮得慌。斯蒂芬妮和歐文太太拿著病曆、瓶子、針線和華茲華斯詩集,先左轉,再右轉,招呼她們的是一個胖胖的護士,她把她們的瓶子放到一個盤子上,盤子上還放著用玻璃紙封口的果醬罐、各種藥瓶子、一個杜鬆子酒瓶和一大罐番茄醬。按她的指示,她們分別進了不同的隔間,裏麵的窗簾沒有遮得很嚴實,護士讓她們脫光,然後裹上一條幹淨的浴巾。斯蒂芬妮的浴巾像是沙灘浴巾,印著橙色和海藍相間的條紋,跟睡衣或者沙灘椅一樣,讓人看著心情愉快。浴巾隻到大腿中段,凸出來的肚子肯定蓋不住,也沒有腰帶。她已經習慣了,但始終感到羞恥。她拿起她的華茲華斯詩集和網線袋。她能聽到歐文太太被嚴厲地責備,說她進婦產科沒有先向右轉再向左轉,她是先向左轉再向右轉,畢竟她是第一次來婦產科。她們像是在訓斥開小差的小孩或者失去反抗能力的老人,反正老人和小孩都不會頂撞她們,而是當她們根本就不存在。

“我背痛,”歐文太太說,“我……”

在護士的催趕之下,她慢慢走進婦產科。

在隔間的另一頭擺著一個體重秤,已經有很多人在排隊。那裏有十幾個婦女,但一共隻有兩張椅子,很多人沒了護腰帶和胸罩的支撐,看上去都很不舒服。

體重秤被一個大塊頭的婦女占著,她真的很胖,渾身上下多處隆起,贅肉到處晃**,分不清哪裏有小孩,也看不出小孩長多高多大了。她大笑著——肥胖的人都這樣——護士則忙著拿砝碼往秤上裝。她有糖尿病,這是個大問題。護士就喜歡有挑戰性的大問題。在這種情景下,華茲華斯的詩讀起來是另一種味道:

紋絲不動,了無聲息。

華茲華斯是“一個人對著眾人說話”,這是他自己說的。要明白他是怎麽闡述簡單的真理,就要懂得關於語言的一些技術層麵的東西,要懂得語言的節奏感為什麽有用、怎麽起作用,也要懂得如何選擇名詞,如何安排語序。她還差得遠。

歐文太太回來了。她的臉色蒼白,浴巾遮不住她的身體,大腿內側正有一道血淌下來。

“歐文太太!”斯蒂芬妮指著那裏喊。歐文太太的發型做得很用心,而下身幾乎**,看上去很不協調。她彎腰朝下麵看,結結巴巴地說:

“哦,真尷尬。親愛的,我一直想問他們流一點血要不要緊,有點疼算不算問題,結果我等不到機會。那時還沒流這麽多……”

她做了一個自嘲的手勢,然後叫了一聲,就撲倒在地。血湧了出來,流到幹淨的瓷磚地板上。斯蒂芬妮大喊一聲“護士”,馬上就有很多人圍了過來,都是穿著膠底鞋、裹著大毛巾和拿著藥簽的女人,大家壓著嗓子嘰嘰喳喳。有人推來了一台擔架車。終於,有一個醫生從體重秤另一邊的磨砂玻璃的隔間裏出來。此時,歐文太太臉色慘白,躺在擔架車上,一動不動。擔架車被推進隔間,窗簾被拉起來。血還在淌。斯蒂芬妮被護士帶走,按要求脫掉浴巾,躺到很高很硬的診台上,然後蓋上一條多孔毯子。就算到了這裏,還是要等很久。斯蒂芬妮將華茲華斯詩集靠在橫欄上。

閉目不視,充耳不聞,

她陪著山脈,伴著木石。

用兩三個名詞就描繪了整個世界,這就是大師手筆。山脈、樹木和石頭!節奏感也那麽強烈。其實,一切事物都同屬同宗。一切都說得那麽通俗易懂,最抽象的概念就是“陪著”。

來了一個年輕的醫生。他有力但不粗暴地摸了摸她堅硬的兩側,然後把聽診器放到她柔軟的胸部,聽了一會兒。他沒有和她對視,這很正常。

“奧頓太太,感覺怎麽樣?”

她沒有回答。這時,她淚流滿麵。

“血糖比較高。你確定抽血的時候是空腹嗎……”

“奧頓太太,你怎麽了?”

“英國人,真見鬼了!講什麽禮儀?我們在冷颼颼的風口站了好幾個小時,也沒有護腰。那個女人,那個,歐文太太,流產了,我知道,是因為……因為沒人讓她說話,我也沒有。因為這裏的人都……”

“別這麽激動。對寶寶不好。你的寶寶。”

她抽了一下鼻子,滿臉淚水。

“她到頭來還是會流產的。”他這樣說,表明他部分同意她的看法。

“但不至於以這樣愚蠢的方式。”

這樣的對話並不常見,卻似乎讓他更關注她。他來到床頭,盯著她被淚水浸濕的臉龐。

“為什麽你這麽難過?”

“我沒有聽她說話。沒人聽。我們都叫她好好排隊。”

“那種情況下,她本該更聰明些,不再排隊,及時告訴護士。”

“不會的。在這種地方,大家都被逼著排隊。你不得不排隊。沒有護腰,要站好幾個小時,因為預約的人那麽多,椅子卻那麽少。這麽多人,隻有兩把椅子。站久了肯定不好。到了這種地方,人就變了。我自己還跟她說別多想。醫生都很忙。”

他條件反射似的看了一眼手表。的確,他很忙。他以前就給斯蒂芬妮檢查過,不過可能隻檢查過一次,對她的印象不是很深刻——一個文靜的金發美女,不找他們的麻煩,總喜歡找個地方靠著看書。他覺得那樣不對,但一直不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寶寶挺好的,”他說,“挺好。心跳有力,大小正好,位置正,發育得不錯。你的體重剛好,沒問題。別再哭了。這沒好處。在孕期,有些人的情緒確實會比較強烈。你要盡量保持平靜,對寶寶有好處。好了。我建議,你難過的時候,去找我們的社工聊聊,好好……”

“沒什麽好聊的。很多時候,我自己就像是社工,義務的社工。我一直在想辦法放鬆,我做不到……我想,我讀著華茲華斯的詩,就可以忘記我跟那麽多人在排隊。”

“好吧。把腿放下來吧。”她想跟他道歉,但沒說出口。她並沒有生他的氣,她也能感受到他的心情,一個接一個的女人,都一樣,也都不一樣,各自因害怕、煩悶、痛苦、沮喪、恥辱而低聲哭泣。短短十分鍾內,他哪裏承擔得了這麽多無法治愈的情緒?他很年輕,他可以專業地用擴張器撐開她的**往裏麵看,但一和她四目相對,他立馬滿臉通紅。不過,她不應該為流淚而道歉。他再沉默,也該答應去問問為什麽椅子那麽少。

她冤枉他了。他記住了椅子的事情。她下次再來的時候,椅子增加到了六七把。

到了外頭,自尊差不多又回來了。幹練,不像剛才無精打采,眼睛裏也沒有了淚水。她騎上自行車,背部挺得很直,肚子裏的孩子(還算胚胎吧)好像很喜歡自行車,她感覺到,隻要她動起來,它就不動了。對此她很開心。裏思布萊斯福德周邊的道路還都算是鄉村小道,兩邊是光禿的黑荊棘樹籬和很深的水溝,羊腸小道邊稀稀拉拉地坐落著幾間平房。她記得這些小路夏天的景色,遍地的歐芹和鬱鬱蔥蔥的樹木讓她記憶深刻,但她記不得自己輕盈的身影。忘卻了,少女情懷,斯波克博士如是說。他很喜歡用沒頭沒腦的倒裝句。好吧,他說得沒錯。

她抓住刹車,給另一個騎自行車的人讓路,那個人是她的丈夫丹尼爾,身材魁梧,皮膚黝黑。他的車鏈條擦著鏈條盒子,一路上哢嚓哢嚓。他們並排騎車,很溫馨,雖然兩人都很重,但他們的腿都踩得很有力。

“挺好吧?”

“沒什麽。比平時等得久一些。你呢?”

丹尼爾去給人家主持一場葬禮。

“不舒服,真的。有好幾個老太太。逝者的女兒也來了,拖了三四個小孩,一起出席葬禮,跟往常一樣,虎頭蛇尾。一幫老頭老太,在草地上圍了一小圈——他們租了幾小時這片草地——插了一個牌子,寫著‘埃德娜·莫裏森太太’,地上擺了幾排**。那些老頭老太也都是有今天沒明天的,但大家都很開心,慶幸自己還喘著氣,還沒有進入另一頭的永恒。沒喝茶,謝天謝地。殯儀館一點鍾之前就下班了。那個女兒也急著要把幾個小孩子送回森德蘭。”

“一起排隊的一個人流產了。當場倒在地上,很快孩子就沒了。”

她本不想跟他說這件事。對於生小孩,丹尼爾比她更害怕,更容易緊張。他的自行車晃了一下,接著繼續前行。

“這種事情常見嗎?”

“不,不常見。隻是我很難過,她一直跟我說她很不舒服,我沒理她,嫌她幹擾我讀書。”

他黝黑的眉頭皺了起來。

他們回到家,小房子裏空****。平常不是這樣的。她裝了一壺水,生了火。他切了吐司,拿了黃油、蜂蜜和杯子。他粗壯的手臂摟住她粗壯的身體。

“我愛你。”

“我知道。”

他們挨著坐在爐邊,火勢起來了。丹尼爾拿著烤麵包叉,在爐條上烤。吐司的味道開始滲入空氣中的油漆味裏。他們一直折騰這個小房子,油漆味一直很重。

“馬庫斯去哪兒了?”

“醫院。他也去排隊。他坐公交車去的。”

“精神科的醫生每個星期看一次,一次半小時,他能幹什麽?我覺得什麽也幹不了。可能我不該說這樣的話。”

“別,”斯蒂芬妮說,她一隻手搭到他的膝蓋上,“丹尼爾,別這樣。我們喝茶吧。”

“我沒有怪誰。”

“對,我知道。”

馬庫斯·波特是斯蒂芬妮的弟弟,和他們住在一起,就目前看來,他得一直住在這裏。1953年夏天,他遭受了打擊,精神崩潰,有人說,起因是他跟裏思布萊斯福德高中的生物老師保持不正當的關係,也有更了解他的人說,他本來就有問題,兩人怪異的關係隻是加劇了他的問題。他的父親,也就是斯蒂芬妮的父親,就在那所公立學校教書。傳聞兩人曾有某種宗教幻想,也可能是同性戀。學校領導決定,馬庫斯應該休學一年,以便康複,而且,他不應該和他父親住在一起。父親的脾氣陰晴不定,馬庫斯對他十分恐懼,莫名其妙地恐懼。沒有人說過馬庫斯該幹什麽,結果,他很少幹什麽,可以說什麽都不幹,話都說得很少,越來越不願意出門,甚至不願意離開臥室。也沒有人說過馬庫斯應該在姐姐家裏住多久。丹尼爾天生積極尋求解決方案,他努力克製想晃醒馬庫斯的衝動,避免正麵表達自己的不滿。丹尼爾偶爾會想揍馬庫斯一頓,也都忍住了。但他的父親比爾·波特則動不動就大發雷霆。

斯蒂芬妮看見馬庫斯回來了,仿佛是馬庫斯聽到他們提到了他的名字,從而受到召喚回家了。他走得很慢,好像這一路對他而言很艱難。他走到園子門口,卻往後退,仿佛撞上了一個無形的力場,或者有一股看不見的風推拒著他,可是,小樹林的樹枝紋絲不動,房子前麵的園子裏的常青樹也沒有受到絲毫影響。他長長的雙臂抱在胸前,像是在戒備。他低著頭,頂著一團雜草般的亂發,鼻梁上戴著一副圓框眼鏡。斯蒂芬妮看他像在跳曳步舞,先向前兩步,再後退一步,還越走越偏。她不自覺地產生了防備,感受到威脅。丹尼爾看到她的臉沉了下來。

門哢嚓地響了一陣子,馬庫斯好不容易才把鑰匙插進去。丹尼爾一開始想要起身給他開門,但很容易就遏製住了這個衝動。他把吐司翻過來。馬庫斯開了一道門縫閃身進來,他就像一隻瞎了眼的動物,手指緊緊抓住門板邊緣。雖說大門就開在客廳,但他看見兩人都在,還是有些意外,渾身不自在。

“喝點茶,吃點吐司吧,馬庫斯。”斯蒂芬妮說。她發現,剛才和歐文太太說話的時候,她就是這個腔調。她很討厭這樣的腔調,但最近卻越來越這樣說話。她和馬庫斯的對話已經不剩幾個字了,自然就成了那個腔調。

“不用,”馬庫斯含含糊糊地應了一句,又含含糊糊地補上一句,“謝謝。”

接著,他悄悄走向在客廳深處的樓梯,丹尼爾說他總是“偷偷摸摸的”。客廳的窗戶小,室內昏暗,裝修簡陋,油漆都沒刷完。地板上沒有鋪地毯,放著幾把扶手椅、一張小餐桌,還有斯蒂芬妮的老紅木書桌。牆壁刷油漆的時候,這些家具都被弄髒了。爐子前鋪了一張巨大的打著補丁的毯子。廳裏還有一兩張椰棕床墊。牆上粘著幾朵很大的藍色紙玫瑰,旁邊環繞著灰色和銀色的樹葉。刷底漆的時候,這些東西都沾到了油漆,白了半邊。丹尼爾始終都來不及把油漆刷完,實際上,他是沒有那個心思。他通過自我麻醉,已經習慣了對這一切熟視無睹。斯蒂芬妮也努力過,但她聞到油漆的氣味就想吐,而且她更害怕油漆氣味對肚子裏的孩子不好。丹尼爾是大事精明、小事糊塗的人,他不懂得其實斯蒂芬妮很不喜歡住在這樣裝修到一半的房子裏。對於什麽是大事、什麽是小事,她和老公沒有太大的分歧,但家裏一團糟的樣子確實讓她高興不起來。

馬庫斯走到了樓梯口,樓梯不僅通往樓上,還可以下到另一間起居室。他回過頭,眼神迷離地看了他們一眼,走上了樓。這時,他已不再像剛才那樣歪歪斜斜地走路。接著,他們聽到他的臥室門打開又關上,然後再也沒有聲音了。丹尼爾把吐司從叉子上擼下來。

樓上靜悄悄,樓下也靜悄悄。斯蒂芬妮看著丹尼爾,擔心他因為馬庫斯而不開心。

“我們說說話吧。你今天怎麽樣?”

波特一家都很愛說話,包括平時文靜的斯蒂芬妮。說說話的好處很明顯。可是,這一天下來,他不想再說那麽一長串故事,那些吵吵鬧鬧或者哭哭啼啼的事情,他都不想再多說。他剛才就跟她說過了,今天他主持了一場葬禮,碰到了兩個酗酒的流浪漢,聽了一個郊區牧師講怎麽幹預教眾的家務事。他看著臉色蠟黃的妻子雙臂交叉抱著肚子。

“吐司。”他說,沒有一個多餘的字。他遞給她的吐司烤得剛剛好,塗了黃油,也塗了蜂蜜,閃閃發光,聞起來很香、很溫馨。還是改不了自己的生物本性,她想,一邊舔著手指,一邊注意著樓上的動靜,還有肚子裏的動靜。她沒有和他分享這個有趣的詞匯。

在留意馬庫斯的動靜時,她聽到了弗雷德麗卡的自行車壓著碎石路來了。她衝進門來,一下子在爐子前跪下,貼在她姐姐身旁,然後大喊:“你看!”斯蒂芬妮看到兩張不大的光麵紙,上麵貼著白色字條:

紐納姆學院[1] + 二等獎學金 + 祝賀 + 院長

薩默維爾學院[2] + 一等獎學金 + 祝賀 + 院長

“好了,”斯蒂芬妮說,“恭喜你。”

1948年,她也收到過類似的電報。她當時的感覺是什麽呢?父親對她的期望非常高,就像壓在她身上的沉重負擔,在那一刻,那擔子終於卸下了,就算隻有那一刻。實際上,擔子不卸下來,她就不明白那擔子有多沉重。很久以後,她才回味到那一刻的快樂,再後來,到了快要離開家的時候,她才領會到自豪與滿足。她把電報遞給丹尼爾。

“好事吧?”他說。他顯然不懂得獎學金的意義。“心想事成了。”

“我成功了,成功了!”弗雷德麗卡歡呼雀躍,“我到牛津麵試時,就我一個人麵對那麽多導師,他們都穿著禮服和裘皮長袍。我在一塊黑板上解釋了彌爾頓12的英語和拉丁語用法。我一輩子都沒說過那麽多話,大家都興趣盎然,聽得可認真了。我旁征博引,《布裏塔尼居斯》23《亨利八世》、約翰·鄧恩13的《破碎的心》和莎士比亞14的《冬天的故事》,我都用上了。我以女權主義的言論結尾,大家都沒有打斷我,他們總讓我繼續,就像撒旦**伊甸園的夏娃一樣。我屬於那裏,天哪!”

斯蒂芬妮點點頭,丹尼爾看著斯蒂芬妮。他知道她身上有些東西他不懂,對他來講,她身上有一大片空白。以前,她身上全是空白。他不知道她是否也曾這樣毫無顧忌地喊過“天哪”,或許沒有吧。他猜想,她可能曾希望繼續回去執教,因為他們倆都具有強烈的教區情懷。她總是把那些迷失方向、心情抑鬱的人往家裏帶。那時,他們還不用忍受馬庫斯呆滯的眼神。他一直等著她露出一點口風,想看看她當時的麵試是什麽樣的光景,但她始終閉口不提。正好,弗雷德麗卡撞上了他的槍口。

“他們都記得你,斯蒂芬妮。紐納姆學院的導師問你在幹什麽。薩默維爾學院的導師也記得你。紐納姆學院的一個導師說她總是盼望你能回去。我說你現在結婚了,忙著照顧家裏,也快生寶寶了,她感慨說如今許多好學生都這樣。”

“你肯定會去紐納姆學院。”

“是的,雖然牛津的麵試很順利,但你怎麽知道?”

“因為他希望我們去劍橋。”

“我可不一定聽他的。”

“當然,但你的思想和劍橋更吻合——極具道德感,這是天生的。雖然你說話愛用牛津的腔調。”

“他們說希望我三年後去牛津讀哲學博士。你想想看,他們問我到時候會研究什麽。我說約翰·福特[3]。好尷尬,他們都爆笑起來,麵試都進行不下去了。我到現在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但我不在乎,反正我通過了,我成功了。”

“我們知道了。”丹尼爾說。

“我馬上就閉嘴。對不起,我太嘮叨了。我和那些女生喝咖啡、聊天時,都是我在說,我不停地說,還提到艾略特詩中‘在靜止中永恒運動’的陶瓷罐,那簡直是悖論。你們可以想象,她們也多麽希望我能閉上嘴,但我就是閉不上。對不起,丹尼爾。我憋不住。這才剛開始呢。我終於可以離開他們了,是嗎?離開那個家,離開他們,離開所有負擔,我自由了。”

“他們怎麽樣了?”斯蒂芬妮問。

“糟透了。他們過不去馬庫斯那個坎。這件事讓他們的信仰垮塌了,畢竟他們一直以為自己是優秀的父母,這個家是溫馨的家庭。爸爸經常幹坐著,時不時地自言自語,媽媽幹脆躲了起來,不會主動跟人說話,也不會問任何問題。你可以想象他們怎樣緊盯著我,家裏就剩下我一個小孩了,他們自然關心我,但是采取的方式真讓人受不了。爸爸隻顧我的考試,不停往我書桌上堆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我也根本沒時間看,我對文學批評的那一套還不感興趣,或者說,完全沒興趣。我敢打賭,他絕不會拿這些書打擾他聰明的兒子們。我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怎麽想也是我自己的事,最好別管我,我就這麽說。”

“電報到的時候,我跑下樓去開門,然後拿給媽媽看。她堅強地說:‘太棒了,親愛的。’但緊接著就哭了起來,然後把自己關進了房間裏。氣氛不是很歡樂。所以我就到這裏來了。我馬上就走,馬上,可以吧?”

大家都不作聲。

“馬庫斯怎麽樣?”弗雷德麗卡問。丹尼爾和斯蒂芬妮都沒說話,而是朝天花板做手勢。

“他有幾遝信。三遝吧,好像。都是那個人寄來的。爸爸把它們弄成碎片,我看到他用刮胡刀片割碎,然後都燒掉了。他打電話給醫院,叫醫院別讓那個人再寄信來。你在家門外的馬路上就能聽到他打電話的怒吼。接著他在家裏待了兩天,沒有去上班。可能得讓傳說中的那個精神病醫生去看一下他了。”

“媽媽呢?”

“我說過了。她倒是讓我問你聖誕節打算怎麽辦。”

丹尼爾說:“她可以自己來,當麵商量怎麽辦。”

斯蒂芬妮說:“她好像不大來了。”

馬庫斯剛到這裏的時候——不管是為了躲人還是康複——溫妮弗雷德經常來,比爾倒是沒來過,因為“有人說”最好別來打擾馬庫斯,讓他清靜清靜,也有部分的原因在於比爾不待見丹尼爾。他討厭英國教會和基督教,更惱火斯蒂芬妮因為這些破事埋沒了她的天賦。他的立場屬於自由無神論,因此產生的情感反應更接近於17世紀的宗教狂熱,不像不可知論者那樣寬容。所以,在一定意義上,斯蒂芬妮和馬庫斯一樣,都和他離心離德了。

那時候,溫妮弗雷德可能在沙發一坐就是四小時,一開始她坐在馬庫斯旁邊,但他挪開了。後來他的回話越來越短,沉默越來越長,仿佛在遵守某種嚴格的教會戒律,最後,他的媽媽也變得和他一樣沉默了。

“我沒幫上什麽忙。”她對斯蒂芬妮說。

“怎麽會?”

“我知道。”

溫妮弗雷德和馬庫斯很像,或者說馬庫斯和溫妮弗雷德很像。挫敗感會傳染。而幸福感不會,斯蒂芬妮想到了弗雷德麗卡。很奇怪,榮耀的喜悅居然沒有人能分享。此時,弗雷德麗卡正撫平電報並把它折起來,她可能也感受到了這個詭異的定律。

“聖誕節我媽媽也來,”丹尼爾語氣真誠而強烈地說,“我們好好聚聚。”

[1] 劍橋大學紐納姆學院,是劍橋大學的一所女子學院。 紐納姆學院由亨利·西季威克建於1871年,是繼格頓學院後第二所招收女性入學的學院。

[2] 牛津大學薩默維爾學院成立於1897年,是牛津大學最早成立的女子學院之一。

[3] 美國著名電影導演,生於緬因州的一個愛爾蘭移民家庭,一生共拍攝140多部影片。福特的創作最能體現勇敢開拓的美國精神,他被譽為美國最偉大的電影導演之一。